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算命先生正低头数银子,闻言头也不抬的道:“算什么?”

    曲淳风声音听不出情绪的道:“算算我那不成器的师弟都在做些什么。”

    那算命先生闻言一顿,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曲淳风正坐在自己对面,登时像见了鬼一样,呲溜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惊慌失措的喊道:“师师师师师……师兄!!!”

    这人赫然是明宣。

    曲淳风无声眯眼:“我让你带着师弟在山下驻守,你在做什么?”

    身为大师兄,他的威严毋庸置疑,明宣只看他那难看的脸色便心知不好,犹豫了许久也没敢重新坐回去,怂怂的站在一旁,结结巴巴的出言解释:“大……大师兄,是你说让我们乔装成平民百姓,免得被发现的。”

    “混账!”曲淳风掌心一拍,桌子都震了两下,“师父教你堪舆数术阴阳五行是让你来此处摆摊算命的吗?!”

    明宣被他吓的一抖,不自觉又后退了几步,免得误伤自己,壮着胆子小声辩解道:“大师兄,是你让我们装百姓的嘛,我们也不会别的,总不能去码头扛大包,那更丢人。”

    道士嘛,只会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还有什么比算命更适合他们呢?抓鱼吗?

    曲淳风气结:“你!”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堂堂天一门弟子居然在闹市摆摊算命,传出去未免也太过有辱师门,曲淳风面色难看,但见明宣在旁边偷偷摸摸的打量自己,活像只贼老鼠,气又消了些。

    此处是闹市,曲淳风不想引人注目,把剑拿了回来,从摊位上起身:“明义明筹他们呢?”

    明宣见他不似生气,小心翼翼的凑到他身边,掰着手指头给他数:“那就有点远了,三师弟在东街算命,四师弟在南街算命,五师弟在北街算命,顺便给镇上的员外家看风水去了,六……六六六哎哎师兄你松手啊,疼疼疼疼!”

    明宣耳朵都快被曲淳风拧掉了,急得在原地直跳脚:“师兄师兄!我错了!我错了!”

    曲淳风面无表情松开他,声音冷冷:“半月之期已过三日了,我看你们是不想要命了,还有心思在这里摆摊算命?!”

    明宣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小声嘀咕:“大师兄,我上山找过你,但是你不在,再说了,我们想要命,也得看皇帝给不给啊,怎么开心怎么活呗。”

    曲淳风闻言欲言又止的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无声攥紧了手里的剑,面上罕见显出了一丝挣扎,末了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白色药瓶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这是一月的药量,我有事要找泉州刺史相商,你们不得轻举妄动,静候消息。”

    天一门不分属朝廷任何官衙,仅听命皇帝一人,可他们大多玄术通异,精晓奇门遁甲之术,实在让人忌惮,昭宁帝恐他们心思不轨,一直用毒蛊操控,每过半月便需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便会功力尽散,骨骼寸断而亡。

    天一门上至洪观微,下至最末的外门弟子,皆中此毒。

    此次寻访鲛人踪迹,求长生之术,料想时日经久,昭宁帝便赐下了半年的解药,尽数交由曲淳风保管,眼看半月之期将过,而明宣他们还未服用解药,所以他才会急着回到岸上。

    明宣把药瓶接过,自己往嘴里丢了一颗,嚼糖豆似的嚼了两下:“师兄,你找泉州刺史做什么,我陪你去吧,对了,这些时日你去哪儿了,找到鲛人的踪迹了么?”

    曲淳风闻言脚步一顿,复又恢复正常,走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头也不回,只说了一个字:“无。”

    明宣不疑有他,连摊位都顾不上,屁颠屁颠跟了上去:“那师兄,我们怎么回京复命啊?”

    曲淳风说没有鲛人,他是信的,但也得皇帝信才行啊,昭宁帝身体近日每况愈下,想求长生已经求疯魔了,他八成只会觉得天一门办事不力,说不定死的时候还会拉他们一起陪葬。

    明宣心里嘀嘀咕咕,要不是身上中了毒,他早就不想效命皇帝了,还不如在这个地方算命呢。

    曲淳风心乱如麻,内心飞速思忖着对策,他见明宣跟着自己,皱眉道:“你给他们把解药送去,不要跟着我。”

    明宣:“师兄,我没跟着你,三师弟在前面那条街摆摊呢,我给他送药去。”

    曲淳风:“……”

    替皇帝寻访长生药的事相当严密,对外不曾透露半分,泉州刺史吴显荣也是日日焦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找到鲛人还好,若是找不到,万一牵连了他可怎么办?

    尤其京中日日派特使传信询问情况,吴显荣更觉棘手,他要是知道情况就好了,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啊,国师等人也没个动静,他几次三番派人去打听,都一无所获。

    这日,吴显荣正对着京中传来的密信抓耳挠腮,提笔沾墨,头发都摸秃了也不知该如何回信,外间的衙役忽然一路疾跑进来通报:“大人!大人!”

    吴显荣正烦着,闻言直接把手中的湖笔扔了过去,落在堂下地砖上溅了一地墨迹:“混账,何事喧嚣?!”

    衙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外面道:“大……大人……国师来了,正在外面等着呢,您快随属下去吧!”

    吴显荣闻言唰的一下从位置上站起了身:“你说谁来了?!”

    衙役气喘吁吁的道:“国师啊,大人,他正在内厅等着呢。”

    吴显荣面上一喜,急忙从桌案后走出来,拎着官袍一角急匆匆的往外跑:“快快快,随本官去接见国师!”

    曲淳风正在内厅坐等,丫鬟上了一些茶果点心就毕恭毕敬的退立一旁等待吩咐,中间一座瑞兽铜香炉从兽口冒出一缕袅袅的青烟,嗅之令人心旷神怡。

    曲淳风看了眼茶杯,见杯壁釉色怡人,瓷白细腻,价格应当不菲,里头泡着的茶叶也是上等质地,与宫内贡品成色差不多,心道这吴显荣日子过的倒比皇帝还快活。

    没过多久,吴显荣就急匆匆赶了来,他先是在门口正了正衣冠,这才喘匀气息,迈步走进去,对着曲淳风行礼道:“下官吴显荣,不知国师到访,有失远迎,还望勿怪,不知国师纡尊降贵来此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其实想问问鲛人寻到没有,但又没胆子问,知道太多也不是好事。

    曲淳风静静看着他,见吴显荣眼珠子提溜提溜转,十足不安分的模样,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这些日子京中可有来信?”

