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话是架桥拨火,明玥挑挑眉,仔细将手钏收好,自盒子底取出两张纸来,说:“不是我不信,实在是二婶娘让人信不着。侄女见识少,真有些识不得这手钏里藏的稀罕东西,幸而这卡扣处还残留了不少药粉,因而我特找了好几位大夫来瞧,一样样的把这药里的东西辨出来,可费了好一番功夫!二婶娘,可要仔细听听这里头都有甚?”

    明玥边说边将其中一张纸展开,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氏道:“旁的我都知晓,只是这两味……”

    话未说完,林氏猛地劈手来夺!明玥一个不防,那纸被她抢了去。

    林氏字虽认得不全,但大半都能识得,她快速从头扫了一遍,继而眉头紧皱起来,带着些微疑惑和忿忿看着明玥。

    ——这上面所记的花药稀奇,但并没有她所担心的东西。

    林氏微微咬牙,“七丫头,学会诓婶娘了!”

    明玥面上平静,心下却是一片波澜。

    她猜对了!

    ——林氏那药粉定不只是简单的催情之物,细微处定加了旁的甚么!然而,她方才给陶大夫巧的这药,虽药性极强,但却并没有旁的问题。

    换句话说,虽差别只在细微处,但,此药非彼药。

    ——前日手钏中的药,已是另有人后添上去的。

    ☆、第183章

    想及此,明玥轻微地打了个寒颤。

    ——能在这处做手脚的,其人十分有限:其一是最亲近的巧格儿,其二,……崔煜算一个。

    明玥蓦然起身,转头便往外走,林氏却一把拉住她:“七丫头,你今儿到底是何意思?”

    明玥轻轻拿开她手,“二婶娘放心,我不是来帮大姐姐找你算账的,你们中间是否有恩怨,我现下没功夫理会。”

    林氏扶扶鬓发,柔柔说:“是也无妨,我如今甚么都不怕。”

    ——郑明薇都不在了,她没甚好顾忌。

    自二房的院子一出来,郑泽瑞沉沉往后面瞥了一眼:“二婶娘不大好说话,问不出旁的也罢了。”

    明玥深吸口气,将方才的东西抱在怀里,问:“巧格儿醒了么?”

    “醒了”,邓素素一摆头:“在我院子里呢,只死活不开口。”

    明玥颔首:“去瞧瞧。”

    裴云铮却拿出一张画像来,展开道:“这便是今日在崔煜外书房那人,你细想想可曾见过?”

    画像上是一男子,面容清秀,但…怎么说呢啊啊啊!明玥对于古代的画像实在是缺乏想像力和分辨力,她一般只以有胡子和没胡子来区别,再好一些便是“好似不丑和好似很丑”之间徘徊,可若叫她只对着一张简单勾勒的画像而直接对应的想像出一个人来,那她实在是无力。

    因而看了半晌,明玥也只得出一个结论,便是这人长得着实不丑,只得道:“若是当面见人我应能记起来,这般瞧着却有些面生。”

    郑泽瑞也摸着下巴嘬牙,“我怎好似见过又好似没见过,应不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人物。”

    裴云铮将画像折起,片刻折成了一只大青蛙,丢在郑泽瑞怀里,说:“此人姓孟,名瑛,并非京城人士,出身寒庶,现只是太子府的一名寻常门客,在太子跟前也不算红人,确实不起眼,你未曾留意也是寻常。”

    郑泽瑞“嗯”了一声,边走边说:“是崔家给太子府报信?那大可不必经一门客之口,崔煜自与太子或他那妹妹说便可。”

    裴云铮帮明玥拢了拢披风,随随应了一声。

    郑泽瑞走了几步顿住,侧身道:“云哥儿对太子府一个寻常门客都知根知底……”

    裴云铮神色淡淡,目光一片坦然无欺:“太子府对滕王府亦然。”

    郑泽瑞挑挑眉,摇头笑了两声,又纳闷道:“虽说太子府的门客到崔家也是常有,但此时……”,他心头一凛,“难不成崔家实已打定主意要闹到京兆府?!”

