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没呢”,邱养娘按着她又躺回去,如此睡睡醒醒,直折腾了一夜,裴云铮却未见回来。

    四更末,明玥睡不着了,睁着眼瞅床顶,邱养娘以为她心里难受,不由私话劝导:“夫人不必多想,大姑奶奶那实在不成不管就是了,我瞧着二爷不是寡情的,应不会为了此事就……”

    明玥摆摆手打断她,披着衣服坐了起来,摇头静静说:“不,养娘,我不是为了大姐。虽有些事我尚未想通,但今日我要回府请父亲递状子,状告崔家。”

    ☆、第186章

    裴云铮回到府里已是辰时末。

    五更左右裴安回来给明玥报了一声,说二爷直接去营里了,晚些回来,让夫人不必担心。

    明玥给太夫人请过安,便也没急着回郑家,而是在裴云铮的书房里练了半晌字。

    昨儿半夜起了风,今日天阴沉沉的,带着股子湿冷,像是随时要飘下雪来。

    裴云铮进屋时有些咳嗽,明玥见他连披风都没系一件,忙倒了杯热茶来让他暖着手,一面嗔道:“早上可用过饭了?营里不是有两件大氅,怎也不披着?”

    裴云铮喝了两口热茶,微微笑道:“也是忘了,倒不甚冷。昨晚碰见四郎,一耽搁便晚了,你没睡好吧?”

    明玥低了下头,轻声说:“你没回来,我总惦记着。”

    裴云铮伸手将她将她拉到近前,问:“想甚么了?”

    明玥抬头看了他片刻,直接道:“我要到京兆府状告崔家,你会帮我么?”

    ——实际在今早明玥对于裴云铮的态度已经想的足够明白。抛开他们是夫妻不说,崔家后面是太子,若此事来个反转,能将崔家陷在里头,太子定也会受牵累,这想来是滕王和越王都乐见的,因而明玥心里是笃定裴云铮一定会帮她,但她还是禁不住问了一遍。

    裴云铮闻言朝后仰了仰身子,扬着一边眉毛说:“哦?你要用甚么名头来状告崔家?”

    “溺情仆妾,薄待发妻,请合离。”

    裴云铮闻言,一下竟笑了出来,他看着明玥道:“你可知长安世家子弟里,凡娶妻者,家中媵、妾几何?”

    明玥吸了口气:“略略知晓。”

    裴云铮笑容蓦然一敛,竟叫明玥感到了一股冷峻的压迫,男人却起身径直往书房走,在那红木大案前停下,倾身逼视着明玥,漠然道:

    “依大齐令,五品以上有媵,庶人以上有妾。崔煜身为国公府世子,又在太子的保举下高居从三品侍郎,按例他可纳媵无名,而妾不计,况还不包含崔府中所养家妓。然事实是,崔煜如今未置一媵,府中只有一妻一妾,这莫说是在崔家族中,便是放眼京中子弟,也是极少的。

    因而,自入京以来,崔煜待妻子相敬如宾、恩爱并重的名声早已传遍,便连皇后也曾出言褒奖。即便后来有了庶长子,却也因大姐一直无子,反使多人暗里为了崔煜不平。

    这一些,你可都知晓?溺情仆妾,薄待发妻?你此状一递到京兆府,府尹恐就要先叱笑一番,经时,这官司便已先输了一半儿。”

    他说完,手指一下下扣着桌案,声音不大,可听在明玥耳里却叫人紧张焦躁,仿似被人压上公堂,耳边响的便是衙役手中的水火棍。

    她缓缓挺直了背脊,直视过去,“你知晓的,我意不在此。”

    “我不知晓。”裴云铮面色沉寒,目中不带分毫感情,利剑般慑着明玥,“你倒是说与我听听,在我所见的几次里,崔煜对郑家长辈无不温恭有礼,对妻子无不疼惜爱护。今次,你怎就疑心到了他身上?”

    明玥被他这般盯着,脑中却愈发清明,想了想答道:“其一,大姐嫁入崔府时,带了两个嫫嫫,两个管事媳妇,大小八个丫头。可是到现今还在身边的,只剩了一个连嫫嫫,一个巧格儿,一个二等的小丫头和一个粗使的。

    这些陪嫁过去的,当初俱是精挑细选,即便是后来有事惹了大姐姐不快,也不该一个亲近的都留不下。

    便如太夫人和二爷疼我,自也不会怎生为难我的丫头,更不会离间我们主仆感情。大姐身在其中,兴许不自知,但若略去这中间种种,乍看之下不由得我要往偏歪了想几分。”

    裴云铮听她提及自己,神情却是不变,依旧沉声:“这不足以有甚么定论。”

    “是”,明玥点点头,又道:“其二,便是大姐所说的二婶娘放在手钏中的药。也不怕二爷知道,那日请了陶大夫去是因我奇怪二婶娘为何无故送了这个?疑心那药粉里还加了旁的,我试探过二婶娘之后,的确如此。然而,我带回来的药粉里却是没有甚旁的,这便说明,那药已非先前的,而是后添的。

    而且,多半是此人无意无意闻过这药,并且识得,以为是大姐单为闺房里所用,因而并未取了原先的药去查,直接按样儿寻了新的放在手钏里。

    便是这一丁点儿的区别,露了天大的破绽。

    ——这人不是巧格儿,便只能是崔煜。”

    裴云铮轻轻眯了眼睛,扣着桌案道:“可还有?”

    “其三”,明玥往窗外看了看,问说:“二爷若瞧上了我身边的丫头,会如何?”

