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清梨喊祝今宵时是上午，看着他锯木头，又缠着他一起吃午饭，磨磨蹭蹭已经是下午。
此时入林子，说明她想要的是黄昏时的晓拂梨。
“为什么不清晨摘？”
祝今宵扶住一根要弹回来的带刺藤条。
他知道晓拂梨树黄昏时有异变，此时摘果子如打怪，要费的灵力不亚于击倒一头妖兽。
他又补充一句，“其实我起的很早。”
“师兄你有所不知。”清梨伸手将遮挡前进的树枝拂开，又回头朝他解释。
“这片林子里有蛇，也爱清晨出没，我并不想碰见。”
“那蛇修为很高吗？”祝今宵担忧。
“那自然不是。”清梨摇摇头。
“只是我嫌它丑陋难看，实在让人恶心。”
前面的路开阔了些，荆棘藤条稍微减少，渐渐能从雾气中看清远方，清梨从辨认路上收了心，回头认真和师兄说话。
“蛇类的，蛟啊，龙啊，我都很害怕。”
她肯定道，“非常害怕，所以我也讨厌见它们。”
祝今宵拂藤条的手颤了颤，藤条弹回来，那小刺从他指尖划过。
清梨依旧在往前，步调轻快催促他跟上。
“你很讨厌妖怪。”祝今宵小声，低下头去。
“师兄在说什么话。”清梨笑起来，声音却冷了几分，如同逐渐凝固的寒冰。
“我当然不喜欢。”
蟒吞噬了她母亲，牛要了她自己的命，鸟还是江家挑衅的。
她厌恶死了二十四妖。
祝今宵越加低下头去，沉默不说话。
*
清梨的晓拂梨拿得非常顺利，那棵树在清梨亮出红月伞时，就已经爽快抖落枝条，将一枚暖光而剔透的冰梨送到她手上。
作为小狐狸的娘家人，清梨这边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院子里热闹非常。
嫁衣，嫁妆，各色糖果礼品，院子里都得准备。
清梨常用的两个下属，侍女邱香，侍从博虎，都帮起忙，从早到晚忙碌，院子里一时间没有一块空闲地。
连成片素静沉默的昙花旁，都挂满红绸。那株精心养护的十八学士边，全是糖纸。
院子里挂着架子撑开嫁衣展示。
小狐狸和清梨在挑嫁衣款式和花纹。
“我觉得那件嫁衣更好看诶。”小狐狸指着其中一件，又惋惜，“可是张郎已经定下旁边一件了，让我一定要穿。”
清梨安慰她：“没关系，下次再穿。”
在昙花旁捆红绳的祝今宵听得眉头一跳。
*
大家几乎不用仙法，像过家家一样纯手工，忙中难免出错。
他们包喜糖喜果，几百份里包错了几份。
祝今宵过意不去，加上强迫症想尽善尽美，准备想法子把错的挑选出来。清梨倒是阻止他。
“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
清梨拍拍祝今宵的肩膀，安慰师兄没经验不要紧的。
“下次再结婚就知道了。”
祝今宵捏捏鼻梁，没忍住纠错：“少门主，结婚这个事，总说下次是不是不好？”
“啊？”清梨无辜的眼神望向他，“可是小狐狸经常结婚啊。”
祝今宵：？？？
清梨解释，小狐狸生的好看，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化形成漂亮美人，有时候变男有时候变女，遇到意中人就成婚。
但是小狐狸爱玩，往往成婚不到十年就无趣了，就会留下一笔钱财，假死遁身，再变个新皮囊接着玩闹。
祝今宵：听着有点像……仙人跳呢。
“别想太多，”清梨试图试图抓师兄去做别的事情，“我们还有桂花糖没有做好呢。”
附近的婚约传统里，要熬制桂花糖。
清梨从舅妈那里拿的去年的干桂花，祝今宵把糖水煮到冒出小气泡，拿金色汤勺一圈一圈搅拌。他记得清梨爱吃甜，特意把糖放到配方范围中的最大比例。
待糖水煮到适宜，伸手将金色桂花撒进去，又添了点别的调料增加风味。
最后的步骤倒是用到了仙法，直接拿符咒加速，催糖浆凝固，再切成小块。
待桂花糖做好，已经是第二天。
祝今宵起早，在清梨的院子里，拿刀将桂花糖裁成小块，再用牛皮纸包上，系上细红绳打成蝴蝶结。
清梨也已经起床，手执毛笔，就在他旁边的地上，半跪着在满地红纸上写字。
她的字写得不差，和祝今宵相似，行笔流畅，最后一笔总爱如游龙般拖长。
今天清梨没有戴面帘，他发现清梨的虎牙那样明显。
