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郁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太过巧合了。”

    公爵府荒芜破败的小楼,角落里度数正好的眼镜,还有那只,仿佛刻意提醒他方向的猫。

    如果是意外,这么多种因素叠加,可能性得有多低?

    白郁缓缓闭目:“等明天天亮吧。”

    他心中有个猜测,需要和伊缪尔公爵当面确认,再做试探,或许能得出结论。

    可伊缪尔一连几天,都不肯见他。

    刑讯官板着一张死人脸:“白先生,大公是宠爱你没错,可你全无悔意,不愿意投诚,大公不会见你。”

    白郁若有所思:“这样。”

    他似乎把伊缪尔大公惹恼了。

    接下来的几天平安无事,白郁在小楼中读书看报,怡然自得,他的吃食和从前相仿,其他也不曾亏欠,白郁试探性地说了句冷,第二天,地暖便烧热了些。

    如无意外,他们会僵持很久,可某天深夜,公爵府出了一件大事。

    白郁照常洗漱,入睡后,被窗外的枪声惊醒,他半坐起来,看见了冲天的火光。

    旋即他居住的小楼外传来了枪声和惨叫,白郁试探性地推了推门,被面无表情的守卫挡了回来,他于是站在阳台上眺望,起火和开枪的地点就在小楼外围,隐隐能听见脚步和呵斥声。

    公爵府似乎被人袭击,但并未波及到他这里,便被守护的亲卫拿住了。

    半个小时之内,枪声平静,火光熄灭,小楼重归与宁静厚重的夜色之下,在公爵府守卫的运作下,这场袭击没有掀起半点风浪。

    白郁没法离开,66下去飘了一圈,回来和白郁有样学样:

    “我听见亲卫们聊天了,说刺杀者是冲你来的,黑袍会想来杀你,府中有人透露了情报,将你在这里的消息递了出去,只是没想到小楼附近守卫格外森严,才失了手。”

    ——单单一个白郁,不应该有多少守卫,但让人没想到的是,伊缪尔大公也歇在此处,小楼如铁桶一般,连苍蝇也难以飞入。

    但这些白郁并不知晓。

    他微微停顿:“黑袍会想要杀我?”

    黑袍会想杀他并不奇怪,白郁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原主在黑袍会多年,保不准知道什么秘密,现在身份暴露,黑袍会自然要斩草除根。

    66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了平缓的敲门声。

    门外是刑讯官,古板的银发老者拿着封好的文件,对着白郁微微欠身:“阁下,门口的骚乱你应该注意到了,我奉大公之命前来,或许我们应该谈一谈。”

    白郁:“请进。”

    他的鼻梁上还架着单片眼镜,前些天他的眼镜被老者亲自抽走了了,可老者恍若未见,只将文件递给白郁:“或许您应该看看这个。”

    是一份审讯报告。

    公爵府的人手脚麻利,刚刚扣住刺客,就五花大绑的押入刑讯室,撬开了嘴,拿到了口供。

    白郁抬手翻阅,口供不长,老者简明扼要地阐述:“先生,我开门见山了,这些刺客来自黑袍会,证据确凿,是黑袍会高层直接下的命令,要斩草除根。”

    老者眼神牢牢注视着白郁,视线锐利如刀:“你效忠的组织,想要你死。”

    他试图在面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脸上看到不甘和愤怒,这些情绪会成为撬开关键信息的钥匙,可白郁面色平静,眉头都没有跳一下,他英俊的面容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情绪也没有。

    66戳了戳他:“宿主,你没有反应吗?”

    白郁推眼镜,奇怪道:“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吗?”

    别说黑袍会想杀他,就算黑袍会老大现在在白郁面前跳脱衣舞,白郁都懒得看一眼。

    他并不效忠黑袍会,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老者微微皱眉,面前的年轻人无比坚毅,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老者换了个说法,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他微微前倾身体,和蔼道“白先生,你这两日在公爵府什么待遇,您自己也清楚,大公待您不薄,你一介阶下囚,吃穿用度一律不缺,这种情况,你一定要背叛大公,让大公寒心吗?”

