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生怕对方误会,占自己便宜。

    病房里。

    郎卡慢慢苏醒,他眼睫剧烈颤抖,几次之后才奋力睁开,看到董玉秀的时候有些失焦,但很快定定看着她不放。这是他记忆里的那张脸,无数碎片重叠起来,是她没错。

    董玉秀看到他醒过来,想要喊医生,但郎卡头痛欲裂,他以为董玉秀要走更是不肯松手,单手捂着额头要坐起来,哑声道:“等一下,等我一下,先别走……”

    董玉秀忙去扶他,轻声道:“不走,我就在,这哪里也不去。”

    郎卡坐起身,慢慢平息急喘。

    董玉秀看了他片刻,带了一丝希冀小声喊他:“白大哥?”

    郎卡没说话,但是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

    他头脑里很乱,只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放开这双手,尽可能压低声音,几乎是恳求道:“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好,我马上就能想起来,阿秀,我……我很多事记不清了,只要给我一点时间,你再喊我几声,行吗?”

    董玉秀眼泪落下来,郎卡想伸手去给她擦,快碰到她面颊的时候又不敢,手足无措。

    董玉秀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轻轻贴在那喊他名字,一声声,一遍遍,明明是很小的声音,却让郎卡眼眶泛红。

    ——小董同志,我叫白长淮,跨长江过淮水的那个‘长淮’。

    ——小董,我比你大几岁,你可以喊我白大哥,以后我会照顾你。

    ——小董太生分了,我以后可以喊你‘阿秀’吗?

    ——阿秀,我想娶你,跟你成家……

    ……

    董玉秀佩戴的眼镜早已摘下来,她刚才坐在这里守着郎卡的时候,就已经红肿了眼眶,镜片上起了雾气,她索性摘下,就这样认真看着男人。

    郎卡慢慢凑近,额头跟她抵在一处,喊她阿秀。

    董玉秀应了一声,眼泪先滚下来。

    她等这一声,已经等了十几年。

    病房里,两个人并肩坐着,手紧紧牵在一处低声说话,他们错过了太多年,有说不完的话。

    “你的眼睛——”

    “你的伤——”

    郎卡想问她的眼睛,一开口和董玉秀撞到一处,看了对方片刻,郎卡扯了扯嘴角,努力做出一个扭曲的微笑表情,但很快又僵住,他怕自己这张脸吓到眼前人。

    第240章

    团圆(1)

    董玉秀伸出手,想要轻轻触碰他的脸。

    郎卡下意识躲避,但只微微动了一下就僵硬在原地,柔软的手触碰到脸颊上的感觉很轻,但他却绷紧了身躯,怕她误会似的低声解释:“我脸上有疤,吓到你了吧?”

    董玉秀含泪笑了一声,手放在他脸颊上:“不会,白大哥你以后不用躲我,我又看不清楚,这么朦朦胧胧的瞧着,看你和以前一样。”

    郎卡脸上肌肉抽动,露出一个笑容,董玉秀也在笑,轻轻碰了碰他,像是这一小下就能把人碰疼了似的,很快又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天气冷,覆在她腮边的宽大手掌却是热乎乎的。

    “我从那天遇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有缘分,后来子慕来了,我眼睛好了一些,能看到人影之后就觉得更像了。”董玉秀满足叹道,“原来真的是你啊。”

    郎卡坐在那,低头看着她道:“暴风雪的时候,我看到你,也觉得熟悉。”

    那个时候虽然没有想起妻子,但是他一直睡不安稳,总是会梦到一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又熟悉又陌生,他生性警觉,如果不是今天在山上忽然昏倒想起大半往事,他可能还会一直跟随观察着她们母子。

    董玉秀眼里都是他,明明自己脸上都是泪水,却抬手轻轻给郎卡擦拭了一下,逗他道:“白大哥,你别哭了,我本来就容易掉眼泪,你这样我更心疼你。”

    郎卡用拇指给她擦拭了眼角泪痕,以往淡漠的神色缓和下来,眼里都是温情。

    两个人坐在那里说了一会话,忽然听到门口有响动。

    郎卡抬头去看,董玉秀也微微侧身,就看到门口玻璃那有人影闪动,她这才想起雷东川还在外面。

    外面有人敲门,规规矩矩敲了三下。

    郎卡道:“进。”

    外面的副手这才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只站了一半身子在那,并不敢抬头看他们,问道:“老大,医生过来了。”

    郎卡应了一声:“知道了。”

    雷东川被郎卡那些手下挤在后面,这帮人力气也不小,雷东川挣了半天才挤到前面,喊了一声:“姨!姨,我在这!”

