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人先后行礼,庆阳公主笑道:“快免礼,许久未见沁儿了……”

    薛沁莞然起身,正要接话,庆阳公主又道:“快,让本宫看看薛家大小姐是何模样,来,到本宫跟前来”

    姜离施然上前,庆阳公主李莹含笑打量她,李莹生得鹅蛋脸,细柳眉,眼似皎月,面若芙蓉,今日着一袭水红织金牡丹遍地纹罗裙,妆容浓丽,妩媚天成,分明三十又二的年岁,一眼看去却仿佛正值花信年华。

    她朝姜离伸手,“好貌美的姑娘,快告诉本宫,用什么灵药才能有你这般冰雪姿容?”

    李莹在几位皇子公主间排行第四,生母是北凉公主,自幼受宠,亦养出了一副骄纵性情,后来对永安伯世子宁烁一见倾心,一番惊天动地的示爱后终于如愿,成婚十年,二人和美如初,唯一的遗憾便是李莹身患隐疾未得一儿半女。

    姜离敛着笑意道:“殿下国色天香,臣女因病来的面色,实在不敢当您夸赞。”

    姜离肤色较常人苍白,乍看之下确是冰肌玉骨,李莹握着她的手微讶道:“你可是江湖圣手,难道还有你治不好的病吗?”

    姜离语声微涩道:“臣女少时患过心疾,如今不再复发已是万幸。”

    李莹不禁叹道:“不错,医者难自医也是有的,来,她们几个与你同龄,你只怕还不认得,广宁伯府的二小姐郭淑妤,安远侯府的三姑娘孟湘,庆安伯府的四姑娘余妙芙,淮阳郡王府的大小姐李幼仪,这位是越国公府上的三小姐楚岚。”

    五人依次上来见礼,皆是皇亲勋爵人家的小姐,姜离从前与几人多有照面,交情却不深,此刻只做初次见面一一还礼,正说着话,窗外传来一阵琴箫合奏,一道吟唱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薛沁微讶道:“殿下今日请了戏班子?”

    李莹笑着摆手,“来人,把窗户打开”

    侍从上前将临湖的窗扇尽开,众人抬目望去,便见不远处的湖心亭内正站着四道锦衣华服的身影,一银衫公子弄箫,一紫衣公子抚琴,还有一白衣公子在书案后作画,而所有人都看着亭台正中那个咿呀做唱的俊逸男子。

    此人着靛青万字团花纹蜀锦大衫,腰配银鱼袋,发簪白玉冠,高鼻深目,倜傥风流,随着吟唱,挺瘦的身形有节律的轻晃,手中玉笛亦随之轻旋慢挽,唱至动情处,上扬的瑞凤眼尾眯起,竟比外头的伶人更生姿传情。

    “是小郡王!”薛沁惊呼一声,见姜离望着湖心亭怔不能言,她又介绍道:“长姐,这位是江陵小郡王李策。”

    江陵小郡王李策,表字寄舟,其人少时纨绔,喜骑射弓马、金玉珠翠,还专门学过杂艺曲律,后来又对建筑木工与园艺匠作生了兴致。

    这些烧钱的喜好掏空了半个江陵郡王府的家底,但玩物丧志几年后,李策还真玩出了点名堂,他一善雕刻,可在桃核大小的羊脂玉上雕江南八景,二擅木工建造,宫里太液池畔的观云楼便是他三年前设计督建。

    他父母故去的早,景德帝待他素来宽厚,早年还忧心他不知进取,眼见他玩出了一技之长,立刻将他放去了将作监习以致用,姜离去岁便知他升任从四品将作少监,如今正参与修建明岁为景德帝庆六十寿辰的万寿宝塔。

    姜离出神地看李策片刻,目光一转,看向他身边弄萧的义阳郡王世子李同尘,他着玉冠银衫,通身金玉配饰,还是那副将“矜贵”二字写在脸上的招摇模样。

    “好了,人齐了,咱们也该赏花了。”

    李莹款款起身,带着众人出水榭,又往湖心亭的曲桥走去,亭中几人看见动静望过来,李策的吟唱也一断,他遥遥看来,待看到人群中陌生的姜离时目光微微一顿,但很快,他整个人都被作画的白衣男子掰了回去。

    白衣男子双手定住他背脊,又抬手在他腰间手臂处游移比划,远远看去,像要为他量体裁衣,可两人离得尽,又有些莫名的狎昵暧昧。

    再走近些,姜离才听那白衣男子念叨不停

    “……你今日长衫掩了身形,我摸不准你到底如何动作,画出来的人像写意风雅,总缺了点儿劲道……”

    李莹边笑边摇头,“这个卢羡作画成痴了。”

    她扬声道:“好了卢羡,本宫的青山卧雪可等不及你的画儿了。”

    听见“卢羡”二字,姜离心头微微一跳,卢羡正是第三位受害者郑冉的未婚夫,倒未想到此人也在。

    公主已发了话,卢羡却迟疑一瞬,“那公主殿下与其他人自去赏花吧,在下是一定要把这幅画画完的……”

    他说完又回到书案后,竟真是画痴了一般。

    李策见怪不怪,这时握着玉笛挽了个花儿,含笑道:“鼎鼎大名的薛氏大小姐,竟与传言无二。”

    李同尘也笑吟吟上前,“薛姑娘有礼了,我们都听过你的名声,若哪日有求于姑娘,还请姑娘一定要施以援手……”

    李莹哭笑不得,“谁不想无病无灾的,你怎还自己咒自己,薛姑娘可不会提前应你,走吧薛姑娘,不必理会他们……”

    姜离莞尔应是,跟在李莹身后,沿曲桥往对岸去,湖岸上灰瓦白墙的合围连廊内坐落着三座高矮错落的楼台,正是今日赏花之地。

    刚踏入连廊,众人便觉暖意一盛,而目之所及的花架上尽是紫藤、木槿、盆养辛夷等不该开在冬日的咤紫嫣红,若非姑娘们都穿了斗篷,倒叫人以为是冬尽春来。

    “驸马出城冬猎,本宫实在无趣,恰好这两日别苑的青山卧雪养出来了,便起了邀人赏花的心思……”

    李莹慢行在前,带着众人走上建于高台的第一栋小楼,刚一进门,李同尘便生出一道惊呼,只见满屋皆是馥郁浮香的雪色花株,花瓣繁叠,雌蕊上绿下白,衬得花朵纯白如雪,正合“青山卧雪”之名。