    裴云铮没接话,只瞥着那被折成青蛙的画像,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颇为奇怪的神色,却一时什么也未说。

    正到了郑泽瑞和邓素素的院子,郑泽瑞一瞧见巧格儿便登时浮出一股杀气,明玥忙道:“我与表姐在里屋问话,你们且在外头听一听。”

    矮塌上,巧格儿面无血色,甚至听见她们进来眼睛都未睁开,只细弱的呼吸证明她尚且活着。

    明玥触了下她的手指,冰冰凉的,便叫人拿了手炉来,巧格儿感到手中一暖,这才稍稍睁眼。

    “好些了么?”明玥语气与平常无异。

    巧格儿不说话也不看明玥,只嘴唇有些微微发抖。

    “我知你心里头恨”,明玥静静道:“自个儿也豁得出去,但你还有老娘和哥哥。”

    巧格儿一抬头,针扎似地看了明玥一眼。

    “非是要拿他们逼迫你,按大姐姐所言,你们一家无论如何是没有活路的,不过你若如实答我的话,你娘和哥哥倒是可以保得一命。”

    巧格儿抱着暖炉的手紧了紧,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些许不解和防备的神色。

    明玥顿了顿,脸色却突地一沉,蹙眉道:“巧格儿,你不该起了做妾的心思,更不该……”明玥往前倾身,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点儿细微的神情,“更不该用那些小手段惹了大姐夫的眼。”

    听到前半句时巧格儿脸上完全没有波澜,后面半句方极轻地蹙了下眉,但也只是一瞬,继而便了然地牵了下嘴角。

    明玥偏着头,语气很缓:“你当这话是大姐姐恨极了你方说的么?不,这话是今日大姐夫亲口所说。”

    巧格儿转过头,脸上明显的茫然了片刻。

    “他是世家公子,自然不可能真心看上一个丫头。巧格儿,你倒是用了多少手段?以为大姐夫瞧不出来么?你若不是大姐的贴身丫头,他早要将你赶出崔家!”

    巧格儿眼睛大睁,惊异地看着明玥,张了张嘴,却绝望地坐回去,没有发出声音。

    明玥眯了双眸,进一步迫问:“瞧这神情,倒似冤枉了你!难不成还当真是大姐夫先瞧上了你?你若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我便信。”

    巧格儿摇摇头,声音沙哑地开口:“我不知晓,但我不曾做过那些下作事!”

    “不知晓?”明玥坐直了身子,“他若真有心,自会向大姐姐开口要你!若不曾提及,自就是没入了眼,何来不知晓一说?”

    巧格而一闭眼,话说的断断续续:“我便知旁人不会信……连我自个儿也说不清!大爷若是厌恶我,甩句重话咱们做奴婢的还能不明白么?可大爷不曾。每每到了大姑娘…夫人房里时总是温言温语,偶尔话到了会与奴婢多说两句,赏东西也有,但都是跟着大家伙儿一并,旁的也再没有甚了……可是到了夫人眼里怎就成了我背地里起了坏心思?!我七岁进府,跟在她身边十多年了,如何不信我?如何就不信我!”

    明玥与邓素素对看一眼,忽地浑身泛寒起来,说:“因而,你成了通房有了身孕之后便不愿再将孩子养在大姐姐跟前,又受了那方氏的挑唆,便这般害她?”说着敲了敲手边的木盒,“这手钏里的药,你换了新的?”

    巧格儿咳了一阵儿,一时没说上来话,只有些茫然的蹙了一下眉,却未反驳和分辩。

    ——不是她。明玥心里几乎立即做出了判断。

    “你与大姐姐主仆这么些年,竟不记半点儿情分”,明玥挑了挑眉,“巧格儿,你也不是半点儿心思都未存罢?还是崔煜对你太好了,迷了你的心!”

    “情分?!”巧格儿死气沉沉地笑了一声,“大姑奶奶若是对我还有情分,便不会起了杀母夺子的心。”

    杀母夺子……此言一出,郑泽瑞在外间一个忍不住冲进屋来,剑虽未出鞘,却带起一阵厉风,低吼道:“此话可是你亲耳所听?!”