清梨抬头望向桌子，脆声问：“小祝师兄，这次准备的桂花糖甜不甜？我还没有尝过呢。”
祝今宵立刻拿起一颗刚掰下来的桂花糖，伸手递给清梨。
清梨还在写东西，一手举起拿着毛笔，一手按压红纸，手上蘸着墨汁。
祝今宵本意是让清梨接过，没想到清梨只是看了眼自己沾墨的手，便毫不犹豫伸头，就着他的手指，直接张口，从他指尖把桂花糖叼走。
有呼吸的热度扫过祝今宵的指尖，碎发从他手边一拂而过。
那颗他今天格外注意的虎牙，轻擦过他的手指。
他感觉心头跳起一瞬，痒。
清梨含着桂花糖，眼睛满意眯起。
“甜。”
第13章
13宴席
师兄，我养得起你。
小狐狸出嫁的那天，天空正好下起一场狐狸雨，晴天里从东边飘来太阳雨。
小狐狸穿着喜服，兴高采烈嫁给张郎。
清梨已经提前将晓拂梨送给小狐狸，当做新婚礼物。
小狐狸对各种事项熟门熟路，抱着礼盒，眨眨眼，又望向她身边的祝今宵。
“可是这位师兄的份子钱还没有给呢。”
小狐狸被清梨一路宠大，加上院子里其他侍从也乐意陪她玩闹，每次结婚都送礼物。她自然而然认为白雪山和清梨玩得好的都会给她份子钱。
穷的叮当响的祝今宵一愣，妖山贫苦荒凉，他长久没有参加过喜事，早就忘光了这些礼仪规则。
清梨很自然挽过师兄的胳膊，笑眯眯：“师兄的算我这里呀，我们两个算一份哦。”
她哄小狐狸：“我给的超多吧。”
小狐狸又瞧了瞧站得很近的两个人，眯眼凑近，一拍毛茸茸的脑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
她蹦蹦跳跳，两边的毛茸耳朵摇摆，埋怨自己太关注自己的婚事，居然没注意到这个新弟子的特殊。
她认认真真端详祝今宵的脸，觉得这张脸确实够资格能般配少门主。
又欢喜：“那我可真是邀请对了，正好沾喜气，请帖也只发一份好了！”
清梨知道小狐狸脑子里只有风花雪月，想到的场景怕是比真实情况差了十万八千倍，却也只是笑笑，懒得纠正。
反正师兄现在逃不掉嘛，她怎么想都行，大差不差。
白色梨花随风飘荡，花香阵阵。
清梨靠得实在太近，祝今宵感觉自己的胳膊全被圈在她怀里，简直能隔着衣料感受到她的体温。
但是他竖起耳朵听清了前半段对话内容，便僵直着身体任由清梨抱住。
他没听见小狐狸后面的话，只抓住关键词，而后严肃思考：份子钱的规则是一个人一份，还是一家人一份来着？
坏了，他这么穷，不会要超出这个月的支出了吧。
祝今宵不敢占清梨便宜，他知晓清梨刚刚是在帮他解围，是出于善意帮他，但是钱还是要分开算好。
如果是一家人一份，他又怎么能让应清梨一起付。
待小狐狸走后，他把胳膊从清梨的怀抱抽出，认真道：“份子钱多少，我们当然算两人份，我还给你。”
清梨看了眼涨幅停止的气运表盘，又看眼空荡荡的怀里，她唇畔常含的笑意收起，不大高兴。
“师兄不想和我一份吗？”清梨眯起眼睛。
师兄明明那么穷，他却要花钱和自己划清界限，凭什么，为什么。他怎么敢。
祝今宵发现，清梨的秋水眸真的很灵，笑起来时是眯着的，弯弯如同天上月映在波动的河湾。
可她眯起来时，却不一定是笑着的，比如现在，这双眯起的眼睛莫名让他觉得背后一凉。
林间的风似乎停滞沉闷起来。
祝今宵本准备点头，但点头的前一瞬，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要开口，不要说话。
于是祝今宵移开视线，摸了摸鼻子，明明是占理的付钱的事情，却如此心虚。
“二十万。”清梨不高不低开口，冷冰冰，“师兄要和我匀一半吗？”
祝今宵猛然抬头，眼睛瞪大。
二十万？你把他卖了也没有二十万。
千里之外的墨妖呛了一嗓子，二十万？你把少君的妖山卖了都没有二十万，咱家底都没有这么多。
“二，二十。”祝今宵结巴，有些狼狈，即便匀一半的十万他目前看来t?也是天文数字。
份子钱不是吃喜宴的钱吗？怎么会这么贵？
“还匀吗？”清梨的语调又上扬些，“还是和我算一份？”
祝今宵沉默低下头去。
【别把人吓没了。】系统打个哈欠，【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二十万吓跑龙傲天。】