    李策优哉游哉道:“看来公主殿下在落霞山上的别院建的极好,这样难培育的芍药也养了出来。”

    李同尘也道:“听闻此花本是北面飞霜关外之物,那里常年冰天雪地,却有一处青崖山峰高林密,是古越国后裔族地,后来他们归顺大周,这花才入了关,因极难培育,从前只有陛下宫中才可见。”

    李莹也心满意足道:“不枉本宫多年执念。”

    姜离当年在长安时,便知李莹尤爱此花,时隔五年,她到底将花养了出来,正想着,李莹指了指楼上,“上面还有别的,跟本宫来。”

    她带着众人沿楼梯而上,便见楼上亦是阔达,每处花房所养皆是不同,月季、海棠、小木槿、杜鹃在二楼争奇斗艳,三楼整层皆尽是兰花,墨兰、建兰,石斛兰、莲瓣兰,数十名贵品种看得众人目不暇接。

    姜离赏的津津有味,同来的薛沁却有些意兴阑珊,她不时看向湖心亭方向,像在期待什么人到来,这时李莹道:“来本宫这里赏花的,都不会空手而归,你们各自择一盆临走时带回去,哦当然,除了本宫的青山卧雪。”

    青山卧雪千金难求,众人自不敢讨要,而除了青山卧雪,其他品种也是外头难得一见之物,于是三三两两散开,去寻自己最心仪之花,姜离在三楼看了一圈,又往楼下行去,她下到一楼也不做停留,直奔外头花架上的盆养辛夷而去。

    “薛姑娘不愧号辛夷圣手……”

    姜离还未步下台阶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清凌之声,她转过身,只见一位身披藕荷色百花戏蝶纹斗篷的年轻姑娘跟了出来,她身量清瘦,五官明秀,正是适才见过礼的广宁伯府二小姐郭淑妤。

    郭淑妤接着道:“楼中名品不知凡几,薛姑娘却钟爱辛夷。”

    姜离也一笑,“我不懂花,名贵的拿回去也养不了几日,倒是白费了公主一番好意,郭姑娘跟我下来可是有何事?”

    郭淑妤缓步走来她身边,面带迟疑道:“其实我一早便想去府上拜访,但奈何我们府上与薛氏并无交情,我只怕贸然登门让姑娘为难。”

    姜离打量她片刻,“郭姑娘身体不适?”

    郭淑妤苦笑道:“不瞒姑娘说,我的确有一事”

    姜离耐性极好地看着郭淑妤,可还没等郭淑妤说完,她耳畔忽然听到了一道极轻微的“咔嚓”声,几乎是同时,郭淑妤也福至心灵地朝她头顶看去,这一看,郭淑妤面色大变,想也不想便朝姜离扑了过来

    此时二人尚站在檐下石阶上,郭淑妤这一扑姜离全无防备,整个人都随她之力栽倒下去,也是在倒下瞬间,她扫到两团黑影从天而降“啪”的一声巨响,是两盆半人高的兰花重重砸了下来。

    “怎么回事?!”

    “薛姑娘出事了”

    “淑妤”

    楼上有人自窗口看下来,忙不迭一阵呼喊,待众人急奔下来,便见台阶之下,郭淑妤与姜离都摔在地上,姜离虽是背着地,但她并未受重伤,反倒是郭淑妤慌乱之下以手撑地,手腕狠折一下,顷刻间便肿痛起来。

    李莹看着满地狼藉的碎瓷和花土大怒,“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花盆会掉下来,来人,上去看看”

    突生的变故令人心惊,李同尘心有余悸道:“这兰花连盆带土少说几十斤,若真砸到薛姑娘和郭姑娘,那必得血溅当场。”

    姜离摔了一身的花泥,正捧着郭淑妤的手腕检查,稍一动作,郭淑妤便痛得倒吸凉气,很快,她满面凝重道:“应是伤了骨头,公主殿下”

    李莹立刻道:“快,送她们回水榭。”

    众人赏花并未带侍婢,李莹身边的婢女先将郭淑妤扶了起来,姜离起身动了动钝痛的左肩,连忙跟了上去,走过曲桥,等候在外的怀夕等人惊慌迎了上来。

    待进了阁中,姜离请求道:“公主殿下,我需要川乌、草乌、川芎、伸筋草、透骨草、桃仁、红花、细辛这几味药各三钱,研磨城粉后与蓖麻油一同送来。”

    李莹点头答应,“府中不缺药材,很快便可备好。”

    姜离又道:“怀夕,针囊。”

    今日赴宴虽未带医箱,针囊怀夕却揣在身上,此刻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姜离立刻在郭淑妤右手手腕施针。

    这时李策与李同尘几人后一步回来,李策道:“公主,我们和府中花匠上去看过,是三楼露台晾晒兰花的木架年久失修断了。”

    郭淑妤疼的满头大汗,其他几位姑娘也吓得不轻,孟湘和楚岚紧张地挨着彼此,薛沁也紧紧绞着帕子,余妙芙更是吓得面色发白,随身的侍婢见她不适,忙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给她服下,余妙芙又从怀中拿出自己的香囊轻嗅,似乎香囊可抚平惊悸。

    姜离见状道:“余姑娘可还好?可要我帮你看看?”

    余妙芙苦笑一下摇头,她边侍婢道:“我们姑娘患过喘症,但已经大好了,您不必担心。”

    姜离迟疑一瞬,又看向郭淑妤,“郭姑娘?痛感可轻了?”

    郭淑妤点了点头,姜离叹道:“你是为了救

    我。”

    听闻此言,郭淑妤连忙摇头,“哪里的话,我也是为了救自己,薛姑娘千万莫要自责……”

    李策在旁道:“郭姑娘说的不错,那两盆兰花确会砸到你们二人。”

    李莹抚了抚额,“这可真是,花楼几年没出过岔子,今日差点闯出祸事来,淑妤,你可还好?”

    郭淑妤点头,“殿下不必担心,小伤罢了,有薛姑娘在不算什么。”

    姜离又细细检查一番,“骨头未断,挫伤却是肯定,少说要养半个月,今夜回去多半会肿痛,稍后按我的方子为你敷药,我再拟一方你回府后内服。”

    郭淑妤自是应好,没多时药粉送来,姜离取针上药,待包扎好后又新写一副药方交给郭淑妤的侍婢,这时她又道:“郭姑娘适才要说的是何事?”