    裴云铮一皱眉,显然不高兴明玥这样说。

    “只是打个比方”,明玥道:“若是我,实在希望二爷直接开口,给与不给,我心下做个计较便是。可是二爷若偏不说,只是偶尔多看两眼给个眼色,那我却不禁要怀疑是不是这丫头对二爷起了心思用了手段,一旦有了疑心,甚么事都是越看越有影儿。”

    “你的意思是崔煜便是这般对巧格儿,慢慢离间了她们主仆?”

    “是”,明玥道:“我便是这样想,崔煜这是将大姐的性子拿捏透了。”

    裴云铮默了默,犀利的眼神丝毫未缓,他稍稍站直了身子,走过来捏了下明玥的下巴,不以为然道:“除了第二点勉强可以拿到堂上说项,其余不过是你推测罢了,抓不到崔煜任何把柄,反有诬告之嫌,胜算又降两分。”

    明玥蹙眉,微有些喘不上气之感,“还有一事,关于那孟瑛,是二爷想提点给我的……”她说着,上前两步,提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方才站了半天不觉,这一握笔明玥才感到自己掌心汗浸浸的,竟是如同历了一场拷问。

    裴云铮瞧着她写的四个字,终于微露出点儿意外,拿起那纸弹了弹,弹出个窟窿,说:“在今日之前,我也尚不能确信。”

    他一条条撕着那纸,在嘶嘶拉拉的声音中问:“你有几分把握?”

    “三分。”明玥想了下说。

    “哦?”裴云铮看她一眼,“那我再与你说,京兆府少尹是太子的人。”

    明玥忽有些无力,“那,二分……吧。”

    裴云铮不说话,明玥想起来:“京兆府尹也是太子心腹?”

    “他不是”,裴云铮牵了牵嘴角,明玥松了口气,却听他叙道:“但他原本是崔容与祖父的门生,与崔大老爷私交甚笃。”

    明玥这下蔫了。

    ——虽说京城崔家与崔煜一门未必多亲近,然而真正有事时,势必相帮族亲,这却麻烦。

    “如今还要向京兆府递状子?”

    明玥一闭眼,“递。”

    半晌没有动静。

    明玥睁眼,见裴云铮已然坐下,正提笔改桌案上的东西,——是她方才一气写完的状纸。

    她松了一口气,方才那股强烈的压迫感似乎没了,让她有些恍惚,不由用手指戳了戳裴云铮的胳膊,喃喃道:“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裴云铮没抬头,声音却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他道:“我早说过。但却不是你心里笃定的原因,我不能说与我帮滕王全无干系,毕竟这中间有党羽牵扯,但这不是主要的。”

    明玥脸上一热,低低“嗯”了一声,她看着男人的侧脸以及宽厚的肩背,忽然很想伸手去抱一抱。

    估计是方才裴云铮一反常态的逼问让明玥脑子不够用了,她这样想着竟然真的就这样做了。

    裴云铮笔下一顿,点了一点儿墨迹,他没说话,继续改案上的状子,只是肩膀一动不动。

    明玥一下抱完也意识道自己在做啥了,不过好在她抱的不是正面,遂假装淡定的起身,跑出去给裴云铮倒水,回来时却见他已改完了。

    裴云铮耳朵有点儿红,不过并没多说,他将状纸卷了交给明玥,眉眼间恢复了清淡的笑意,“方才一番理由虽在公堂上未必有力,但堪堪能说服祖父与郑家族人了。”

    明玥展开状纸看了一遍,不由有些惊讶,比自己写的高出了一个档次,这样一看,郑明珠对崔煜那叫一个情深意重,以致后来那叫一个伤心欲绝要死要活……

    她揉了下自己的脑门,忘了裴云铮曾中过状元来着。

    男人却是又取出一样东西铺在案上,说:“这图你且仔细记下,兴许用的上。”

    明玥细细一看,却是张地图,她看了一会儿说:“这是哪里的?有些眼熟。”

    “崔家的”,裴云铮换了一套靛青外袍,随口说。

    明玥眨眨眼,“你昨晚……夜探崔府了?”

    “只是随便转转”,裴云铮一摊手,“现在可以先去郑家了。”

    直到上了车明玥还在问:“四哥也一并去了?”

    “没有”,裴云铮往她颈窝儿处靠了一下,“崔家后面有棵冬枣树,他在树上吃枣子。”

    明玥稍有些心疼了,裴云铮应是一夜没合眼。

    “你眯一会儿”,明玥用手遮了他的眼睛,“到了我叫你。”

    裴云铮笑了一下,用手覆住了她的手。

    他们到郑家时,另一辆马车也同时到了,见车里人下来,明玥上前了两步,“二哥。”

    伍泽昭批了件银灰色大氅,笑着点头:“昨日便该来的。”

    “现在也不晚”,明玥笑道,裴云铮在她身后微点了个头,三人一并进了府。

    到了正堂之后,明玥就明白裴云铮为何有了方才那一番。

    因除了老太爷等人外,她瞧见族里的二伯公和四叔公都在上坐,二伯公府里的堂兄郑泽谦也在。

    ☆、第187章

    几人应来了有一阵儿,堂上的气氛略显凝重。

    此刻见裴云铮和伍泽昭也都来了,二伯公面色稍霁,受了一番礼后,倒与两人说了几句闲话。

    老太爷招呼伍泽昭:“去瞧瞧老太太罢,前几日还念着你。”

    伍泽昭应了一声,郑泽瑞像憋着口气,起身说:“我带二哥过去。”

