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红的盖头一落,明玥平静地想,她是真的要出嫁了。

    外头,裴云铮一身大红喜服,神采奕奕,身后跟着崔容与、阮子雅以及远道而来的许令杰,阮子雅在门外蹦着高儿大喊:“郑四郎,别抵抗啦!快开门吧!你府里的人能抵住咱们外头这些儿郎吗?是不是?!”

    “是!”外头来迎轿的上百名儿郎齐齐应了一声,立时以气势压倒了郑府里一众丫头小厮们的喊声。

    “嘿!”郑泽瑞大叫:“二哥来搭把手!我还不信了!云哥儿来单挑!”

    郑泽慕:“我来出对子!”

    身后八哥儿和十哥儿人人捧着个大红包,拽郑泽瑞的腰带,“四哥四哥,大门要坏了哦,要不……放他们进来?”

    郑泽瑞欲哭无泪:“叛徒!你们都是叛徒!”

    于是郑家大门在经历了“比谁嗓门大比谁力气大和比谁能不断气的对对子”三场比试后被成功攻破。

    老太爷、王氏,郑佑诚、邓环娘,都已端坐在正堂,裴云铮红衣墨发,衬的面容如玉,端端正正地敬茶行礼,少顷,盖着红盖头,一身大红嫁衣的明玥由邹老夫人引着出得堂上,叩头拜别。

    老太爷是撑得住的,王氏酝酿不出泪意来,却也使劲儿揩眼角,使眼睛看上去红红的,又一并与老太爷教导几句“上孝长辈,下悌手足,凡事勤勉”的话,场面上瞧着也是十分慈爱。

    然而一旁的郑佑诚和邓还娘却是忍不住,郑佑诚平日内敛,到了这会儿也禁不住有些不舍,邓环娘更是紧紧拉着明玥的手,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往下砸。

    明玥低着头,只能见到邓还娘的裙摆和脚尖,裙摆微微晃着,因为邓还娘哭的身子微抖,“过去了…要孝敬婆婆……爱护弟弟妹妹,凡事…不能自作主张,敬重夫君……”明玥心头一阵难过,又升起无限愧疚来,带着哭腔应了一声,双手用力反握住邓环娘的手,母女两个难舍难分。

    外头催妆的喜娘喜庆地大喊:“新娘子要上花轿喽!

    邓环娘一个醒神,忙强忍着松开手,过来想嘱咐裴云铮几句,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裴云铮躬着身子,郑重道:“夫…母亲请放心。”

    邓环娘听了他这话,泪掉得更猛了,郑佑诚忙过来劝道:“好了,莫耽误了时辰。”

    外头喜娘又催了一声,裴云铮依礼别过,先行回到迎亲的队伍里。

    “走吧,走吧”,邓环娘哽咽着将明玥交到邹老夫人手里,堂外郑泽瑞正等着背明玥上花轿。

    伍泽昭站在老太爷身后,厚厚的大红盖头阻隔了他的视线,更阻断了其余的一切。

    直至这一刻,他终于清清楚楚地,一层一层拨开那些堆陈于面上的或惭愧、或歉疚、或兄妹友爱、或一时困苦相依的复杂情感,看到了被他潜于心底深处,纵然慌乱无措,却依旧勃然而动的,另外一种情愫。

    那情愫已然滋生,更在压抑之下如藤蔓般疯长,然而,此情此景,容不得。

    ——容不得这拨人心弦却也噬人血肉的情愫,容得下的,只有他心里已愈发飘远的兄妹之谊。

    “我也该送七妹妹一段。”伍泽昭笑着上前两步,说。

    邓环娘有点儿为难,今儿伍泽昭来得奇早,按说应该在外头与宾客一处,但老太爷说他实也算是娘家人,况他与郑家的关系之深世人皆知,旁人也说不出甚么来,只是这会儿……邓环娘征询地看着郑佑诚和老太爷,老太爷却没考虑,直接捻着胡须道:“你原是哥哥,送妹妹一段也是应该,便叫四郎在仪门处换你。”