    “与亲耳所听无甚区别”,巧格儿恨恨地盯着郑泽瑞,“难不成她还会傻的当着我的面来说?”

    郑泽瑞抽了口气,宝剑往前一送,巧格儿直接闭了眼,一副等死的样子。

    明玥用两指轻轻压住了他的剑鞘,起身朝外走去,裴云铮与她一并出来,郑泽瑞和邓素素顿了片刻,也跟出来,半晌,双眼通红道:“罢了。我去与祖母说……罢了!但是巧格儿我不能饶!”

    明玥缓缓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冬日照在她身上一暖,她方开口:“不是她,不是巧格儿,若不不曾想错,应是……大姐夫,崔煜。”

    ——没有任何证据的崔煜。

    ☆、第184章

    郑泽瑞和邓素素猛一下呆住。

    邓素素轻轻掩唇,半晌方反应过来拉了明玥一下,不可置信道:“明玥,你说的是甚傻话?崔家一直对大姐疼护有加,崔……大姐夫也是,就月前因三姐的丧事回来时也好好的,还不时地惦记大姐冷着、累着,如今怎会……?这不能!你定然是想岔了吧!”

    明玥满是疲惫的看了她和郑泽瑞一眼,心里实际阵阵发寒,——若事情真如她猜的一般,崔煜面上对郑明珠温柔呵护,对郑家温恭有礼,暗里却在动着这样的心思……巧格儿的身孕已将近五个月,也就是说,崔煜至少在半年前就已对郑明珠毫无情分,且是想了用她最贴身的丫头来对付她的法子!虽当时也许并未想到要酿一场“通奸”的祸事,然其心之阴、之狠,可见一斑。

    郑泽瑞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咬牙问:“小七,你肯定么?可有甚么证据?”

    明玥缓缓摇头,最叫人心凉的,便是没有半点儿证据。

    “那……”郑泽瑞浓黑的眉毛快要打了结,一时间有些犹疑。

    明玥沉默地往邓环娘的院子走,心中尚有疑团未解,不知该怎样与郑佑诚分说,快到院子时,裴云铮微微拉了她一下,说:“时辰不早,辞过父亲母亲,换了胡服与我出门一趟。”

    明玥顿了顿,看看天色已是申时,情知裴云铮不会无故催她,短时间又有些细节没想通,便打定主意暂且不与老太爷和郑佑诚说,只对郑泽瑞道:“四哥晚了再细想想,今日崔夫人的态度,明显是要祖母去低个头的,从前她与祖母亲亲热热,怎今日便这番不饶人起来?倒像是早存了怨怼一般。”

    郑泽瑞沉沉嗯了一声,心中波浪翻涌。

    到了邓环娘的院子,郑佑诚却是刚刚睡下,——昨夜一宿没阖眼,直折磨的头疼欲裂,方才陶大夫给施了次针,又服了药,疼痛略缓,终于能睡一会儿。

    邓环娘不忍叫醒他,又想着明玥和裴云铮都折腾了大半日,恐亲家母心生不满,暗里实也是有些埋怨郑明珠的,便也不欲多说,叫二人先回裴家看看,明儿一早再来。

    明玥因回自个儿绣楼换了身胡服、马靴,微有些不解地问裴云铮:“咱们这是要出城么?”