    郭淑妤眼神轻闪一下,“也没什么。”

    姜离自然不信,郭淑妤却不打算多留,她起身道:“给殿下惹了烦忧,我便先告辞了,回去将养几日便可无碍,殿下不必担心。”

    出了这等意外,余下几位姑娘自都无心行宴赏花,见李莹也受了惊,便纷纷提了告辞,众人一路将郭淑妤送上马车。

    目送郭淑妤离去后,姜离又与几位姑娘作别,旁人还算好,余妙芙脸色仍是发白,尤其在一对珊瑚耳珰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她面无血色,眼见她急着回府,姜离也未再问,擦身而过的瞬间,一丝淡淡的苦味儿从她香囊飘了出来。

    姜离鼻息微动,也匆匆上了薛氏的马车。

    马车走动起来时,薛沁看着自己一袭盛装气不打一处来,“今日这莳花宴怎么这般奇怪,人少不说,公主一见你便热络极了,倒像为你安排的一样,还掉下花盆来……”

    花盆的意外实在凶险,薛沁到底没再抱怨下去,待回薛府,二人分道而行,姜离自顾回了盈月楼,刚入院门,候着的吉祥二人一眼就看到她衣裙上尚有泥渍,二人吓了一跳,听怀夕解释方才知莳花宴出了意外。

    得知姜离人未受伤,二人微微放了心,可替姜离更衣时,吉祥忽然轻叫了一声,“姑娘脖颈上怎么弄得?”

    姜离只觉肩膀钝痛,却不知脖颈怎么了,侧身对着铜镜一看,便见右边颈侧不知怎么多了道红印,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尤其明显。

    姜离想了想,“许是郭姑娘扑过来时不小心划的。”

    吉祥一边取新的衣衫一边道:“那姑娘得快些拿药消了,免得出了府让人误会,这里的红痕任是谁看到都要想偏的……”

    姜离听着此言,脑海里不知怎么想到了今日卢羡为李策作画时的情形,她解着衣扣的手一顿,惊疑道:“难道是她想偏了……”

    第011章

    掏心

    “小姐,薛姑娘来了”

    天色刚刚大亮,姜离披着斗篷快步入了付云慈的闺房。

    付云慈醒来不久,惊讶道:“怎么这么早?”

    姜离眉眼凝重道:“昨日我想到了一处古怪,想了一夜,越想越有可能,今晨等不及来问问你……”

    付云慈一听便知是和案子有关,便对丹枫道:“你们都退下。”

    待丹枫几人离去,姜离面色沉沉地侧了侧身,又将自己颈侧的乌发撩起,“你看”

    付云慈不明所以,可目光一转,立刻在她颈侧看到了一抹红痕,她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姜离道:“是不是令你误会了?”

    付云慈犹豫着道,“因一看便是人为……”

    姜离颔首,“这便是今日我来找你之事,前日去义庄验尸,我没有发现其他几位姑娘被侵犯的确凿证据,但你受了欺负却是真,这两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昨天我去庆阳公主府赴宴……”

    “那时我远远看到卢羡和江陵小郡王站在一处,小郡王被他定住身形,卢羡的手还在小郡王身上比划游移,光天化日之下二人离得近,场面便有些古怪。”

    付云慈眉头拧起,“你莫非以为……”

    姜离失笑,“我自未想的太偏,但的确怪异,可等我走得近了,才发现卢羡只是在作画罢了,因江陵小郡王穿了一袭格外宽大的衣袍,令他想不出小郡王到底在做何动作,便画不出那份力劲,他情急之下才上手在小郡王身上比划。”

    付云慈哭笑不得,“这便说得通了,但是……这和案子有何关系?”

    考虑到接下来所言会令付云慈不适,姜离目光严肃了些,“而我脖颈上的红痕,也是因为昨日一点儿意外,但在旁人看到只怕会生出遐思,于是我昨日一直在想,你在马车里以为自己被轻薄,会否也只是误会?”

    付云慈表情僵硬几分,“这……这怎能是一回事?你作为旁观者会误会卢羡与小郡王,可小郡王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你也知道自己的伤痕来自何处,就好比我,我当时虽然刚刚醒来,但我听得见凶手的呼吸,也感受得到他的动作”

    说至此,付云慈喉头微哽,有些难堪地道:“更别说,他还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那些痕迹你也看到了,那总不会骗人。”

    姜离歉然道:“我明白,我看到了,但……”

    付云慈紧紧抿唇,“但还不够对吗?难道一定要被……才算凶手有施暴之意?”

    姜离连忙摇头,“不,自然不是,我只是在想你是死里逃生才阻止了凶手,但那五位受害者未能逃脱,她们五人身上类似的痕迹有,但却只有寥寥几处,凶手没有惯常意义上的奸污犯之行,这实在万分奇怪。”

    付云慈有些委屈,“我知道姑娘是好意,但我的感觉不会错,那一夜我什么都可以忘记,但被凌辱之痛绝无法释怀……”

    姜离听得愧疚起来,“我明白,是我病急乱投医想差了,好了不提了,我今日要给你换方子,伸出手来给你请脉”

    付云慈本绷着面皮,这时却忽然轻嗤出声,姜离纳闷道:“笑什么?”

    付云慈莞尔道:“病急乱投医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趣味,对了,庆阳公主请你过府,可让你帮忙看诊了?”

    姜离摇头,“倒不曾”

    付云慈叹气,“公主殿下多年来无子无女,前几年热心求医,这两年似乎心冷了,未听说请新府医,但你如今刚回来,又盛名在外,她不可能不动心。”

    姜离只做不知此事,“可知是何病?宫里的御医也没法子?”