    白郁神色微动。

    人非草木,伊缪尔一介大公却这样表现,说他完全没有感觉,那是假的。

    老人见状,趁热打铁:“伊缪尔大公顾念旧情,倘若你愿意背弃黑袍会,我们不会亏待你,况且以你与大公的交际,日后飞黄腾达,不比跟着黑袍会快活许多?”

    白郁微微叹气。

    不是他不想向大公府投诚,是他没法投诚。

    作为一个奸细,白郁想要反水,总得拿出些有价值的情报,黑袍会内部人员名单也好,接下去的计划也好,证明他确实不再效忠黑袍会,才叫人信服,总不好空口白牙,就说他不是奸细,他要反水。

    可问题是,白郁真的不知道。

    黑袍会行事谨慎,全程单线联系不说,集会的地点也都频繁更换,白郁唯一知道的城西大教堂,也早已人去楼空。

    他总不能对着伊缪尔大公说,其实他来自另一个世界,绑定了系统,顶替了原主身份,是来做任务的,并不效忠黑袍会,伊缪尔大公要是信这个,那是得了失心疯。

    况且……他想确定一些事情。

    白郁于是道:“抱歉,我无可奉告。”

    老者眯起眼睛:“白先生可想好了。”

    白郁:“想好了。”

    “……”

    一墙之隔,伊缪尔缓缓闭上了双眼。

    即使到了这一步,医生还是不愿意背叛黑袍会。

    他指尖用力捏着一份资料,手指痉挛颤抖,稠艳的眉宇紧锁,溢满痛苦。

    这些天里,他无数次想成全医生,既然求死,既然找死,那就……

    可最后,他看着镜子里医生平静冷淡的面容,又垂眸落在了资料上,只露出一丝苦笑。

    “不能怪你。”

    医生这个样子,不能怪他。

    那是一份调查报告,记载着白郁的生平。

    医生成为公爵府男仆时,也曾递交过一份资料,

    但那份资料经过黑袍会粉饰,并不真实,根据刺客和夫人的口供,再经过调查,伊缪尔手上这份报告,还原了真实的情况。

    对于医生的过去,黑袍会掩饰颇多,亲卫抽丝剥茧,调查了很久,又多方对比口供,才有了如今的资料。

    在之前的记录中,白郁出生于伊尔利亚中产家庭,从小在父母的爱护中长大,学习成绩优异,考上了城邦中首屈一指医学院,毕业后成为了执业医生。

    他职业生涯顺风顺水,为人乐观,帅气,是全班女同学爱慕的对象,一夜收到了数十封情书,还曾在校园毕业晚会上代表医学院拉琴,少年面容俊朗干净,白衬衣黑西裤,坐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伊缪尔能想象,那样的医生有多迷人。

    当时公爵府的亲卫认为,医生的背景干净漂亮,没有任何问题,这才通过了公爵府的男仆遴选。

    可伊缪尔现在知道,不是这样的。

    原主是孤儿,没有父母,也没学过琴。

    伊缪尔上位之前,老公爵残暴荒淫,对外发动数场战争,制造了无数战争孤儿,这些孤儿被黑袍会统一收容教养,在终年的洗脑和高压强迫下,成为了类似死侍的角色。

    原主是其中之一。

    而后这些孩子被送往四方,成为了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用以稳固黑袍会的势力。

    比如夫人,她因面容姣好,被包装成富家贵女,送给本地靠矿产企业家的老男人做二婚夫人,这也是她“夫人”外号的由来,那老男人死后,家产便归黑袍会管理。

    而锤头鲨体格强壮,就成为了街头混混,收容了一票小弟,为黑袍会做些杀人越货,不方便处理的脏事。

    而医生从前瘦弱,又是个男孩,虽然面容清秀,却不堪大用,最开始,他是黑袍会那一批孩子中最受欺负的。

    夫人在供词中说:“白郁很讨厌猫,因为小时候曾和野猫抢过食物,被抓伤后发了高烧。”