    “不一定”,裴云铮微微俯身道:“带你去吃好吃的,这般方便些。”

    “啊?”明玥一时没反应过来,神情中带了些茫然,裴云铮却已翻身上马,弯腰将她捞到身前,冲着大门处的郑泽瑞略一点头,打马走了。

    方向并不是奔着裴府,而是直接出了北关街,朝南走。

    正刚进了腊月门儿,百姓都开始采购年货,街道两旁颇是热闹,裴云铮带着明玥走的不紧不慢,偶尔还到香料铺子里转一转,后边遥遥跟着裴安和另外两个随从,倒当真出来闲逛似的。

    出了锦华巷,裴云铮伸手在明玥冻的有些发红的鼻尖上捂了一下,低声道:“该给你脸上抹些东西再出来。”

    明玥不明所以,只呼着白气说:“快到酉时了,太晚回去母亲恐要担心。”

    裴云铮扬扬眉,潋滟的眸子中漾出些微笑意,半调侃似地散散道:“我以为你高兴与我单独出来的。”

    明玥被他瞧的竟是一窒,忽然莫名难受起来,——郑明珠的事已然至此,恐是瞒不住的,到时太夫人会如何?裴家族中长辈又将如何看她?更有……这男人心里究竟是做何想法?

    明玥心中一乱,话便堵了喉咙,直直看着裴云铮发起愣来。

    男人低低笑了一声,目光有如明火,晃的明玥有些发慌,口中却还问:“我脸上有甚么叫你看的这样出神?”

    明玥大窘,忙咬唇偏开眼,一时没说出话来。

    裴安这时刚自前面返回,过来回禀道:“二爷,就在前面的烩鱼羊二楼雅间里。”

    “嗯”,裴云铮轻轻捻了两下明玥大氅领口的白色狐毛,“倒是会挑地方,期间可还有旁人来过?”

    裴安摇头:“不曾,刘留大哥带人一直盯着呢。”

    裴云铮转而牵了明玥,“咱们也去尝尝,他家的鱼倒当真做得不赖。”

    郑家虽进京已有两年,明玥偶尔也跟着邓环娘出府,但都未像今日走的这般远,在外边的酒家用饭更是极少,因而这馆子的名头虽貌似听过,却不曾来用过饭。然而一到近前,明玥仰头看见三层木楼和乌黑的牌匾倒一下涌起些熟悉之感,想了半晌记起来了,——那一年初次进京,便大约是在此处被常令韬截住,当时有不少人在二楼上瞧热闹,应正是这家。

    店内的装饰与明玥想的不同,并不见奢华,一楼全是简单的石桌、木椅,舒适随意,二楼、三楼虽设了雅间但也只是阻了人瞧而已,重在以食悦人。

    裴云铮带着明玥来时尚未到晚饭时辰,但一楼里已然围了好几桌人,这屋子通了地龙,大半人抛了木凳,只铺了蒲团席地而坐,还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围桌而不动,在做文字之戏,赢了的便可汆一筷子羊肉来吃。

    明玥和裴云铮来得无声,并未引起过多关注,给正在摇头晃脑念拨着算盘的掌柜打了个招呼,小二便带着他们上了二楼。

    时辰偏早,雅间还未被占满,裴安在经过名为“金泥”的一间时暗暗打了个手势,裴云铮目不斜视,径直带明玥进了隔壁的“宝婺”。

    屋里依旧是石桌木凳,但颇是宽敞,地上置了两个大大的炭炉,另有三张铺了羊皮的藤椅,一道屏风后还有架古琴。东西不多,若是懂的,便能瞧出实件件都有出处。

    明玥打量一圈,微微笑道:“这屋里的摆设倒与那掌柜不大相衬。”

    裴云铮一哂,“此店真正的东家你也识得。”

    “是么?”明玥歪着头看他,裴云铮往窗边走了几步,随口道:“崔容与。”

    明玥轻轻蹙了下眉,她眼下对崔氏一门份外敏感。

    裴云铮却没多说,对着明玥招手,低语了两句。

    明玥眼中现出些亮色,稍整了下衣衫,说:“我这便去瞧瞧。”

    裴云铮拉住她交代:“莫要多言,将人看清楚了便可。”

    明玥学着男子模样揖礼:“二爷放心。”

    裴云铮好笑的在她脸上捏了一记,明玥转而出门,奔了“金泥”那间。

    深吸口气,明玥让小厮扣门。

    “笃笃”两声,雅间内低浅的琴音一停,有人略带迟疑的开口:“谁?”