祝今宵的手尴尬握紧，又松开。他悄悄抬眼，打量清梨。
清梨依然眯眼，不再主动说话。金珠面帘之下，那张常年翘起的猫猫唇抿起。
满山的梨花似乎不再飘落。
清梨生气了。他确信。
他又费解，是因为自己拿不出十万吗？
他也有点难过。他要养妖山的小妖怪们，如果他有钱，他也愿意陪清梨买很多东西的。
这事怪他穷，他一定要更加努力省钱赚钱了。
“少，少君啊，”千里之外的墨妖最先反应过来，为了防止少君把家产花光，它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传音。
“少君，你信我。”墨妖硬着头皮，赌清梨心思，“你别再说匀钱了，就说和她算一份。”
墨妖不是祝今宵那样的年轻小伙子，听不出好赖话，这姑娘不是真的要钱，是在赌气。
为什么？祝今宵想不通，为什么匀钱清梨会不高兴，但是墨妖几乎没出过错。
拿不出钱的小祝师兄愈加低头，耳垂红到滴血，小声道：“我们算一份吧。”
他接受了清梨的好意，补充一句：“我们一起。”
清梨却终于笑起来，她开始摇晃师兄袖子。
她的语调恢复高兴：“师兄别担心，白雪山的规矩就是这样，自家人向来就是只包一份的。”
她甚至循循善诱：“师兄不要在意，你想啊，小狐狸结婚次数太多，你要是和我较真分开包，这份子钱可有得受的。”
“我很有钱的，师兄。”
清梨望向他的眸子又泛起光芒。
满山的梨花在风中重新起伏飘扬，风中含香。她攥紧了祝今宵的衣摆，得寸进尺般上前一步。
“师兄，我养得了小狐狸，小茶花，还养不起你吗？”
*
小狐狸的身份是编造的，身为娘家人的清梨等人，自然也得编造身份。
所以白雪山众人是以外地商人的身份，在凡人村镇里吃完酒席。
小狐狸嫁的张郎是员外，家境富裕，一表人才。
小狐狸觉得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鸡，故而婚宴上每一桌都有整整十只鸡，香菇炖鸡板栗烧鸡山椒鸡爪，荷叶鸡清蒸鸡松茸鸡汤。可见她要嫁的张郎十分考虑她的意见。
小狐狸团扇遮面，穿着白雪山挑选的那身嫁衣，长摆拖地，一步一窈窕，缓缓走到喜堂中央，和她这次选中的郎君拜堂。
清梨远远看小狐狸嫁人，目光欢喜欣慰。
祝今宵坐在她身旁，视线从这顿二十万的饭菜上移开，偏头望着清梨出神的神情。
他侥幸想，她能让小狐狸在身边，能偏爱小狐狸，是不是我……是不是别的妖也能有一点点机会。
白雪山嫉恶如仇的少门主，也存在偏心的可能。
如果功法绝伦的应清梨能手下留情，那活下来的小妖怪会增加很多。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试探了。
“你会原谅妖怪吗？”祝今宵给她倒水，目光却不敢看她，水流有些抖动。
清梨回过头来，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他在问小狐狸，她很不高兴。
“小狐狸才不算妖怪，它就是可爱的小狐狸。”
她语调高些：“小狐狸又没有害过人，其他的妖都当诛！”
金红二色的面帘上，那道波浪般的赤色眼妆变得冰冷凛冽，她的秀眉皱起，秋水眸凝视师兄，似乎在说，师兄怎么这么不通是非。
“妖就是坏的。”清梨言，“怎样都是坏的，该杀的。”
祝今宵不死心：“倘若是一直朝夕相处的妖呢？”
清梨诧异：“那欺骗人的妖，岂不是更该杀死。”
杯子中的水满溢出，从杯口漫出桌面。祝今宵连忙放下茶壶，找抹布来擦。
清梨有些生气了，祝今宵立刻不再问。他不想惹清梨皱眉头。
他只沉默擦桌子，转过头时，竟然隐隐有些狼狈。
第14章
14任务
他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两人吃完小狐狸酒席，清梨牵着祝今宵的手回山门。
“你俩在这里背着人偷闲呢？”
应有才摇着扇子踱步过来，清梨放下他的手，抬头笑眯眯喊了声舅舅。
祝今宵想解释两人没有偷闲，也没有背着人。但他又怕在应有才面前说多错多，硬是应了这句话。