    他气息太过冰冷,加上身居高位,难免令吴显荣心生几分忌惮,闻言老老实实的答道:“陛下派特使日日发来密函,对鲛人一事极其看重,下官愚钝,不知该如何回答,还请国师指教。”

    语罢对门外的侍从使了个眼色:“去,将本官桌案上的密函取来。”

    侍从点头应是,急匆匆去取了,不消片刻回来,手中厚厚一摞密函,吴显荣从他手里接过来,然后恭恭敬敬放到了曲淳风手边:“请大人过目。”

    昭宁帝远比曲淳风想象中要着急的多,不过短短一段时间,竟是连发了十三封密函,内容大同小异,就是想得知长生不老药的情况,吴显荣虽是阿谀奉承之辈,可为官多年,也有些小机灵,并未把话说太满,回复的时候也只是含含糊糊,没透露什么实质性消息。

    曲淳风把信函一一翻遍,见前面几封字迹熟悉,怕是昭宁帝亲笔所写,但后面就是别人代笔了,心觉有异,复又翻回前面看,隐隐察觉了端倪。

    昭宁帝身为一国之君,笔锋自然犀利,可这字迹细细看去虚浮无力,甚至多处抖动,分明是病染沉疴之像。

    曲淳风抖了抖信纸,鼻翼间嗅到一股极浅极浅的药味,无声眯眼。

    第109章

    京城来人

    上一世昭宁帝病重的时候大约在春初,然而不知是不是曲淳风的重生改变了什么,竟有提前的征兆,信纸上沾染的药味散也散不去。

    曲淳风把信纸缓缓对折,重新放好。迎着吴显荣的目光,他一句也未透露,只道:“不是什么大事,我书信一封,你派人快马加鞭送入京城。”

    有人顶在前头是好事,省的自己烦恼措辞了,吴显荣岂有不答应的理,当即把曲淳风请到了书房,亲自研墨捧纸,伺候在旁:“敢问大人这些时日去寻访鲛人踪迹可有什么发现?下官早早就预备好了通熟水性的高手,另还有数十艘战船,届时水陆路两边夹击,定叫他们插翅难逃。”

    吴显荣虽然依旧不觉得有鲛人,但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漂漂亮亮,再则万一寻到了呢?替皇帝寻到长生药,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啊,怎么着他也得出出力。

    曲淳风提笔沾墨,堪堪写了个开头,听见他的话笔锋一顿,纸上顿时沁了大片墨迹,他面不改色的重新换了一张纸,淡声道:“吴大人先退下吧。”

    这是嫌他聒噪了。

    吴显荣面色讪讪,心中难免起了微词,这国师大人也忒不会办事,看着刚正不阿吧,偏偏收了自己一堆金银,俗话说拿人手软吃人嘴软,但对方可是半点情面都没留啊。

    吴显荣道:“那……下官先告退,大人写好书函往外吩咐一声便是。”

    语罢躬身退出了书房,反手带上门。

    曲淳风着实不知该如何这封信,昭宁帝虽昏庸老迈,却也不好糊弄,为了长生之术可谓什么方法都试过了,阅尽古籍,遍览群书,对鲛人的了解不在曲淳风之下。

    倘若说这世间谁最坚信鲛人真的存在,那么非昭宁帝莫属。

    曲淳风如果说未寻到鲛人踪迹,昭宁帝必定不会信,说不定还会迁怒天一门众人,可若说寻到了,若说寻到了……

    临渊该怎么办?

    曲淳风心底冷不丁冒出这个名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捏笔的手无意识攥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竟是把笔杆都捏断了,他过神来,连忙弃了断笔,像是扔掉什么烫手山芋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曲淳风只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却又说不上来什么变了,他只知道自己非常讨厌这种瞻前顾后的感觉,现如今无论如何都需有东西向皇帝复命,鲛人也非捉不可,届时倘若不慎捉到临渊,放了便是。

    如果捉到临渊,放了便是……

    这是曲淳风在权衡师门上下后,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他换了一支笔,正欲落字,系统忽然弹了出来,胖乎乎的身躯一把捂住了纸,后背翅膀扇个不停:【不可以抓鲛人哦。】

    曲淳风顿了顿,直接拂袖将它挥开,虽未说话,但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几个字:你管的太多了。

    系统抱住了他的笔:【亲,如果对皇帝说实话,鲛人一族会灭绝的。】

    曲淳风心想如果不说实话,天一门上上下下,还有远在京城的洪观微又该怎么办,他静静睨着系统:“那阁下以为,我该如何做?”

    曲淳风自持公正,可事实上他的心很小很小,小到只能顾及身边的人,再远的,他就鞭长莫及了。

    系统静默一瞬:【你们身上的毒真的没办法解吗?】

    曲淳风闭目摇头。

    洪观微乃一代玄术大师,寿元二百余岁,历经两朝,也算见多识广,他当年受过皇室大恩,后来投身朝廷,效忠国君,谁料被下了毒,连带着害了师门上下,曾经试过解毒之法,却都无济于事。

    他们只能听命于皇帝,没有别的办法。

    系统出主意:【偷解药?】

    曲淳风:“偷不到。”

    昭宁帝又不蠢,解药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偷到。

    系统道:【可你如果捉了鲛人回去,皇帝还会继续让你炼制长生药,到时候你炼不出来,一样会死。】

    曲淳风恍若身处狭巷,前后都是死路,没有分毫退路,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洪观微如今还在京城被皇帝软禁,天一门众人但凡有一丝异心,他性命忧矣。

    曲淳风只说了一句话:“我师父还在京城。”

    把他从小养大的师父,视若亲子的师父。

    他不能不管……

    毛笔沾了浓墨,堪堪在纸上落下“皇上亲启”四字,系统忽然说了一句话:【你杀了他的族人,他会恨死你的。】

    又一张纸毁了。

    曲淳风想起那条鲛人,干净的手不慎沾了一片墨迹,他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擦,却越擦越脏,最后变成一团乌黑的印子,抿唇不动了。