    董玉秀抬头张望,想要起身,但是郎卡握着她的手,视线凝在她脸上很紧张。

    郎卡道:“你陪着我。”

    董玉秀听着这外强中干的语气,分外耳熟,白子慕小时候生病了也会小大人似的自己喝药,但前提是一定要她坐在一旁看着,那会儿小孩也是这样带着点紧张,奶声奶气要求她留下。

    董玉秀笑着点点头,说好。

    雷东川还想说话,刚好医生过来,董玉秀就起身让出一点位置给医生,自己走到门口,招手让雷东川过来。

    雷东川过来之后,先看了她的手腕,瞧见力气大到留下指痕,有些心疼道:“姨,我车上带了药,我带你下去敷药。”

    董玉秀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只是握着时间久了,留了点印子。东川,我刚好想跟你说车上的东西,后备箱里我放了一个急救的小药箱,里面有些药这里买不到,你帮我拿来,看看能不能用上。”

    雷东川误会了,急道:“姨你跟我去楼下,咱们让医生瞧瞧,别再扭伤了手……”

    董玉秀:“不是给我的,我想拿给他用。”

    她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抬头看着的是病床上的男人,正在被医生例行检查的男人也在看她,或者说,从她离开病床边的那一刻,视线就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一直看过来。

    雷东川哑然,他看看郎卡,又看看董玉秀,想问又不敢问。

    董玉秀待他如亲人,并未瞒着,眼里带了笑意道:“东川,他是子慕的爸爸,先让医生检查,等一会我再介绍你们认识。”

    雷东川有点傻眼,他带董玉秀出来两天,怎么就给白子慕捡了一个爸爸回去?

    董玉秀见他误会,连忙低声解释道:“是子慕的亲生父亲。”

    几句话的功夫,郎卡那边已经检查好了,他坐在那里并没有听从医生的吩咐卧床休息,而是看着董玉秀的方向。

    董玉秀注意到之后,就对雷东川道:“你先去帮我拿医药箱过来,我在这等你。”

    雷东川一肚子疑惑,但长辈既然吩咐了,他也只能快步跑去拿了东西送来。

    这次他再来的时候,走廊上就只剩下两三个人,估计是郎卡吩咐过什么,其余人散去了。

    雷东川走到病房门口,老远就看到郎卡在病床前站着,握紧了董玉秀的手腕像是在争执什么,他吓了一跳,连忙几步赶过去。

    郎卡走得很慢,额上有些冷汗,董玉秀不赞同道:“白大哥,刚才医生都说了,要你卧床静养,你先躺回去。”

    “我能走。”

    “你先听我的话呀。”

    “……”

    郎卡没有办法,被扶着慢慢坐下,躺回病床上,他的手依旧搭在董玉秀的手臂上,很自然地跟她牵在一处。

    雷东川走近之后,就听到董玉秀在低声念叨他逞强,郎卡这样强势惯了的人,竟然认真听着,董玉秀说什么,他都点头说好。

    雷东川这次是真傻眼了。

    董姨认错人,这误会还好办,解释清楚就行了,但郎卡这是怎么回事?这言听计从的模样,跟他们之前见过的郎卡完全不同,要不是壳子一样,雷东川简直要以为换了一个人。

    董玉秀抬头看过来,问道:“东川,药箱拿来了?”

    雷东川愣了下,连忙把东西递过去:“拿来了,姨,都在这。”

    董玉秀跟他说话的时候,郎卡也抬头看他,两个大男人一个在病床上躺着,一个在旁边站着,位置不同,但周身气质无二。

    董玉秀拿了一些药出来,对他道:“这些是常备药,这些是止疼药,我刚才听医生说好像需要一些止疼药,也不知道这些能不能用上,等下你再问问医生。这些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这些年每次入藏来找人的时候,我都带上,就想着或许哪一天能用到呢……”

    郎卡点头,声音温和道:“好。”

    雷东川手臂上鸡皮疙瘩直冒,看着郎卡眼神都不太对劲了。

    他几次想跟董玉秀说话,但都被郎卡半路截了话去,之前那个眼高于顶的大老板好像一下变了一副模样,眼里只有董玉秀,什么话题都要自己来跟董玉秀讲,跟护主的大型狼犬没什么分别。

    雷东川见过他锋利的獠牙,自然不敢信他的无害,但看到董玉秀随心所欲笑着讲话的样子,心里又忍不住有些疑惑——难道郎卡当真是白长淮?