    好在原主成绩不错,出来读了书,黑袍会包装包装,就成了西克街首屈一指的医师,伊尔利亚的医师受人尊敬,原主混到这个位置,也算混出了头。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医生对黑袍会效忠,伊缪尔不怪他。

    他只是有些难过罢了。

    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注定刀剑相向的陌路人。

    伊缪尔无声抿唇,心想:“……不如不见。”

    医生既然讨厌猫,为何要救他?放任他躺在河摊上生死有命,如今也不用身陷囹圄。

    面对黑袍会的死亡威胁,医生依旧神色淡淡,像是要抵抗到底,隔着一层玻璃,审讯官悄悄打了个手势。

    那是刑讯官间的通用手势,意味着:“无法撬开口的废子。”

    他们掌管刑讯这么多年,总有些硬骨头,费时费力不讨好,遇到这种情况,常规操作是直接将人杀了,拖去后山掩埋。

    连被组织背叛都不愿意交代,白郁确实是废子了。

    可伊缪尔当然无法这么对医生。

    他在河滩上奄奄一息时,是医生把他抱起来,他反反复复生病,异变期发烧痛苦时,也是医生把他放进怀里,那个滚烫的怀抱伊缪尔至今都记得,那是伊缪尔从小到大,获得的第一个怀抱。

    老管家在一旁,将大公的表情看在眼里,伊缪尔睫毛颤抖,那双漂亮的湖蓝眼睛都失了光彩,他不得不俯身提醒:“大公,如果您直接将人放了,恐怕无法服众。”

    伊尔利亚的贵族也不是傻子,白郁在宴会上被人团团围住,今日公爵府又出了这种事,上层中瞒不过去,医生黑袍会的身份暴露无遗。公爵如果一意孤行不做处理,将人怎么逮进来,怎么放出去,那便是姑息养奸,视王法如无物了。

    作为一位大公,伊缪尔得遵照法度,给其他人一个交代。

    “……”

    长久的沉默。

    等到快凌晨时分,再过片刻月亮就要消失不见,伊缪尔才抬手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旋即道:“管家,你去……去准备一杯酒吧。”

    每个字,他都说的很艰难。

    体面的贵族总是需要个体面的死法,譬如上吊,毒酒,比起砍刀和枪决,这样死亡的尸体完整,可以体面下葬。

    于是30分钟后,刑讯官再次敲响了白郁的房门。

    医生正靠在阳台躺椅上看书,他依旧穿白衬衣,风衣脱下挂在椅背,膝盖上铺着烟灰色的长绒毛毯,他修长的指尖轻轻翻过书页,正饶有兴趣地着,看着沉静又温和。

    刑讯官垂眸一看,是本风土人情的介绍图册,白郁翻得那页,说的是邻邦盛产香料和奴隶,少男少女们明艳漂亮。

    白郁见着他,指着书页问他:“我听说邻邦曾向前公爵敬献奴隶,是这个邻邦吗?”

    刑讯官:“……是的。”

    在这个时候,白郁倒还有心情闲书,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一下秒,医生就看见刑讯官端着的酒,白郁微微抬手调整眼镜,笑道:“这是我的判决吗?”

    古板的老者托着酒杯,纯银质地的高脚杯盏中盛着清酒,在灯光的映照下,酒液反射着危险的焰蓝色。

    刑讯官板着脸:“是的。”

    白郁:“都要死了,可否让我见一见公爵?”

    审判官:“公爵并不想见你”

    “还是不想见我?”白郁挑眉笑了笑,语调颇有些意味深长,旋即道,“好吧。”

    他平静的接过了酒杯。

    66趴在他肩头,忍不住欢呼:“我们终于可以走了吗?”