    这声音微哑中略带着些轻柔,很有点儿特别,明玥稍一走神儿,觉得好似在哪里听过。

    屋里的人未听得应答,起了身,又问了一声:“小二么?进来罢。”

    明玥在外头压着嗓子一笑,径自推开房门,一壁拱着手团团揖礼,嘴里笑嘻嘻地说:“崔家哥哥见谅,小弟来晚啦。”

    屋里的人一愣,抬头与明玥打了个照面。

    这人生就一双桃花眼,面容白皙俊美,披着艾草绿的披风,腰间挂了好几个香囊,走到近前时有清淡的香味挟来。

    明玥怔了怔,随即忙一拱手,歉意道:“这位兄台,对不住,在下鲁莽了。”

    那人偏头将明玥打量了一眼,见“他”穿一身松花色的交领胡服,靴子银线嵌玉,腰间压着玉佩和短萧,眉眼清丽俏皮,自身却又有股沉静的气质,活脱脱的便是世家里十四、五岁的小公子。

    “无妨”,那人笑了一下,也拱手道:“在下姓孟,不知小公子是要寻哪一位崔哥哥?”

    明玥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原来是孟兄,打扰打扰。我来寻崔家的容哥哥,来早了半个时辰,还以为他已到了,方才一时莽撞,还请孟兄勿怪。”

    孟瑛听他对崔容与称呼亲切,不由笑意渐深,本就艳秾的眉眼弯起来,伸手往里让了让,笑说:“原是容公子的朋友,怪不得在下瞧着面善的很。小公子若不嫌弃,可到屋里稍等上一等,还未请教府上是?”

    明玥脚下未动,笑嘻嘻地摆手:“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容哥哥既不在,我往他府里去寻便是,省得白等一场。多谢孟兄好意,我倒也觉得孟兄面善的很,改日再来畅谈。”

    孟瑛听了他这话也不甚在意,他爱与世家子弟结交,心里十分会把握分寸,知道稍过于热情便会叫人生厌,因而也不多言,只低低笑了两声,说:“若一会儿有人寻来,我不会卖了公子的。”

    明玥嘿嘿一乐,把郑泽瑞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多谢孟兄。”说罢,拢着大氅快步下了楼梯。

    孟瑛直瞧着他出了一楼店门,方摇头失笑,想着崔容与一会儿可能要来,便也不再磨菇,坐了片刻,收拾东西,带了一食盒的饭菜出门。

    “宝婺”雅间内。

    裴安道:“二爷,人走了,刘留带了人跟着。”

    “嗯”,裴云铮漫不经心地抬手,“你们也到楼下用饭吧。”

    明玥还浸在扮了男子的乐趣儿里,负着手说:“这人…我应是见过。”

    裴云铮替她解了大氅,应着她打趣儿道:“爷想起来了?去岁的事?”

    明玥面皮微红,轻轻呸了他一下,却忆起来,说:“对,就是去岁,在太子府……”

    “他与那刘承一并”,裴云铮勾了勾唇,“你记性好。”

    明玥听他这话明显这人也是记得,便道:“你记得却比我清楚,可与这孟瑛相熟么?”

    裴云铮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说:“算上太子府一回,总共见过两次,未曾说过话,更谈不上相熟。”

    明玥点点头,又说:“可是我识得又如何?你是想说此事很可能与太子府有关?”

    裴云铮出乎明玥意料的摇摇头,没有答话,只问:“我记得当日他曾与你和表姐说过话,可还记得说了甚么?”

    明玥真是败给他了,一年多,哪里还能记住?仔细想了想,道:“应只是见了个礼,没说甚要紧的。只是……他这声音,我倒觉在哪里听过。”

    这话就奇怪,孟瑛当日既与她们打过招呼说过话,明玥自然该听过他的声音的。

    因而裴云铮也未在意,握了下她的手说:“方才只是顺便叫你一见,要查此人尚有很多法子,况且他兴许也是无关紧要,咱们只是多留心些罢了。”

    明玥却是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刚刚不说还好,一说她越发觉得那微哑轻柔的声音是听过的……不是见面时,孟瑛长相颇是俊美,见面说话时人反会因他的容貌忽略了他的声音。那,就应是只听了声未见人,未见人未见人,只听声……

    “啊!”明玥低呼了一声,蓦然抬头,“我忆起来了!”