    董玉秀交代好药品之后,看过时间,打算先走。

    郎卡立刻起身,毫不迟疑地想跟上。

    董玉秀连忙按住他肩膀,道:“白大哥,你身体还没好,不能离开医院,你听医生的话啊,在医院住两天,我明天一早就过来看你。”

    郎卡问:“你去哪?”

    董玉秀笑道:“当然是回去见子慕,他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呢。”

    郎卡脸上表情放松一些,坚持道:“我跟你一起去,我能走,而且我也想跟子慕说说话,他之前来我不知道,都没有跟他说什么——”

    董玉秀摇头,坚持让他留下调养身体:“你现在身体最重要,别让我担心,子慕那边我要慢慢说,给我一点时间。”

    郎卡想了想,道:“那好,你先去,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过去找你们。”

    他听得清楚,孩子长大了,需要时间来接受他,刚好他也要准备一点东西。

    他的准备工作已经做了十几年,在家中、在各处都已为妻儿备下许多物品,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忽然手心冒汗,觉得什么都不够用,心里莫名紧张。

    郎卡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但坚持送到外面,看起来很是不舍。

    雷东川留了个心眼,以照顾的名义留了个人在医院,以往都是他雷老大留下人手盯着对方,这回不同,留下的那个人被郎卡的手下围在那,三四个盯他一个。

    留下的人努力挺直腰板,他好歹也是跟着雷老大一路打拼到现在的,绝不能露怯。

    郎卡的手下们一身藏袍,双手抱胸,眼睛瞪大了看着他,两边人互相这么瞪眼看着,面面相觑,站在医院走廊上。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

    雷东川开车,琢磨了好一会小心翼翼开口道:“姨,凡事有很多种可能,就有的时候可能是凑巧了,这人看着像,但也要斟酌着再认一认……”

    董玉秀笑道:“你觉得他和子慕不像,对不对?”

    雷东川老实道:“听说郎卡以前重伤毁容,修复了几次,现在他变化太大,我说不好。”

    董玉秀裹着棉服坐在一旁,嘴角轻轻扬起一点,眼角浮出浅浅笑纹:“我眼睛看不太清楚,反而觉得很像,他和子慕一样,都很会照顾人,也总是为别人想很多。”

    雷东川没吭声。

    他心想,郎卡前些天大马金刀坐在那,让手下按着多吉剃光胡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一点都没替多吉着想,人家小伙子现在还一边蓄胡须一边抹眼泪呢!

    董玉秀又问:“你不觉得,他和子慕一样都很聪明吗?”

    雷东川这次没话反驳,点头道:“那倒是。”

    郎卡和白子慕加起来,俩人少说一万八千个心眼儿,往那坐得时间长了,都不怎么说人话——就说的那些,单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愣是听不懂。俩人一句话里能听出好几层意思,跟打哑谜似的,雷东川旁听都跟不上趟。

    但仔细想想,这份儿谨慎和过人的聪明,还真是有些相似。

    雷东川心里有了疑虑,再想起郎卡的时候,也不免觉得对方身上带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傍晚时分,回到驻地。

    白子慕还没有回来,打问之后,才知道从他们走了就一直在档案室“帮忙”。

    董玉秀一天大喜大悲,有些疲累,先回房间休息了,只留下雷东川在院子里等白子慕。

    等了不一会,就看到白子慕拿着一个文件袋走过来,他面色苍白,看着只是眼尾微微泛红,倒是跟平时没什么太大区别。雷东川抬手想给他擦一下,白子慕还有些不好意思要躲。

    雷东川道:“躲什么,又不是没瞧见你哭过。”

    白子慕眼睫上还带着未干的泪水,看着湿漉漉的,他抿了下唇道:“我刚洗过脸。”

    雷东川凑近闻了闻他身上,有香烛的味道,低声道:“你去那边了?”

    白子慕垂眼,嗯了一声:“去给他上了香,这几天安排一下下葬的事,人找不到,总归还是有些物品留下,可以接回去入土为安。”他把文件袋用力握紧,眼眶发红,“我想先把那份工作证拿给妈妈先看一下。”

    雷东川咽了一下,小声问道:“小碗儿,哥问你个事,你觉得郎卡……怎么样啊?”

