第29章

    便是他这腿上的伤口也还没有一点儿愈合的样子。”

    比起头脸之地,秦柯两腿的烧伤并不算致命,

    但当日从火场跑出,火焰不仅将其衣袍烧融,

    更在其膝盖以下燎起大片水疱,水疱破烂后便成大面积的血肿创口,

    不要命,却极其痛苦,姜离拆下白棉,又以烈酒清洗伤口,仔细检查后面色反而微松。

    她一边给秦柯左侧小腿上药一边道:“如今三公子神志清明,伤口也未见化脓,血肿也开始

    消退,这已是好兆头,用药之后,血肿会在明日散完,到时候伤口才能渐渐愈合,姨娘不必担心。”

    魏氏不忍看秦柯的腿,只合手做拜,“阿弥陀佛,竟已有好转了!太好了太好了!多亏姑娘了……”

    姜离正小心翼翼给秦柯涂药膏,但涂着涂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秦柯两条腿的烧伤并无轻重之分,当夜她处理伤口之时,几乎是一样的可怖,但此刻,他左腿的血肿明显散的更快,导致其左腿看起来略显纤细些。

    如此这般,姜离处理右腿伤口之时便更为小心仔细,待包扎完后,她又给秦柯问脉,魏氏紧紧盯着姜离,“大小姐,如何了?”

    姜离悬起的心彻底落地,“从脉象来看,性命已是保住了,接下来便是伤处护理,只要不化脓,半月之后他的伤便能好上大半。”

    魏氏大喜,章平也长长呼出一口气,“公子,您听到没有?如今您性命无忧了,您再忍几日,再忍几日就一切都好了。”

    秦柯头脸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尚难说话,但只听他喉咙里的“嗬嗬”气声,也知道他听见了姜离所言,魏氏抹着眼泪让侍婢拿出个匣子,“前两次我吓得六神无主,行事上颇不周全,这是一点儿心意请姑娘收下。”

    姜离令怀夕接下,又检查秦柯其他伤处,末了再给方子换了两味药,叮嘱道:“今日起饮食上多增鱼虾蔬果做食补,忌辛辣油腻,伤处万万不可沾水,汤药还是按此前的吩咐内服,外用之药过几日再换。”

    魏氏和章平齐齐应是,姜离一边收拾医箱,一边看了一眼床尾的两个丫头,“这几日都是章平在伺候?”

    章平应是,“公子原来的贴身小厮名叫青书,笔墨上伺候的极好,但此番公子伤重,他那天晚上受了惊吓,第二日就病倒了,至于其他人……”

    章平欲言又止,姜离挑眉,“青书病的可重?”

    章平还未答,魏氏冷笑道:“哪有什么病不病的,我看他分明是害怕来照看柯儿,那几个贱蹄子也是,平日里恨不得腻在柯儿身边,如今柯儿出了事,一个两个跟看到瘟神一般,也好,也不必她们伺候了,柯儿这般可怜,秦管家也被捉走了,幸好还有章平在。”

    姜离看一眼被裹得人偶似的秦柯,也有些明白,秦柯烧伤确是骇人,照看起来亦极费工夫,既是秦府自家事,姜离也不便多言,又叮嘱两句便提了告辞。

    魏氏知道她还要给苏玉儿看病,便命外头的粗使小厮带路,可待几人到了汀兰院门口,却听屋内传来隐隐的女子哭声。

    怀夕在门口唤了一声,程妈妈快步迎了出来,“大小姐来了,有失远迎了。”

    姜离进院子,又看向屋内,“怎么回事?”

    程妈妈苦笑一下,低声道:“您刚从三公子那里出来,应该看到三公子院子里没几个人了吧?”

    姜离应是,程妈妈道:“您进去便知道了。”

    跟着程妈妈进了上房,一墙之隔的内室里,几道女子哭诉声明晰起来。

    “五姨娘,如今只有您能与三姨娘说得上话了,求您帮我们说句公道话,我们跟了三公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们早就是三公子的人了,这般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三姨娘早就看我们不惯,但我们伺候三公子何时未尽心呢?三公子要进学,我们也半分不敢扰他,每次都是公子他……”

    “到头来,都成了我们的错处,我们做奴儿的,哪里能忤逆主子呢?”

    说话声各有不同,竟有四人,姜离疑问地看向程妈妈,程妈妈无奈道:“这几个都是三公子收进房里的丫头,三姨娘早就看她们不喜了,奈何三公子实在喜欢,三姨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三公子出了事,科考是无望了,府里又被大理寺和拱卫司一通查抄,她便借了整肃内务之名,留了两个最乖巧的,要把这四个都发卖了。”

    程妈妈说着叹了口气,“二公子去后二姨娘悲痛欲绝,已卧病在床,三姨娘如今算府里半个掌事的,她今早发的话,底下人不敢不遵,已经派人去找牙行了,这两日就要把人送走,但这几个丫头已委身三公子,且在秦府好歹算个不愁吃穿的生计,出去了便是没着没落,这便来求我们姨娘帮忙说情了。”

    姜离想到魏氏的话,再想到秦柯屋里只有两个丫头伺候,心中便明白过来,“我适才去给三公子复诊,只有两个丫头和章平在跟前伺候,魏姨娘道丫头们害怕,原来伺候笔墨极好的青书也在躲懒……”

    程妈妈连连摆手,“哎哟,那青书可不是躲懒,他是真病了,三公子回来那日他受了惊吓又受了凉,当夜便发了烧,第二日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这两日上吐下泻不思饮食,今早奴婢去看了一眼,才三日功夫人都瘦了一圈儿,可不是躲着。”