    伍泽昭施了一礼,过来明玥跟前弯下腰:“七妹走吧,二哥……送你上轿。”

    明玥听到了老太爷的话,垂头瞧见伍泽昭的背脊,她心里一暖,窝心道:“多谢二哥。”

    伍泽昭笑笑,稳稳地背起她往大门行去,——这是十几年来,他头一回这般背着明玥,大抵也是最后一回。

    邹老夫人隔着几步的距离跟在后面,伍泽昭抬眼前望,这段路是他走的最长的一段路,每一步俱是踏在他自己的心上;这段路是他走的最短的一段路,即便步步煎熬,他仍旧希望永不到头。

    “明玥,你若不喜这门亲事,二哥…二哥…”二哥如何,他却说不下去了。

    明玥趴在他的肩头,没太听清他的话,只是感到他的脚步明显一滞,不由揪紧了他的衣襟,有点儿紧张的问:“是到了么,二哥?”

    伍泽昭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竟已到了仪门前,——路到头了,不必再走,该换人了。

    外头的喜娘又在催妆,伍泽昭还想说点儿甚么,郑泽瑞却已摩拳擦掌地过来道:“好啦,该四哥送你了,小七,你应该不重吧?”

    明玥一时被他逗笑了,说:“重呢,四哥悠着点儿。”

    郑泽瑞呵呵一笑,将她自伍泽昭背上接过来,大踏步出了门,口中道:“这就嫁人啦!日后若是裴云铮欺负了你,与我说,他虽救过四哥的命,但不耽误四哥帮你揍他。”

    “嗯”,明玥低低答应一声,抱着郑泽瑞脖子的手臂紧了紧,郑泽瑞似乎感觉到,嗨地笑了一声。

    新娘子上轿,裴云铮冲二人抱了抱拳:“多谢…二哥,多谢四郎。”

    伍泽昭淡淡睇着他,郑泽瑞则在他肩头敲了两下。

    礼乐一起,裴云铮望了轿子一眼,忍不住微微弯了嘴角,飞扬上马,大喝一声:“起轿!”

    后头跟着的儿郎立时一声山呼,百余人拥着车轿而去。

    轿子刚走便停顿了一下,有人笑闹着出来障车,许令杰遂又撒了一遍红包,这才得以走了。

    明玥在轿子里偷偷掀开盖头瞧了瞧,轿子四角都挂着香包和元宝,她手边一碰,碰到一个双层的小食盒,明玥诧异的打开瞧,见上一层是四小样儿点心,下一层竟还备了四样蜜饯。

    明玥瞧着这几样东西微松了口气,轿子晃得她有些晕,便拣了颗梅子含在嘴里。

    裴府在安西街,离郑家还是有些距离,且路上又有两拨熟人障车,因而直走了两柱香的功夫才到。

    临近裴府大门爆竹声便已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中间还夹杂着一片贺喜声,明玥被喜娘和邱养娘扶下来,开始从正门进跨马鞍。

    她在马鞍前站定原一边是喜娘一边是邱养娘,但抬脚即将跨过去之时忽觉一只大手拉住了她,在她腋下略微一带,明玥大步跨了过去,随即,裴云铮轻轻捏了下她的手指,将她横抱起来。

    明玥乍然离地,忙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裴云铮似乎笑了一声,低声说:“没事。”

    旁边传来男女的笑声,裴云铮抱着她跨过了第二道,却并未立时将他放下来,而是走了好一段路,直到喜娘哎呦哟的暗示他才放下明玥,小声说:“再坚持走一会儿,就快到了。”

    明玥在盖头下闹了个大红脸,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然后便是行大礼拜天地,明玥这会儿已有些晕了,只由邱养娘扶着,叫跪便跪,叫起便起,三拜之后,总算听见了那句“——送入洞房!”