    白子慕沉浸在丧父的情绪里,一时有些没缓过来,过了一会才哑声道:“还行吧,过来的一路上他教了我很多,算是半个老师,不过我看他人很好说话,更像是朋友。”

    “我的意思是,你看,你们年纪差了那么多——”

    “也有忘年交吧,说实话,我觉得郎卡年纪虽然大了,但是思想灵活,想法很多,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白子慕说完,微微拧眉道:“反正跟他打对手,没个三年五载,做不成什么事,哥,你别想跟他争了,他根基太深。”

    雷东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他年纪大,也算是咱们的长辈对吧?”

    白子慕不解:“你到底要说什么?”

    雷东川头皮发麻,但硬撑着道:“就是,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提个醒,我跟董姨今天过去找郎卡,本来打算谈金佛的事儿,但是出了些意外,反正……反正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就是觉得,董姨眼睛可能看得不是很清楚,难免遇到一个有点相似的人,会有些想法,你一定要在旁边看清楚了,把把关。”他最后嘀咕一句,很小声,但白子慕还是听清楚了。

    白子慕抬头看他,气得脸颊鼓起来:“给你找个爸爸!”

    “你别急呀,我这不是去给你打探情报吗!”

    “起开,我不跟你说了!”

    白子慕推搡开他,去了董玉秀的房间,雷东川跟了几步,但也不敢再惹他,只能站在门外,贴着门缝竖着耳朵去听里面的动静。

    房间里。

    董玉秀换了一身衣服,简单洗漱过,正坐在那梳理头发,镜子旁是她刚拔下来的白发,虽然只有几根,但在乌木桌面上还是十分明显。

    第241章

    团圆(2)

    白子慕看到白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走过去接过梳子轻轻给她梳头。

    董玉秀看起来很平静,反倒是过来的白子慕像是这些天都没有休息好,看起来脸色苍白,很疲惫。

    董玉秀拍了拍他的手,轻笑道:“子慕都长这么大了,妈妈都老了。”白子慕站在她身后很快否认,董玉秀又问:“刚才在院子里和你哥说什么呢?我在这都听到一点动静。”

    “……没有,跟哥哥随便吵两句。”

    “那可真是难得,从小到大,还没见你们俩闹过呢,你小时候呀,就只会欺负你哥,东川比你高那么多,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碰你。”董玉秀握着他的手,把他带到身前温和道,“东川跟你说了吗?”

    白子慕唇线抿直,这是他小时候无意识抗拒的时候会做的动作,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董玉秀抬手轻抚他的脑袋,哄他:“子慕,我找到他了,你不高兴吗?”

    白子慕道:“但是他不一定就是我爸爸。”

    董玉秀放软了声音:“妈妈也是想了很久,之前一直都觉得他很像,今天他喊了我的名字,在医院醒来之后还跟我说了很多话,我越听越像他……”

    白子慕拧眉:“他跟我们一路来饮马城,这么长时间,就算你没有告诉他你的名字,他也可以去跟其他人打听,问到名字也不奇怪。而且退一步来讲,他想起妈妈的名字,却没有想起我。”白子慕本意是想说这记忆并不可靠,至少不全面,但董玉秀听着却笑了,她抬手轻点儿子的鼻尖,问他:“宝宝吃醋了,是不是?”

    “我没有!”

    “他也很想你,还给你准备了很多礼物,听说每年都买……子慕,你还记得那条蓝色的小毯子吗?”董玉秀轻声安抚,“那也是他给你买的,难怪那个时候起我就瞧着眼熟,跟咱们家里用的一样,你刚出生的时候,用的第一条小毯子就是爸爸给你买的呢。”

    白子慕猛然之间听到这个消息,警惕多过于惊喜,他手中还握着那份文件袋,实在无法接受凭空出现的另一个人。

    他站在那,语气带了几分生硬:“妈妈,我还是觉得他不一定是我们要找的人,就算他是,也要拿出证据,他说他记不清,那这个世界上记不清的人太多了,总不能每一个人都是——”

    白子慕还想要说什么,董玉秀却抬手抚摸他的脸颊,问他:“怎么又瘦了,这几天一定累坏了吧。”

    白子慕摇头:“没事,只是没有休息好。”

    董玉秀招手让他靠近一些,额头跟他贴在一处,像对待幼年时的小孩儿那样柔声哄他:“如果子慕不放心,我们明天一起去医院再看看他,好不好?”