    付云慈幽幽一叹,“是何病不知,宫里的太医也都试过了,五年前公主殿下本有位调养身子的女医,期间还有过一个孩子,但未保得住,只可惜后来那位女医出了事,这几年也少有擅治妇人子嗣病的大夫了。”

    付云慈说的正是虞清苓,这也是昨日怀夕带着针囊的缘故,但一场意外搅了局,姜离还真摸不准庆阳公主之意。

    开新的方子时,墨梅从外快步而入,“小姐,虞姑娘送礼物来了。”

    姜离笔尖一顿,便见墨梅抱着几个锦盒走了进来,又笑道:“您看,虞姑娘有心了,是一整套的胭脂水粉,还说是京城新嫁娘最为喜欢的。”

    付云慈让墨梅走近,又一个个打开锦盒看,末了对姜离道:“是兵部侍郎虞大人府上的小姐虞梓桐,我与她交情极好,她前日便来探望过我一次,只可惜我那时精神不济,没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但她如今回了长安,比以前方便多了。”

    姜离目光落在宣纸上,思绪却飘回了十三年前。

    她被虞清苓和魏阶带回长安第一日,便在广安伯府见到了魏旸和虞氏兄妹。

    魏旸为虞清苓独子,年长她三岁,幼时一场重病伤了脑袋,神智时好时坏,而虞氏兄妹母亲早逝,常被外出练兵的虞槐安送到堂姑姑府中小住,见她带了个年纪相仿的女徒弟回来,哥哥虞梓谦倒没什么,妹妹虞梓桐却闹了好几日脾气。

    五年前魏氏获罪,虞槐安因替魏氏求情触怒天颜,被贬襄州,直到两年前襄州生民乱,虞槐安血战平乱立了大功,才得以回长安官复原职。

    “浮香斋,这铺子近来名头真大……”

    付云慈嘀咕一句,丹枫道:“可不是,听说老板是个夷族人,极会玩花样,不仅给每一种胭脂香膏取了缠绵悱恻之名,还到处宣扬他们的香膏作用非凡,什么用了便可留住情郎之心,用了便可花容月貌,传来传去竟真有人信了,且他们最好的几种胭脂香膏都是限量售卖,说物以稀为贵,如此一下就激起了大家的胜负之心,如今浮香斋的香膏已是非富即贵之象征,听说过几日他们还请不少达官贵胄品香,好生招摇。”

    付云慈听得有趣,又细看香盒,“桃夭春信,兰之猗猗,果真都是诗情画意的名字,收起来吧,等婚典之时再用……薛姑娘在想什么?”

    姜离闻言道:“丹枫适才说到了凝香阁,这案子第二位受害者便是凝香阁的大小姐,前日我还去凝香阁逛了逛,那铺子如今已经成康家大房的了。”

    付云慈微讶,“那位康姑娘出事我知道,康家曾祖从前是宫里的匠作师父,管调香制宝的,后来出宫便行了商,到了上一代将家业传给了次子,可没想到那位二老爷和夫人故去的早,只留下个女儿与一个私生子,便是凝香阁的少东家。”

    姜离道:“叫康景明……”

    付云慈点头,“这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硬生生把铺子撑下来了,尤其那位康姑娘制香的手艺一绝,早前有她在,那浮香斋还难冒头,后来她出了事,大家便只认浮香斋了,不过我倒觉得浮香斋的东西太花哨了些。”

    姜离听得唏嘘,起身将方子递来,“按此方一日三服,伤处的方子我也换了,这几日伤口绝不可沾水,谣言的事可有消息了?”

    付云慈道:“云珩昨夜说裴少卿那里查到了当日事发之后,有人去过玉真观打听我走失之事,但还未查出那人是谁所派,必是先听说我走失之事,而后去探听细节好大做文章,我实在想不出何人如此恨我……”

    姜离对此事也毫无头绪,只能寄希望于裴晏,安抚片刻后,姜离看了眼天色,“我今日还要去城东一趟,便不多留了,你还是以静养为要,衙门那边若有其他消息了,也来知会我一声。”

    付云慈应好,又令丹枫相送,姜离出府上马车,直奔锦云绸缎庄而去。

    今日是约定好去绸缎庄看绣样之日,方璇一番心意,姜离不愿轻慢,再加上案子未明,她仍想私下走访一二,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绸缎庄门口停了下来。

    此刻已近午时,雪霁天青,店门外又早早停了三五车马,姜离缓步入厅堂,前几日接待过的伙计一眼将她认了出来,“姑娘来了”

    姜离道明来意,伙计请她往二楼相候,等了半刻钟功夫,那日的胡师傅带着两块绣样进了屋子,“姑娘要的辛夷纹样,您先看看。”

    姜离拿着绣样细看,便见走针平顺,配色柔匀,尺长见方的辛夷垂枝图栩栩如生,姜离看的满意,“师傅绣艺高超,想来门下弟子颇多。”

    胡师傅长叹一声,“人老了眼睛不好,早不带徒弟了,再过一二年便回乡下养老了。”

    姜离道:“那您在这铺子里,可还有别的得您真传的徒弟?”

    胡师傅无奈道:“早年还有两个,如今都不在这里了,学出来的都喜欢自立门户,要说得真传,那还真只有大小姐一个,可惜女儿家终归要嫁人……”

    姜离听出几分不满,“汪姑娘的亲事不差,怎看您像不够满意。”

    胡师傅轻嗤一声,“是啊,商户女嫁入从六品官家,可不是不差?只是结了这亲便要自断手艺,这世道女子学个一技之长多么不易,她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幼时便是摔了手也放不下针线,熬了十多年,眼看能独当一面了……如此也就罢了,还偏偏出了意外,早知道当初我替她定绣样,她也免了劫难……”

    胡师傅语调冷硬,言辞间却尽是遗憾,姜离纳闷,“为何嫁人便要自断手艺?”

    胡师傅哼道:“那冯家看不上手艺人,也绝不许自家儿媳成亲之后还抛头露面,这一点,在定亲的时候就说好了……”

    姜离也听得唏嘘,“那汪姑娘出事了,冯家如何说?”

    胡师傅一声冷笑,“早已退了亲了,如今只怕新儿媳都找好了……”

    裴晏说过,这几位受害者定亲时日都不短,双方皆有情谊,但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姜离还想多问些,可楼下来了新客,胡师傅忙不迭告了退,她见状只好下楼,又问那接待的伙计,“你们公子怎不在店中?”