    姜离有些愕然,但想到魏氏眼睁睁看着秦柯受苦,心中难免有怨气,倒也懒得苛责她,

    这时,屋内苏玉儿不知应了一句什么,几人又哀求起来。

    “天地良心,三公子就算以后瘫了残了,我们也不敢生二心啊,更何况只是烧伤呢?姨娘不过是不希望三公子像老爷那样……”

    “我们都跟了三公子多年,没道理公子重伤,却发卖我们的。”

    “我们如此发卖出去,就算秦府的人不说我们的不是,下一家主顾又如何做想呢?这不如逼死我们算了……”

    “最最紧要的是,三公子若清醒过来,他定是不会卖我们的,他如今命悬一线,没法子替我们说话,我们也不忍心此时离开啊。”

    姜离眉头微蹙,前两日秦柯的确多有昏沉,可适才秦柯痛感分明,也并无昏睡之象,脉象更是趋于平稳,是秦柯也不打算留她们?

    正想着,又有一人哭道:“如今姨娘最信章平了,可姨娘也不想想,出事那日就是章平来找的公子,也不知怎么说的,公子当即就跟着大公子出城了,但凡当日多带几个人,大公子怎能轻易得手?可姨娘却半点儿不怪,只把怒气撒在我们身上。”

    听到此处,姜离忍不住走了进去,进了内室,便见四个模样秀美的青衣婢女跪在地上,皆是出事那夜有过一面之缘的,她们悲愤与惊惧交加,把苏玉儿当做救命稻草一般。

    见姜离进来,几人连忙擦眼泪,姜离先令几人起身,又径直问:“你们刚才谁说的三公子出事那日是章平找的三公子?”

    一个头戴玉兰银簪的婢女立刻道:“是奴婢说的。”

    姜离继续道:“章平是替秦耘请你们三公子的?”

    银簪婢女点头,“不错,当时我们公子守灵完没多久,满身疲累,本不想应的,可章平说有重大之事关乎秦府将来,我们公子不敢大意,便跟着去了,后来才知大公子用的是账面有误的由头,可他走得匆忙,青书都没带……”

    姜离眉尖拧起,“你们公子和章平交情如何?”

    银簪婢女迟疑道:“从前不算亲厚,这半年来,我们公子与他倒是有些交集,但他本是二公子的奴儿,我们公子也不怎么看重他……”

    姜离问的再准确些,“你们公子帮过他?”

    银簪婢女看向其他人,另一梳蝉髻的婢女道:“章平是个会巴结的,大抵看二公子性子残忍,便有心攀附我们公子,我们公子本不搭理他,后来见他哈巴狗儿似的,便给过他一两次药膏,如今二公子身亡我们公子出事,他满口报恩之言,但也有另寻靠山之意,偏偏不知怎么公子也信他,公子虽动弹不得,但他说话公子总给反应,比我们管用。”

    见姜离来了,苏玉儿从床头靠坐起来,“你们几个的苦处我知道,但我人微言轻,光我求情只怕是没用的,你们不若先回去再等等,万一三姨娘又回心转意呢?”

    这是婉拒之意,几人一听泪珠儿再落,又扑通跪倒在地。

    “您与三姨娘交好,您说话定然有用的……”

    “您也知道我们本都是良家婢子,三公子纳了我们,我们无不尽心伺候,他喜欢吃的我们变了花样去学去做,他的衣裳鞋袜无不是我们亲手缝制,他喜清瘦模样的,我们饭都不敢吃饱,他喜欢靛青,我们的衣裳再无别色……”

    姜离正唏嘘几人命运,听到衣裳颜色疑心顿起,“等等,你们说你们三公子喜欢靛青之色?”

    那银簪婢女看过来,“不错,大小姐,我们公子喜欢青蓝之色,尤其靛青,他自己的衣裳巾帕,也多是靛青之色。”

    姜离想起早间她遇见的收拾衣物的丫头,其怀中冬衣的确有半数皆是靛青。

    许是她问的奇怪,四个婢女都眼巴巴望着她,姜离见状便道:“求任何人,都不比求三公子有用,他虽还在重伤,但神志是清醒的,但凡他要留下你们,想来魏姨娘为了让他安心养伤,便暂时不会发卖你们。”

    银簪婢女瞳底一亮,“大小姐所言当真?三公子当真是清醒的?”

    姜离颔首,“一刻钟之前我为他复诊,他是清醒的。”

    四个婢女皆是神容一振,又齐齐给姜离磕了个头,银簪婢女起身,一脸笃定道:“三公子绝不会抛弃我们,我们这就去求他”

    话音落下,四人鱼贯而出,见她们离开,苏玉儿微微松了口气,“让大小姐见笑了,这事儿的确只能三公子做主,我出面去求,三姨娘也给不了我这个面子。”

    姜离心有所思,一边上前为她问脉一边问程妈妈,“府里主子们的衣裳是在何处做?”

    程妈妈道:“常服多是各房自己做,也有从外面定的,料子则多是从秦家自己的绸缎铺子送,大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姜离微微摇头,问脉完对苏玉儿道:“脉象比昨日稍好,你还是安心用药,天气好的时候多出门走走,方子暂无需变。”

    苏玉儿应是,姜离起身道:“裴大人可在府中?”

    程妈妈道:“在的,早间拱卫司入府,裴大人和那位姚大人是一起来的,还闹出不小动静。”

    姜离遂点头,“那我先走一步。”

    姜离带着怀夕出汀兰院,直奔摘星楼而去,到了摘星楼近前,便见大理寺武卫和拱卫司武卫守在门口,九思站在楼前梅树之下,正一脸不忿地对着卢卓说什么。

    卢卓先看到姜离,“薛姑娘来了!”