    “我还没有要认他。”白子慕绷着脸,“不管他是不是,我都没有想好要认他。”

    “好好,我听你的,宝宝不怕。”

    董玉秀把他抱在怀中,轻声安抚。

    白子慕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这几天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一时间声音哽在喉咙里,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眼眶泛红:“妈妈,我找到一份证件,上面有他的名字。”

    他打开档案袋,拿了那份残缺不全的工作证给她看,心情陈杂,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在这里用几天时间,大概整理好了那些档案,看过所有的资料和照片,最后只有这份东西不沾血迹,可以拿到母亲面前。

    董玉秀打开档案袋,认真看了。

    她认得上面的字迹,也曾在为白长淮收拾行李箱的时候,见过这份证件,但是此刻,她更相信自己白天见到的人。许多事情可以改,但是人身上的那种气场和长年累月带来的小习惯,是不会改变的。

    “我本来想说找不到,但我不想骗你……”白子慕垂着眼睛,小声道。“妈妈,我不想你再难过一次。”

    董玉秀看着他,眼睛里也湿润起来,她和儿子相依为命多年,彼此了解最多,她把白子慕当成比生命还要珍贵的存在,她的子慕何尝又不是呢?

    ……

    房间里的对话声音很轻,雷东川在门外几乎听不到什么,模模糊糊听着房间里并没有争吵的声音,一时也放下心来。

    白子慕在房间里待了很久,一直到夜深了,才出来。

    雷东川在外面院子里不知道转了几圈,见他出来,立刻走上前,把手里的大衣给他披上:“夜里风大,冷不冷?”

    白子慕摇头,闷声往自己房间走。

    雷东川跟他住一个房间,瞧见之后立刻跟上,等进来之后才小心翼翼问道:“小碗儿,你和董姨吵架啦?”

    白子慕脱去外衣,踢掉靴子,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闷在里面不说话。

    雷东川跟着上去,隔着棉被又问了一遍:“真吵架了啊?”

    棉被笨拙动了动,滚着往墙角靠近了一点。

    雷东川凑近了,但拆不出人来,干脆把整个棉被一块抱紧了,把人固定在那嘀嘀咕咕问了好一会,白子慕不胜其烦,又或者被按在棉被里裹了太长时间热了,从里面钻出来的时候脸颊都是烫的,“没有,没吵架,你放开我。”

    雷东川道:“我不,一撒手你肯定跑没影了。”

    白子慕:“……”

    白子慕:“哥你别闹我,我想静一静。”

    雷东川哄他:“你一个人静一静有什么用?一会想得难过,又掉金豆豆,你心里有不高兴的事儿,你跟我说,不就是因为那个郎卡吗?明儿一早我偷摸让车队发动车子,咱们带上董姨,一口气跑回东昌老家去,这辈子咱们都不出来了,我家里还有三座山呢,我随便种点草药就能养活你,咱水塘里那么多黄鳝,我全养起来,就给你一个人吃。”

    白子慕闷声道:“瞎说什么,我还要回去上学,马上就拿毕业证了。”

    雷东川抱着他笑了一声,房间里黑,刚才进来的时候也没来得及点灯,他就摸索着过去亲了白子慕额头一下,低声道:“好,那就先上学,你想干什么我都陪着你。”

    白子慕安静躺了一会,喊他哥。

    雷东川嗯了一声,道:“我在这。”

    白子慕带了点鼻音道:“我哭了好几天,还给他上香,烧过纸钱……哥,我真的以为他不在了。”

    雷东川亲了亲他眼尾,把那一点泪水吃掉,白子慕被他舌头舔得不舒服,想要躲,但他自己钻进了被子里一时半会挣脱不开。

    本来悲伤的情绪,也被雷东川折腾得伤心不起来了。

    白子慕好不容易把胳膊抽出来,推搡他下巴,让他离自己远一点,“脏。”

    雷东川低低笑道:“不脏。”

    “我说你……别舔我脸,哥,别挠我痒痒!”

    白子慕被他闹出一身汗,心里闷着的情绪也像是随着汗一并挥发了,除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倒是没别的不爽了。

    雷东川开了灯,打了一盆热水给他洗脸,还用手指代替梳子,给他梳理了翘起来的头发。

    白子慕想要拿梳子,雷东川拦住他道:“这个不行,太细了,你一使劲儿又要拽下来几根头发,你不疼,我瞧着还心疼呢。”他去行李里翻找带来的洗漱用品,背影看着宽大而可靠。

    白子慕坐在床铺上,手里拿着一条热毛巾,呆呆看他。

    他早慧,记事的时候尤其早,记忆里那个不太清晰的高大背影和雷东川的重叠,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在老旧的皮箱里翻找着一把梳子,说着类似的话。

    那个时候,妈妈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保护着。

    而现在,她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雷东川在行李中翻找到带来的梳子,给白子慕梳理头发,白子慕坐在那吸了吸鼻子,带着还未散去的鼻音道:“哥,明天早上,我打算和我妈过去看看。”

    雷东川手上动作顿了下,道:“需要我陪你吗?”