    伙计叹道:“这几月公子来得少,没他掌眼,我们连天云碧都产的少了。”

    听着伙计所言,再想到府中婢女之词,姜离这才明白,原来汪乾此前说的生意不好做是此意,她心神一定,上马车回平康坊去。

    回薛府时辰已经不早,姜离从箱笼之中寻了两本专研骨伤的医书来看,到黄昏时分,她又拟得两道新方,忙命人给郭淑妤送去,郭淑妤前日言行虽多有保留,但姜离为她所救,难免多有牵挂。

    ……

    翌日晨起,天上又细细碎碎飘起雪粒来,窗台檐下结着冷霜,寒意逼得人只想躲在屋内安闲,然而刚用过早膳,门房小厮快步跑进了院内

    “大小姐,寿安伯府来了人,说她们小姐请您过府。”

    姜离一听,只以为付云慈的伤又出了岔子,连忙披上斗篷出门,到了门房,便见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厮。

    姜离问何事相请,小厮道:“大小姐只吩咐来请您,并未说事由。”

    如此反倒让姜离松了口气,乘上马车出门,冒雪慢行小半个时辰后,稳稳到了寿安伯府,入府门径直往内苑去,待见到付云慈时,她正靠在迎枕上发怔。

    姜离快步上前,“出了何事?”

    付云慈示意丹枫几人退下,丹枫退出去前担忧道:“薛姑娘,小姐昨夜做了噩梦,今晨醒来后便有些不对劲,您陪小姐说说话,奴婢们适才都担心死了。”

    姜离应好,等人走完了付云慈眉眼凝重道:“薛姑娘,你昨日说的或许是对的。”

    姜离听得轻讶,“你是说”

    付云慈紧张地拢着锦被,“昨夜我做了噩梦,又梦到了那夜场景,梦里我极度害怕,可等醒来之后,那夜的记忆似乎更清晰了些,这时我想到你说的话,忽然回忆起那夜我将醒未醒之时的感觉……”

    “那时我已察觉胸前有一只手在动作,从意识朦胧到完全醒来,应有片刻功夫,此前我恐惧太过只记得醒来后的屈辱,可昨夜我前后一盘算,开始觉得不对劲,那凶手的手在我胸口游移是不错,可……可他似乎并非猥亵之意,因他自始至终停留在一处,也就是心口附近,他或掐或按的动作,也只在此处……”

    付云慈轻轻覆上自己心口,忍着不适仔仔细细回忆,“他那动作,不像是起了邪念,倒像是在确认什么……”

    姜离也覆上同一位置,“确认?确认什么?”

    她用了些力道按住自己心口,但掌下除了心腔有力的跳动,再无别的意象,而在这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义庄所见,前两位死者尸体腐烂见骨,后三位死者虽还有个人形,可这五人还有一条被所有人合理化的共同之处……

    姜离猝然起身,“竟是这样!”

    付云慈惊疑不定,“是哪样?”

    姜离心跳的极快,又竹筒倒豆一般道:“还没有十成十确定,我要立刻去义庄一趟,哦不,我应该先去找裴晏”

    话音未落,她抬步便走,等在外的怀夕只见她风一般疾行而出,也不知发生何事,只连忙跟了上来,“姑娘”

    “快,我们去大理姜离大步流星冲入漫天风雪中,然而刚走出院门,她脚步陡然一顿,不远处的廊道上,付云珩与裴晏竟然相携而来。

    姜离瞳底大亮,立刻朝裴晏快步而去,裴晏远远的也看到了她,见她目光灼灼朝自己而来,他心弦竟有一瞬发紧。

    “裴大人,我正要去大理寺找你!”

    还未走近,姜离便高声开了口,裴晏随即也道:“正好我也要请姑娘帮忙。”

    姜离无暇顾及找她帮什么忙,她走到裴晏跟前,快速道:“请大人立刻让仵作赶往义庄,我们也同去义庄验尸,我猜到凶手最大的动机了!凶手杀这些待嫁的新娘根本不是为了分尸泄恨,大人此前怀疑无错,分尸是为了掩盖动机,但凶手的动机不是施暴”

    裴晏目光一凛,姜离定定道:“凶手是为了掏她们的心!”

    第012章

    退婚

    滴水成冰的停尸间内,大理寺仵作宋亦安面戴围巾、手着护套,正小心翼翼地将七八块结霜的尸块搬去角落火盆旁的木架上,这些尸块冻硬如石,正是死者郑冉、吴若涵、钱甘棠三人的胸腹部位。

    宋亦安眉头拧成“川”字,守着尸块上的白霜渐渐消失,又瓮声瓮气道:“大人,只怕还要等小半个时辰才才能化冻完……”

    随着尸块化冻,一股子极刺鼻的腐臭盈满整个偏厅,裴晏打开窗户,又看向一脸凝重的姜离,“姑娘还未说是如何想到这一点。”

    姜离目光正落在木架尸块上,闻言看向裴晏道:“是前日去庆阳公主府上赴宴想到的,今日在伯府得了肯定,正好解释了其他几位受害者为何伤痕极少。”

    裴晏目光微凝,“庆阳公主府”

    一旁的付云珩道:“是莳花宴?听说公主殿下最近养出了一种极其珍贵的芍药,还请了好些人去府上赏花,昨日我遇见义阳郡王世子,正听他提过。”

    姜离点点头,并不打算详细解释,裴晏又看向宋亦安,“当初发现尸块时,尸表腐烂太过,内脏更是难辨何物,待确定死因和凶器后,内脏便再未细验,如今已隔数月,多半只能将希望落在后两位死者身上。”

    凶手将尸块砍剁的极小,前三人又死在盛夏和初秋,内脏自难保存,唯独吴若涵和钱甘棠死在冬日,尚有一线希望。

    付云珩捂着鼻子道:“但凶手后来抛尸的时间间隔越来越久,为的只怕也是想让尸体腐烂更甚,就看宋仵作的了。”

    当世仵作为贱役,这位宋亦安本是官家之后,因家族获罪被充入贱籍,后来阴差阳错学了仵作之术,在商州府衙干了两年后,今年年初才被调来大理寺,其人二十有五,身形高挑,五官俊秀,眉眼间充斥着一股书卷气,打眼一看更像个书生。

    宋亦安小心翼翼地移动尸块,又忍不住道:“这凶手次次杀人后都将尸块堆在自己家里,也不知是如何忍受这些气味儿的,后两位死者尸体本不该腐烂到如此地步,多半专门在屋子里生了火炉……”

    化冻不可操之过急,姜离看向裴晏,“裴大人说本也要请我帮忙,是为何事?”