应有才瞥眼他俩刚松开的手，一脸“我就知道我外甥女瞧上了这小白脸，哪里等得了第二日占便宜”的表情，倒也没多说什么。
题满墨宝的扇子一收，兀自向清梨布置下任务。
“这桩事情，别人去我不放心。还是得你亲自——”
他眼风带到祝今宵，决定随外甥女心意，多多帮她制造相处机会，“还是得你俩一起去一趟。”
*
任务的地点是距离白雪山千里的热闹大城镇，芙蓉镇。
镇上一家悦来客栈，掌柜来信求助，怀疑店中有妖。
悦来客栈在镇上规模独大，生意兴隆。但是客栈里常有怪事发生。
最先出现的怪事是噪音，空屋子里传来琴声。再然后，变本加厉，桌椅突然飘动。饭菜上时常有木屑。
掌柜毕竟还要开门做生意，不敢声张，私下里请过几次除妖师父，全都无功而返。有几次客人发现不对头，但都被掌柜巧言应对过去，闹鬼的名声没有传出去。
再过一个月，就是此地数年一度的簪花盛会，游人如织。掌柜想在这时节大赚一笔，必须尽快解决诡异事件。
掌柜早年和应有才有交情，此前觉得不敢麻烦大宗门，但几次除妖失败，便去书信求助。
清梨二人到时，已是傍晚。
晚霞淡紫，街上游人来往，店铺点起烛火挑起灯笼。
客栈气派，通体木制，斗拱飞檐之间，六只错金脊兽静坐其上，屋顶通铺琉璃瓦片，霞光下宛如佛塔耀金，通碧辉煌。名家题字的牌匾高挂，金箔贴于其上，门前两尊貔貅一左一右。
掌柜已经在客栈门前等候，给二人带路。
清梨在前，祝今宵紧跟其后。
掌柜是个周到的生意人，最先安排二人的食宿，嘘寒问暖一番后，笑容满面，躬身伸手，示意上楼：“二位仙长，请先上楼挑选房间。”
那不知名的妖邪极有耐心，这次任务显然得长期盯梢，好生观察一阵子才能找到应对之策。二人必然需要小住，尽力在簪花盛会前完成任务。
金珠面帘轻晃，清梨眼珠转下。这段时间里，见缝插针和师兄贴贴，增加气运值的行为准则已经深入她的骨子。
她立刻想到，同在一间房比两间房要好占师兄便宜。
“小祝师兄，”清梨弯眉，摇着他的袖子晃晃，“我们一间房吧。”
在祝今宵眉头蹙起前，她自然而快速补充：“这样能省点银钱呢。”
这个理由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有用。
与其等师兄说什么男女之防，名声之嫌，不如先下手为强，把重点转移到师兄最在乎的金钱上。银钱就是穷鬼的七寸。
祝今宵墨眉蹙起，果然诧异：“难道不是提供食宿？”
掌柜是个精明生意人，请人办事自然早准备了上好的房间，怎么可能收费，立刻殷勤：“我们小店向来周到大方，自然是——”
那边清梨斜挑一眼过来，眼下红妆潋滟，眼风带着威胁，烛火闪烁一瞬，无声胜有声。
掌柜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得很是机灵流畅：“自然是贵得很。”
他巧舌如簧顺带吹嘘两句自家客栈：“咱家客栈气派舒适，那千金一晚也是值得的！”
千金一晚。祝今宵提取关键词，瞳孔震惊。
下一瞬他的胳膊就被人抱住。
清梨抱着祝今宵胳膊，高高兴兴：“对吧师兄，都说了贵。”又小声凑近他耳边，馨香扑面，佯装抱怨，“师兄，这种店都喜欢宰客啦，咱们该提防别被坑了呢。”
掌柜：我离得很近我听到了哈。算了算了，我还是装作没听见。
祝今宵的耳朵被她的吐息吹得有些痒，头往旁边偏了下，又琢磨清梨说得对，是这个道理，还是能省钱就省钱。
清梨又扯扯他的衣服，催促：“师兄，我们住一间吧，可不能给奸商骗到钱。”
祝今宵点点头：“好。”
清梨兴高采烈拉着他上楼去，绣鞋踩在木质阶梯上如鼓点。
祝今宵又回头看了老板一眼，目光不善。
分明写着：接的是你家的委托，处理的是你家的鬼怪，观察的是你家的客栈，居然还不给包食宿，可真真小气。
掌柜读懂了这层意思，心想可不是嘛，谁这么做可太不会做生意了，能被同行笑三十年。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笑容不带减。
他自然看出来，清梨和祝今宵中，清梨才是当家的那一个，他可不敢得罪清梨。
此时入林子，说明她想要的是黄昏时的晓拂梨。
“为什么不清晨摘？”
祝今宵扶住一根要弹回来的带刺藤条。