    九思豁然转身迎上来,行礼之后道:“姑娘来看诊?”

    姜离点头,又往摘星楼上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多人?”

    九思低声道:“是姚指挥使,昨日他带着人走了,可谁想到昨天晚上,他也不知和陛下说了什么,今天一早竟带着陛下的圣旨一同来查办秦图南的案子,面上说的是命案他们不管,但秦图南乃是朔北节度使,关系重大,若真有贪赃枉法之行,拱卫司来查最好不过,这等三品大员的案子,从前也的确有拱卫司查证的先例,可这一次,他分明是想借由秦图南的案子往那沈涉川身上查”

    姜离心头紧跳,“可此案与沈涉川无关啊。”

    九思一摊手,“是啊,可是他不信沈涉川会放弃这最后一个大仇人,如今秦耘人都死了,他还想找和沈涉川有关的证据呢,再者,他只怕还抱有一念,他想查秦图南为官生平,万一查出点和沈家有关的东西,岂不正好是对付沈涉川的诱饵?”

    姜离秀眸微狭一瞬,又迅速牵出一抹笑,“这些官场之事我不懂,但前日裴少卿说过案子尚有疑点,不知大理寺可查清楚了?秦耘在腊月二十九曾去自家铺子做衣裳的事,大理寺可查到?”

    九思微愣,“做衣裳?没人提起啊,今日我们还在抄检秦耘的院子呢,也没发现什么新衣裳,您稍后,小人去唤我们公子来与您说。”

    九思转身而去,姜离往楼上看了看,神色凝重下来。

    怀夕上前半步,“姑娘,怎么那姚璋阴魂不散的?”

    不远处便是拱卫司武卫,姜离对她摇了摇头,怀夕忙不敢再说。

    裴晏下来的很快,近前便道:“秦耘做衣裳?你如何知晓?”

    姜离这时道:“昨日在庆春楼遇见了永阳侯世子,是他提起腊月二十九在秦氏的绸缎铺子遇见了秦耘,二十九乃是秦图南身亡第五日,府里丧事虽已安排周全,可没道理那时候去做新衣裳,并且他做的衣裳乃是靛青色,而府里喜欢靛青之色的却是秦柯。”

    裴晏扬眉,“做秦柯喜欢的颜色?”

    他语声利落道:“腊月二十九秦耘的确去过绸缎铺子,但是以查账的理由前去,因和案子无关,我们并未将铺子里的人都叫来查问,衣裳之事尚未听闻,不过他院子里的东西都在,我们去看了便知”

    他抬手做请,二人并肩往西北方向行去。

    裴晏一边走一边道:“昨日你离开之后,我们又将府中上下仔细查问了一遍,如今确定秦夫人病重的那几日的确古怪,当时秦图南身体不适每日都在请大夫,在她临死前一日,还有心让那大夫替她诊治,却被她严词拒绝,而当时,秦耘也站出来制止大夫问诊,说不想让母亲再受苦。”

    “此外,春芳出事的那天下午,有人看到她和章平在小厨房不远处的假山处生过争执,昨日我们问章平,章平说争执是因二公子秦桢而起,秦桢为了养猎犬,常挪用厨房鲜肉,刚好那几日用过五姨娘的份例,章平说他是去赔礼的,春芳性子烈抢白了他两句,他也未曾还嘴,我们后来问了厨房,秦桢确有这习惯。”

    姜离秀眉拧起,“又是章平……”

    裴晏也道:“这个章平还有一处疑点,是此前我们查问之时未查明白的,他有个义兄一样的兄长当初也被买入府中,但因当差不利,于前岁冬日被秦桢养的猎犬追着摔下山崖,不治而亡了。”

    姜离难掩惊色,“那他难道不恨秦桢?”

    裴晏道:“昨日我们问他,他说他和义兄进府多年,当时出事之后虽然有些悲痛,但那其实是个意外,猎犬碰都未碰到他义兄,因此他也怪不着秦桢,他神色从容。”

    说着话二人到了秦耘院前,院中厢房内,十安正领着人抄查秦耘的遗物,见他们同来,十安出来见礼,又听问起新衣裳之事,十安有些奇怪,“靛青的新衣?靛青衣裳是有的,但应该不是新衣。”

    他带着二人入秦耘卧房,便见秦耘衣阁已空,衣裳鞋袜都被堆在临窗榻上,衣裳堆里的确有靛青袍衫,但打眼一看便是旧物。

    十安也道:“搜检下来发觉秦耘不是个铺张之人,一件簇新衣物都没有,这卧房昨夜便搜查完毕了,我们眼下在查他的书房。”

    裴晏扫视一圈,“可有异常?”

    十安摇头,“生意上还算干净,和秦图南官途几乎无关,只有几张官府下发的茶引文书只怕是凭着秦图南的身份才得来,公子稍等。”

    十安快步往书房去,这片刻功夫,姜离打量起秦耘的私物,十安说的不错,秦耘虽然为秦家挣下了几十万两银子的家业,可他自己的卧房却并不奢华,而他虽是个商人,卧房的榻几上却放着数本儒释道三家经典,足见是个好学之人。

    “公子,这是太府寺下发的茶引文书,印信齐全,小人已派人去太府寺榷货务查问文书可有作假,只凭其上数额,茶引税就极骇人。”

    十安说话的功夫,姜离的目光落在了衣裳堆里一段鸦青行缠之上,行缠又名“邪幅”,是自脚背裹至膝头的软布,常为远行兵卒所用,而寻常贵族男子行猎跑马之时,也以此物护腿护膝,姜离倾身细看了看,“秦耘这两年可曾骑马打猎?”