    裴晏闻言看向九思,九思立刻去正堂将一个颇大的桑皮纸包袱拿了进来,他将包袱放在空闲棺床上展开,露出两件污迹斑斑的衣裙来。

    裴晏道:“这几日我重新梳理案子,亦又排查了一遍五位受害者的证物,这朱红披帛是第二位受害者康韵所有,姜黄褶裙是第四位受害者吴若涵所有,当时凶手皆用二人衣裙来包裹尸块,彼时衙门细查过所有证物,但因衣裙沾染了颇多污物,并未发现明显线索,但昨日我对比几人证物时,发现这两件衣裙上其实沾有同样的污渍,宋仵作已经看过,并未认出是何物,因怀疑是药渍,便想请姑娘帮忙。”

    姜离听得心紧,立刻上前细看,裴晏继续道:“康韵当时被抛尸在城南莫愁湖畔的芦苇丛中沾了不少泥沙,吴若涵的尸体被抛在城西两处污水渠附近,被发现时沾了不少厨余,当时吴若涵褶裙上的污渍被当做了厨余污物,但同样的污物,不可出现在莫愁湖的沙地上,因此,极有可能是凶手住地,或分尸现场遗留。”

    裴晏所言污渍沾在既有血污又有泥污的锦缎和薄纱上,因存放太久,布料已变硬,而那污渍似浓墨干结而成,除了肉眼可见的深褐色外,还能摸到细微颗粒凝结其中,姜离眉心几动,道:“拿两个干净的碗,打些热水来。”

    九思听令而去,怀夕也跟着帮忙,不多时,两个瓷碗盛着热水捧了进来,姜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带有污渍的布缕放入温水之中,又小心揉搓,那似墨一般的污渍便化了开,没多时,两只瓷碗的清水皆变混浊。

    姜离静置片刻将水倒去,便见两只碗底果然都沉了些褐色微末,看起来,的确像极了汤药沉淀后的药底,姜离细捻轻嗅,“甘草、肉桂”

    裴晏瞳底微明,“果真是药,是治何病?”

    姜离肃然道:“甘草和肉桂益气补中、温通经脉,可改善脾胃虚寒、脘腹冷痛、呕吐泄泻、心悸气短等病,但也不止用在这些病上,有些无病症只温补调理的方子也会用,我只怕得花些时间琢磨,多辨出几味药才可确定。”

    裴晏颔首,“不急在一时。”

    姜离秀眉紧拧地盯着两只碗,片刻后沉声道:“似乎还有丁皮与莪术,丁皮最常用的方子乃是丁皮散,主治小儿腹脘胀痛,莪术可行气破血,消积止痛,常用于血气心痛,饮食积滞,脘腹胀痛,血滞经闭,癥瘕痞块之症……”

    裴晏近前道:“皆可治脘腹胀痛?”

    姜离点头,“不错,但两位受害者遇袭之间隔了三个月,脘腹胀痛不算恶疾,凶手不可能连着三个月都在用此药。”

    姜离反应极快,裴晏也颔首,“确是此理。”

    付云珩道:“但万一有此种巧合呢?”

    姜离叹道:“若皆以巧合分析,那这案子便难破了。”

    说话间不远处尸块已经化冻,宋亦安拿着两寸长的剖尸刀解剖尸块,姜离琢磨不出其他药材,便先往宋亦安身前的长案上看去。

    因尸块腐烂,内脏早与皮肉骨骼粘连一处,宋亦安此刻只能小心翼翼地剥离表面腐烂,露出里头的骨肉,再仔细分辨是何内脏,这过程极其恶心可怖,宋亦安倾身不到一刻钟额头便漫出了一层薄汗。

    又过两刻钟,宋亦安抬眸道:“大人,吴若涵的胸腔内的确没有发现灵府的踪迹,看似是腐烂太过,可她遇害在初冬,竟是一点儿心窍也不曾留下!”

    裴晏和付云珩精神一振,宋亦安再倾身片刻,很快便震惊道:“大人,钱甘棠的尸块之中也未发现灵府之痕,小人再看看郑冉”

    虽还未看完,但只这最后两人,已足以证明姜离的猜测是对的,裴晏满是欣然道:“姑娘猜得不错,当真是为了掏心”

    付云珩一阵恶寒,“专门害待嫁的姑娘,还把她们的心掏出来,这凶手莫非是什么邪魔歪道不成,女儿家的心腔能做什么?不也没几日便腐烂了吗?”

    凶手的动机并非常见的七情六欲,这让裴晏没有半分松快,“几位受害者皆是待嫁新娘,她们彼时应正期待出嫁,亦对未来的夫君多有爱意,凶手或许是看中了这一点,但无论如何,取心应有所图才是”

    付云珩表情古怪道:“我听过的话本里,说有恶鬼专门食人心,凶手总不是也……”

    话未说完,他喉头生出一股呕意,又连忙止住话头往窗边走去,打开窗户,迎着外头的冷风深呼吸数次,才将那不适压了下去。

    裴晏道:“鬼神之说不可信,且凶手虽取死者之心,可她对死者的遗体却弃若敝履,给人一种他取心是有所用之感。”

    姜离点头,“我亦有此感,且他分尸抛尸皆为掩盖掏心之行,是极怕此事被官府发现,我怀疑他甚至用在了众所周知之地……”

    此言令众人悚然,付云珩道:“用在人前吗?那会是什么?心脏宛如鲜肉,夏日一两日便会腐烂,除非将其剁碎了混入何处,否则极易露出破绽。”

    付云珩的形容令大家想到了膳食,一时众人胃里都有些不适。

    裴晏这时又道:“戏伶伎人那边还在查,如今查到长安城内两个十分有名的戏班子去过四位受害者府上,五家之中只吴家没有请过,但刚好吴家曾去过郑家赴宴,赴宴时恰有一个戏班在府内,因此戏班中人的确有机会接触到这五家人,但两个戏班子上下百来人,初步排查作案时间也还需几日功夫。”

    姜离点头,裴晏接着道:“除了戏班之外,近半年与五家关系颇深的还是与婚嫁有关之事,此一道上,几家人也都有相通之处。”

    姜离面带疑惑,裴晏道:“一来是制备喜服嫁衣、头面首饰所接触的绸缎、首饰脂粉铺子,二来是府中添置家具器物、制备聘礼嫁妆要接触的珍玩家具行当,三来便是喜宴席面宴客所需,但后两者凶手难接触新娘,我们便着重调查了前者,受害的五家皆是非富即贵,他们所接触的铺子之间多有重合”