    白子慕轻轻摇头,垂眼道:“我自己可以,我想去看看他,有好多事想问他。”

    白子慕有心事,晚上就睡不好,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到了天亮。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起身出去,本来打算先去找辆车子,再去敲董玉秀的门,但是他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声响,声音不大,但这里太过安静,听得清楚。

    白子慕去了院门口,就看到了郎卡的车队。

    郎卡站在最前面,他换了一身衣服,除了面色略微带了一点病容,看不出和平时有其他不同,正站在那里指挥人慢慢从车上搬东西下来。连郎卡身边那群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手下,也一个个都跟鹌鹑似的,尽可能放轻声音,不发出声响。

    第242章

    汤面

    郎卡正在低声安排,一抬头就看到了白子慕,略微愣了一下,很快就向他走过来。

    白子慕手扶在大门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郎卡站在原地,也不敢动了。

    两个人就站在那里,彼此打量对方,郎卡看了白子慕身上穿着厚衣服,眼神柔和,白子慕要直白的多,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郎卡一遍之后,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还是之前认识的人,但是现在两边眼神都有了变化。

    郎卡主动问道:“吃过早饭没有?来这里还适应吗,昨天睡的好不好……”他还没问完,就看到白子慕扭头走了,一时想喊他也不知道喊哪个名字才好。

    副手走过来,低声问道:“老大,我把他抓回来?”

    郎卡转回视线,拧眉道:“抓他干什么,随他高兴。”

    副手:“……”

    副手没敢吭声。

    在这里,还没有人敢对郎卡做这样失礼的事,不过那个叫白子慕的男孩一开始就不太一样,郎卡对他很宽容。再加上昨天在医院的事,郎卡虽然没明说,但是副手和其他几个在场的人都瞧在眼里——昨天那位董小姐走了之后,郎卡一分钟也没在医院多待,出院之后立刻处理了手头一切事务,火急火燎带他们赶到这边。

    如果不是怕太早惊动吵醒对方,恐怕搬过来的时间还能再提前一两个小时。

    很快,白子慕又折返回来,这次他带了人过来,是驻守武警部队的负责人。

    对方刚起,被白子慕带过来的时候也有些懵,不过他也认识郎卡,瞧见之后热情打了招呼,看到车队和忙碌搬卸的这些人,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今天来了?往年都是春天之后才来呀。”

    郎卡点头道:“有点事要办。”

    负责人看看车队,又看看白子慕:“这是?”

    白子慕道:“他要住过来。”

    郎卡有些意外白子慕会帮他说话,但是这会儿再看,就发现白子慕还戴了一副手套,打算帮忙的样子,他心里微微一动,一种很细微的暖意升起,即便天气再冷也只觉得浑身暖意。

    负责人惊讶:“你要住过来?这么多人,可安置不了……”

    郎卡还在看白子慕,笑了道:“就我一个,我打扫了附近的院子,其他人住在相邻的地方。”他又指了指搬卸下来的物品,“这些东西是给你们送的一些补给,还有一些汽油和燃料,上次答应你运来的。”

    “好好,我就说吗,你在这里有自己的房产,怎么跑来我这里,不过还是欢迎呀!”负责人挽起袖子,笑道:“我也来帮忙搬。”

    他说着叫了几个人,一起来搬卸东西。

    白子慕脸上有些发烫,含糊道:“我也去。”

    郎卡看着白子慕笑,在白子慕走过的时候,拽了他胳膊道:“不用,你陪我去厨房。”

    “去厨房干什么?”

    “我带了一些食材,想做点吃的给你们尝尝。”

    白子慕犹豫一下,还是带他过去了。

    白子慕最开始会错了意,以为郎卡要搬进来住才叫了负责人过来,他以为要办什么手续,结果看起来郎卡和这边驻地的负责人也是认识的,还经常跑这边帮忙运送物资。白子慕有点尴尬,但郎卡并不觉得,他心里反而挺高兴,认为是小孩对自己是关心的。

    有了这样一个认知,郎卡理所当然地提了第二个要求,他请白子慕帮忙给他打下手,自己下厨亲手做了早饭。

    厨房里。

    郎卡煮了汤面,动作很娴熟,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做了。

    白子慕在一旁给他打下手,郎卡没怎么让他动手,好像只要小孩能留在一旁观看就已经很高兴。

    白子慕以前经常做这样的活计,他小时候不管是雷妈妈还是雷东川,都喜欢给他一小篮菜让他在门口择菜或者剥豆子,选的位置和郎卡指定的差不多——都是离着锅很远、绝对不会被热油溅到,但家里大人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的位置。

    白子慕坐在那边,手里拿着一小把青菜,心里感觉怪怪的。

    郎卡喊他:“子慕,我能这么叫你吗?”