    二伯公啖了口茶,沉着脸看向老太爷和郑佑诚,带着些许抑制不住的怒意道:“出了这等事,崔家要下休书也无可厚非!若是寻常缘故,郑家亦非无人之辈,定要与崔家说道一二,但明珠怎能做出那、那等事来!”二伯公拧着两道凌厉的直眉摇头,显示觉得很不堪提及。

    “既被休弃,人也不必往回接了,更不能归宗,当是言明使其出族。一来可免叫旁人受牵累,二来也算去了佑诚这做父亲的不教之责。幸而已是腊月,朝廷即将放休,依我看,佑诚和四郎都得告假,以免流言不断,不堪其扰。”

    二伯公这话说的很有几分冷硬,是当面指责郑明珠累及了族人名声。

    四叔公在一旁也不满地哼了声,郑佑诚铁青着脸没说话,邓环娘忍不住道:“这可是得告多久的假,时日太长怕是……”

    四叔公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说:“不告假难不成等人参一本?!郑氏一族的名声现都被她毁了,我这老脸都没地儿放,做父亲的和做兄弟的还有脸为官,莫叫人指着鼻子骂!”

    邓环娘一噎,攥着帕子看向郑佑诚,心里也七上八下地没了主意,郑佑诚默了默,声音微颤,说:“家门不幸。”

    明玥听不得四叔公这样拿话堵人,随即起身施了个礼,转向老太爷朗声道:“昨儿未来得及向祖父回话,今日孙女已有打算,我便要状告崔煜溺情仆妾,薄待发妻。”说着取了方才改好的状子递到老太爷跟前,“状纸已写好,请祖父过目。”

    她这一举动很是突然,又因是小辈儿女眷,二伯公和四叔公根本都没将她放在眼里,一时都怒极反笑,四叔公更是斥道:“七丫头,你是不知轻重!还嫌你大姐的事不够丢人现眼,要昭示的全长安城都知晓?!状告崔家?以这个名头?呵,你还是先回去问问云哥儿,此处长辈们说话,莫要轻易插嘴。”

    明玥方才在府里经了那一番,实际上说她心里原能有三、四分把握,但往细了琢磨,却觉那是虚的。然经过裴云铮一番打击,虽觉得希望只剩了一分,可心里倒安定下来。此刻对二伯公和四叔公根本毫无畏惧,依言答道:“是,明玥方才在府里已问过夫四叔公一皱眉,一双不大的眼睛朝着裴云铮瞪去。

    老太爷这时指了指状子道:“云哥儿,这改动的笔迹可是你的?”

    裴云铮这方上前一礼,回道:“是,祖父见笑了。”

    他一开口,二伯公和四叔公俱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皇帝未等九五之前,裴家和葛家便是旧交,裴云铮与滕王葛庆之交好这也不是甚秘密,因而他这般,不由让人产生些微妙的联想……可是,滕王如今尚未回京啊。

    老太爷微挑了下眉,将状纸回手递给了二老太爷,二老太爷扫了几眼,脸上怒意并未尽消,只道:“状子写的不错,但仅仅凭此又能如何?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煜哥儿偏宠了姬妾,那也非是你大姐姐就能做那等事的理由。况且,亲戚间来回走动,任人都能瞧见煜哥儿待你大姐很好。”

    见明玥要说话,二老爷一抬手,又道:“也莫给我说甚后宅之争,她是主母,不会任人摆布,此事你若没有变黑为白的法子,便该知道按我方才说的才是上策。”

    明玥一蹙眉,看向老太爷,二伯公和四叔公虽都是族亲,然而有些话明玥还是不打算与他们说,老太爷捻着胡子沉吟,一时没吱声。

    裴云铮微咳了下,却道:“晚辈冒昧,不知二伯公是从何听闻了大姐之事?”

    二伯公抬了抬下颚,“怎么,你们以为瞒得住?”

    裴云铮伸手做了个动作,微微扬眉说:“若是截流在源头,倒也不很难。”

    二老太爷脸色不大好看,正要说话,郑泽瑞和伍泽昭进来了,大抵是顾忌伍泽昭如今到底不姓郑了,因而一时间谁都没有就此事先说话,倒是他自己坦然,直接接口道:“裴将军所言有理。实不相瞒,晚辈昨日私下里也听闻些风言风语,伍府未养食客,也无擅探消息之人,想来此事并未刻意隐瞒。”

    四老太爷忍不住道:“还有哪里比政事堂消息更灵通的。”

    伍泽昭微微一哂,也未多说。

    二老太爷哼了一声,一扫众人,转向老太爷道:“老三,他们尚且不懂事,你我该当明白,对于世家而言,没甚么能重得过百年名声。我还是方才的话,若是没有变黑为白的把握,就该按我说的办。”

    言毕,他也不与明玥等人在多说,起身敲了敲手中的银头杖,头也不回的走了。

    在场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郑明珠自己犯的祸事,倘若老太爷和郑佑诚要依着明玥闹到京兆府去,二老太爷等人是不会相帮的。

    因为在他们看来,无论内情如何,此事已无转圜余地,未免受其扰,没准还想与他们划清界限。

    明玥看了裴云铮一眼,意思成算又降了半分。

    裴云铮微微摇头,堂上一时无人说话,片刻,郑佑诚先一倾身,嘴角渗出血来。

    邓环娘吓了一跳,忙起身扶他,众人也上前,裴云铮先扣了他脉门,又翻了翻郑佑诚眼睛,说:“父亲这是气急攻心了。”

    老太爷倒是面色不变,郑泽瑞吩咐人去请大夫,过来要先将郑佑诚背回院子,老太爷却摆摆手:“你父亲清醒着,暂且在这里等大夫就是。”

    郑佑诚也微微点头,众人无法,只好先伺候着漱了口,郑佑诚稍缓了一下,伸手要去够方才的状纸。

    明玥忙拿给他,老太爷道:“你怎么看?”