    系统道:【天无绝人之路,先想办法把皇帝糊弄过去,然后找解药,救你师父出来,能臣择明主而侍,昏庸的皇帝根本不值得你们效忠。】

    系统只是一段数据,没办法思考出什么办法替曲淳风解决难题,但它愿意相信,星际执行官让宿主重生,一定是为了弃暗投明,而不是重蹈覆辙。

    曲淳风内心也在挣扎,他心知效忠皇帝不是长久之计,天一门上下日日受毒蛊操控,与傀儡何异,说不得以后还会祸及妻儿,总要寻个解决的办法。

    为今之计,曲淳风只能拖,拖到昭宁帝病重的时候,或可有一线生机,再另外遣人去京城打探洪观微的消息,把人救出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他的内心也陷入了天人纠结,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才像是终于做下了什么决定般,缓缓提笔。

    曲淳风定下心神,重拟了一份奏折,却没写什么内容,只说海面辽阔,天一门众人尚在搜寻,请皇帝静候佳音,用火漆封口,交给衙役快马加鞭的送入京城。

    做完这一切,曲淳风便离开府衙,将天一门弟子聚到一处,派遣了几个稳重可靠的弟子乔装打扮混入京城,务必把洪观微救出来。

    明宣不明所以,欲言又止的道:“师兄,如果把师父救出来,岂不是惹了皇帝猜疑……”

    届时天一门上下只怕都逃不掉朝廷的追杀,更何况他们身中蛊毒。

    曲淳风眉头紧皱:“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之术,我们就算捉了鲛人回去,也练不出长生药,一样是个死,倒不如拼一把。”

    明宣没想到这种话会从曲淳风嘴里说出来,不由得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毕竟在他的心中,曲淳风死板规矩,忠于君上,从未有过违逆之举,又怎么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杀头之事?

    明宣低低出声道:“师兄,不怕你骂,其实我早就不想受国君驱使了,天一门上下都是大好男儿,身怀本领,在哪里不能干出一番事业,却偏偏要听那昏君的话,活的真是憋屈,如今你想通了,底下的师弟自是跟随的,纵死了,也死的痛快。”

    他说完,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曲淳风的神色,似乎是怕挨揍,无意识后退了几步。

    “……”

    曲淳风从不知明宣是这么想的,在他的心中,能护天一门上下所有人的性命无虞便是好事,却原来,自由终究大过生死。

    曲淳风静静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那些字句到了嘴边,却又一个都说不出来,他对这些师弟严肃惯了,说不出什么软话,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兄不会让你们死的……”

    曲淳风送去的那封奏折,纵使八百里加急,抵达京城最快也需一个月的时间,然而第十日的时候,昭宁帝忽然派来了一队特使,领头的便是大内总管王崇喜。

    王崇喜此人自幼服侍昭宁帝,虽是太监之身,可极善察言观色,说是皇帝身边第一亲近人也不为过,文武百官后宫诸妃无不巴结贿赂,曲淳风曾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但并未深交。

    大队御林军快马加鞭来到泉州刺史府衙门前,一路尘埃飞扬,气势凛冽,沿途百姓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纷纷四处躲避,被吓的不敢出门,有胆子大的探头探脑,却见那队伍里有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从上面下来了一名宦官打扮的老太监。

    特使三日前便到了,一直在驿馆休息整顿,吴显荣在泉州这个破地方待了十几年,哪里见过这么多宫里来的贵人,收到消息,一早就在官衙前候着了,满面笑颜,好不殷勤。

    吴显荣见王崇喜下了马车,不顾自己刺史的身份,连忙迎了上去,腰都弯了几个度:“在下泉州刺史吴显荣,见过王大人,王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我已经命人备好了酒菜,还请大人入内。”

    王崇喜年过五旬,满脸褶皱,一双眼却精明锐利,臂弯里搭着一条拂尘,面对吴显荣的巴结,只是笑了笑,乍看也有几分慈祥之意,声音苍老:“咱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宣读密旨,酒席稍后再说,敢问国师何在?”

    话音未落,曲淳风便从里间走了出来,他一身国师白袍,外罩黑纱,发髻高束,饰太极冠玉,端的是仙风道骨,身后跟着天一门众弟子,除官纹腰佩,打扮一般无二。

    王崇喜虽是大内总管,可到底也只是五品官,曲淳风不可能如吴显荣一般,亲自来门外等他。

    王崇喜人精似的人,显然也知晓曲淳风的性子,也没拿什么架子,当即俯身行礼,满脸笑意:“老奴见过国师,京城一别,已有数月未见,您愈发风姿出众了。”

    曲淳风不理他那些虚虚实实的夸赞话,只想知道皇帝为何会忽然派大队人马来此,抬手虚扶一把:“王公公此次前来可有要事?”

    王崇喜道:“自然有要事,不过是密旨,只能说与国师一人听。”

    第110章

    捕捉

    王崇喜是昭宁帝的亲信太监,此次千里迢迢来到泉州本就不同寻常,更何况还有密旨要宣,曲淳风看了他一眼:“既如此,王公公入内宣旨吧。”

    大队御林军值守在外,加上天一门的人,顷刻便将府衙守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曲淳风和王崇喜入了内室,正准备跪下听旨,却被后者连忙扶起:“国师快起,陛下特意嘱咐了,不必多礼,站着听旨便好。”

    曲淳风闻言顺势站直了身体,不见半分受宠若惊,垂眸淡声道:“陛下有什么密旨,王公公请宣读。”

    熟料王崇喜闻言面上却闪过一抹忧心忡忡,眉头也紧皱了起来,走上前压低声音道:“国师应当知晓陛下密旨所为何事,便是那鲛人下落,实不相瞒,早在数日前陛下就已经龙体有恙了,日日靠奇珍异宝续命,生吊着一口气,实在等不得了,这才派咱家来协助国师。”

    语罢长施一礼,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昭宁帝现在已经病得连笔都拿不起来了,内容自然也只是底下人代笔,上面加以印鉴。

    国君病重是大事,且不论太子尚且年幼,现如今南蛮北狄虎视眈眈,国丧一旦传出,局势必定颠覆,故而昭宁帝的病情只有少数几人知晓,他此次派王崇喜前来,无非就是对天一门上下起了疑心,明为协助,实是盯梢。

    曲淳风将那封密信匆匆扫了眼,想起外间的大队御林军,指尖无声收紧,面上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陛下既然有旨,臣自当照办,只是海面多风浪,恐王公公经受不住,不如在驿馆休息,剩下的事交给在下便是。”

    王崇喜竟是拒绝了:“咱家这条命早就是陛下的了,小小风浪又算什么,还请国师抓紧时日,早些寻到鲛人炼制长生药回去复命,否则洪大人在京中久久见不到你们,岂不是挂念?”