    ☆、第150章

    ——明玥一路被抱进了新房。

    刚坐稳,便听见女眷们笑着起哄:“云哥儿,快揭盖头呀!叫咱们好好瞧瞧新娘子。”

    裴云铮轻咳了声,女眷里稍作一静,这会子过来的都是裴家族里的亲戚,倒没人敢于裴云铮太过玩笑,裴云铮暗自深吸口气,方拿起喜秤缓缓挑开盖头。

    明玥只觉面前逐渐亮了起来,一抬眼便被笼进一片幽深的目光里,那双眼睛沉静明亮,挟着些许的笑意,叫她心里定了定,便顺势一低头,做出个害羞的模样。

    “呀!真是个端庄娴静的美人儿!”其中一个穿着枣红襦裙的妇人娇笑道,并过来拉了明玥的手说:“我是你暄大嫂子!”又指指一个身型圆润的妇人和她身边两个姑娘,“这是三婶婶,这是你姝妹妹和婉妹妹。”

    后面几个女眷也笑着自我介绍,又照例夸了明玥一番,明玥瞧着直眼晕,心说都画成这样了你们也夸得出口,赶明儿洗掉这妆往你们面前一站,怕都认不出来呢。

    裴云铮在旁边盯着她瞧了瞧,似乎有点儿想笑,但又强忍着不笑出来,站了片刻,有点儿不耐烦女眷们把明玥挤在中间,索性拨开人群,自个儿在明玥身边坐下,女眷们一乐,没人好意思挤到跟前了。

    门口处一位老夫人端着一篮枣子、花生、桂圆、金箔进来,朝众人施礼笑道:“撒帐啦!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以后夫妻,寿命延长。”

    一面说一面将果子和金箔往帐里撒,女眷们争拾起来,图个吉利,裴云铮伸手在明玥脸前挡了挡,帮她挡掉砸落过来果子,方才的暄大嫂子便掩嘴笑道:“瞧瞧,云哥儿这便护着了!”

    女眷们又是一阵儿笑,那老夫人也笑了片刻,又行到桌前,将用五色线连在一起的两只酒盏端到裴云铮和明玥跟前,让新人同饮合卺酒。

    裴云铮看着明玥,眼里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双手各执一杯地端过来,递了一盏与明玥,二人几乎是抵着鼻尖喝了这盏合卺酒,酒是甜酒,滋入肺腑。

    喝过合卺酒,二人又于同盘中各吃了三口菜,作“同牢”之意,这初礼方算成了。

    裴云铮此刻还得出去招待宾客,出门的时候便跟邱养娘悄悄交代了几句,女眷们等下也得出去,这会儿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与明玥说起话来,不片刻,红兰领了个裴府里的丫头进来报说:“滕王妃和朝阳公主来了!”

    女眷们一怔,忙起身相迎,葛凤栖笑声已隔帘传了进来:“原不应这会子来的,可我与三艘忍不住,得先来瞧瞧。”

    明玥一乐,也忙跟着女眷们起身行礼,葛凤栖快步过来拉住了她,“今儿新娘子最大,都免了!”

    说罢,偏头一打量明玥,禁不住咯咯笑起来:“哟,这怎涂的换了个人似的?”

    明玥失笑,心说终于有个说实话的了。

    贺兰蕙在一边十分高兴,左看右看说:“看来我这媒人还成,头一桩亲事便作成了,我这心里头怎比成亲的还高兴似的!”

    明玥心里头吐槽“你们夫妻牛皮糖的功夫当真一绝,跑了那么多趟你确实该比我高兴”,只是嘴上甚么都不好说,只低着头装羞。

    贺兰蕙在锦袋里取了枚交颈鸳鸯的玉坠子,亲手给明玥系上,又帮她放在衣服里贴身戴着,挚道:“愿你二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明玥听她语气诚挚,这会子的礼都是讨吉利,便也不多推脱,只道:“多谢王妃。”

    贺兰蕙拍拍她的手,又与女眷们随口说笑两句,前头有丫头来催,她便与葛凤栖离了新房,女眷们要跟着出去招待便也跟着出了门,只裴姝停了脚,过来瞧着明玥说:“嫂嫂,要我在这里陪着你么?”