    郑佑诚眼眶有些湿润,不知是否因方才二老太爷的话刺激了他,反让他生了破釜沉舟的念头,遂打叠精神道:“我这身子,左右都是要告假的,事已至此,不如叫明玥一试,她打小就不是个莽撞的,如此坚持,定有她的缘由。”

    明玥原还有好些话要说,不想郑佑诚这会儿干脆地转了念头,微有些怔怔的去看老太爷。

    老太爷却是在瞧裴云铮和伍泽昭,半晌,他淡淡转向明玥:“祖父在前日,便已将事情交与你了。”

    他起身,叫明玥去了隔间,提笔写了两个字,给明玥看过后,扔进了炭炉里,继而,又写了两个字,稍顿,再次扔进炭炉。

    明玥点了点头,老太爷叹口气,说:“你父亲和四哥有官品在身需得避嫌,况且内闱之事又他们来说也多有不便,到时堂上恐只有你自个儿,你母亲和四嫂或许也在,莫需慌。”

    “是,孙女记住了。”

    老太爷抬手,大概是想拍拍明玥的头,不过最后还是还是改在肩膀上拍了拍,“明儿一早便递状子。”

    ————————————

    状子递到京兆府的当天下午,崔家得了消息。

    彼时崔夫人见王氏隔了一日还未上门,正在郑明珠跟前指桑骂槐;而崔煜在书房里正刚刚阅完一封书信,与一个面容粗旷的男子说话,管事进来低低耳语了几句,崔煜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你且再说一遍。”

    管事遂又低声回了一遍,崔煜仿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蓦然哈哈大笑了几声,怪声怪调说:“他们这是被逼的疯傻了不成?”

    管事也随着他轻轻笑了一下,回说:“恐怕是,那边让我给爷禀一声,三日后开堂。”

    那人瞧了片刻,起身道:“信已送到,公子有事,在下便告辞了。”

    崔煜倒也不做多留,不过言语间挺客气,说:“请你家主子宽心。”

    那人抱了个拳,告辞了。

    崔煜自己个儿坐在圈椅里,撮着两指捻了捻,笑得不能自抑,自语道:“啧啧,有趣儿。即如此,堂上见罢。”

    转眼,便是三日。

    ☆、第188章

    转眼便是三日。

    长安城连阴了几天,到底还是没飘下雪花来,只依旧乌沉沉的不见太阳,叫人觉得格外寒冷几分。

    明玥今日早起了两刻,因去京兆府之前还要回趟郑家接邓环娘。

    今儿要上堂,太夫人哪里定是瞒不过的,因而明玥思量了一下,昨晚还是将事情与太夫人略略提了,只是依然将郑明珠“通奸”一节省去,只说是他们夫妻感情不睦,现下必是要合离的。

    太夫人默了半晌,后来才问:“亲家母也与你一并去?”

    “是”,明玥回说:“父亲尚且病着,又需避嫌,姊妹中九娘还是个孩子。”

    太夫人点点头,不吱声了。

    明玥知晓她心下定是有些不乐意的,毕竟这不是甚好事,可是她也无法将其中原委一一说给太夫人听,最后还是裴云铮让她先回房,自己留下与太夫人单说了一会儿。

    “母亲那里……”明玥此刻仍略有些担忧。

    “不必多想”,裴云铮一路牵了她的手过去请安,“昨晚母亲已是准了的,还想着要去堂外听听。”

    明玥脚步一顿,裴云铮勾着她的手指晃了晃,微微笑道:“她只是随口一说,不过,今日瞧热闹的人不会少,怕么?”

    明玥认真想了一下,说:“其实有一点点。”

    裴云铮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明玥咬唇瞪他一眼,自己也笑了。

    其时太夫人这里正要用早饭,见他二人进来,神色也没甚不同,招手道:“坐下在用一些。”

    明玥亲手给太夫人盛了碗粥,“娘昨晚睡的好么?”

    “挺好”,太夫人拍了拍她的说,说:“你今儿要多吃些,外头冷,到了堂上也是要费力气的。”

    “是”,明玥忙应了一声,知道太夫人这确是点头了。

    打裴府出来,天还灰蒙蒙的,夫妻两个直接去了郑家。

    郑家一众人此时都在王氏的松菊苑。

    二房和三房里都是过后才知道明玥说动了老太爷,竟给京兆府递了状子,反告了崔家。一时躁躁不安,埋怨明玥不知天高地厚,这眼瞧着就是个必输的结果,不知长房里都在发甚么疯。

    二房尚相对平静些,三房却是到老太爷跟前劝了好几次,被老太爷驳了回来,还斥责一通,因而今日见了明玥都没甚么好脸色。

    不过这当儿口明玥也没心思理会旁人,只当作看不见,给老太爷和王氏见过礼,明玥道:“时辰不早,我来接母亲一并去京兆府衙。”

    三夫人在一旁先忍不住道:“七丫头,你既挑起了这官司,可是只能赢不能输!”

    明玥看了看她,郑佑诚咳了两声,蹙眉道:“她自会尽力。”

    明玥往他这边靠了靠,郑佑诚也是会去的,但不与她们一并上堂,明玥因说:“父亲可还有甚么要交代女儿的?”