    白子慕顿了一下,点点头:“可以,不过我有点事想提前跟你讲好。”

    “你说。”

    “我昨天听妈妈说了,你的记忆有些混乱,这不能确定你想起来的那些事就是你身上发生的,或者它们可能是你听来的……你别激动,我没有完全否定的意思,只是想更进一步确认我们彼此的身份。”白子慕抬手,让他先听自己讲完,“我妈妈找了很多年,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找,我不希望她认错人,受到伤害。”

    郎卡问:“那你想怎样确认?”

    白子慕昨天已经想好,飞快道:“饮马城这里的医院很小,设备不齐全,我想等出去之后你跟我一起去一趟医院,做一次亲子鉴定。”

    郎卡有些惊讶,但还是点头道:“好。”

    白子慕似乎松了口气,再看向他的时候也没有一开始那样躲避了。

    郎卡转身回去做饭,自己没忍住笑了。

    白子慕听见,疑惑道:“你笑什么?”

    郎卡摇摇头,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起看过的一部电视剧,里面的认亲也是这样,不过是父亲提的要求。”

    白子慕注意力歪了,小声问:“你,还看电视剧的吗?”

    郎卡点头,认真道:“看,晚上的时候会看中央八台,最近播的那个伊朗电视剧很不错,是讲寻亲的。”

    白子慕:“……”

    这明明是他妈最近喜欢看的电视剧才对。

    他怀疑郎卡昨天打问到一些小道消息,但是对方一脸认真的样子,一时也分辨不出真假。

    郎卡转身过来跟他要菜,白子慕把手里的青菜递过去,又忍不住好奇问他:“你经常做饭吗?”

    郎卡:“还好,有些时候会想做饭,我有些事记不太清了……不过总觉得以前我经常做这些,动手的时候没觉得多难,一下就会了。”他把青菜加进去,搅动汤勺,又自然地吩咐白子慕道,“给我一个碗。”

    白子慕去拿来给他。

    郎卡盛了一点汤面出来,让白子慕帮他试味道:“味道还行?”

    白子慕点头:“嗯。”

    郎卡眼睛就弯起来,笑了一下。

    郎卡盛了一满碗,端出去让白子慕坐在餐厅吃,自己就坐在对面看着。

    白子慕吃了一口,问他:“你不吃吗?”

    郎卡道:“我等一会吃。”

    白子慕就不吭声了,坐在那里慢慢的吃面。

    白子慕跟他有点生分,说话也比之前少,更像是遇到一个心心念念记挂了许多年的亲人,突然见到对方,明明很亲近的关系,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说话。

    白子慕想了半天,把空碗推过去,小声道:“还要一碗。”

    郎卡很高兴,他认为这是小孩儿跟他撒娇的表现,他这些年已经模拟过无数遍怎么养育孩子,现在上手做起来,似模似样的。

    副手带人把车上部分东西搬卸下来,帮忙送进院子,驻地负责人热情邀请他们一起来食堂吃饭,他们人多,挤挤挨挨坐在餐厅里,吃饭的时候很热闹。负责人跟着忙了一通,额头上都有些冒汗,但收到物资心里高兴,还特意过来跟郎卡道谢:“真是麻烦你了,今年燃油送来的早,能多用一阵呢!”

    郎卡道:“还缺什么尽管开口,反正我来这里也是顺路。”

    负责人笑道:“哪里是顺路,你这帮我带了快两车燃油了,今天留下,我让食堂准备几个好菜,请你喝酒!”

    郎卡点头答应下来,他本来就不打算走:“等下还有些事想麻烦你。”

    负责人:“没问题,我上午也没什么事,咱们去办公室说。”

    “好。”

    没过一会,门口出现一道身影,董玉秀过来了。

    郎卡没有丝毫犹豫,起身去接她,等董玉秀来他们小桌坐下之后,又去厨房给她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过来,这次郎卡也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坐在那里吃。他还低声问董玉秀:“味道怎么样?”