    姜离一错不错地看着裴晏,但裴晏道:“所有公文皆在大理寺衙门,因所查繁杂,难几言几语说清,姑娘若想了解,稍后可随我去大理姜离极是心动,可看着裴晏洞若观火的眼睛,又提醒自己谨慎,这时付云珩道:“薛姑娘心细如发,又是女子,依我看今次这样的案子,正该需要女子帮忙,别的不说,受害者皆是姑娘,那些婚嫁所需之物,也只有小娘子们最清楚,衙门里的差役跑半天,连云锦与蜀锦都分不清……”

    这时宋亦安忽然道:“大人,郑姑娘这里小人也验了一遍,虽然遗体没有吴姑娘和钱姑娘保存的好,但小人确定,郑姑娘也被剖了心,并且”

    宋亦安深吸口气,“并且小人怀疑,这几位姑娘,很可能是被活活剖心而死。”

    “活活剖心?!”

    付云珩大骇,“从何处看出来的?”

    宋亦安看向裴晏,“大人应该还记得,此案确定致死伤,正是在郑姑娘尸体被发现之后,她伤在心口,刀口深长,乃是生前伤,今日小人再验,发现这道伤口距离灵府极近,凶手若是先刺死郑姑娘再掏心,那郑姑娘胸口应该还有更深的伤口才是,但小人验其胸腔尸块,并未发现更深的刀口痕迹。”

    姜离只觉一阵毛骨悚然,亦想到了付云慈的伤处,那位置也极靠近心脏,再联想到付云慈与凶手搏斗时凶手趁乱一刺便刺中要害,姜离不免怀疑凶手是看她醒来反抗,想干脆直接剖心了事……

    十指之痛都难忍受,更何况是被活活挖心?屋内众人皆觉不寒而栗,付云珩更是忍不住低骂了两句。

    姜离默然一瞬,语声微寒道:“既然新确定了凶手目的,只怕所有的旧线索也要重新审视,裴大人,我与你同回大理寺看能是否能帮上忙。”

    ……

    大理寺衙门位于顺义门内,禁中之外,马车自城南义庄一路向北行,至顺义门时已近申时,马车刚刚停稳,姜离先听见外头传来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

    “裴大人,这是从何处回来?”

    姜离矮身出马车时,一眼看到顺义门外站着一位披鸦青燕子纹斗篷的年轻男子,絮雪纷纷,他撑伞而立,似已等了多时。

    姜离眼瞳微缩一下,拢着斗篷,神态自若地朝顺义门走去。

    “刚从义庄回来”

    “义庄?可是有新线索了?”

    裴晏沉声道:“确有线索,但如今还不能告知于你,你回去等消息便可。”

    年轻男子欲言又止一瞬,但很快道:“也好,我信大人不会让我们白等,大人还有公务,我便不叨扰了……”

    他拱手告辞,离去之时好奇地多看了姜离两眼。

    待入了顺义门,裴晏道:“刚才那位是太医令金永仁的大公子金从善,如今在太医署当值,他和吴若涵青梅竹马,对案子十分关心。”

    姜离自然认得,五年前魏阶尚未出事之时,金永仁还只是一名普通太医,金从善也才刚刚考入太医署,她面无表情道:“金公子对吴姑娘倒是真心。”

    大理寺做为执掌天下刑狱之地,门庭自是气派森严,裴晏带着姜离入衙门,目之所及是一片连绵的飞檐屋脊,裴晏行在前,一路往衙门东侧的跨院行去,没多时至一处守卫森严的小院之外,一个面容端严的小厮正在候着,正是裴晏的另一亲信十安。

    十安抱拳行礼,“公子,薛姑娘”

    他面容无波,并无意外之色,又打起厚重门帘请几人入屋,姜离跟着裴晏进了门,便见堂内布置清雅简单,西窗下的书案上,正堆着数十本公文,其中一本公文正摊在正中,可以想象裴晏离开之前还在翻看。

    屋内烧着暖炉,裴晏解下斗篷走去书案旁,“所有公文都在此,宋仵作此前数次验状也在,姑娘有看不懂的尽可问我。”

    姜离也解下斗篷交给怀夕,近前一看,便见公文虽多,却码放的整整齐齐,一旁的文房笔墨亦摆放的一丝不苟,她应了一声,从最左侧开始翻看,这一摞皆是对第一位受害者汪妍的调查,其生平经历、亲属仆从、习惯好恶等皆是详细。

    没多时九思奉上热茶,又拉过一把敞椅放在姜离身边,他性子比十安活泛,此刻笑着道:“这些最起码要看两个时辰,姑娘别累着。”

    付云珩也上前拿了两本册子,“金吾卫从第三案后才开始接手

    ,前面三位受害者我知道的也简单,尤其康姑娘和汪姑娘……”

    她二人翻看旧记载,十安又拿了新的奏报交给裴晏,裴晏也不近前,只在不远处的方桌旁翻看,一时间屋内只有沙沙的书页翻动之声。

    姜离一目十行浏览极快,半刻钟后,才记起那杯已温之茶,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眉尖忽地一簇,看一眼黄亮的茶汤,眼风又往裴晏那一扫。

    裴晏神容专注毫无所觉,近前伺候的九思疑道:“怎么了姑娘?这是我们公子最喜欢的霍山黄芽,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但胜在醇厚解渴。”

    姜离放下茶盏摇头,目光虽还落在公文上,思绪却不比先前沉定,她深吸口气撇出杂念,又投入地快速翻看起来,两刻钟之后,她已大致将紧要处看了一遍,亦将所见在宣纸上列了出来。

    付云珩倾身来看,不一会儿道:“虽说五家有重合之处,但并无哪一家铺子包圆了五家,嫁衣礼服他们走了锦云绸缎庄、张记衣铺,汪家则是汪妍自己做,胭脂水粉上则是往浮香斋、凝香阁,林下春堂,首饰头面就更多,荣宝斋、万德记、漱玉斋,苏记金铺……”

    裴晏起身走过来,“她们此前都逛过这些铺子,都是各家老主顾,但倘若凶手诱骗此前五位受害者的法子与诱骗你姐姐相同,那便难成立,这些新郎会做衣裳会买珍玩饰物,但几乎不去胭脂水粉铺子,比如徐令则和适才那位金永仁便不曾去过浮香斋和林下春堂,而另外几人则未去过凝香阁,只卖女子饰物的万德记他们也未去过。”

    付云珩道:“那凶手便得想其他法子,再加上凶手还会易装会变声音,就更不易了,除非凶手有何合理的身份在这些铺子里蹲守,可同行素来相斥……要不然便是凶手与这些无关,只是与所有受害者家中都有来往……”

    裴晏道:“几乎不存在,前两位受害者是商户,与后三家交际的圈子并不相同,后面三府也只有吴家和郑家有私交,这些大理寺已做过排查。”

    见姜离未说话,裴晏问道:“薛姑娘如何想?”