    郑佑诚摆摆手,说:“为父要说的都与你交代过了。”说罢看向老太爷,看他可还有甚么话。

    老太爷打量两眼,见明玥今日穿了身靛青色的团花大衫,暗橘色的领口、袖口银线压的精精致致,隐约露出腕子上的一对白玉镯;头上盘了发髻,只箍了一把小银梳,插戴一对碧玉钗,落落大方中透着沉静,不禁点了点头,说道:“莫需多想,祖父在府里等着你们。”

    三夫人张了张嘴,把话咽了回去,邓环娘带着明玥几人福身说:“是,那媳妇便带着他们去了。”

    老太爷微一颔首,王氏却是伸出手来,朝着明玥和郑泽瑞抓了抓。

    连着施了几天针,王氏情绪稍稍稳定些,但动作和说话还是十分吃力。

    明玥与郑泽瑞对看一眼,稍上前了两步,郑泽瑞伸手握住了王氏的一只手,明玥却只给了她个指尖。

    王氏盯着明玥,却用力在郑泽瑞的长心抓着,含糊不清的重复一句话,众人半天才听明白,她说的是“把明珠带回来”,郑泽瑞带着鼻音嗯了一声,松开了手。

    已近卯时末,几人不再多留,出府乘坐车马。

    邓素素也一并跟去,上了车不禁悄悄捅了捅明玥,问:“紧张么?”

    这一说,邓环娘也看过来,实际比起明玥,她是异常紧张的,连身子也紧绷着,明玥瞧见了,便靠过来抱住了她一只胳膊,说:“已是这般了,娘不需顾虑太多。这怎也比不过当年逃命的时候。”

    “那倒是”,邓素素闻言缓了口气,不禁笑了一下,小声说:“当年你还射杀过贼寇呢!这样一比,今日当真是不怕的了。”

    邓环娘不由瞪大眼睛看向明玥,“你怎未曾与娘说过?”

    “表姐那是夸大了”,明玥点了点邓素素,知她是有意这样说,好叫邓环娘没那么紧张。

    邓环娘被分散了注意力,一时也想起当年之事,不由多说了几句,倒略松缓下来。

    京兆府衙置在北关街,从郑家此处宅子过去,车马快行也用了两刻多钟。

    马车停稳,郑泽瑞下马过来挑了帘子,说:“母亲,已然到了。”

    邓环娘探身往外瞧了瞧,见府衙前的空地处,已三三两两的停了好几辆马车,有的还正打帘朝她们这里看来,不由暗吸了口气问:“你父亲也到了么?”

    郑泽瑞往后看了看,“还没,应也快了。”

    他话刚说完,裴云铮拍了下他肩膀,郑泽瑞随着他的目光一转,见正是鲁国公府的马车也到了,崔煜还遥遥的冲几人打招呼。

    郑泽瑞强压着怒气,冷冷瞥了一眼,故作不见,不想崔煜却让人驱车直接行到他们近前来。

    “母亲,四郎”,崔煜打车上踩着小厮下来,与从前一般无二的过来见礼,面容带笑,“云哥儿和七妹妹也在,还有四弟妹,今日好生齐全。”

    邓环娘觉得他这称呼眼下很是尴尬,扯扯嘴角,虚应了一声。

    明玥由裴云铮扶下车,倒是对崔煜回了个礼,“见过大姐夫。”

    “呵呵”,崔煜似是觉得十分可乐,笑得胸口微震,拢着袖子说:“难得七妹妹还肯唤我一声大姐夫。”

    “自然”,明玥大大方方说:“离书还未下。”

    崔煜摇摇头,自顾自又笑了两声,明玥侧身往崔家马车上看了看,见崔夫人也在车里,但显然没有要出来的意思;而郑明珠站在车辕处,大约是崔煜没让连嫫嫫跟着来,下面的小厮弓着背,她却犹豫着正朝这边看来。

    郑泽瑞见状几步过去,将郑明珠扶下来,郑明珠带着帷帽,看到不远处还有旁的马车,下意识将前沿儿压了压,低着头,步子有些艰涩。

    ——郑家递状子请合离一事,她是前日方从崔煜口中得知。

    中间郑泽瑞去过崔家一次,崔家大门紧闭,他没能见到郑明珠,这会儿略有些担心,恐她与明玥吵嘴,不过郑明珠并未多说,只是在他身边站定,对邓环娘等人福了个礼。

    此时有几个识得众人的公子哥远远“哎哟”了一声,顶着一脸八卦的兴奋围过来,不过没到近前,却见又有马车停下,明玥抬头看了裴云铮一眼,这车他们二人都识得,是崔翊的。

    须臾,车帘一挑,果然是露出了崔翊笑微微的脸。

    崔煜登时展颜,往前迎了几步,扬声道:“容与。”

    崔翊怀里怀里抱着个暖炉,略带着病容,仍是笑着应了一声,“煜哥哥。”

    “病了不成?”崔煜伸手要去探他的额头,十分亲厚的模样。

    崔翊摆摆手,说:“不碍事。”他话音一落,却自他车上又下来一人,崔煜一怔,继而蹙眉道:“伍大人怎和容与一路?”

    伍泽昭拱了拱手,道:“在下的马车方才坏在路上,多谢崔兄捎了一段。”

    崔翊笑笑,一时先过来给崔夫人和邓环娘见了礼,他倒全然不像是来瞧官司的,瞧了瞧郑明珠,又瞧崔煜,一副不解的神情,“本是至亲夫妻,何至于此?”