    虽然原著是被大公枪杀,现在是毒酒,但好在大差不差,应该能险险混个及格。

    白郁却合上书卷,微微叹气:“66,对不起了,我可能要提前和你说声抱歉了。”

    66:“?”

    这个道歉来的莫名其妙,它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什么对不起?这不是好事吗?宿主你哪里对不起我了,等等,你先把话说明白——”

    话音未落,白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巴落下,没入领口之中,带出一片深色的水痕。

    66:“……”

    药效来得很快,白郁伸手扣住软榻边缘,双眼紧闭,旋即倒了下去。

    “……”

    系统恨不得上去踹他两脚:“该死的宿主,能不能把话说明白再死啊?”

    话虽如此,它还是尽职尽责的探向酒杯——

    宿主“死亡”后,系统得解毒把人送回去。

    可当酒液的分析报告呈现在系统内部时,66挠了挠不存在的额头,感觉虚拟头发都掉了一根。

    ——这个酒,是毒酒吗?

    它怎么没有致死成分啊?

    ??[81]要哄

    66不信邪,它又试了一次。

    “?”

    毒药呢?毒药在哪里啊?它为什么测试不出来?

    系统故障了?

    66再次尝试,小屏幕看着分析报告一顿一顿,陷入了沉思。

    确实没有致死成分,倒是有致人昏迷的成分,浓度还不低,足足可以让医生睡上一天一夜。

    ——这杯酒与其说是毒药,不如说是昏睡红茶。

    66目光复杂,看向榻上昏睡不醒的宿主。

    ……公爵没把宿主弄死,却把宿主弄晕了,这是在搞什么玩意?

    一墙之隔,伊缪尔火速签发了命令。

    命令中,对于黑袍会的叛徒白郁,公爵已经做出死刑判决,将白郁灌入毒酒,抛尸荒野,并公布调查令,希望诸位公卿贵族引以为戒。

    可另一边,他写下了一封手信,交给伊尔利亚城邦外的某处农场。

    白郁拒不配合,作为黑袍会的卧底,他没法再在伊尔利亚生存,伊缪尔也不忍心将对方关在府中一辈子,思来想去,只能放手。

    他会在凌晨派遣亲卫,将白郁送出伊尔利亚,暂时寄居农场,之后去留随他,以对方医生的身份和技能,在哪个城邦都能活的很好。

    可是这样……他就再也见不到白郁了。

    伊缪尔抬头,看向窗外一轮中天月华,微微蜷起了手指。

    今晚,就是最后一晚了。

    一墙之隔,白郁陷入了深深的昏睡之中。

    他被侍卫软榻上抬起来,平放到了床上。

    刑讯官为伊缪尔打开门,躬身道:“大公,人在这里。”

    伊缪尔平静点头,道:“你下去吧。”

    刑官行礼,旋即退下。

    床上,医生静静地躺着。

    他双手交叠,放在腹间,高挺的鼻梁上是舒展都眉目,神态安静平和。

    床垫微微塌陷。

    公爵在床边坐下。

    他没有开灯,窗外月华如练,屋内一片清辉,月亮照在白郁清俊的面孔,将他冷冽的线条勾的柔和。

    这实在是一张过于好看的面容,可……

    伊缪尔想,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从今以后,伊尔利亚的白郁将是荒山野岭中面目全非的腐烂尸体,而医生将被放逐出境,再也无法返回。

    他不会知道伊缪尔的身份,这数月来的种种,是公爵一个人的梦境。

    伊缪尔掀开被子,第一次以人的形态,在医生身边平躺下来。

    医生的体温依然温暖,胸膛随着呼吸有规律的起伏,隆起的线条绵软漂亮,伊缪尔试探地伸出手,抱了上去。

    以医生胸膛的宽度,也很适合被拥抱,蹭在他的怀里,就好像所有的伤害都会被抵挡,只余下纯粹的安全。

    他在医生的肩胛处蹭了蹭,心想:“真是没有出息。”