    明玥还不大习惯被人称作“嫂嫂”,不过知道裴姝是裴云铮的亲妹妹,不由多打量了两眼,见她面庞白皙,丹凤眼、俏鼻头、一线唇,很有种温婉的气质,便笑了笑说:“妹妹也累了一日,且去用些东西吧,我这里不妨。”

    裴姝点点头,也没多说甚么,冲她一笑,便也先走了。

    终于剩明玥一个人清静一会儿,她累得腰酸背痛,简直想趴在被上睡过去。

    邱养娘赶紧过来将她扶住,说:“姑娘先用热帕子擦把脸吧,脸上的妆能卸了,姑爷怕你难受,刚特意交代了。等会子有人送发菜粥过来,姑娘先吃一点儿,填填肚子。”

    明玥正觉脸上难受,闻言便道:“头上的钗饰能取么?脖子要断了。”

    “先拣沉的摘两件罢”,邱养娘说:“不能都摘,要等姑爷来呢。”

    说话间青楸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明玥擦脸,早上的脂粉打得太厚,直擦了五、六遍才现出明玥本来的模样,彩釉又给她稍做描画,明玥登时觉得浑身轻了一层。

    不多会儿,红兰带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端着一窝发菜粥和几样小菜进来,那小丫头憨憨的,嘴巴倒甜,进来便叫“少夫人好”,明玥叫青楸赏了,又捧了把果子给她,小丫头欢欢喜喜地出去,红兰小声抱怨道:“姑娘,这院子里都是些半大的丫头,倒是有两个大些的管事的,可刚也只见一个在,另一个却说是被老夫人那边叫了去,这怎也不看看今儿是甚么日子!”

    明玥看她一眼,红兰吐吐舌头:“奴婢知道了,不多言,先看着。”

    明玥随随瞥一眼外头,邱养娘道:“还姑娘、姑娘的叫,该改口了。”

    红兰嘻嘻笑,“是,少夫人。”

    明玥喝了两小碗粥,吃了几块点心,填个大概饱,便坐在窗边无聊地发呆。

    前头的热闹喧嚣传不进来,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明玥开始想家想邓环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响起动静,红兰一阵风地进来摇摇明玥:“姑爷回来啦!”

    明玥一醒神,忙理了理衣裳,正襟危坐,少顷,房门一开,裴云铮带着些微的酒气踏了进来。

    明玥心里不无紧张,看了看邱养娘,邱养娘示意她上前,自己和青楸则暂且退到外间去。

    明玥一起身,裴云铮便已负手进来,低头看看明玥,笑着嘟哝了一句,明玥分辨了一下才听出来他说的是“这样子才好”,一时明白他说的是脸上的妆,自己也不禁笑了。

    “要叫人煮了醒酒汤来么?”明玥半晌问了一句。

    裴云铮牵住她的手,眼里的笑意似要溢出来,拉着她往桌边走了几步,说说:“你吃过东西了么?饿不饿?”

    明玥道:“吃了些,现下倒不饿。”

    裴云铮舒了口气,目光定定锁着她:“那……”

    窗外忽而有轻微的响动,同时伴随着戚戚嚓嚓的声音。

    明玥:“?”

    裴云铮脸一黑,过去一把推开了窗子,同时葛凤栖郁卒的声音传来:“本宫堂堂朝阳公主,作甚要与你们在这里听壁角啊啊!要闹洞房堂堂正正去就是啦!才不要躲在这里!”