他知道晓拂梨树黄昏时有异变，此时摘果子如打怪，要费的灵力不亚于击倒一头妖兽。
他又补充一句，“其实我起的很早。”
“师兄你有所不知。”清梨伸手将遮挡前进的树枝拂开，又回头朝他解释。
“这片林子里有蛇，也爱清晨出没，我并不想碰见。”
“那蛇修为很高吗？”祝今宵担忧。
“那自然不是。”清梨摇摇头。
“只是我嫌它丑陋难看，实在让人恶心。”
前面的路开阔了些，荆棘藤条稍微减少，渐渐能从雾气中看清远方，清梨从辨认路上收了心，回头认真和师兄说话。
“蛇类的，蛟啊，龙啊，我都很害怕。”
她肯定道，“非常害怕，所以我也讨厌见它们。”
祝今宵拂藤条的手颤了颤，藤条弹回来，那小刺从他指尖划过。
清梨依旧在往前，步调轻快催促他跟上。
“你很讨厌妖怪。”祝今宵小声，低下头去。
“师兄在说什么话。”清梨笑起来，声音却冷了几分，如同逐渐凝固的寒冰。
“我当然不喜欢。”
蟒吞噬了她母亲，牛要了她自己的命，鸟还是江家挑衅的。
她厌恶死了二十四妖。
祝今宵越加低下头去，沉默不说话。
*
清梨的晓拂梨拿得非常顺利，那棵树在清梨亮出红月伞时，就已经爽快抖落枝条，将一枚暖光而剔透的冰梨送到她手上。
作为小狐狸的娘家人，清梨这边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院子里热闹非常。
嫁衣，嫁妆，各色糖果礼品，院子里都得准备。
清梨常用的两个下属，侍女邱香，侍从博虎，都帮起忙，从早到晚忙碌，院子里一时间没有一块空闲地。
连成片素静沉默的昙花旁，都挂满红绸。那株精心养护的十八学士边，全是糖纸。
院子里挂着架子撑开嫁衣展示。
小狐狸和清梨在挑嫁衣款式和花纹。
“我觉得那件嫁衣更好看诶。”小狐狸指着其中一件，又惋惜，“可是张郎已经定下旁边一件了，让我一定要穿。”
清梨安慰她：“没关系，下次再穿。”
在昙花旁捆红绳的祝今宵听得眉头一跳。
*
大家几乎不用仙法，像过家家一样纯手工，忙中难免出错。
他们包喜糖喜果，几百份里包错了几份。
祝今宵过意不去，加上强迫症想尽善尽美，准备想法子把错的挑选出来。清梨倒是阻止他。
“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
清梨拍拍祝今宵的肩膀，安慰师兄没经验不要紧的。
“下次再结婚就知道了。”
祝今宵捏捏鼻梁，没忍住纠错：“少门主，结婚这个事，总说下次是不是不好？”
“啊？”清梨无辜的眼神望向他，“可是小狐狸经常结婚啊。”
祝今宵：？？？
清梨解释，小狐狸生的好看，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化形成漂亮美人，有时候变男有时候变女，遇到意中人就成婚。
但是小狐狸爱玩，往往成婚不到十年就无趣了，就会留下一笔钱财，假死遁身，再变个新皮囊接着玩闹。
祝今宵：听着有点像……仙人跳呢。
“别想太多，”清梨试图试图抓师兄去做别的事情，“我们还有桂花糖没有做好呢。”
附近的婚约传统里，要熬制桂花糖。
清梨从舅妈那里拿的去年的干桂花，祝今宵把糖水煮到冒出小气泡，拿金色汤勺一圈一圈搅拌。他记得清梨爱吃甜，特意把糖放到配方范围中的最大比例。
待糖水煮到适宜，伸手将金色桂花撒进去，又添了点别的调料增加风味。
最后的步骤倒是用到了仙法，直接拿符咒加速，催糖浆凝固，再切成小块。
待桂花糖做好，已经是第二天。
祝今宵起早，在清梨的院子里，拿刀将桂花糖裁成小块，再用牛皮纸包上，系上细红绳打成蝴蝶结。
清梨也已经起床，手执毛笔，就在他旁边的地上，半跪着在满地红纸上写字。
她的字写得不差，和祝今宵相似，行笔流畅，最后一笔总爱如游龙般拖长。
今天清梨没有戴面帘，他发现清梨的虎牙那样明显。
清梨抬头望向桌子，脆声问：“小祝师兄，这次准备的桂花糖甜不甜？我还没有尝过呢。”
祝今宵立刻拿起一颗刚掰下来的桂花糖，伸手递给清梨。
清梨还在写东西，一手举起拿着毛笔，一手按压红纸，手上蘸着墨汁。
祝今宵本意是让清梨接过，没想到清梨只是看了眼自己沾墨的手，便毫不犹豫伸头，就着他的手指，直接张口，从他指尖把桂花糖叼走。