    后面一句便是若有若无的威胁了。

    曲淳风闻言目光冰冷了一瞬,他面无表情睨着王崇喜,直把对方盯得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僵了,这才收回视线:“王公公想何时去?”

    王崇喜躬身:“自然越快越好,今日最佳,明日也可。”

    曲淳风闻言听不出情绪的道:“那就明日出发吧。”

    语罢转身离开了房间,丝毫面子也不给王崇喜。

    明宣和天一门众人守在外间,见曲淳风从里面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想问些什么,又恐人多眼杂,只能压低声音担忧问道:“师兄,无事吧?”

    曲淳风摇头不语,只是看了眼暗中盯着他们的御林军:“王崇喜带了多少人来?”

    明宣:“太多了,数不清。”

    曲淳风:“……”

    天一门众人虽有玄术加持,可也终究只是肉体凡胎,以一当十可,以一当百却困难了,届时两方人若起了冲突,谁胜谁败还真不好说,曲淳风只能静观其变。

    翌日清早,吴显荣便在王崇喜的授意下点齐了人马,带着数百精通水性的手下,还有一众大内高手浩浩荡荡的前往了海边,找水师提督调了几十艘战船在水上待命,对外只说皇帝要祭天祈福,闲杂人等通通回避。

    王崇喜在侍卫的搀扶下从马车走出,堪堪落地就因为不适应湿软的沙地踉跄了一下,绯色的内侍袍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干瘦的身躯就像一根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的枯草,随时会被吹走。

    他急忙忙扶稳自己的纱帽,看向了前方骑在马上的曲淳风,提高了音量问道:“敢问国师,这天气如此恶劣,我等该如何寻找啊?”

    明宣心想这个老东西既不会捉鲛人,跑来作甚,还当他有多厉害呢,原来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声对曲淳风道:“师兄,别理他。”

    曲淳风翻身下马,亦是衣袍翻飞,他对王崇喜道:“既是寻找鲛人,自然是在海上找,公公若是身体不适,可在岸边等待。”

    王崇喜自然是拒绝的,他在侍卫的搀扶下走上前来,恍若察觉不到曲淳风疏离的态度,满面笑意:“老奴无碍,等会儿上船之后便与国师同行,务必要早日完成陛下的吩咐。”

    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哭喊声,曲淳风循声看去,却见大批官兵与一群村民发生了争执,推搡间吵闹不休,眉头一皱,看向了吴显荣:“怎么回事?”

    吴显荣对上他近乎锐利的目光,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大冷的天竟是出了满头的汗,一边用袖袍擦拭,一边道:“回……回国师……下官……下官……”

    王崇喜见状直接出声道:“是咱家吩咐吴大人这么做的,替陛下寻找鲛人踪迹非同小可,万不能让无关紧要的人碍了事,这些渔民居住在海边不肯离去,只能强行驱赶,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还请国师谅解一二。”

    那些官兵猖狂惯了,说是驱赶,却更像打家劫舍的土匪,冲进去后噼里啪啦一顿乱砸,看见什么值钱的东西直接据为己有,在大姑娘小媳妇身上毛手毛脚,他们的丈夫家人自然不依,两方人马便闹了起来。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我们在这里住的好好的,你们这样不由分说的冲进来,与烧杀抢掠的土匪何异?!!”

    为首的队正闻言直接一脚把说话的老伯踢到了地上,冷笑着道:“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现如今朝廷有命,陛下祭天,闲人不得干扰,你们谁再阻拦,直接就地正法!”

    说完锵的一声抽出了腰间佩刀,直直指向了地上的老伯,就在这时,一名少女忽然哭着扑过来挡住了刀刃:“不要杀我阿爹!”

    赫然是阿瑛。

    队正见她生的秀美,竟也没有发怒,而是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这小小的渔村还有这么个俊女子,想留住你阿爹的性命可以,给老爷我回去做媳妇怎么样?”

    说完直接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欲行轻薄之举,阿瑛吓的又哭又挣扎,连发巾钗环都掉了,林伯急的想上前阻拦,却被其余的官兵一脚踹了个底朝天。

    队正死死攥着阿瑛,目光淫邪:“好辣的小女子,正合了我的胃口,你若再不识趣,可别怪我不留情面,直接在此处撕了你的衣裳!”

    说完正欲伸手,谁料眼前忽然闪现一抹白芒,一柄长剑带着破竹之势刺了过来,剑锋寒凉,刹那间便削去了他四根指头。队正躲闪不及,直接被溅了满脸血,定睛一看,却见自己手指被齐根斩去,惊慌失措的惨叫一声,捂着手在地上痛的满地打滚。

    而那柄剑嗖的一声没入不远处的地面,粘稠的鲜血顺着剑身滑下,然后浸湿了下面的沙土。

    一旁的官兵见状都傻眼了,反应过来纷纷拔剑,想看看谁这么大胆子敢杀朝廷命官,却见一名面若霜寒的白衣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身后点头哈腰的正是他们的刺史大人。

    有眼尖的已经认出来曲淳风,齐刷刷下跪行礼:“见过国师,见过刺史大人!”

    吴显荣只恨不得冲上前去给他们一人一脚,踢死一个算一个,整天的溜须拍马,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跟在曲淳风身后,吓的大气也不敢喘。

    曲淳风迈步过去,从地上抽出了自己的长剑,随手一甩,上面沾着的血迹便数甩落在地,这才锵一声动作利落的收剑入鞘,面色冰冷,声音沉沉:“你们就是这样驱赶村民的?”

    队正捂着手在地上弓成了虾米,已经快痛晕厥过去了,哪里说得出话,他的手下倒是机灵,目光不经意一瞥,却发现地上有一颗不慎从阿瑛身上掉落的鲛珠,连忙爬过去捡了起来,见品质非凡,为了脱罪随口胡诌道:“国师明鉴,国师明鉴,属下等发现这名女子身份有疑,故而才对她多加盘查,这颗珠子价值连城,她一个贫民渔女哪里会有,一定是从豪门大户偷来的!”