    崔煜无辜地摊摊手,郑明珠没说话,只微微对伍泽昭点了点头。

    已快是辰时正点,这处车马越发多起来,郑泽瑞不乐意与崔煜再多说,于是先朝府衙头门那抬了抬手,“请吧。”

    崔煜略一点头,先去与崔夫人说话,一会儿他父亲鲁国公八成也会到,只是不与他们一并上堂。

    明玥走了几步,终究是没有忍住,半认真半玩笑的问崔容与:“容哥哥这是来给大姐夫压阵的么?”

    ——大约是心里知晓崔容与曾与徐璟交好的缘故,明玥总是下意识的将他和徐璟归为一类人。而且她知道裴云铮与崔容与也是有交情的,与哪一方面,她都不大想将崔家这一支牵涉进来。

    崔容与闻言笑了起来,是很爽朗的笑,他似乎完全懂得明玥的意思,又略有些好奇的问:“若是,也是情理之中,云哥儿可有教你如何对付我?或者是如何对付崔家大房这一支?”

    明玥不料他问的这样直白,倒是顿住了,转头看了裴云铮一眼,裴云铮也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告诉他。”

    明玥话本以到了嘴边,这时却又一转,扬着秀眉说:“狠揍一顿。”

    崔煜哈哈大笑,便停了步子,等他们先进去。

    郑泽瑞在衙外击鼓,片刻,有衙役出来问询几句,便将他们领进衙内,崔夫人和崔煜也在后面进了府衙头门,又过了一会儿,太子妃崔婧也带着帷帽进门。

    京兆府是四品官衙,从上,与三品制同,厅堂五间九架,迎头一看便是“明镜高悬”的匾额和山水朝阳图,公案上的摆设一丝不苟,不由得使人微微肃然。

    裴云铮和郑泽瑞都在堂外停步,没片刻有崔容与等人也一并过来,明玥朝外看时,有一些并不认识,但多半都是京中子弟,各有各的消息和门路,瞧热闹嫌小不嫌大。

    崔婧今日是以家妹的身份前来,并没有特意摆太子妃的阵仗,但到底是不同,堂上是给她备了座的。

    一见了郑明珠她忍不住啧啧两声,讽道:“哟,大嫂还有脸出来见人?”

    郑明珠此刻摘了帷帽,明玥见她脸上施了薄粉,头上却并任何无珠钗,抿紧的嘴唇微微轻颤,并不理崔婧的话,只看了崔煜一眼。

    明玥大力握了下她的手腕,低声说:“今日的事是祖母拿的主意,她是想让你争回些脸面,莫再妄想着崔家了。”

    郑明珠茫然地看她一眼,稍稍定了下心思,“父亲来了么?”

    “在偏堂”,明玥看了看崔夫人和崔煜,对郑明珠附耳说了几句话。

    她刚说完,衙役们分列两班,手中的水火棍肃肃敲响,喝了两声堂威,堂上堂下都是一静,京兆府尹进得堂来。

    此人复姓上官,年纪三十六、七上下,身量颇高,容长脸,面白无须,目露精芒。立身公案后,先是凛凛往堂下扫了一圈,半句也不多言,拍了惊堂木问道:“谁人递的状子?”

    ☆、第189章

    邓环娘与明玥对看一眼,忙拉着她们姊妹二人在左侧一方青石处站定,行礼道:“郑门邓氏,携长女崔郑氏及小女裴郑氏见过府尹大人。今日状子是我郑家所递,诉告鲁国公府嫡长子崔煜溺情仆妾,薄待发妻,我儿明珠为此泪干肠断,今请合离。”

    她话一说完,堂外便有不少人低低嗤笑,显然是觉这理由十分站不住脚。

    府尹上官柏扫视一眼,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转向崔家一边,问道:“堂下可是崔煜?”

    崔煜上前一步:“正是。”

    上官柏点点头,道:“郑家所诉之事,你可有话说?”

    “回府尹大人”,崔煜眼眶发红,略显茫然地看了郑明珠一眼,痛心道:“我与发妻郑氏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五载有余,一向相敬如宾,恩爱不疑。纵使郑氏在这五载之中不曾育过一儿半女,但崔家也从未起过出妻的念头。

    所谓伉俪之道,义期同穴,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崔某虽不敢说是梁祝之辈,但也望与发妻永为连理,相偕白头。因而这“溺情仆妾,薄待了郑氏”一辞,崔煜实不知从何而来?”

    他说到中间时,竟是声音稍微发哽,痴痴地瞅着郑明珠,有伤心难抑之色。

    郑明珠掩在袖里的手指蜷了蜷,一时想转头去看一看崔煜。

    明玥在她手腕上压了一下,心里微沉,——崔煜一来便将郑明珠无子这一事实摆到了面上,先将她们的底气抽掉一半。

    府尹上官柏“唔”了一声,问郑明珠道:“崔郑氏,你可有事情佐证?”

    郑明珠默了默,有些犹豫,明玥暗自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郑明珠受疼,这方下了决心一般重复了明玥刚刚与她说的几句话:

    “回大人,自然是有。打最近的说,今年夏,崔煜便迎了一外室妇进门,此非我这个主母所愿,但因那妇人已生有子嗣,我不得不退让一步,将其给崔煜纳为妾室。而自这妾室进门,崔煜便对我这正妻不闻不问,由得那妾室在后宅出言无状,逼迫主母,大有宠妾灭妻之势!此不过其一。其二,成亲五载有余,崔煜虽妾室不多,然崔府中养有家妓,更有通房,更甚者,在……”

    郑明珠说到此处一顿,与明玥同时转头看向崔煜,眼神带着股是否要破釜沉舟的犹豫。

    崔煜神色不变,眼睛却几不可察地眯了眯,——他猜到了郑明珠要说什么。

    邓环娘与明玥对看一眼,忙拉着她们姊妹二人在左侧一方青石处站定,行礼道:“郑门邓氏,携长女崔郑氏及小女裴郑氏见过府尹大人。今日状子是我郑家所递,诉告鲁国公府世子崔煜溺情仆妾,薄待发妻,我儿明珠为此泪干肠断,今请合离。”

    她话一说完,堂外便有不少人低低嗤笑,显然是觉这理由十分站不住脚。

    府尹上官柏扫视一眼,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转向崔家一边,问道:“堂下可是崔煜?”