    一国大公,却搞成这个样子。

    可医生身边实在温暖,将异变期骨子里的疼痛都压了下去,白郁身上有药房里的苦味,冰冷的,无机质的,但很干净,被皮肤的温度蒸得暖融融的,伊缪尔贪婪地吸了两口,又将视线落在了白郁的唇上。

    他很早就想亲医生了。

    白郁唇形偏薄,不笑的时候严肃冷淡,笑起来唇形弯弯,很好亲的样子,此时他昏昏沉睡着,脸部肌肉放松,唇瓣呈淡粉,像是未成熟莓果的颜色。

    白郁醒着的时候,伊缪尔不敢,小猫形态也不敢,但现在,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医生脸颊,肆无忌惮的揉搓起来,算是报了这些天的仇,而后轻轻俯下身,在他唇上偷的了一个吻。

    很轻,很浅。

    伊缪尔没接过吻,也不会接吻,他甚至不知道该撬开牙关,将舌头伸进去,这个的吻更像是胡乱的挨挨蹭蹭,像小猫表达亲近的舔来舔去。

    而后,他从衣服中脱了出来,变成白金色的小猫,趴在了医生的小腹上。

    肌肉不用力的时候是绵软的,小猫圈成一个团子,心道:“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在白郁怀里睡觉,明日之后,便形同陌路。

    后面的每个异变期,再也没有人能抱着他,替他揉酸痛的关节了。

    小猫趴伏在医生身上,浅浅陷入睡眠。

    黎明的时候,伊缪尔从白郁身上爬起来,重新变回人形,他抱着衣服掩盖赤。d裸的身体,缓缓伸出指尖,描摹过医生冷淡的眉眼,漂亮的下颚,像是要将这张脸记在脑中。

    管家敲响房门:“公爵,快天亮了。”

    按照计划,他们要在夜间通过城门,将白郁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去,此时离凌晨只有一个多小时,等到东方大亮,城市陆续苏醒过来,再操作便困难了。

    伊缪尔惊觉,缓缓收回手系上扣子,垂眸:“进来吧。”

    他在床边站定,掩去了所有痕迹。

    亲卫们目不斜视,将白郁放上担架,而后抬走放上板车,混在一堆草饲料中出城。而同一时刻,城西郊区的荒山中多了面目难以辨别的腐败男尸,尸体死亡多时,身上满是刑伤,而公爵发布公告,宣告奸细白郁已经死亡。

    *

    白郁醒来时,全身都要散架了。

    他的腰下垫着稻草,几根杆子刚好戳着腰肉,正随着板车颠簸起伏,白郁伸手按在腰下,睁开眼,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天空。

    根据地理书上的知识,伊尔利亚纬度不低,城邦边缘周围有茂密的草场,他在板车上翻身坐起,如茵绿草向天际蔓延,云朵呈柔软的绵白色的,饱和度极高,像是windows

    xp的开机桌面。

    而他们飞驰在小道上,不知道向哪儿驶去。

    白郁哑然失笑。

    他揉了揉后腰,心道:“小傻猫,就这点胆子吗?”

    那杯酒端上来,他还以为再睁开会是地牢,伊缪尔会剥夺他的身份,将他锁在身边,威胁他哪儿也不能去。

    结果明明舍不得,却将他放出来了?