    吼完“腾”地一起身,在刚开的窗棱上撞了一下……

    葛凤栖:“…………”

    明玥哭笑不得,窗下又站起几人来,明玥一瞧,是滕王妃贺兰蕙、阮子雅的妹妹阮瑜、裴姝、裴婉、方才的暄大嫂子,还另有两人不大熟识,似是跟着贺兰蕙过来的。

    裴云铮看了看明玥,似在征求她的意见,明玥便笑道:“诸位请进屋说话。”

    葛凤栖嘶了一声,揉着脑袋不满地瞪了裴云铮一眼,杀气腾腾地进屋了。

    裴云铮面无表情,只撇着窗外的石榴树,说:“下来。”

    ——毫无动静。

    裴云铮一挑眉,随手在桌上拈了两颗桂圆,嗖嗖朝着树上射去,只听扑啦啦两声,两团黑影打树上扑下来,另一人正在笑,裴云铮又拾了苹果在手里一掂,紧接着听见滕王杀猪般的大叫:“啊啊哎哟!怎到本王这变成这么大个的苹果了!云……”

    话还没说完,葛凤栖冲到窗前怒道:“驸马又没在树上!你们作甚要他垫底儿,都给我滚起来!”

    邓文祯一脸菜色被压在最下面,上边的许令杰还在说:“阮小二!快给我起来!沉死了…”

    阮子雅:“滕王爷……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葛庆之伸了个懒腰,啃一口苹果,“嘿嘿”。

    屋里的女眷们纷纷抚额,已不忍再看了。

    裴云铮无情地关上窗子,漠视众人。

    葛凤栖叉腰道:“看甚看,这是弄新妇哩,不拘常理,坐回去呗,裴公子。”

    大齐沿袭大周,民风开放,自来有“弄新妇”一说,也是为个热闹,裴云铮情知躲不了,只好拉着明玥坐回床榻上,暄大嫂子过来将最里层的纱幔放下,紫纱氤氲,立时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明玥一手还被裴云铮握着,略有些不自在,葛凤栖已在外头幽幽道:“今儿是喜事,就请二位将自己身上的物什拿个十来件的下来吧,叫咱们都沾沾喜气。”

    阮瑜还在那补充道:“耳铛两只算一件啊。”

    裴云铮:“……”

    明玥第一反应是后悔死了,早知道刚才不摘那几件头饰了,如今她头上只有一对簪子和几只花钿,算上耳铛、手镯也不过凑了五件,简直欲哭无泪。

    裴云铮看了看,说:“我来。”

    他解了腰间的玉佩,想了想,又将靴子也褪了,然后去摘发顶的玉冠。

    “等……等等”,明玥道:“我这还有两件。”——她去了霞披和绣鞋。

    算来算去还差一件,裴云铮默了默,一手将腰带拽了下来。

    阮瑜在外头一件件的数着,女眷们吃吃地笑,纱帐里,裴云铮外袍散开,挺淡定地冲着明玥笑。

    明玥觉得他大概喝醉了。

    阮瑜数完在外面拍手道:“勉强够啦。”

    明玥刚松下一口气,便听贺兰蕙说:“云哥儿,我方才放了一样东西在新娘子身上,忘了在哪,你给找找啊。”

    明玥:“……………”——这滕王夫妇两个真是到处都是坑!

    裴云铮看她一脸要哭的表情,便侧过身来小声问:“是甚么东西?在哪里?”

    “是个玉坠子”,明玥作难道:“在、在……”

    她不说裴云铮也大抵明白了,定是贴身戴在胸前的。

    明玥有苦难言,那玉坠儿的挂绳有些长,堪堪到了……那难说的地方。

    裴云铮微凑近了些,见她雪白的脖颈上有条红绳,忙稍偏开眼,说:“你莫动,我依着红绳将坠子拽出来就好。”

    明玥咬唇嗯了一时,裴云铮恐细细的绳线割伤她,便将自己的手掌垫在她的脖颈处,他的手掌有些凉,明玥微打了个寒颤,二人呼吸交错,一时都没说话。

    眼瞅着玉坠儿就要被拿出来,裴云铮手中的绳线一轻,——红绳断了。

    明玥:“……”她简直连掐死滕王妃的心都有了。

    裴云铮也微微红了脸,明玥一咬牙,扭身解开衣襟,自己将玉坠掏了出来。

    鸳鸯坠子已捂的温热,在裴云铮掌心泛着温润的光,贺兰蕙掩嘴笑道:“这是作弊了呀。”