    说着跪在地上,高高举起了手,将那颗淡蓝色的鲛人泪珠捧到了曲淳风面前,阿瑛见状面色煞白,直觉浑身血液倒流,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就要抢回来:“不!那是我阿爹出海从贝壳里寻得的,不是偷的!”

    一旁的官兵却直接将佩刀抵在了她的脖颈间,斥道:“国师面前,不得造次。”

    曲淳风紧紧皱眉,恐泄露鲛人行踪,正准备将那颗鲛人泪珠毁掉,谁料却慢了一步,旁边忽然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将珠子拿了过去。

    王崇喜自幼伺候在昭宁帝身边,国库珍藏着什么他也一清二楚,但见他捏着那颗鲛人泪珠仔仔细细端详片刻,忽而出声道:“老奴怎么觉得这不是普通的珍珠。”

    曲淳风淡淡阖目:“成色较旁的珠子要好些,却不稀奇,我来此地已久,见过不下十颗。”

    王崇喜却没那么好糊弄,一边笑一边摇头:“国师有所不知,这鲛人泣珠和普通明珠是有区别的,泛月白之色,呈滴泪形,老奴若没记错,这颗珠子和楚宫国库里珍藏的鲛人泪珠一般无二。”

    他说完看向面色煞白的阿瑛,一脸慈祥:“姑娘,你这颗珠子一定不是从贝壳中所得,而是鲛人泣出的眼泪。”

    王崇喜一字一句道:“你一定见过鲛人。”

    阿瑛慌张摇头:“不,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鲛人,这珠子是我阿爹出海捡得的。”

    第111章

    王公公叫你们救人呐

    林伯也缓过劲来了,忙从地上爬起来把阿瑛护在身后:“官老爷,这珠子真是小民出海所得,我祖祖辈辈世居于此,可从未见过什么鲛人啊!”

    王崇喜正欲说话,曲淳风便已经打断他,声音淡淡,似有不虞:“一颗普通的珠子而已,王公公若再纠缠不休,只怕已经日落西山了,我们等得,陛下可等得?”

    阿瑛和林伯已经认出了他,纷纷面露惊诧,却不敢出声,显然没想到当初来借路讨水的穷酸秀才竟是当朝国师。

    王崇喜听他把陛下搬出来,也不好再做什么,掂了掂手里的鲛人泪珠:“国师有所不知,旁人可以暂且不捉,只是这对父女必须留下来,待查明底细后再行处置。”

    语罢挥手,那些从宫中被带出来的御林军便立刻上前将阿瑛和林伯捆起来强行押到了船上,王崇喜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曲淳风若再阻拦难免显得别有用心,只好同意。

    他们如此大张旗鼓的搜寻海面,普通鱼群都被吓的不敢冒头,更何况鲛人,故而曲淳风并不担忧,任由王崇喜去折腾,折腾的动静越大越好。

    只是希望,那鲛人不要傻到自己冒出来……

    曲淳风和王崇喜上了其中一艘船,另外十几艘分别朝着东南西三个方向去搜寻,另还有数百水中好手直接入水布下了天罗地网,知道的是搜寻鲛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抓什么了不得的朝廷重犯。

    这个办法又蠢又耗时间,在鲛人没有现身的情况下,无异于大海捞针,十年也未必能找得到。曲淳风偏偏不说,寻了个位置坐下,目光静谧的睨着起伏不定的海面。

    王崇喜上了年纪,加上第一次坐船,难免头晕目眩,未过两个时辰便趴在围栏边吐的不行了,曲淳风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王公公不如去岸上歇着吧,你若出了岔子,在下也不知该如何向陛下交待。”

    王崇喜灌了好几口热茶,这才缓过劲来,面色苍白的被侍从搀扶着坐下,他见天一门众人事不关己的站在一旁,曲淳风又毫无动静,似是在看笑话,心中也有了些恼意,朝着皇城的方向拱手道:“陛下信任国师,视您为肱股之臣,故而将重任交托,可咱家今日一看,原来也不过如此,天一门能人异士众多,国师便是日日这样坐在船上搜寻鲛人的么?”

    明宣在一旁听见,心想这个死太监,他们不坐在船上搜寻还能怎么搜寻,跳下去不淹死了吗。

    曲淳风仿佛未听出他言语中的讽刺,坐在原位,不动如山:“说来惭愧,在下与师弟都不熟水性,实在有心无力,让公公见笑了。”

    王崇喜闻言面色青了白,白了青,到底对曲淳风有几分忌惮,好悬忍下了一口气,然而没过多久派出去的水手就都狼狈的游回来了,因为天气寒凉,个个都冻得直打摆子。

    王崇喜见状快步走上前问道:“可有发现鲛人踪迹?”

    那为首的汉子跪在地上,冻的唇色青紫,哆哆嗦嗦道:“回……回大人……这海面辽阔……属下等实难搜寻啊……”

    “废物!”

    王崇喜怒极声音拔高时,调子尖的都有些破音,他在甲板上急的来回踱步,像热锅上的蚂蚁,末了不知想出什么办法,忽的顿住了脚步:“来人!将那两个渔民带上来!”

    曲淳风闻言倏的睁眼,面无表情看了过去:“公公想做什么?”

    王崇喜也不装什么了,双手揣在袖子里,阴阳怪气的道:“国师既然不肯出力,咱家只有自己想办法了,那渔民既然有鲛人泪珠,十足十与鲛人有关系,他们的嘴就算是铁打的,咱家也得撬开。”

    宫中阴司手段甚多,王崇喜又是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掌管着整个内廷的太监宫女,审问一事他最在行,私底下有个笑面蛇的称号,便是说他佛口蛇心,手段毒辣。

    阿瑛和林伯很快被士兵押着带了上来,明晃晃捆在甲板的柱子上,王崇喜踱步到他们面前,最后停在了阿瑛身旁:“多好的小姑娘,若是扔到海里喂鱼,岂不白费了青春年华。”

    林伯吓的脸色煞白:“官老爷,小女与此事无关啊,我们只是本本分分的渔民,从未犯过王法,请您开恩,请您开恩!”