    董玉秀吃了一口,细细品尝,笑着点头:“跟以前一样,子慕也尝尝,妈妈以前不太会做饭,还是……他教我的呢。”

    两位大人都顾虑白子慕的心情,董玉秀更是不敢提“爸爸”两个字。

    但郎卡看他的眼神满是慈爱,显然已经进入慈父角色。

    白子慕那会儿还小,并不太记得汤面的味道,听了只小声道:“嗯,跟在家里吃的很像。”不知道是不是董玉秀提了的关系,他现在吃着,确实有点熟悉。

    郎卡看着他,脑海里有零碎画面闪过,他好像见过小孩这样吃饭,不过那个时候小家伙还很小,戴着围兜,用小叉子努力卷起面条认认真真吃着,而他心情也如同现在这般,一面努力观察小孩儿的喜好,一面又忍不住有点自豪。

    白子慕垂着眼睛,吃东西的时候也很规矩。

    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小声说话,过了一会,雷东川就来了。

    雷东川是按平时的时间起的,并不算晚,一进食堂就吓了一跳,满满当当坐了三四十人。他仔细看了之后,又瞧见小桌那坐着的郎卡,心里明白了大半,找过去跟对方打了招呼,又跟董玉秀笑着问了好:“姨,昨天忙了一天,睡得沉,没听到你们在干活,下回您喊我一声。”

    董玉秀拍拍他胳膊,笑道:“不用,你这几天够忙的了,快坐下吃饭。”

    小桌上放着一些早点,但是汤面只有三碗。

    郎卡没煮他的份儿。

    雷东川道:“没事,我去厨房看看,随便弄俩小菜,正好小碗儿……子慕昨天念叨想吃小咸菜,等我会儿啊。”

    雷东川去了厨房,很快端了几样小菜和稀饭回来。

    白子慕却是一口都吃不下了。

    雷东川看了他剩下的半碗汤面,伸手要拿,白子慕按着没给。

    雷东川疑惑:“怎么了?”

    白子慕不看他,低声道:“自己吃自己的。”

    雷东川乐了:“多新鲜哪,你什么时候吃过一满碗面,给我吧,我帮你打扫战场,你去吃点别的,那小菜不错,你尝尝。”

    白子慕力气没他大,雷东川“抢”过来之后,很自然地吃了。

    白子慕没敢抬头,但他总觉得有视线若有似无从他和雷东川身上扫过去,探究意味太重,一时间让他有点坐不住。

    吃过饭之后,郎卡带董玉秀和白子慕一同去找了负责人,因为要对以前的事做核查,也就没有让其他人跟着,连雷东川都被关在门外。

    办公室里。

    负责人听郎卡说完,也是一脸震惊,他看了白子慕又有些了然,喃喃道:“难怪,我说前些天怎么突然十一局的人也找资料,来了这边的人也一头扎在档案室不出来,原来是这样……你们的事情我了解了,稍等,我去把档案调出来,我们慢慢核查。”

    白子慕道:“我帮您找,之前翻阅的时候做了笔记。”

    几方努力之后,大概拼凑出当年的经过。

    十几年前隧道坍塌,碎石滚落,有部分人受了重伤被路过的武警部队救起,但在开车送往医院的途中,因为天气、路况恶劣的缘故不慎从盘山公路出了事故,车辆掉入江水之中……

    郎卡当年醒来,身上的衣服可能就是当年那位救了他的士兵给他穿上的,袖子扎得紧,应是为了止血。

    只是这件破碎的衣服,也给郎卡指错了方向,他一直按着迷彩服的线索去找,但他醒来以后已经过了近一年的时间,衣服上也只留有一个“贺”字,找起来难度太大。

    他用那一块碎布料,找了许多年,只是武警部队搬迁过两次,内部人员的消息又太过隐秘,他当时只是一个外人,一时打探不到太多,只能一个部队一个部队地找过去。

    他找到了三个驻守营地,而饮马城的是其中一个。

    登记在册的贺姓军人有数名,但年龄和身高,没有一个和郎卡对得上号的。

    阴差阳错,等到了今天。

    ……

    负责人叹了一声,道:“这怎么能对得上,你根本就不姓贺,原来你就是白长淮。当年我们也找了许久,但是这份工作证件残缺不全,我们一时也不知道是哪个兄弟单位的,但是对方送来,我们就收下好好保存起来,幸好把这张证件留着了。”

    郎卡昨天已经激动过,现在看起来比在场其他人都要平静许多:“还要再核实确认一下,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能知道关于白长淮的所有资料。”

    负责人答应一声,去向上打申请加紧办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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