有呼吸的热度扫过祝今宵的指尖，碎发从他手边一拂而过。
那颗他今天格外注意的虎牙，轻擦过他的手指。
他感觉心头跳起一瞬，痒。
清梨含着桂花糖，眼睛满意眯起。
“甜。”
第13章
13宴席
师兄，我养得起你。
小狐狸出嫁的那天，天空正好下起一场狐狸雨，晴天里从东边飘来太阳雨。
小狐狸穿着喜服，兴高采烈嫁给张郎。
清梨已经提前将晓拂梨送给小狐狸，当做新婚礼物。
小狐狸对各种事项熟门熟路，抱着礼盒，眨眨眼，又望向她身边的祝今宵。
“可是这位师兄的份子钱还没有给呢。”
小狐狸被清梨一路宠大，加上院子里其他侍从也乐意陪她玩闹，每次结婚都送礼物。她自然而然认为白雪山和清梨玩得好的都会给她份子钱。
穷的叮当响的祝今宵一愣，妖山贫苦荒凉，他长久没有参加过喜事，早就忘光了这些礼仪规则。
清梨很自然挽过师兄的胳膊，笑眯眯：“师兄的算我这里呀，我们两个算一份哦。”
她哄小狐狸：“我给的超多吧。”
小狐狸又瞧了瞧站得很近的两个人，眯眼凑近，一拍毛茸茸的脑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
她蹦蹦跳跳，两边的毛茸耳朵摇摆，埋怨自己太关注自己的婚事，居然没注意到这个新弟子的特殊。
她认认真真端详祝今宵的脸，觉得这张脸确实够资格能般配少门主。
又欢喜：“那我可真是邀请对了，正好沾喜气，请帖也只发一份好了！”
清梨知道小狐狸脑子里只有风花雪月，想到的场景怕是比真实情况差了十万八千倍，却也只是笑笑，懒得纠正。
反正师兄现在逃不掉嘛，她怎么想都行，大差不差。
白色梨花随风飘荡，花香阵阵。
清梨靠得实在太近，祝今宵感觉自己的胳膊全被圈在她怀里，简直能隔着衣料感受到她的体温。
但是他竖起耳朵听清了前半段对话内容，便僵直着身体任由清梨抱住。
他没听见小狐狸后面的话，只抓住关键词，而后严肃思考：份子钱的规则是一个人一份，还是一家人一份来着？
坏了，他这么穷，不会要超出这个月的支出了吧。
祝今宵不敢占清梨便宜，他知晓清梨刚刚是在帮他解围，是出于善意帮他，但是钱还是要分开算好。
如果是一家人一份，他又怎么能让应清梨一起付。
待小狐狸走后，他把胳膊从清梨的怀抱抽出，认真道：“份子钱多少，我们当然算两人份，我还给你。”
清梨看了眼涨幅停止的气运表盘，又看眼空荡荡的怀里，她唇畔常含的笑意收起，不大高兴。
“师兄不想和我一份吗？”清梨眯起眼睛。
师兄明明那么穷，他却要花钱和自己划清界限，凭什么，为什么。他怎么敢。
祝今宵发现，清梨的秋水眸真的很灵，笑起来时是眯着的，弯弯如同天上月映在波动的河湾。
可她眯起来时，却不一定是笑着的，比如现在，这双眯起的眼睛莫名让他觉得背后一凉。
林间的风似乎停滞沉闷起来。
祝今宵本准备点头，但点头的前一瞬，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要开口，不要说话。
于是祝今宵移开视线，摸了摸鼻子，明明是占理的付钱的事情，却如此心虚。
“二十万。”清梨不高不低开口，冷冰冰，“师兄要和我匀一半吗？”
祝今宵猛然抬头，眼睛瞪大。
二十万？你把他卖了也没有二十万。
千里之外的墨妖呛了一嗓子，二十万？你把少君的妖山卖了都没有二十万，咱家底都没有这么多。
“二，二十。”祝今宵结巴，有些狼狈，即便匀一半的十万他目前看来t?也是天文数字。
份子钱不是吃喜宴的钱吗？怎么会这么贵？
“还匀吗？”清梨的语调又上扬些，“还是和我算一份？”
祝今宵沉默低下头去。
【别把人吓没了。】系统打个哈欠，【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二十万吓跑龙傲天。】
祝今宵的手尴尬握紧，又松开。他悄悄抬眼，打量清梨。
清梨依然眯眼，不再主动说话。金珠面帘之下，那张常年翘起的猫猫唇抿起。
满山的梨花似乎不再飘落。
清梨生气了。他确信。
他又费解，是因为自己拿不出十万吗？
他也有点难过。他要养妖山的小妖怪们，如果他有钱，他也愿意陪清梨买很多东西的。