    说着老泪纵横,如果不是被捆着不能动弹,只怕现在已经跪下来磕头了。

    王崇喜不为所动,将臂弯里的拂尘转了个圈:“咱家也不是那铁石心肠的人,只要你们老老实实交待,这鲛人泪是哪儿来的,又该如何寻到鲛人,我必定放了你们,而且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阿瑛咬死了一句话不改,冷冷偏过头:“我不知什么鲛人泪,更不知什么鲛人,这珠子是我阿爹在海里捡的。”

    王崇喜看出她是个硬骨头,不吃点苦头只怕不会张嘴,抬手挥袖,冷笑道:“来人,将她扔进海里去,我倒要看看你阿爹是如何捡得这鲛人泪的,姑娘若能再捡一颗一模一样的,咱家便捞你上来。”

    这样的天气,海水冰凉刺骨,铁打的汉子进去都只怕熬不住,更何况一名柔弱女子。

    阿瑛头发被海风吹的凌乱,面色白得几近透明,毫无血色,闻言直接啐了一口,声音倔强:“狗官,有本事就杀了我!”

    曲淳风思及上次自己与那条名为阿烬的人鱼在水下打斗,对方为了救阿瑛连命都不要,倘若真的看见阿瑛落水,只怕一定会从水面现身,缓缓摩挲指尖,正思忖着该怎么办,系统就弹了出来。

    系统飞到曲淳风肩头落下,用翅膀焦急的拍了拍他的后颈:【亲,救救她吧。】

    曲淳风心想这妖孽倒是善心,见两名官兵押着阿瑛往围栏边走去,看了眼明宣,后者便立刻心领神会的带着人上前拦住了他们去路:“站住!”

    王崇喜见状瞪眼:“你们大胆,还不速速退下!”

    天一门众人岿然不动,持剑相对,作对的意思太明显,御林军纷纷拔剑指向他们,双方竟隐隐形成了对峙之势。

    王崇喜下意识看向曲淳风,指着明宣等人的手都气抖了,出声质问道:“敢问国师,天一门这是要造陛下的反吗?!”

    天一门受皇权特许,可见官不拜,只需听从一人的命令,那便是当朝国君,现如今明晃晃的作对,不是造反是什么?

    王崇喜是真的没想到他们胆子会大到这种地步,左右环视一圈,见这艘船上仅有一百余名御林军,不由得有些慌:“违背陛下命令,这可是死罪!”

    天一门向来都是师弟听师兄的,师兄听师父的,师父听皇帝的,现如今皇帝不在,师父被软禁,他们自然只听命于曲淳风一人。

    曲淳风暂时不想撕破脸皮,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笑,却又看不出什么笑意:“王公公无需惊慌,我等并无违背之意,只是陛下爱民如子,这位姑娘又身体娇弱,扔进海里只有死路一条,传出去岂不污了陛下圣名。”

    王崇喜一直忠心于昭宁帝,现如今昭宁帝病重,急需鲛人炼制长生药,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当下只觉曲淳风是故意为之,恨的牙痒痒:“两个贱民罢了,今日纵死在这里,那也是他们的造化,国师一再阻拦,不分尊卑上下,莫不是巴不得陛下早日驾崩,可别枉费了洪大人栽培你的一片苦心!”

    听他一再提起洪观微,曲淳风目光也冷了下来:“陛下既将重任交与我,那便容不得旁人发号施令,论尊卑,公公只是一个五品内监,又何来的胆子在我面前颐指气使?”

    他语罢,掌心凝聚玄气,袖袍一翻直接拍向了身旁的椅子,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木椅竟是瞬间炸裂开来,将王崇喜吓的趔趄后退,心惊胆颤不敢再言语半分。

    曲淳风冷冷环视四周:“再有忤逆犯上者,便是如此下场。”

    王崇喜捂着心口,一口气喘不上来,只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侍卫连忙将他搀到一旁坐下,请了随行的医官来把脉施针。

    明宣见状看了眼阿瑛:“大师兄,这姑娘该怎么办?”

    曲淳风:“放了。”

    王崇喜闻言一下从椅子上支楞起来了:“不能放!”

    曲淳风一个眼神扫过去,王崇喜又蔫了,下意识往椅子里面缩了缩,声音不自觉降了几个调,却仍是梗着脖子道:“不能放,这两个人不能放,但凡有关鲛人踪迹的都不能放,不伤性命也可,待着陆之后直接押送刑狱,谅他们不敢不招!”

    若不是船上没刑具,王崇喜早就动手了。

    阿瑛看出他们意图搜寻鲛人,自己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由得万念俱灰,痛苦的闭了闭眼。

    曲淳风闻言正欲说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紧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下意识回头,却见阿瑛竟是冲开侍卫的阻拦直接纵身跳了下去,几个海浪打来,须臾便不见了身形。

    林伯目眦欲裂的喊道:“阿瑛!”

    明宣也慌了神:“大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她身上还绑着绳索呢!”

    曲淳风走至围栏边往下看去,没发现阿瑛的任何踪迹,沉声命令道:“熟识水性的速速下海,把人给我救回来!”

    船上的那些官兵不少都是水师出身,闻言三两下脱掉衣服,下饺子似的跳入了海中,王崇喜也跟着挤了上来:“快快快,把人捞起来,万不能让她跑了!”

    官府派出数十艘战船,又大肆驱赶渔民,这么大的动静鲛人怎么可能没有察觉,阿烬忧心林伯一家,一直隐在暗处,却见他们被官兵抓住,几次三番想去救人,却被同伴阻拦难以挣脱,如今眼见着阿瑛跳海,再也忍不住,奋力挣脱游向了官船。

    王崇喜虽老眼昏花,可也不至于全瞎,他原本正站在围栏边观察情况,却忽的看见海面有一抹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鱼的影子飞快游过,心脏狂跳不止,瞪大眼睛指着海面对官兵吩咐道:“快快快,鲛鲛鲛……鲛人!”

    那些官兵原本正在四处搜寻阿瑛的身影,忽而听见王崇喜的声音,不由得纷纷冒头看向船上,却见他正指着海面一脸激动的说着什么,只是海浪声太大,加上距离太远,听不太清楚。

    曲淳风淡淡抬眼,看向那些官兵道:“王公公叫你们快点救人,听不见吗?”