    裴晏道:“有过,余庆交代,秦耘伤好之后一直对伤腿耿耿于怀,在朔北之时常自己一个人出去跑马,且不许人跟从,以免看到他残疾不便之态。”

    姜离眉头紧拧,又快步走向床尾,拔步床以西正放着五六双秦耘穿过的纹样不同的布靴,姜离也不嫌污渍,倾身拿起布靴观其鞋底。

    裴晏见状走过来,“怎么了?”

    姜离一双双细看,待最后一双看完,她如遭雷击般僵了住。

    裴晏语气也严峻起来,“这布靴……”

    姜离深吸口气,只觉背脊阵阵发凉,“这世间狠辣之人,对他人再如何残忍我们也见得多,可大人是否想过,人为了求生,为了贪欲,能对自己狠到什么地步?”

    第079章

    鬼脸

    申时初刻,

    城南义庄之中,宋亦安正在清理一具焦黑的骸骨,“到这个程度只能刮骨了,就是烧了太久,

    骨头上便有痕迹,

    也不知能否保留。”

    宋亦安戴着一副鹿皮护手,

    正费力地拿着砂纸磋磨尸骸的左腿胫骨,姜离和裴晏站在一旁,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宋亦安磋磨片刻,

    又抬手抹了一把额上薄汗,忍不住道:“这秦大公子的罪名不是已经定了吗?如今有问题的是那个叫余庆的小厮,怎么又需验骨?”

    裴晏道:“案子尚有疑点,你验便是。”

    宋亦安嘿笑一声不再多问,

    只一点点将焦黑的骨垢磋磨下来,一刻钟后,他望着搓出来的两三寸骨面道:“这骨头完好,

    看不出骨折的痕迹啊。”

    裴晏道:“确定无疑?”

    宋亦安不敢大意,

    “小人再试试。”

    宋亦安继续磋骨,

    这时九思从外快步进来,

    “公子,

    去秦家铺子上的人回来了,

    说腊月二十九那日大公子的确去做过衣裳,选的是一块靛青蝉纹的料子,

    要的袍子款式也十分简单,他们花了一天一夜便做出来了,

    后来是余庆去取的,因是寻常小事,

    都没人放在心上,又听说秦家二公子的惨剧,这事就更不起眼。”

    “靛青蝉纹……”姜离轻喃四字,又道:“秦柯当日穿的袍子正是靛青蝉纹的绣样,且他的婢女说他最喜靛青之色,他的冬衣一半都是靛青。”

    裴晏目光微凝,“把小厮带去衙门细问。”

    九思应是,又道:“留在秦府的人刚才也传了消息,说拱卫司去了府上账房,要查秦图南这么多年来人情往来的账目。”

    裴晏不置可否,“让他查。”

    九思拱手而去,姜离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知怎么生出几分不安来,姚璋紧咬着秦氏的案子不放,若真被他查到什么来就不妙了。

    姜离此念既出又看了眼裴晏,见他面上八风不动,心底担忧更甚。

    又等了两刻钟,宋亦安看着一大半露出来的骨面,语气笃定了两分,“大人,这截腿骨当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真不像骨折过的”

    宋亦安说至此面容几变,又看向整具骸骨道:“不仅不像骨折过的,这死者两条腿的腿骨几乎一模一样,也不像是常年瘸腿之人,常年瘸腿之人,两条腿的骨骼肌理皆有差异才对,秦大公子不应该啊……”

    裴晏看向姜离,姜离也目光微亮,没多时,二人并肩而出,上马车返回秦府。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疾驰,再回光德坊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几人利落下得车马,入府后直奔秦柯的院子,但刚走到近前,便听院内传来一片哭喊声

    “三公子!我们伺候公子多年,对公子忠心耿耿,公子不能如此抛下我们啊。”

    “公子!公子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啊!”

    哭诉未落,又传来章平忧心之声,“姨娘,公子如今这样子哪经得起这么闹?公子养伤不知要养几年,这几年可万万不敢贪女色。”

    魏姨娘被哭的焦头烂额,一听章平所言,立刻怒骂道,“你们不过是几个奴儿,柯儿如今重伤在身,你们竟敢不服安排,来这里这样闹!这几年柯儿真是将你们宠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还真存了飞上枝头的念想?发卖你们都是轻的!好,你们不愿被发卖是吗?那我今日打死一个是一个,来人”

    “且慢”

    裴晏大步而入,魏姨娘和章平见裴晏忽然出现,面色皆是一变。

    魏姨娘压下怒意,恭敬道:“大人这是?”

    裴晏扫一眼几个跪地的丫头,“既是秦柯的丫头,可问了秦柯之意?”