    裴云铮哼道:“当初王爷……”

    贺兰蕙立即改口:“好啦好啦,咱们也热闹够了,许他们早些歇这吧。”

    女眷们也乐够了,又各得个大红包,这才拥着葛凤栖和贺兰蕙笑呵呵走了。

    裴云铮出门去送,过了良久方回,再进屋时已换了一身衣裳,头发湿湿的,显然已沐浴过。

    明玥也已洗漱更衣,略有些拘谨地坐在床边,方才有一位老嫫嫫进来,备好了白绸。

    裴云铮将红兰和青楸打发出去,说:“若要甚么,我拿与你。”

    明玥低着头,心想抬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罢了,便道:“嗯,我不要甚么,你…你要喝水么?”

    “不”,裴云铮笑了下,随即将屋中的灯都熄了,只留下两只手腕粗的红烛,说:“那便安置吧。”

    明玥心里头默念着淡定淡定,一面尽量平静的在里侧躺下,裴云铮探手将帷幔放下来,窗里一暗,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

    明玥的眼睛一时还未适应黑暗,只觉裴云铮是在自己旁边躺下了,不过只是躺着,并没有什么动作。

    明玥等了半晌,有点儿困了,正迷糊着要睡时,裴云铮侧过身,一手穿过她脖颈下,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明玥迷糊着“唔”了一声,脸上觉着痒痒的,裴云铮带着灼热的气息轻轻吻了过来。

    明玥蓦然清醒了,下意识躲了一下,躲完立即觉得不妥,她不想在新婚头一天便与丈夫生了嫌隙,忙带着点儿羞怯地道:“裴…表哥,我…我有点儿怕。”

    裴云铮似乎轻笑了一声,大手不容拒绝地伸进了她的亵衣里,低头亲了亲明玥的眼角,“怕什么?嗯?”

    明玥被亲的痒痒,想要抬手,又被裴云铮按住,“别怕”,裴云铮轻抵着她的鼻尖蹭了蹭,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明玥脑中响起了那嫫嫫的话,——“洞房花烛,行夫妻之礼时便将这图摆在床头,按着图行礼便可……”明玥在纠结之中,感觉到有东西在不停的蹭着自己,似乎是怕她没准备好。

    明玥一阵紧张,忽而听见裴云铮在她耳边低哑道:“张嘴。”

    明玥下意识微微张口,裴云铮将修长的食指放在她的牙齿中间,喘气道:“忍一忍,若疼了便咬我。”

    下一刻,明玥感受到了他坚定的挺进。

    明玥疼得一缩,下嘴便咬,裴云铮一手紧紧揽着她,偏头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又用舌头卷住了她的耳垂。

    明玥微微发抖,那疼痛变了样儿,似乎更疼了,也更难受了,“别…轻点儿…疼…”明玥含糊地求道。

    裴云铮专注地看着她,嘴里轻声应着,身下却不放过她。

    紫纱和床帷一同轻轻晃动,明玥最后的念头是,还是不要把那图拿出来了……

    ☆、第151章

    天色未明,明玥蓦地醒了。她脑子里绷着根弦,依稀觉得今儿是有事要早些起的,只是迷蒙间尚未想起来,便动了动身子,闭着眼睛嘟囔:“红兰,什么时辰了?”