    语罢拈起一粒碎石,暗中击向王崇喜脚腕,后者站立不稳,噗通一声直接从围栏上摔了下来,重重跌在了甲板上。

    第112章

    沉船

    那些入水的官兵自然是寻不见阿瑛的,因为水温寒凉,加上浪潮汹涌,他们只敢在浅处寻找,最后实在找不到,纷纷从海面冒头:“大人,我们未见那女子的踪影啊!”

    曲淳风料想阿瑛怕是被阿烬救走了,正欲开口让他们撤回来,刚才摔倒的王崇喜忽然一瘸一拐的挤上了围栏,指着海面厉声斥道:“混账,刚才鲛人现身了你们都看不见吗,还不赶紧去捉!”

    王崇喜看见鲛人,当下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对一旁的侍卫连声吩咐道:“速速将其余的船召集回来,还有,传令给水师提督王乾明,让他点齐火炮协助,务必要把鲛人一网打尽!”

    这火炮是前些年从西洋传过来的,威力巨大,但因为造价昂贵不易运输,非大战不得轻用,王崇喜这是下了死手了。

    曲淳风从海面收回目光:“公公怕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淳风并未看见有什么鲛人。”

    王崇喜心中打定主意等回京之后,一定要在皇帝面前好好参曲淳风一本,暂且压着没与他起冲突,却免不了冷嘲热讽几句:“国师正当盛年,怎么还比不上咱家这老眼昏花的,我丑话且说在前面,倘若不能寻到鲛人,不止是国师你,不止是天一门上下,就连咱家也得人头落地!”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绝不是虚言。

    原本去其他方向搜寻的船只收到指令,都纷纷返了回来,曲淳风站在甲板上,将被风吹乱的袖袍捋平:“公公炸死那些鲛人,莫不是想让在下用死尸给陛下炼制长生药?”

    王崇喜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能捉活的自然捉活的,若捉不到,尸体也是好的,国师大人就莫挑剔了。”

    他说着,命人将林伯押了过来:“左右这老头子也没了作用,不如直接丢下去,既然他的女儿能引来鲛人,说不定他也能引来鲛人。”

    御林军听了指令正欲动手,曲淳风却将长剑一横,直接击中了他们肩头,他出手迅如闪电,士兵虽有厚厚的盔甲抵挡,但还是趔趄着后退了几步。

    如果说王崇喜一开始只是怀疑曲淳风想造反,那么现在则是真的确定他想造反了,声音又惊又骇:“曲……曲淳风……你到底想做什么!”

    曲淳风当初虽是刻意潜入渔村,却到底受林伯不少照顾,阿瑛已然下落不明,他不可能再任由王崇喜把人推下去,目光凛然:“我说过,此事陛下既交给了我,便容不得旁人越俎代庖。”

    他说出这句话,无异于撕破了脸皮,现如今周围所有的船都聚了过来,御林军也集中在了一起,王崇喜自觉身后有倚仗,说话也硬气了几分,冷笑道:“等国师捉到鲛人,再说此话不迟,咱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行事,违令者斩,你若再阻拦,可休怪我不留情面!来啊,把这渔民给咱家扔进海里,天一门若有谁再阻拦,直接杀无赦!”

    说话间,他们全然没有察觉到船只已经偏离了最开始的航向,并逐渐往大海深处驶去,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渐暗的原因,天边乌云翻滚,海面虽平静,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就在此时,远处的海面忽然传来一阵缥缈幽远的歌声,在海风的吹拂下传来,听不出词也听不出调,却让人听了目眩神迷。

    王崇喜原本满心怒火,听见这歌声目光呆滞了一瞬,竟诡异的安静了下来,他不知看见了什么,像是陷入某种美妙的梦境难以自拔,眼中满是希冀的亮光,靠着围栏缓缓坐了下来,已然失去行动能力。

    再看其他人,也是和王崇喜一般无二的状况,官兵连兵器都拿不稳了,刀剑噼里啪啦掉在甲板上,声响不绝于耳。

    曲淳风神智恍惚了一瞬,随即又强行恢复几分清醒,他扶着围栏艰难站稳身形,不知是不是错觉,远处的海面似乎有不少鲛人现身而出,那蛊惑人心的歌声也是出自他们口中。

    明宣走路摇摇晃晃,一派醉生梦死的模样:“师……师兄……我头好晕啊……脚底下好像有棉花……”

    没过多久,天边忽然乌云密布,伴随着轰隆一声雷电巨响,瞬间下起了瓢泼大雨,上了经验的老渔民都知道,风雨天出海最是危险,一个不好,海浪打来的时候连人带船都得翻。

    大海就像一头蛰伏着的巨兽,那震耳欲聋的雷电声似乎唤醒了它,远处海面顿时掀起了滔天巨浪,比船身还高,重重打来时就连固若金汤的战船都歪斜不已,噗通噗通掉了不少人下去。

    曲淳风在甲板上艰难稳住身形,大雨倾盆而下,让他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他攥住一名水师的肩膀,力道大得几欲将对方肩骨捏碎,厉声斥道:“快去打舵转向,速速回岸!”

    那水师因为疼痛从幻术中清醒了过来,看见眼前这风雨飘摇的一幕,人都吓傻了,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跑向了操控航向的地方,然而这战船巨大,仅靠他一人之力根本转不动船舵,声嘶力竭的吼道:“大人!这风浪实在太大,倘若偏转航向定会与其他的船撞上,咱们还是速速弃船逃命吧!”

    他话音刚落,又一波巨浪打来,船身这次翻的更狠,直接和邻近的一艘战船撞上了,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桅杆断裂直接砸了下来,将甲板撞出了一个巨坑,外间的海水不停涌入,船身已经有三分之二都浸在了海中。

    曲淳风见势不好,直接用剑劈开了林伯身上的绳索:“你熟水性,下面有小船,速速逃命去!”

    明宣刚才不慎撞到桅杆,因为疼痛刺激,瞬间从幻术中清醒了过来,他看见眼前这一幕也傻了,一边扶住身旁的师兄弟,一边惊慌失措道:“师兄!船快翻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此次出海的官兵全都精通水性,反倒是天一门这群人,个个都是旱鸭子,没一个会游水的,曲淳风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漂浮着几艘用来探路的小木船,厉声道:“快跳下去找船!”