    ……果然,面子装的再凶,公爵还是心软了。

    白郁手边甚至还有个包裹,放着换洗衣物,衣物崭新,显然是公爵准备的,而他腰上还系着个袋子,白郁翻开,里头是七八个小金块,还有一把方便出手的金豆子,这些玩意都没打公爵府的刻印,属于方便流通的硬通货,此外,还有个绸布包裹的盒子,里面是厚厚一沓眼镜片。

    足够白郁用到天荒地老了。

    白郁更想笑了。

    他想着伊缪尔偷偷给他装金豆,一边哼哼唧唧地生气,一边怕他眼瞎看不见路,塞上一堆眼镜片的样子,就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还真是,蛮可爱的。

    66本来愁眉苦脸地趴在一旁数云,像一朵忧郁的小蘑菇,他终于发现白郁醒了,便苦着脸飘过来,拉长音调:“宿主——”

    白郁:“好好说话。”

    66抽噎:“你为什么没有死啊?我们不是这个剧本啊呜呜呜。”

    “……”

    如果是人形,它已经哭成泪人了。

    白郁浅浅叹气:“对不起66,但是很抱歉,我恐怕也……”

    他和66已经熟悉了,多少知道前宿主们的遭遇,身为虐主系统,可66的前两个宿主都和主角滚到了一张床上,你侬我侬,好不快活,而66只能在及格边缘徘徊,成为所有系统中垫底了存在。

    66:“QAQ”

    它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你恐怕什么……”

    白郁摇头,将哭唧唧的小系统抱进怀里,岔开话题:“现在几点,我们到那里了?”

    66:“下午两点,到伊尔利亚和比里斯之间了,马上将到达一座农场。”

    白郁高声:“车夫,掉头。”

    车夫是公爵府亲卫之一,正驾车往农场驶去,他没想到医生醒的如此快,闻言一愣:“什么?”

    一记凌厉的手刀劈下,板车一个急刹,车夫嘭地撞在了车架上。

    白郁收回手,将他放在草料之中,扒下衣服和亲卫凭证,他掉转车头,将速度提到最大。

    现在赶回伊尔利亚,恐怕已经是深夜了。

    *

    深夜,大公府。

    批改完最后一份文书,伊缪尔揉了揉额头。

    管家侍奉在一旁,两个男仆相继出事,大公连个近身伺候的人都没有,只能他拖着一把老骨头先顶上。

    他将批改后的文书拿走放好,熄灭了桌上的灯,轻声讯问:“大公,马上又是您一月一度的祭奠日了,您还要前往乡下小住吗?”

    伊缪尔大公每月都会出远门,谁也不带,在母亲的住所里小住几日,这是公爵府的惯例。

    伊缪尔咬了咬下唇,点头:“天亮我就出发,和往常一样,你们不必跟着了。”