这事怪他穷，他一定要更加努力省钱赚钱了。
“少，少君啊，”千里之外的墨妖最先反应过来，为了防止少君把家产花光，它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传音。
“少君，你信我。”墨妖硬着头皮，赌清梨心思，“你别再说匀钱了，就说和她算一份。”
墨妖不是祝今宵那样的年轻小伙子，听不出好赖话，这姑娘不是真的要钱，是在赌气。
为什么？祝今宵想不通，为什么匀钱清梨会不高兴，但是墨妖几乎没出过错。
拿不出钱的小祝师兄愈加低头，耳垂红到滴血，小声道：“我们算一份吧。”
他接受了清梨的好意，补充一句：“我们一起。”
清梨却终于笑起来，她开始摇晃师兄袖子。
她的语调恢复高兴：“师兄别担心，白雪山的规矩就是这样，自家人向来就是只包一份的。”
她甚至循循善诱：“师兄不要在意，你想啊，小狐狸结婚次数太多，你要是和我较真分开包，这份子钱可有得受的。”
“我很有钱的，师兄。”
清梨望向他的眸子又泛起光芒。
满山的梨花在风中重新起伏飘扬，风中含香。她攥紧了祝今宵的衣摆，得寸进尺般上前一步。
“师兄，我养得了小狐狸，小茶花，还养不起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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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狸的身份是编造的，身为娘家人的清梨等人，自然也得编造身份。
所以白雪山众人是以外地商人的身份，在凡人村镇里吃完酒席。
小狐狸嫁的张郎是员外，家境富裕，一表人才。
小狐狸觉得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鸡，故而婚宴上每一桌都有整整十只鸡，香菇炖鸡板栗烧鸡山椒鸡爪，荷叶鸡清蒸鸡松茸鸡汤。可见她要嫁的张郎十分考虑她的意见。
小狐狸团扇遮面，穿着白雪山挑选的那身嫁衣，长摆拖地，一步一窈窕，缓缓走到喜堂中央，和她这次选中的郎君拜堂。
清梨远远看小狐狸嫁人，目光欢喜欣慰。
祝今宵坐在她身旁，视线从这顿二十万的饭菜上移开，偏头望着清梨出神的神情。
他侥幸想，她能让小狐狸在身边，能偏爱小狐狸，是不是我……是不是别的妖也能有一点点机会。
白雪山嫉恶如仇的少门主，也存在偏心的可能。
如果功法绝伦的应清梨能手下留情，那活下来的小妖怪会增加很多。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试探了。
“你会原谅妖怪吗？”祝今宵给她倒水，目光却不敢看她，水流有些抖动。
清梨回过头来，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他在问小狐狸，她很不高兴。
“小狐狸才不算妖怪，它就是可爱的小狐狸。”
她语调高些：“小狐狸又没有害过人，其他的妖都当诛！”
金红二色的面帘上，那道波浪般的赤色眼妆变得冰冷凛冽，她的秀眉皱起，秋水眸凝视师兄，似乎在说，师兄怎么这么不通是非。
“妖就是坏的。”清梨言，“怎样都是坏的，该杀的。”
祝今宵不死心：“倘若是一直朝夕相处的妖呢？”
清梨诧异：“那欺骗人的妖，岂不是更该杀死。”
杯子中的水满溢出，从杯口漫出桌面。祝今宵连忙放下茶壶，找抹布来擦。
清梨有些生气了，祝今宵立刻不再问。他不想惹清梨皱眉头。
他只沉默擦桌子，转过头时，竟然隐隐有些狼狈。
第14章
14任务
他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两人吃完小狐狸酒席，清梨牵着祝今宵的手回山门。
“你俩在这里背着人偷闲呢？”
应有才摇着扇子踱步过来，清梨放下他的手，抬头笑眯眯喊了声舅舅。
祝今宵想解释两人没有偷闲，也没有背着人。但他又怕在应有才面前说多错多，硬是应了这句话。