    章平忙上前道:“大人,公子尚且重伤呢,且适才我们已经问过他的意思,他的意思也是听姨娘安排……”

    裴晏点头,又状似不经意问:“魏姨娘想发卖丫头,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魏氏迟疑一瞬,解释道:“柯儿身边丫头本就太多,这几个仗着一副狐媚样子,扰的柯儿无心进学,我早就想发卖她们,此番柯儿出事回来,本来正该她们几个照料柯儿,可她们几个却有躲懒之嫌……”

    “姨娘,天地良心,奴婢们怎敢躲懒啊?是公子伤得太重,我们不知如何照顾,且公子的伤势可怖,便是您看着也发怵啊,可我们没有不尽心的。”

    此前那银簪婢女奋力辩解,当着裴晏的面,魏氏又迟疑地看了眼章平,“这事起初是章平向我建议,我一想也是,如今秦家成这个样子,留这么多人也无用。”

    章平闻言面色僵了僵,却极其镇定地解释,“这其实是三公子的意思,他从前风流倜傥,与婢女们吟风弄月好不自在,可如今再看到几位姐姐,想着他如今面目全非,心底自然极不好受……”

    他满眼哀戚,说的也算合乎情理,魏氏想到亲儿子要丑陋一辈子,也禁不住眼眶微红。

    裴晏了然,又道:“听说秦柯那小厮也病了,小厮重病,贴身的婢女也要打发,如此一来,秦柯身边得力的便只剩下章平一人了。”

    章平眼皮一跳,不知怎么心底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但这时,裴晏欣然道:“有章平便好,当初帮秦耘杀人的还有一人,此人尚未抓住,若他承了秦耘遗志,说不定会来谋害秦柯性命。”

    魏氏听得骇然,章平却微松了口气,“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寸步不离守着三公子。”

    姜离站在裴晏身后不远处,眼底闪过诧异,而裴晏这时又道:“那便好,我此来还为了知会一声,秦耘的尸骸已经被衙门收捡出来,已送到了城南义庄,如何处置,还要看你们府里的意思。”

    魏氏立刻道:“这等丧尽天良的畜牲,自然是扔去乱葬岗了事,大理寺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裴晏颔首,又轻飘飘往西北方向看去,“今夜是秦桢头七。”

    秦桢的灵堂就在西北方向,魏氏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忌色,“是啊,是二公子的头七,二姨娘如今病着,府里也乱做一图,老爷的丧事未平,也没工夫给他做法事了,等改日下葬再给他大办。”

    裴晏颔首,“今夜天色不好,又有疑凶未抓,大理寺还是会留人守着,但天黑之后你们莫要随意走动,这几个丫头也换个时日处置吧,免得节外生枝。”

    有他发话,魏氏自然应是,几个丫头也如蒙大赦,裴晏再无其他交代,便不再多言转身出了院子。

    见他带着众人离去,魏氏抚了抚心口,厌恶道:“都滚吧!”

    几个丫头忙不迭退走,魏氏一转身,却觉章平的表情有些古怪,“章平,你怎么了?你莫不是也害怕二公子的头七?”

    章平回过神来,“小人不怕。”

    他不怕,魏氏却面容古怪道:“二公子生前便性子爆烈,更何况,他还是死于非命之人,都说这样的人死后戾气极大,是极易变成厉鬼的,本该好好给他做几场法事,可……可如今实在是顾不上……”

    章平安抚道:“姨娘不必担心,人死灯灭,哪有那么多厉鬼。”

    魏氏抚着心口点头,“不错,何况害他的是秦耘,他就是变成了鬼,也应该去找秦耘,与咱们没关系……”

    章平嘴角抽搐两下,“是,您说的不错,您若实在害怕,不若早些歇下,这里由小人看着就好,您也累了两日了。”

    时过酉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魏氏往屋内看,“你应付得来?”

    章平点头,“自然,您放心,反正公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魏氏呼出口气,“我自是信你的,也好,那我回去歇着,若柯儿有何不妥,你立刻派人来唤我便是。”

    章平送出几步,待魏氏走远,立刻转身进内室,又对那两个婢女道:“两位姐姐也去歇着吧,今夜我照看三公子便是。”

    秦柯伤势骇人,今夜又是秦桢头七,任是谁都不想在今夜伺候,二人快步做退,待听见关门之声,章平脸色才迅速一沉,他一个转身趴在床边道:“公子,刚才裴大人来了,说火场里的尸骨已经找到,还阻止了三姨娘发卖她们。”

    闭着眸子的秦柯微微睁了眼,包扎严实的指尖微动,喉咙里发出极难听的嘶哑声,“不、不能留……”

    章平连忙道:“您放心,不会留,一个都不会留,只是府上连番出事,眼下已死不得人,先让青书拖两月,那几个丫头早几日晚几日发卖也影响不了什么,实在不行,还有别的法子,总之在您伤好之前,一个不留。”

    “大、大理秦柯费力地吐字,章平安抚道:“他们就算有怀疑,但事发在朔北,他们难找人证物证,其他的证据也早就被我们毁的一干二净了,您只管放心,小人应付得来。”

    听见此言,秦柯方重新闭上眸子,他身上仍在剧痛,实在无余力应付其他事。

    见他昏睡过去,章平又仔细地回想适才所言,翻来覆去的复盘了四五次,方才肯定自己未曾说错话,他眉头舒展开,又放松精神坐去了窗前矮榻上。

    天色很快漆黑下来,尚值隆冬,屋外寒风穿墙过院,幽幽咽咽之声,好似两处灵堂里的哭丧声,想到魏氏所言,章平心底有些发毛,忙将屋内四盏油灯尽数点燃,屋子亮堂起来,章平心底悚然一扫而空,只专心照看秦柯。

    二更时分,厨房送来汤药,章平给秦柯喂了半盏,想着长夜漫漫,又让厨房给自己送来了一壶热茶和两碟点心,饮完热茶,又用了几块点心,尚未饱腹,章平便觉困意昏昏,遂靠在矮榻引枕之上打起了盹。

    也不知睡了多久,章平忽觉得身上冷意渗人,他揉着眼睛醒过神来,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屋子里的寒风穿堂声格外清晰,而添足了桐油的灯盏竟全部熄灭,寝房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公子?公子可还睡着?”