    所谓祭奠母亲,只是一个幌子,只有伊缪尔本人知道,他快到异变期了。

    在异变期,他会变成孱弱无力的小猫,浑身酸痛,难以动弹,那是大公最为脆弱,也最为秘密,不能为人所知的时机。

    就连老管家也不能知晓这个秘密,否则奴隶后代的身份败露,伊缪尔不想知道后果。

    老管家附身称是,恭敬退下了。

    伊缪尔颔首,起身出门,刻意撞见几个仆人,装作离去的假象,随后,他回到的屋中,将身上的衣服好好压在了柜子底部。

    大公衣服不少,多了一件没穿走,不会有人发现。

    接着,他感受到身体中熟悉的胀痛,随后,视线逐渐变矮,肌肉颤抖着抽搐,无法控制的变化发生……

    他落到了地上,变成了一只小猫。

    和在白郁家里上蹿下跳的嚣张模样不同,伊缪尔不敢让人发现,他谨慎地隐藏着自己的存在,跳上了窗台,趁着深夜所有人都在休息,独自来到了花园。

    他绕过养着天鹅的人工湖,在草坪中,找到了一处仅容小猫通过的洞口。

    如果白郁在这里,就会发现这是他曾去过的地下禁地。

    那是每个异变期,伊缪尔住的地方。

    他对外宣称公爵离开了,不能出现在府内,而小猫也不能在这几天出现,否则有心人一对比,猫和公爵总是只有一个出现,就能发现端倪。

    而伊缪尔也没法去街上,伊尔利亚并不安全,流浪小猫不过是随手可以虐杀的玩物,以他的体魄去流浪,很危险。

    伊缪尔也无法求助任何人,为了不被察觉出生,没有任何人知道公爵的身份,哪怕是最信任的下属,也可能在得知秘密后反手一刀,让公爵死无葬身之地。

    他必须找一个安全又隐秘的地方,度过这痛苦的数天时间。

    这个地方,就是公爵府的地下空间,他幼年长大的,暗无天日的牢笼。

    这里废弃已久,又是禁地,不会有人过来,地下足够深,足够隔音,即使异变期痛苦承受不住发出惨叫,也不会有人听见。

    承载他幼年噩梦的地方,又成为了他如今唯一的避难所,要他在最痛苦的时候主动爬进来,何其讽刺。

    身体绵软无力,脚步虚浮,伊缪尔头晕眼花,踩不到楼梯,他几乎一路撞着滚了下去,摔到了地上。

    ……好痛。

    小猫的耳朵瘪了下去,变成了飞机耳,可是这回没人帮他揉耳朵了。

    伊缪尔艰难地撑起四肢,爬到了地下室中央,而后用尾巴圈住自己,趴着不动了。

    异变期第一天,他也没精力动了。

    疼痛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永无止境,冷汗渗透出来,白金的毛发被打湿一丝一缕的模样,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好冷。

    地下室建在湖底,常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身下的地面冰冷泛着水汽,空气中弥漫着苔藓腐败的味道,在这里呆久了,小猫恐怕要得猫藓。

    可伊缪尔别无选择。

    疼痛让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大尾巴盖在身上,却无法罩住身体浅薄的暖意,伊缪尔感觉在逐渐的失温。

    这个过程伊缪尔很熟悉,之前的每个异变期,他都是这样过来的,伊尔利亚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每到这时,都格外难熬。

    小猫湖蓝色的眼睛带了点水汽,他狠狠眨了眨眼睛,却没能止住水汽蔓延,甚至有聚集的趋势。

    ……好难受。

    虽然之前的异变期都是这样,可这次格外不一样。

    他已经在医生那里,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两个异变期。

    医生的房子很温暖,被窝很温暖,指腹很温暖,胸膛和肚子也很温暖,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团子护在怀里,在他胀痛的肌肉上按压,帮他缓解疼痛,会给他做好吃的糊糊,让他不用挨饿。

    医生的窗台能晒到太阳,没有潮湿的水汽,医生身边有干净的清香,没有发霉的味道,医生身边的一切,都比现在好上一万倍。

    伊缪尔死死闭上眼,身体在尖锐的痛苦中抽搐,他满腹地委屈,最终在唇角尝到了一点点眼泪的味道。

    那些水汽还是聚集起来,滚落下去。

    小猫倔强地闭眼,想要止住泪意,可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就是盘踞在心头,他不得不伸出爪子,狠狠地擦过脸。

    虽然之前的那么多个春秋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被宠爱照顾过的小猫,真的很难忍受地下室了。

    伊缪尔想白郁了。

    可是想又能怎么样呢?

    医生是黑袍会的人,医生想杀他,如果医生知道小猫是伊缪尔,他早就挥起了屠刀,那些宠爱和善待只是他偷来的,也终将不复存在。

    作为奴隶的后代,作为杀了几个哥哥上位的惩罚,或许他就活该在这地下室里,一遍遍品味痛苦。

    ……况且,他已经将医生送出城了。

    算算时间,白郁已经在农场居住下来,最迟再过几天,就会前往别的城市。

    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伊缪尔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愿意在异变期抱着它,哄它,给他做糊糊了。

    伊缪尔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委屈,他粗暴地用爪子摩擦过脸颊,却摩擦不掉那一手的湿意,到了最后,那委屈愈演愈烈,化为无声的抽噎。