    ☆、第185章

    明玥猛地想起来了。

    ——上一次她听见这个声音,就是同一天,在太子府,一座假山外。

    并且,当时还另有一人,那人走时明玥瞧见了个背影,下意识记住了他的衣饰,回到宴饮之所后,她还曾暗里观察,心中猜了个大概……

    想到此处,明玥“腾”一下站了起来,旁边挨着的两个木凳被碰倒,其中一个砸向了明玥的脚,裴云铮反应极快,俯身便用手垫在了她的靴子上,一壁将那木凳丢开,一壁扯了明玥一下,“你小心些。”

    即便只是随手一丢,也仍旧带着些力道,那木凳喀嚓便断了一条腿儿,恰好小二正敲门进来上菜,一瞧这架势还以为俩人是在闹气摔东西,顿时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裴云铮好笑地招招手,示意他将饭菜放下,那小二倒认得他,临出门时咧着嘴劝说:“裴公子,有话好说,咱们东西不要紧,可莫气着了身子。”

    裴云铮知道这雅间里的木凳实都是楠木的,却也不客气,说:“到时让你东家自来寻了我便是。”

    小二“哎哎”了两声,笑嘻嘻地下去了。

    明玥这会儿略静下来,一时想拉了他的手去看,却又碍着在外头不大好意思,遂亲自烫了块帕子来,说:“擦擦手吧,你方才不用替我垫那一下,我靴子厚。”

    裴云铮轻轻看了她一眼,就这一下,明玥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眼见他背着手也不接帕子,便拽了拽男人的胳膊,一根根地给他擦拭手指。

    那木凳是方的,正是棱角砸在了手背上,刚砸完没甚,这片刻便显出些红紫来,晚些定要成青紫了。

    “疼么?”明玥轻轻吹了两口气,抬眼看他,“出来时没带伤药。”

    “这算不得甚么伤”,裴云铮看也没看,顺口应了一句,然刚说完却又心念一转,硬拐着说:“不过,也是疼的。”

    明玥立时又小心翼翼地又吹了几口气,男人低头瞧着,忽地用力狠抱了她一下,一下即离,继而勾着她的衣领拉到桌前,坐下用饭。

    不得不说,这里的鱼、虾确实烹得极鲜,几样胡味小菜也十分地道,明玥估计崔容与那厮自己就是个吃货,遂一时也不不想旁的,专心用饭。

    她中午只吃了几块点心,这当儿跟着裴云铮溜了几条街也当真有些饿,鼓着腮帮子吃的蛮香。

    裴云铮用的不多,却一直在桌上陪着,偶尔抿口奶酒。

    吃饱喝足,明玥有些犯困,一瞧外头时辰,已进酉时,腊月里的天就快要暗下来,裴云铮给她系上大氅,连帽子一并戴上,怕她呛风。

    外头有些冷,明玥一出来不禁又有点儿后悔,因这个时辰回府多半要赶上太夫人用晚饭,她可是吃不下了,不由希望裴云铮走慢些,男人却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将大氅的帽子往下压了压,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握着缰绳,在她头顶说:“暂且不回府,坐稳了。”

    “嗯”,明玥挺欢快的应了一声,见仍旧是朝着城郊的方向去。

    出了一道长街往西,裴云铮走了条小路,行人越发少了,只偶有马车经过,裴云铮微微俯身,扣在明玥腰间的手一紧,低喝了声,坐下枣红大马一个撒欢儿,陡然快了起来。

    “呀”,明玥整个人往后一仰,紧紧靠在裴云铮怀里,原先她以为自个儿骑术不赖,也算有胆子,但今儿跟着裴云铮走这一遭才晓得,真比起来,自己那就勉强算蹓跶。

    自然,这与马也有颇大关系,闺阁里女子骑马要的是个乐趣儿,马匹也首选温顺,然而裴云铮所骑的却是匹战马,那一瞬时的爆发力岂是从不曾见过疆场的园中马可比?