    姜离正在看宋亦安的验状,她道:“我在想凶手所用凶器,凶器为三寸长的单刃短刀,这在刻刀中十分常见,而凶手剖心之举,也非常人可为,但若此人擅长雕刻,便较常人更擅使刀”

    付云珩意外道:“薛姑娘擅雕刻?”

    姜离微微摇头,付云珩道:“鹤臣哥哥,江陵小郡王便极擅雕刻,将作监就在大理寺衙门之后,不若我去找他要两把刻刀瞧瞧?”

    裴晏八风不动道:“大理寺早已研究过凶器,刻刀的确可能性颇大,但如今还有伎人这一线索,在杂戏班子里,会十八班兵器者也颇多。”

    姜离还算赞同,又轻疑道:“但无论他们是做什么的,这剖心的用处仍是难明,此行过于凶残,凶手起念必邪……”

    姜离正说着,门帘忽而一掀,十安面色凝重地进门来,“付世子,寿安伯府来人找您了,说去金吾卫您不在,便来了这里。”

    付云珩狐疑起身,“来者何人?”

    帘外传来道颤声,“世子,是小人……”

    付云珩站起身来,还不及问话,帘外那道声音更显愤慨道:“世子,您快回府吧,徐家来找咱们小姐退婚了”

    第013章

    异香

    姜离随付云珩赶到寿安伯府时,已是天黑时分,灯火通明的前院正厅中,柳氏和付晟一个红着眼坐着,一个怒容未消地来回踱步。

    付云珩大步进门,“父亲,母亲,到底怎么回事?徐家的人呢?”

    厅内摆着两抬箱笼,左首案几上还放着两封文书,柳氏哽咽道:“已经走了,是徐夫人带着王侍郎夫人一起来的……”

    徐家当初与伯府定亲时,请的是户部侍郎王喆的夫人齐氏出面做媒,如今要退婚,自然也要请齐氏同来,若是往日,齐氏只怕不愿趟这个浑水,可如今徐家如日中天,齐氏也不敢婉拒。

    柳氏继续道:“徐家的意思,你姐姐的谣言三日未除,越传越盛,徐家也帮忙查了,说没发现有人故意谣传,且我们对那日玉真观之事交代的不清不楚,又说徐老夫人气的两日没吃饭,徐将军也遭了不少非议,说他们府上也是没法子,等此事了了,她们认阿慈做干女儿,还是如往常那般疼爱她。”

    付云珩气的胸膛起伏,“都是什么鬼话!鹤臣哥哥已查到流言来处古怪了,只三日而已徐家就坐不住了,这就是他们对姐姐的看重?还认干女儿,姐姐眼下正需要他们相信,哪怕真的不信,也不必在此刻火上浇油吧,这下好了,本来就传的沸沸扬扬,他们这一退婚,大家更要给姐姐泼脏水了!”

    柳氏哽咽道:“这些话我与你父亲都说了,可徐家连退婚书都写好了,此前定亲的礼退回,已经送到咱们府上的聘礼他们一分不要,是一点儿余地都没留。”

    付晟面色青黑地叹气,“说到底是徐家得势,若是四年前,他敢说退婚便退婚吗?”

    付云珩攥起拳头,“好一个徐令则!三日前他可不是这样说的,我不服,我这就去徐府找他,当面问个清清楚楚”

    付云珩怒不可遏,正转身而走,却见付云慈不知何时站在了厅门之外,他一愕,“阿姐……”

    付云慈面色苍白,眼睛通红,纤秀的身子在寒风之中摇摇欲坠,姜离忙上前来,“你怎么起来了?”

    付云慈被丹枫扶着走进门来,“父亲、母亲欲瞒我,但这么大的事,丹枫还是告诉了我,徐家连退婚书都送来了,总不可能还让我傻傻的盼着婚期。”

    付云珩愤然道:“姐姐别急,我去找徐令则!”

    付云慈摇头,眼底泪光蒙蒙,“第一次是他祖母派下人来,他可以不知情,但这第二次是他母亲亲自来,他必然是知道的,去找他也无用。”

    付云珩一时语塞,柳氏和付晟却早已想明白,付云慈有气无力地顿了顿,又道:“我如今谣传缠身,确非良配,婚事退了就退了,总不能被退了婚,还要更不体面地上门去闹,我也不是非他徐令则不嫁……”

    付云慈语声艰涩,泪意在眼底聚集,却硬撑着未哭出来,柳氏上前将她揽住,“我的好孩子,怎这般命苦……”

    付云珩仍不愿放弃,“如果告诉徐家姐姐其实是被那新娘屠夫袭击了呢?此事一开始便是我们有意隐瞒,反而闹得说不清了。”

    付晟切切道:“你以为说了,就能洗去你姐姐污名吗?那新娘屠夫狠辣歹毒,你姐姐却从他手里逃脱,外面的人会怎么说?”

    付云珩看看付晟,再看看面有余悸的付云慈,无奈道:“真的不敢认,却担个更伤人的假名,真不知怎么说才好。”

    付晟道:“假的有查清那日,真的认了,那便是你姐姐一辈子洗不去的污点。”

    付云慈轻咳起来,姜离上前道:“不管怎么样,先以付姑娘身体为重,外头寒凉,还是不要在此久留了……”

    付云慈面生感激,姜离又道:“你刚才有句话说的不对,你清清白白,俯仰无愧,倒是那徐令则空有痴心毫无担当,他才并非良配,等谣言肃清之日,自有他后悔之时,你万万不可因此自轻。”

    付云慈强撑半晌,此刻再也忍不住地呜咽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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