    可忽然,他听见了一声叹息。

    地下室覆盖的铁板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伊缪尔旋即身体一轻

    ——他被轻轻地抱了起来,放在了怀里。

    伊缪尔愣愣抬眼,入目是白郁俊美的脸庞,医生动作温柔,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

    “这是谁家的小猫啊,一个人呆在这里哭,还哭的这么可怜。”

    ??[82]可怜

    伊缪尔愣愣看着白郁,哭腔还咽在嗓子里不上不下,他睁着泪水朦胧的眼睛,漂亮的湖蓝色眼瞳放大,像是不敢相信看见了什么。

    医生?医生怎么会在这里?

    ……是梦吗?

    托着他的手掌平稳有力,轻而易举地将他抱离了潮湿的地面,而后扣在怀里,温度顺着衣衫传递过来,将阴冷隔绝在外,医生修长的手指顺了顺他僵硬的脊背,作为安抚。

    伊缪尔的脑子混沌一片,下意识地伸出爪爪,扣住了白郁的手指。

    接着,他垂下的尾巴也卷了上来,自然环住了医生的手腕。

    ……是梦吗?

    伊缪尔在混沌中想,用脸颊蹭了蹭医生的手掌。

    是梦也好。

    白郁轻轻叹了口气。

    小猫哭得抽抽,泪痕打湿了眼角,尾巴和耳朵都无力地垂了下来,身体在疼痛下微微抽搐,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可绕是这样,他的爪子还是死死拉着白郁,像是怕他跑了。

    白郁捧着它,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哄到:“不哭了,好不好?”

    凭心而论,白郁不会哄人,他从初中过后就没哭过,但手中的团子那么点点大,蓬松的尾巴死死环着,像是受了泼天的委屈。

    在生病的时候一个人爬到阴暗的地底,又冷又没有吃的,当然会委屈。

    可他不哄不要紧,一哄,绕着手腕的尾巴更紧了,伊缪尔死死蹭在他怀里,小短爪子固执地环上来,扒拉白郁的样子像是守护财宝的巨龙。

    不……迷你龙。

    而白郁就是那个明明体积比他大上好几倍,但他却非要霸占的财宝。

    医生微微摇头,哑然失笑,几乎是纵容着伊缪尔将他的胸口蹭湿一片,小猫的脸颊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埋在胸前,才点了点它的脑袋,再次哄道:“伊缪尔,别哭了,好不好?”

    ……

    什么?

    伊缪尔昏昏乎乎的脑子清醒片刻,茫然地抬起眼睛,定定看着医生,眨了眨,甚至轻轻打了个嗝。

    医生叫他什么?

    ……伊缪尔?

    伊缪尔?!

    白郁叫他,从来只叫团子,小猫,而伊缪尔是伊尔利亚大公的名讳,白郁怎么会知道?有怎么会叫一只小猫伊缪尔?

    这个身份,是公爵隐藏最深的秘密,也是能轻易拿捏的死穴。

    他胀痛的脑袋尚不能冷静思考,但是一瞬间,像什么小心埋藏的地雷忽然被引爆了,惊疑,不安和恐惧相继翻涌上来。

    伊缪尔浑身毛毛炸起,不自觉重心后移,拉开了和白郁的距离,他剧烈挣扎,慌不择路地扑腾,像溺水一样,白郁险些抱不稳,最后,小猫一声惨叫,从他的手臂上直直翻了下去——

    伊缪尔混沌一片的脑子只剩下一句话:“不,不行,不能让人知道,会被看轻!会被厌恶!会死!”

    即使奴隶制在伊尔利亚已经名存实亡,但外邦进贡的奴隶依旧是底层中的底层,他们被认为卑贱,不洁,可以随意玩弄甚至处死,这身份是他最深处的伤疤,最无言的隐痛,至今腐烂流脓,未曾愈合,只要轻轻触碰,就能让他生不如死。

    伊缪尔不敢去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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