    明玥感觉要被颠飞了,可心里竟无端畅快,甚至有喊上两嗓子的冲动。

    过了约么一盏茶的功夫,裴云铮稍坐直身子,马慢了下来,明玥探出头来睁眼,见到了城西的一片果园子外,只不过大冬天里,果树上都光秃秃的只剩枝杈。

    须臾,裴安从后头赶上来,禀道:“二爷,那孟瑛就住在这园子下面最大的那座宅子里。方才刘留大哥等人一路跟到这里,孟瑛回来后尚未见有旁人来。”

    裴云铮点点头,打马往塬下冲去,下面错落着有二十余户人家,自高处看,一座青瓦的大宅子十分显眼。

    这宅子若放在长安城北关街以内实算不上多清雅敞阔,但眼下在此处的民宅里就是头一份儿了。

    裴云铮在一棵老榆树近前停下,打眼望了望,与那宅子相距不远,他莫名笑了一下,低头问明玥:“可瞧见了?”

    明玥正探出身子打量,闻言颔首,裴云铮拨转马头,带着她从那宅子后面绕了一圈,明玥默然片刻,忽问:“这孟瑛可是太子府里一等的门客?”

    裴云铮唇角的笑意渐深,知道明玥明白了他的意思,遂不在这宅子附近久停,打马走远一些,缓缓道:“此人是新皇登基后方才入京,时日尚浅,也未曾替太子谋过甚大事,眼下不过是个三等门客,远不到住有广厦出有车马的地步。太子倒是一向大方,然如孟瑛此等,年例也多不过五十两。”

    明玥偏头看他:“这宅子虽不是地处长安几大街巷,但少说也值百余两。”

    “嗯”,裴云铮声音带着些微懒漫,随手一指说:“这还不包括修葺翻整,内里陈设。待到天暖,此处风景甚好。”

    说到此,他忽眯眸笑了,声音悠悠:“你莫瞧着这俱是小小农舍,内里乾坤又哪个知晓,听闻……此处有不少京中达官的外室妇。”

    外室妇?!明玥愕然转头看他。

    裴云铮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唇,但见明玥直勾勾地看着他,一下想到甚么,脸一黑,说:“我没有。”

    明玥闪了个神儿,她本也没联想到裴云铮身上,闻言不由失笑,口中应道:“二爷若有瞧上眼的,不必养在外面,与我明说了,我帮你纳进府里,定不会真正为难的。”

    裴云铮紧盯着她看了片刻,似笑非笑说:“那你有心了。”

    明玥笑了笑,转过头又说起孟瑛:“既如此,按他的年例银子,光买下这宅子,不吃不喝也得两年多,更遑论旁的,那…这一大笔银钱,他从何而来?”

    裴云铮今日想叫明玥瞧的正是这个,滕王府对于太子府的一等的门客自都留心,孟瑛在这里并排不上号,按说他在京中毫无关系,也未有甚出众才能,多少要收到些排挤和忽视,能混的这般闲适说明还是有些能耐,裴云铮暗里便多查了几分,只是有一事他不大确定,暂无法与明玥提及。

    他扫一眼渐渐罩下来的暮色,屈指打了个呼哨。

    片刻,便有一人闪身过来,“云哥儿,夫人。”

    明玥先看到了这人一只空荡荡的袖管,随即抬眼,微微颔首:“刘三哥。”

    ——她这么叫还是因为刘留从前在黑骑卫时排行老三,当年这般称呼过。

    刘留点了点头,裴云铮似乎半点儿也不意外,他跳下马,但并没有避开明玥,直接道:“这两日要辛苦三哥和几位兄弟,在这里守一守,入夜时看看可能摸进院子里去,甚么都不需动,只要摸清院子里各处即可。”

    “明白”,刘留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敲了敲胸口,“放心吧。”

    裴云铮握了握他的肩膀,刘留“嗯”了一声,转身自去了。

    裴云铮片刻也不多停,带着明玥打马回府,明玥还在琢磨他的话,此刻有些好奇,歪着头说:“先前你与四哥说,太子府对越王、滕王府中都知之甚详,可是真的?”