    章平轻唤一声,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如泣如诉的风声,他料想秦柯未醒,一边放下心,一边又觉得背脊阵阵发凉。

    他依稀记得火折子就放在榻几一角,忙不迭摸索着找,幽幽的风声掩盖了一切声息,屋子里分明只有他和秦柯,可不知为何,他听不到一点儿秦柯的呼吸声,却又觉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死死盯着他……

    就在他背脊溢出一片冷汗时,火折子终于被他抓到。

    他指尖轻颤着拔掉盖子,“嗤”的轻响,一抹如豆的灯火映亮了身前榻几,眼见榻几上茶盏点心皆在,他紧绷的肩背微松,可一口气尚未呼出,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风声凄凄的屋子里,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自他身后飘来。

    此念一出,章平头皮骤麻,他豁然转身,便见近在咫尺之地,一张血淋淋的鬼脸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第080章

    揭破

    “啊”

    章平放声惊叫,

    身子猛然后缩,手中火折子也“吧嗒”坠地,榻几被他撞的茶盏碗碟叮当作响,屋内亦再度陷入黑暗。

    章平头皮炸汗,

    下意识抓起碗碟往身前扔去,

    然而那张鬼脸分明就在榻边,

    可他扔出去的碗碟却穿过空气碎裂在地。

    冷汗如雨而下,章平大声呵斥,“谁!是谁?!”

    恐惧到极致,

    人之六识也会失控,章平一颗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手脚也阵阵发软,他不住往矮榻角落缩退,

    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适才那张血淋淋的鬼脸,他难以抑制地颤抖,牙

    齿发出“咯咯”的响,

    见无人答话,

    他又厉声大喊起来,

    “谁?!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

    是谁在那”

    “章平,

    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幽咽的寒风中,

    熟悉的低哑之声响了起来,章平一听此声,

    瞬间寒毛直竖,面上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不,不可能的”

    “公子!公子醒醒!!”

    床榻就在不远处,

    章平想喊醒秦柯,然而几声高喝落下,屋子里仍然只有他一声急过一声的喘息声。

    “章平,我死的好惨啊……”

    阴森的话语似在逼近,章平只听得耳畔轰鸣做响,连呼吸都窒闷起来。

    “章平,我待你恩重如山,你怎么忍心啊……”

    “你怎么忍心害我死的这样惨啊?”

    幽幽的语声忽远忽近,章平的气息也越来越急促,本来漆黑的视野之中不知怎么闪出几道鬼影,适才那张血淋淋的脸也似在朝他逼近,章平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地往榻里爬,可好像真被邪祟所侵,他身上力气快速抽离,人也瘫软下来。

    越是着急越是失措,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似有血腥气蔓延开,他眼前一时是那鬼脸,一时又是那日秦桢的死状,恐惧没顶而来,他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是你,那天晚上是你……”

    “是你锁门,是你给阿福下药……”

    阴森的话语落定,章平怕的阵阵晕眩,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当夜之事只有他和大公子知晓,这……这真是鬼魂不成?!

    下身涌出一股热流,他颤声道:“二公子,不,不是……”

    “是你,衙门查不出,但我知道,是你给我的参茶下药,是你送我回来,是你锁门,是你给阿福下药,你好狠的心啊,我对你总有恩德……”

    巨大的恐惧令章平心防溃败,到了这般境地,一切反而发自本能,他颤抖着质问,“恩德?!是不拿我们当人的恩德?还是草菅人命的恩德?!是,是我下药,是我锁门,我……我不过是为了义兄报仇,到了地底下,见到阎王爷我也绝不后悔,二公子到了黄泉路上,难道没有见到我那死不瞑目的义兄吗?”

    “你义兄是自己摔下去,与我何干?”

    章平匍匐在榻角缩成一团,不管不顾地喊道:“是你戏弄他的!一切都是你这个罪魁祸首干的!你害死了那么多人!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见了阎王见了玉皇大帝,我也毫不后悔……”

    章平放声怒骂,而那道低哑之声却森森地笑起来……

    “替天行道?你别忘了,你还害了春芳,你还给青书下毒,他们总没有害你义兄,可你不也想让他们死吗?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章平带上了哭腔,“他们……谁让他们不走运?!反正都是些奴儿,早些死了还能早早去投个好胎,这些、这些事也是你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是你和老爷,是你们这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父子,你们秦府,你们秦府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你们逼我们,是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东西……”

    章平边哭边骂,半点不敢停下,仿佛一停下那张鬼脸就要扑上来。

    他喘气的功夫,那道森冷的声音又道:“父亲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了秦耘,竟如此胆大包天,你自己也是奴儿,你觉得自己可怜,为何别的奴儿就该死……”

    章平被冷汗浸透,意识已有些狂乱,他豁出去似的道:“她们哪有我可怜?我也是奴儿!但我就要干杀主之事!人已经杀了,难道还能回头吗?我就是要为大公子尽忠,你这种东西如何配做我的主子?!你再不甘不愿又能如何!你已经死了!我不信你能要了我的命!”

    章平拼命喝骂,仿佛如此才能不被厉鬼夺命,但那道声音却不为所动,仍阴森森道:“可惜你要尽忠的人也已死了……”

    “哈哈哈”

    章平蓦地大笑起来,他找到了对抗恐惧的法子,人也癫狂起来。

    “谁说大公子已经死了?”

    他撑着矮榻坐起,“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死在火场里的是你那个好色成性的亲弟弟秦柯!大公子他虽受了重伤,但他只会好好的活在世上!”