应有才瞥眼他俩刚松开的手，一脸“我就知道我外甥女瞧上了这小白脸，哪里等得了第二日占便宜”的表情，倒也没多说什么。
题满墨宝的扇子一收，兀自向清梨布置下任务。
“这桩事情，别人去我不放心。还是得你亲自——”
他眼风带到祝今宵，决定随外甥女心意，多多帮她制造相处机会，“还是得你俩一起去一趟。”
*
任务的地点是距离白雪山千里的热闹大城镇，芙蓉镇。
镇上一家悦来客栈，掌柜来信求助，怀疑店中有妖。
悦来客栈在镇上规模独大，生意兴隆。但是客栈里常有怪事发生。
最先出现的怪事是噪音，空屋子里传来琴声。再然后，变本加厉，桌椅突然飘动。饭菜上时常有木屑。
掌柜毕竟还要开门做生意，不敢声张，私下里请过几次除妖师父，全都无功而返。有几次客人发现不对头，但都被掌柜巧言应对过去，闹鬼的名声没有传出去。
再过一个月，就是此地数年一度的簪花盛会，游人如织。掌柜想在这时节大赚一笔，必须尽快解决诡异事件。
掌柜早年和应有才有交情，此前觉得不敢麻烦大宗门，但几次除妖失败，便去书信求助。
清梨二人到时，已是傍晚。
晚霞淡紫，街上游人来往，店铺点起烛火挑起灯笼。
客栈气派，通体木制，斗拱飞檐之间，六只错金脊兽静坐其上，屋顶通铺琉璃瓦片，霞光下宛如佛塔耀金，通碧辉煌。名家题字的牌匾高挂，金箔贴于其上，门前两尊貔貅一左一右。
掌柜已经在客栈门前等候，给二人带路。
清梨在前，祝今宵紧跟其后。
掌柜是个周到的生意人，最先安排二人的食宿，嘘寒问暖一番后，笑容满面，躬身伸手，示意上楼：“二位仙长，请先上楼挑选房间。”
那不知名的妖邪极有耐心，这次任务显然得长期盯梢，好生观察一阵子才能找到应对之策。二人必然需要小住，尽力在簪花盛会前完成任务。
金珠面帘轻晃，清梨眼珠转下。这段时间里，见缝插针和师兄贴贴，增加气运值的行为准则已经深入她的骨子。
她立刻想到，同在一间房比两间房要好占师兄便宜。
“小祝师兄，”清梨弯眉，摇着他的袖子晃晃，“我们一间房吧。”
在祝今宵眉头蹙起前，她自然而快速补充：“这样能省点银钱呢。”
这个理由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有用。
与其等师兄说什么男女之防，名声之嫌，不如先下手为强，把重点转移到师兄最在乎的金钱上。银钱就是穷鬼的七寸。
祝今宵墨眉蹙起，果然诧异：“难道不是提供食宿？”
掌柜是个精明生意人，请人办事自然早准备了上好的房间，怎么可能收费，立刻殷勤：“我们小店向来周到大方，自然是——”
那边清梨斜挑一眼过来，眼下红妆潋滟，眼风带着威胁，烛火闪烁一瞬，无声胜有声。
掌柜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得很是机灵流畅：“自然是贵得很。”
他巧舌如簧顺带吹嘘两句自家客栈：“咱家客栈气派舒适，那千金一晚也是值得的！”
千金一晚。祝今宵提取关键词，瞳孔震惊。
下一瞬他的胳膊就被人抱住。
清梨抱着祝今宵胳膊，高高兴兴：“对吧师兄，都说了贵。”又小声凑近他耳边，馨香扑面，佯装抱怨，“师兄，这种店都喜欢宰客啦，咱们该提防别被坑了呢。”
掌柜：我离得很近我听到了哈。算了算了，我还是装作没听见。
祝今宵的耳朵被她的吐息吹得有些痒，头往旁边偏了下，又琢磨清梨说得对，是这个道理，还是能省钱就省钱。
清梨又扯扯他的衣服，催促：“师兄，我们住一间吧，可不能给奸商骗到钱。”
祝今宵点点头：“好。”
清梨兴高采烈拉着他上楼去，绣鞋踩在木质阶梯上如鼓点。
祝今宵又回头看了老板一眼，目光不善。
分明写着：接的是你家的委托，处理的是你家的鬼怪，观察的是你家的客栈，居然还不给包食宿，可真真小气。
掌柜读懂了这层意思，心想可不是嘛，谁这么做可太不会做生意了，能被同行笑三十年。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笑容不带减。
他自然看出来，清梨和祝今宵中，清梨才是当家的那一个，他可不敢得罪清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