    她这一动顿觉浑身酸疼,腰上更是沉沉的像压了根棍子,那“棍子”一紧,将她牢牢扣在身前,侧脸在她额上轻蹭,低低说:“还早,再睡一会儿。”

    明玥听见这低哑的声音一时清醒了,她睁开眼,借着一点儿微光先看到的是男人的喉结,然后是微扬的下巴、高挺的鼻梁、以及正敛下来看她的眸子,明玥怔怔看了片刻,回过神,赶紧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声音在裴云铮听来犹如小猫叫一般,不由心里又痒又软,他稍一用力,翻身躺平,掐着明玥的腰让她整个人都趴在自己身上。

    “身上还疼?”他贴着明玥的耳朵问。

    明玥暗自翻了个白眼,心下涌起一股想挠他一脸血的冲动,堪堪忍住,却忽觉身下被又硬又烫的东西顶着,立时脸上发烧,一低头磕在裴云铮的下巴上,闷声道:“疼!”

    裴云铮似乎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将她往上抱了抱,软声说:“是我…不好,下回,轻一些。”说着,两只大手在明玥的腰背上缓缓揉捏,一腿也微微屈起,由下而上地蹭明玥的小腿肚。

    他手上力道适中,又揉捏的很有技巧,明玥一时身上舒泰,僵直的身子松懈下来,动了两下想要下去无果后,她索性偏头枕在裴云铮胸膛。

    一层薄薄的里衣下是滚热的肌肤和沉稳有力的心跳,明玥短暂的恍惚,暗自嘀咕到从前瞧着这厮一直是一本正经的禁欲系啊,事实怎不大相符呢……

    她想着,竟不知不觉又眯了过去。

    不知又睡了多半晌,再醒过来时微熹的晨光已从床帷的缝隙处透进来,明玥这下郁闷地发现,自己不仅整个人扒在裴云铮身上,双手还紧紧搂着人家的脖子。

    外头隐隐有说话声传来,明玥赶忙打他身上爬起来,拢了下亵衣说:“该、该起了。”

    门外似乎微有响动,接着一个十分细柔的声音问:“二爷,可起了么?太夫人叫我过来伺候。”

    裴云铮没有应声,只侧过身来沉默地盯着明玥看,看了片刻,凑过来亲了下明玥的唇角。一触即离。

    明玥没动。心里知道她昨晚躲了那一下裴云铮定是记着。

    二人对视,裴云铮再度倾身过来,只是这下动作又轻又慢,似是随时等着明玥拦住他,又似乎即便明玥伸手拦他他也不会停下,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玥的眼睛,双唇贴上她的。

    ——只是贴着,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明玥双手撑在床上,心中空白了片刻,头微微往前靠了一下。

    外面的声音又柔柔问了一遍。

    裴云铮眼里漾出笑意,他退开身,脚背在明玥的脚心来回轻蹭,明玥痒的不行,笑着要躲,他扑过去抱着明玥打了个滚,又去将她按在被子里揉了好一通,直到明玥求饶了,这才给她拉上被子,冲门外道:“进来吧。”

    房门一开,鱼贯进来一溜儿丫头,最前边的一个绫罗彩缎,容色清丽,眉间一颗美人痣染着娇媚,手上并没有端东西,只是先福身道:“给二爷请安。”随即转向已被邱养娘和红兰裹起来的明玥,“琳琅给二夫人问安。”

    后面的丫头也随着她福身,给裴云铮和明玥问安。

    明玥双颊晕红,浅笑着点了点头,吩咐青楸将早备好红包端来赏了,自己便由邱养娘和红兰拥着先到隔间梳洗。

    琳琅咬唇往床上瞥了一眼,上前要伺候裴云铮更衣,裴云铮不着痕迹地让了下,扫一眼春草、春燕两个丫头,话却是问向琳琅:“母亲已起了?昨夜睡得好不好?”