    “他会坐拥万贯家财,做你们秦氏的家主!!”

    “你们三父子只配下地狱,你们在天上可要好好看着,好好看着大公子是如何让你们秦氏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是他的血脉”

    章平一声比一声硬气,说完这一切,脑袋虽仍在发晕,可心底那股子惊悚已一扫而空,他靠着墙大口喘息,又忍不住狞笑起来,“来啊,来夺我性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等坏事做尽的恶鬼如何夺我性命!便是见了阎王爷,我也要好好分辨分辨,若我来世变作了畜牲,你也得不了好,哈哈……”

    他朝着室内最漆黑处叫骂,可这一通骂完,室内却安静无声,那道阴森的声音并未再开口,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厉鬼被他喝退了。

    可就在他即将松口气之时,“嗤”的一声轻响,一道昏黄的光在门口亮起,下一刻,有人推门而入,瞬间将屋内映照的纤毫毕现。

    十安执灯在前,裴晏和姜离跟在其后,二人身后,是面无血色的魏姨娘和苏玉儿等人,卢卓、冯骥几个亦鱼贯而入。

    章平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目光一晃,又看向了角落里披头散发满脸血的九思,下一刻,他忙看向床榻方向,这一看,便见好端端睡着的秦柯不知怎么被五花大绑在床榻之上,喉头、人中、颅顶几处竟扎了数根明晃晃的银针,他眸子瞪得老大,眼眶也憋的通红,却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章平骇然瞪眸,“你们”

    人群之中还跟着个身段清瘦的年轻男子,正是在登仙极乐楼登台的伶人徐赟,此人擅口技,在查待嫁新娘遇害的案子时,往大理寺衙门做过人证,他这时开口问:“章平,你可还记得这道声音?”

    他压着嗓子,与秦桢低声说话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章平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不,不不,我刚才,我刚才是失心疯了,我说的那些,那些都不做数,大人明鉴,不……”

    他连滚带爬下地,又跪在地上求告,魏姨娘靠在苏玉儿身上,颤颤巍巍指着章平,“你刚刚说,你刚刚说柯儿死在了火场之中?!”

    她又指着榻上之人,“他,他是丧尽天良的秦耘?!你们、是你们故意带他出城,是你们故意设计柯儿李代桃僵?!你们”

    魏姨娘强撑良久,说至此泪水滚滚而下,“你们这些歹毒的畜牲,柯儿与你们何怨何仇你们要如此害他?!我的柯儿……”

    她哭骂着瘫倒在地,苏玉儿忙将她揽住,她也红着眼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报仇凭何害了春芳?我还以为她真是意外坠井,竟是你们害了她!那日她晚间归来,一个字都不曾对我们提起,她性子温良,根本没有追究的打算!可你们还是杀了她!”

    苏玉儿泪如雨下,章平大口大口的喘气,又不住看向榻上,比起“见鬼”的惊恐,此刻的他更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绝望的找不到求生之法。

    裴晏摆了摆手令徐赟退下,姜离也走到床边,将扎在“秦柯”身上的银针退了下来,银针一退,假做秦柯的秦耘立时剧烈咳嗽,章平听着这动静,一路膝行至榻前,哭着道:“公子,都怪我公子,本已经成事,都是我害了公子!”

    裴晏闻言冷然道:“何来已经成事?余庆在大理寺虽未翻供,可其证供却是漏洞百出,另一凶手尚未抓到,你们的谎言又能维持几日?”

    他又看向秦耘,“你虽对自己下了狠心变成这般模样,可你怕贴身照顾秦柯之人,早晚会发现你的诡计,于是你让章平先毒害青书,又怂恿魏姨娘发卖几个婢女,但你们未想到越是着急破绽越多,而这世上之事,哪能真正做到以假乱真?”

    秦耘喉咙里“嗬嗬”有声,章平抹了一把脸道:“大人,适才……适才小人受了惊,我所言与大……与三公子无关,我……”

    裴晏目光微凛,“到了这一步你还欲狡辩?”

    章平满脸惶然,又费解地看向九思,他虽披头散发糊了满脸血,可自己怎会被吓得如此心防大败?

    他正迷惑着,姜离开口道:“我在你晚间用的点心和茶水之中加了些许苦艾草与石菖蒲,这两味药一味能使你昏睡,另一味有轻微的致幻晕眩之效,且你越是使劲,晕眩之感越强,再加上你本就心虚,这才没有发现破绽。”

    章平心知自己大势已去,却仍咬牙瞪着姜离。

    姜离看看章平,再看向榻上躺着的秦耘,“其实你们设下的圈套已算成功,但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早晚会露出破绽,今日给大公子看腿之时,我便已发现两条腿有异,彼时我只以为是血肿消退不一的缘故,可当我看到你留在原来院子里的鞋履,便明白你的腿竟早已经好了,如此,便也解答了为何你能独自布置谋害秦图南的机关。”

    说至此,她心底滋味陈杂道:“然而你们似乎忘记了,多年瘸腿之人的腿骨与腿上肌理多有不同,如今烧伤未愈尚看不分明,但伤好之后一对比既明,而死在火场之中的人,只要细验尸骨,便知道那人从未受过骨伤,而你腊月二十九去铺子里做靛青衣裳之事,能瞒的了一时,又如何能瞒得了一世?到时候你们又待如何?为了坐稳家主之位,将所有发现破绽之人全部杀掉吗?”