    再慢些如果船翻了,便会被重物压得难以脱身。

    明宣闻言瞪大了眼睛,因为过于惊骇声音都有些变调,结结巴巴道:“跳跳跳……跳下去?!”

    他不会游水,哪里有胆子跳进去,脸色都煞白煞白的。

    曲淳风没时间跟他们耗了,直接揪住明宣的衣领一掌将他拍了下去,旁边站着的几个弟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被他扔进了海里,只剩一个最小的师弟,在曲淳风看过来时,哆哆嗦嗦的站在围栏边道:“师师师……师兄,你别过来,我自己跳。”

    说完一咬牙一闭眼,大着胆子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曲淳风见船上已经没了天一门的人,也纵身跳入了水中,没过多久那船吃水不住,轰然一声倒了下来,溅起万丈水花,周遭漂浮的木板等物被瞬间击出了数十米远。

    曲淳风落入水中的一瞬,本能闭眼屏住了呼吸,周遭海水密不透风的将他淹没,耳边的声音也跟着不真切起来,他还未来得及去找寻那些师弟,水底暗处就忽然有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他,并扣紧他的腰身,将他托出了水面。

    曲淳风一惊,下意识睁眼,就对上一张妖冶的脸,眼眸狭长上扬,不是临渊是谁。

    曲淳风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你怎么在这里!”

    临渊静静看着他,墨蓝色的双眼窥不出什么情绪,闻言细长的眉梢微挑,眯了眯眼:“这句话难道不该我来问你吗?”

    他仍托着曲淳风的身躯,全然忘了自己曾将鲛珠给了面前这名人类,对方根本不惧海水。

    曲淳风有心解释,却顾不得那么多,想挣脱临渊的束缚,然而对方尖锐的指甲就像铜铁浇筑的一般,纹丝不动,眉头紧皱,罕见带了一丝急促,沉声道:“在下的师弟不识水性,在水中待久了会有性命之忧!”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话,明宣在不远处的海面胡乱扑腾,水花四溅,连呛了好几口水:“救命啊师兄咳咳!我不会凫水!救命啊!”

    临渊看了一眼,冷冰冰收回视线:“他们都是坏人。”

    曲淳风下了死力掰开他的手:“他们与在下都是一样的人。”

    临渊闻言有些生气:“你!”

    那些官兵捕杀鲛人,残害百姓,难道曲淳风也想和他们一样吗?

    临渊一个错神的功夫,曲淳风便已挣脱他,朝着远处奋力游去,将溺水的明宣捞上了一块浮木板,然而风浪急促,几个浪头打来,本就分散的天一门弟子便直接被打散在了各处,等曲淳风把人救上来,黄花菜都凉了。

    见临渊在原地一直不动,一条人鱼悄然游到了他身旁,声音焦急:“少主,林伯已经救到了,我们快撤离吧。”

    临渊狠狠皱起了细长的眉头,却没立即离开,而是道:“把那些穿白衣的人类一起带走!”

    语罢重新扎入水中,墨蓝色的鱼尾掀起一阵浪花。

    曲淳风正准备去救另一名师弟,却见四周忽然浮现不少鲛人,救起天一门分散的众人游向了大海的东面,不由得愣住了,就在这时,临渊忽然游过来攥住了他的手腕,又气又恨的道:“还不快走,等会儿风浪大的时候就走不脱了。”

    语罢不由分说,带着他飞速朝东面游去,身后数十艘船因为风浪打击纷纷相撞,挨个都沉了下去。

    第113章

    谁捉谁

    明宣在水中死命扑腾,淹的只剩半条命了,恍惚间只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穿过自己腰身,带着他往远处游去。明宣眼睛被海水蛰的睁不开,一双手胡乱摸索着:“师兄,是你吗师兄?!”

    他指尖不慎触碰到鲛人赤裸的身躯,又闪电般缩了回来,内心惊骇异常,这肯定不是曲淳风,曲淳风怎么可能不穿衣服!

    明宣慌了神:“你到底是谁?!”

    那鲛人看了一眼,大概觉得他聒噪,直接把明宣的头按进水里,等他呛的说不出话来,这才继续朝着东面的一座小岛游去。

    现在官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自然不可能在附近就停下,明宣只觉得自己在水里泡了很久很久,那人带着他也游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把他扔在了一座偏僻的海岛上——

    连带着天一门的若干师兄弟。

    临渊扣紧曲淳风的腰身,虽是游到了岸边,却并不让他上岸,墨蓝色的长发在水面铺展开,颈间带着一条用红线穿着的古玉,在苍白泛青的皮肤衬托下显得十分刺眼。

    临渊静静看着他,声音冷冷,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你和那些官兵是一伙的?”

    他迫切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

    曲淳风本就不是什么善于解释的性子,又或者临渊这话本来也没有什么错,他浸在冰凉的海水里,身上没有丝毫温度,连带着面色也是寡淡的,闻言沉默一瞬,才出声道:“……在下乃大楚国师,奉陛下之命,捕捉鲛人炼制长生之药。”

    他近乎坦荡的说出了这番话,似乎丝毫不在意鲛人锋利尖锐的指尖可以轻易将他的血肉之躯撕成两半。

    临渊全然没想到曲淳风还有这样一层身份,墨蓝色的瞳孔骤缩成了一条细线,像蛇类动物般闪着无机质的光芒,硬生生让人看出几分毛骨悚然:“你想抓我们炼药?”

    曲淳风闭了闭眼,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能挣脱开临渊的手,转身步伐踉跄的爬上了岸边,挨个去查看那些师弟的情况,虽然大部分都陷入了昏迷,但好在性命无忧。

    临渊见他不理自己,正欲上前,一旁的鲛人却伸手拉住了他,低声警告道:“少主,这些人类很危险,不要靠近他们!”

    临渊不理,他望着曲淳风的背影,罕见带了几分固执,希望对方能转过身来解释一句什么,但曲淳风什么动作都没有,背对着临渊,久久都未回头,似乎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到底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曲淳风闭目,缓缓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心中隐隐感到后悔,也许他当初潜伏进渔村根本是个错误的选择,现如今瞻前顾后,什么都做不了,竟比上一世直接屠村的结果来的还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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