    “兴许。”裴云铮在寒风里应了一句,明玥闻言便不再说了。

    回到裴府已过了酉正,太夫人刚用完饭,见他们一身寒气地进来便招手说:“快到暖炉那烤一烤,怎叫马车先回来了?云哥儿,这腊月天里骑着马要冻坏人的。”

    明玥忙道:“今儿太阳好,倒不大冷。”

    太夫人嗔了裴云铮一眼,便又问起王氏的病如何,明玥只说又重了些,依旧没提郑明珠的事,说完不由瞥了下裴云铮,这人却叹了口气,说:“岳父大人一担心,也是病倒了,这两日明玥恐得不时回去侍疾。”

    太夫人颔首:“该当的,今冬这天气是怪些,叫云哥儿也去,一面在跟前伺候着,一面也要宽慰你父亲,莫要太过担心。”

    明玥应了一声,心中很是感激。

    他们未在太夫人屋里坐太久便回了自个儿院子,明玥白日里还不觉得,这晌回到自个儿房中才觉疲累不堪,但却仍打叠精神要服侍裴云铮。

    ——出了这等事,虽单看与明玥并不相干,但总觉气短几分。

    然裴云铮并没有歇息之意,他自换了一身衣裳拍拍明玥说:“你先歇着,我且出府一趟。”

    明玥心道不是刚回来?却也没有问,只到书房里帮他将宝剑捧过来,说:“天黑了,小心些,有人与你一并去么。”

    裴云铮笑了笑道:“我是要去一趟伍大人府上,你以为我要作甚?”虽这样说着,他还是将剑接过来挂在了腰间。

    明玥莫名松了口气,说:“对,四哥没准也去寻二哥了。”

    裴云铮在她头上揉了揉,“今儿跑了一整日,困了就睡,不必熬着等我。”

    明玥小孩儿似的努了努鼻子,要送他出去裴云铮没让,便先好好泡了个热水澡。

    泡完澡明玥浑身舒泰,脑袋也清明起来,一面等着裴云铮一面思忖,她想裴云铮下午应不止是想让她认一下孟瑛,除了那宅子他定是有旁的想说,可事情又多半不好开口……明玥有些纳闷,觉得这并不符裴云铮的性子。

    想了一会儿不得,只好又转回孟瑛那处宅子,除去他家有积蓄之外……便是暂住或旁人所买,出门有车,入门有仆,身为太子府门客,却住得那般偏远?

    外室妇……明玥一口水呛住,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二爷还未回来?”明玥心中的想法急切的需要得到证实。

    “还没”,春燕道:“奴婢刚去外院问了,没回呢,夫人要么先歇下,二爷一回来我便叫醒您。”

    明玥呆坐了一会儿,摆摆手:“你们也去歇着吧,养娘在这便行了。”

    春燕和春草有些犹豫,邱养娘知道明玥心里烦乱,便挥手,“且去吧,我在这陪着夫人。”红兰道:“我也在这陪着。”

    二人不好再说,这方退下去。

    这厢里,明玥拢着被子枯坐,郑明珠的事红兰上午跟着她自然知晓,对邱养娘她并没隐瞒,因而三人脸上俱是愁色,红兰眼睛都红了,小声的埋怨说:“大姑娘也真是,这以后还要不要咱们姑娘做人啦?到时府里人都知晓了可怎么说!吐沫星子都能把咱们淹死了!”

    邱养娘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莫说了,自己给明玥拢着被子轻轻拍着。

    “不该叫二爷知道的”,红兰忍不住,“瞒一时算一时。”

    “现说这些有甚用?”邱养娘皱眉,“夫人……”探身一看却见明玥睡着了,二人对看一眼,都叹了一声。

    邱养娘将明玥放躺,但刚一动明玥便醒了,迷糊问:“二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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