    泪水滑过章平眼角,他哽咽道:“薛姑娘医者仁心,为何要一定要致我们于死地?我们公子的身世姑娘早已知晓,一切都是秦图南酿成的苦果,公子他何其无辜?他何错之有?还有那秦桢,在他眼底,人命不比狗命贵重,他以施虐为乐,他们、他们父子这样的人死后要入畜生道的,如何值得姑娘替他们求公道?”

    章平与裴晏交集甚少,可连日来,见姜离不辞辛劳为苏玉儿和秦耘治病,已对她多有敬服,而若非姜离,秦耘当日逃出火场之时,或许便难保性命,可他也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看出破绽的,竟正是自己信服之人。

    姜离闻言正要开口,裴晏上前道:“秦耘无辜,难道春芳和青书便不无辜?秦柯虽有不端之处,可他也罪不至死,你们二人一步错步步错,为了一己私仇草菅人命,竟也敢言‘公道’二字?薛姑娘医者仁心,正是不愿见真正无辜之人含冤不白。”

    裴晏目光锋锐,语气更是寒厉,“更何况,口口声声道秦耘无辜,难道他母亲便不无辜吗?秦夫人因何而死,想来你们最是清楚!”

    “不是大公子!”章平语气骤然激烈起来,“大公子难道会弑母?他心疼夫人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害夫人?!是秦图南!是他!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他假惺惺的把药膳送给夫人才害死了她,大公子从来只是想对付秦图南罢了。”

    裴晏冷声道:“秦夫人之死即便是意外,可她宁愿自己中毒而死,也要保护这唯一的儿子,从七月到如今,哪怕在秦图南死后,你和秦耘也有很多条路选,可你们偏偏选了一条最为狠毒之路,接连又杀死三人……”

    榻上的秦耘口言艰难,此时费力道:“都、都是他逼我……”

    章平立刻帮腔道:“大公子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却因为夫人一死,秦图南便要将其瓜分,要将大公子架空,凭什么?凭什么大公子隐忍多年,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是秦图南先逼大公子的!!”

    话已至此,章平再懒得强辩,“他当年骗了夫人,后来又害了大公子,如今坐拥万千家财,又想断了大公子的后路,大公子今日不动手,来日也要被他逼死,那秦桢……本来他可以不用死的,可他也早就觊觎大公子手里的产业,还遇到了杨子城,那杨子城乃是宜州袁氏府中下人,因偶然得知了夫人出嫁前的事,便不远千里来威胁公子,这样的人死了又如何?!若非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无耻,公子何至于要杀人?!”

    说至最后,章平悲泣道:“我只想过安生日子,为奴为仆都不算什么,被当个人就行,大公子也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何错之有?!是,我们是害死了其他无辜之人,可我们也不想的,我们也不想死这样多人的,但事情已经做了,我们除了除掉一切阻碍,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姜离叹了口气,“命途坎坷不是为恶的理由,秦大公子心智非比寻常,既知道秦府是虎狼窝,何不早些跳脱困局另寻天地?”

    章平不甘道:“可姑娘知不知道,那些大公子打拼出来的产业足足值数十万两白银,大公子凭什么把这些拱手让人?”

    章平说的掷地有声,但说完这话,再看一眼榻上半死不活的秦耘,他心底也生出了一丝茫然,秦府有秦耘打拼出来的家业,可与这家业相比,如今这一切当真值得吗?争与不争,良善与罪恶,他早就分不清了……

    “技不如人……我,我无悔……”

    矮榻之上,秦耘语声嘶哑,词不成句,他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有哀莫大于心死,却唯独没有懊悔。

    章平闻言抹了一把泪,语气也强硬起来,“事到如今,我们也无话可说,反正秦氏几父子已死绝了,我也算替义兄报了仇……”

    他冷然一笑,“奴儿?奴儿不能杀主?哈,我也不算白活一遭!要死大家一起死。”

    “畜牲,我杀了你”

    魏姨娘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见章平如此,她一把拔下头上发簪,直朝着章平扑了过去,苏玉儿见状连忙将人抱住,“姐姐”

    魏姨娘大肆挣扎,其他几个姨娘侍婢也连忙上来,劝的劝,夺簪的夺簪,又连拖带抱的将魏姨娘带了出去。

    裴晏望着这对主仆,眼底也生悲凉,“来人,把他们带回衙门。”

    十安看着裹得如粽子一般的秦耘皱眉,裴晏道:“寻个担架好好把人带回去,还有许多证供要问,人不能没了。”

    十安应是,很快秦耘被一张门板抬了出去,章平也被大理寺武卫带了走。

    九思这时嫌弃地抹了抹脸上的狗血,又对着一旁的怀夕一咧嘴,“怎么样,我装的像不像?”

    怀夕翻了个白眼,一转头,只见姜离望着满地狼藉,神色晦暗难明。

    此刻已是四更天,姜离便对裴晏道:“裴大人,这案子算是了了,剩下的都是大理寺衙门的事了,我便先告辞回府了。”

    裴晏还要留在秦府查证,闻言颔首,“我送姑娘。”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只见大半夜的,秦府之中灯火通明,尚在披麻戴孝的下人们齐齐围在外头,知道了真相的他们,难以置信那差点重伤不治的竟是秦耘。

    一路行至摘星楼以西,姜离只见拱卫司的武卫还守在楼下,裴晏见她看过去,便道:“拱卫司是天子手眼,秦耘火场那夜所言传到了姚璋耳中,但他们此来,多是为了勘察朔北军政钱粮贪腐。”

    是查贪腐,但若查到了沈家的旧事呢?

    姜离心底存疑,却不想在此时挑明,见府门近在眼前,她道:“大人不必送了,这案子善后事务繁多,莫耽误了大人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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