    崔煜上前一步:“正是。”

    上官柏点点头,道:“郑家所诉之事,你可有话说?”

    “回府尹大人”,崔煜眼眶发红,略显茫然地看了郑明珠一眼,痛心道:“我与发妻郑氏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五载有余,一向相敬如宾,恩爱不疑。纵使郑氏在这五载之中不曾育过一儿半女,但崔家也从未起过出妻的念头。

    所谓伉俪之道,义期同穴,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崔某虽不敢说是梁祝之辈,但也望与发妻永为连理,相偕白头。因而这“溺情仆妾,薄待了郑氏”一辞,崔煜实不知从何而来?”

    他说到中间时,竟是声音稍微发哽,痴痴地瞅着郑明珠,有伤心难抑之色。

    郑明珠掩在袖里的手指蜷了蜷,一时想转头去看一看崔煜。

    明玥在她手腕上压了一下,心里微沉,——崔煜一来便将郑明珠无子这一事实摆到了面上,先将她们的底气抽掉一半。

    府尹上官柏“唔”了一声,问郑明珠道:“崔郑氏,你可有事情佐证?”

    郑明珠默了默,有些犹豫,明玥暗自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郑明珠受疼,这方下了决心一般重复了明玥刚刚与她说的几句话:

    “回大人,自然是有。打最近的说,今年夏,崔煜便迎了一外室妇进门,此非我这个主母所愿,但因那妇人已生有子嗣,我不得不退让一步,将其给崔煜纳为妾室。而自这妾室进门,崔煜便对我这正妻不闻不问,由得那妾室在后宅出言无状,逼迫主母,大有宠妾灭妻之势!此不过其一。其二,成亲五载有余,崔煜虽妾室不多,然崔府中养有家妓,更有通房,更甚者,在……”

    郑明珠说到此处一顿,与明玥同时转头看向崔煜,眼神带着股是否要破釜沉舟的犹豫。

    崔煜神色不变,眼睛却几不可察地眯了眯,——他猜到了郑明珠要说什么。

    ☆、第190章

    一时众人俱低身行礼。

    太子素来温和体下,亲自扶了京兆府尹,歉意道:“本宫扰了上官大人审案了。”

    府尹微微躬身,道了声“不敢”,太子抬抬手,环视堂上几人,叹息道:“都毋需多礼,本宫也是今儿一早方听太子妃提及鲁国公府之事,其中原委尚不清楚,因而今日只是旁听,上官大人只当本宫不在便好。”

    府尹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崔婧也没让人另外摆座,将她的座位让给太子,自己在他身旁站定,这中间除了见礼之外,崔家人并没与太子多说半句。

    太子坐定后,却又冲堂外招了招手,道:“容与,你亦是崔家族人,应可进堂旁听。”

    府尹抬头朝堂外扫了一眼,崔容与拱了拱手,征询京兆府尹的同意,上官柏颔首:“郑将军也请到堂上罢。”

    郑泽瑞倒没多说,面无表情地进来,太子挺亲厚地冲他点点头,转向府尹:“上官大人请继续。”

    上官柏在公案后坐定,沉声发问:“崔赵氏以及其子崔煜,状告其妇崔郑氏罪至通奸,是否如此?”

    崔夫人抬着下巴,底气十足:“正是!”

    “崔郑氏,可有此事?”

    郑明珠身子仍有些轻颤,然而到了此刻,她已没有退路,纵然心中对明玥存疑,口中却是答道:“郑氏女有冤,望府尹大人明察。”

    崔夫人哼了一声:“那日是当场被我儿瞧见,奸夫都已擒来,你还有何狡辩?”

    郑明珠脸色几变,到底撑住一口气不去看她,府尹在堂上咳了一声,命衙役去将人带上堂来。

    因太子在侧,衙役们都战战兢兢,此时手脚分外利索,在堂外招了崔家随从,随即便提了一青衣男子上堂。

    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修长,虽发丝有些凌乱,但面容清俊,气质沉静,倒有几分大家公子的模样。

    他被带上公堂后,先往郑明珠的方向瞥了一眼。

    明玥正挡在郑明珠的右侧,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禁细细打量起此人,见他似乎并不惊慌,也隐有几分气度,心下略沉,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郑明珠,郑明珠捂着心口,神情因紧张而显得僵硬。

    ——他们那日到崔府时,因郑明珠一心认定是巧格儿和林氏害了她,又加之受了药用,并未否认可能已与男子有了肌肤之亲。郑泽瑞几人心中十分理亏,虽也是要崔煜寻来那“奸夫”,但被崔夫人冷嘲热讽的岔了过去,闹得大大没脸,一时也未见人。

    三日前那晚,裴云铮夜探崔府曾见人被关在外院,也画了画像与明玥,明玥并未瞧出甚么来,这时细看……她却觉不知哪里有些熟悉。

    可是明玥确定,自己并未见过此人。

    在她恍惚的当儿口,府尹已是问道:“堂下之人,报上姓名来,今年几何,家住何处?”

    青衣男子稍稍沉默了一下,回道:“鄙人孟东来,今年二十有二,祖籍洛阳安县,今年早春时进京,现居于鱼化巷。”

    明玥听他提及祖籍洛阳,心下微动,不由想要回头去看裴云铮,然而一抬眼,却见对面的崔容与似笑非笑地盯了她一下,仿佛有警告之意。

    明玥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听得堂上继续发问:“孟东来,五日前的未时二刻至申时初,你是否在鲁国公府?”

    “是”,孟东来抿了抿唇,皱眉答道:“那日崔公子宴请食客,孟某由朋友引去赴宴。”

    “那你为何会与崔郑氏在一处?”府尹问话凌厉了几分,“你们是事先相约还是无意遇见?在此之前,你与崔郑氏可否识得?”

    孟东来又看了郑明珠一眼,回说:“并不曾相约。在那日之前,鄙确与崔郑氏见过两次。”

    府尹上官柏往前倾身:“你见她如何?”

    孟东来沉吟片刻,似是谨慎想了下措辞,言道:“论其貌,则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论其神,则可为含金柳,为芳兰芷,为雨前茶。”

    崔夫人在旁边立即狠狠呸了一声,堂外也有窃笑,甚至不知哪个还故意叫了一声“好”。

    府尹拍案迫问:“因而,你便见色起意,动了奸淫之心?!”

    明玥闻言不由朝公案上看了看,上官柏这话听起来像是偏责于孟东来,但实际更像引着他去解释。

    孟东来神色出奇的坦然,他敛着一边袖子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遇而赞赏本就是我等文人常情,大人如何就能说孟某心存不轨之念?若这般论,史上曹公、宋公之才岂非要冤的撞墙?”

    他这几句话说完,堂上堂下倒无言以对,太子抚着腰间龙纹玉佩叹息一声:“可惜了。本宫瞧着孟公子也不若寻常之辈,又怎能行出那等事?”

    孟东来的脸上终于现出些羞愧之色,闭了闭眼道:“这也怪孟某自制力不够。当日午时宴饮过后,崔公子请人在北园赏梅,崔郑氏带人摆了茶点招待,其间侍女斟茶时不慎污了孟某衣衫,便请到西厢更衣。出来时门外却等了一位姑娘,问我可丢了甚么东西?

    我上下一寻,却是洛阳故友的一封荐书不知掉在了哪处。我一时大惊,好在见这位姑娘识得,是崔家少夫人崔郑氏跟前的,便请她帮忙找一找。那姑娘掩唇笑了片刻,问我可是打洛阳来?故友是不是洛阳裴家的公子,荐书是否要递到滕王爷府上的?

    我自连忙称是,她便笑了好一会儿,言说‘这便有条现成的路,你却非要去寻那远的,随我来罢’。”

    他说到此处,堂上几人神情都有了些微变化,明玥也霍然转头去看郑明珠,她丝毫未与自己说起此节!

    郑明珠却是恨声道:“我没有让丫头将你带过来!”

    “肃静”,府尹喝斥了一声:“崔郑氏,本官自会给你辩白的机会,休要着急。孟东来,你且继续回话。”

    郑明珠胸口起伏,有些站不稳,不得不扶住明玥一边胳膊,明玥没吱声,只暗暗朝外看了一眼,见裴云铮轻轻朝她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妨事,这才又稳下心神。

    那孟东来叹了口气,续道:“我随那位姑娘一路行去,见离梅园有些远了,恐有不便,连忙问是要去哪里,所见何人?她掩嘴笑说,上次在兴善寺,公子急急忙忙地打台阶上冲下来,撞到了我们夫人的轿子,差点儿将人给摔了,连句抱歉还未好声说过呢。

    她这话说来,孟某确实歉意,上回因有急事在身,不小心冲撞了少夫人,是该赔礼。因随她到了一处后山旁,我瞧那处与后宅相隔,想来崔少夫人也非计较之人,孟某赔个罪便可,哪想那位姑娘将我领到那后便不见了踪影,我左等右等不见人,心中觉得不妥,便要原路返回,却一时迷了路,听到不远处似有水声,只好依着寻过去,不料是一处温泉池。

    其时隐约有女子说话声音,我正待退开,池中却呼喊了一声,我恐有人溺水,忙探身去看,却被人拉了一把,扑进池里。

    东来不熟水性,难免慌乱了一阵儿,且温泉水热,一番折腾后忽觉大为不适,身子犹如火烧……旋即有人扶了我一把,定睛看去,却正是崔少夫人。”

    孟东来闭了闭眼,声音有些痛苦:“少夫人对东来一番青睐,东来心中感激。此生无法,来世做牛做马为报。可夫人不该以药迷情,毁了东来清誉,也害了自个儿!”

    他说罢微微仰头,竟流下两行清泪来。

    太子手中正端着刚上的热茶啖了一口,听到他最后几句,呛得连连咳嗽。众人本响起一片抽气声,一时见太子咳嗽又都赶紧安静,怕他咳出个好歹,太子摆摆手,缓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郑明珠,轻抽口气:“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郑明珠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明玥面色如常,心里倒对崔家竖了竖拇指,——难为他们寻了这样一个人来。

    堂上的气氛有些怪异,孟东来这一番话说的还算客观,除去他与洛阳裴家有旧交一节,其余倒与郑明珠所说差别不大。

    可也正因他言语听似坦荡,又颇有几分气度,是以让人生出一股是郑明珠“强迫”了他的感觉,估计众人还各自脑补了下当时情形,脸上表情俱是十分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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