    春草无声地过来给裴云铮更衣,春燕指挥着后面端铜盆、拿帕子的小丫头们上前伺候裴云铮洗漱,琳琅只得退开些,柔声说:“起了,太夫人惦记着今儿要去祠堂祭拜,便起得早了些,昨儿累了,晚上睡得挺沉。”

    “嗯”,裴云铮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屋子里一时只有洗漱的声响,他这院子里除了春草和春燕外都是些还不大知人事的小丫头,一进来便暗觉屋子里有股怪味,都手脚麻利地开窗点香,有个小丫头要去收拾床榻,被春燕红着脸给拦住了。

    过了会子,明玥收拾妥当出来,见裴云铮也已穿戴整齐,只是头上的发冠还未正,门口处的一个老嫫嫫笑着进来取走了床上的白绫喜帕,过来道喜,明玥红着脸赏了个大红包。

    裴云铮自然地牵过她的手,打量一番,笑着道:“很好”,又指指自己的头顶,坐下说:“你来帮我正冠。”

    小丫头们个个掩着嘴相觑,大抵是没见过她们二爷一大早便这么高兴的,都笑嘻嘻地瞧着。

    裴云铮心情甚好,浑不在意,明玥也乐得配合他,既已嫁过来了,裴云铮便是她在这个家里最亲近的倚靠,夫妻恩爱,旁人立即会忌惮几分。

    因也娇羞着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替他正冠。

    一切收拾妥当,四目自镜中相视片刻,都觉果然男的俊女的俏,遂笑了。裴云铮起身时自然地牵住明玥的手,说:“走吧。”

    外面朝阳初升,洒了满地的金辉。

    今儿要去祠堂,还要拜父母认姑舅,明玥知道不比昨儿轻快,因而一出屋子便提着一口气打起精神来。

    头朝的喜服很是隆重,得亏方才裴云铮给她浑身上下揉捏了一通,否则她都要被这衣服和头饰压得直不起腰来,裴云铮还时不时挠一下她的手心,明玥心里着恼,脸上还要面无表情的装作不知。

    琳琅看了看,在前头引路道:“太夫人让二爷与二夫人直接到祠堂去,她在那等着。”

    裴云铮点点头,并未松开明玥的手,一路到了祠堂,果然裴夫人已到了,身后还跟着裴姝和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见了他二人便温和的笑了笑,说:“好孩子,昨儿累坏了吧,来,先过来上香磕头。”

    裴云铮的父亲已然故去,自要在祠堂里先行拜过,丫鬟们已铺好了蒲团备好了线香,明玥跟着裴云铮,恭敬的跪下,焚香磕头。

    祠堂里庄重肃穆,裴家祖先的牌位一层层梯阶式的垒下来,约有十来层,寻常人瞧着只怕心里有些气短,不过明玥在跪过了郑家的祠堂后,裴家这里还算正常。

    到过郑家的祠堂明玥便明白,为何世家如今已渐渐没落但名望犹固存,——那当真是由牌位一代代累下来的。

    裴家算是世代将门,本来到了裴云铮这里时更尚文一些,他当年高中状元,实应该是进翰林,然后走六部,最终能往政事堂去的,然而裴老爷在那个时候出了事,裴云铮又被有心人驱往高句丽,一来二去,竟还是入了行伍,想来世事也当真难料。

    裴夫人应是有些伤情,礼毕,裴云铮领着明玥过来恭谨的给她磕头敬茶时,见裴夫人的眼角泛着闪闪的泪花。

    “好孩子,快起来吧”,裴夫人喝了口茶,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又叫后面端着礼的嫫嫫上前,给了明玥一对极润的和田玉镯以及一个沉甸甸的金线荷包,明玥依礼谢过,裴夫人便拉了她的手拍拍说:“先去吃些东西,等下子还要认亲。”

    明玥乖巧地挽着她的手臂,跟去了裴夫人的寿安斋,昨日的暄大嫂子杨氏已到了,见了明玥便笑道:“哟,我今儿特意早来了些,便是要来四婶这蹭饭,到底是赶上了。”

    裴夫人作势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笑骂:“成日来的,今儿还能少了你不成!”说罢,又转头对明玥道:“这是你大伯家的暄大嫂子,最爱顽笑,昨儿见过了吧?”

    明玥想起她还伙同葛凤栖等人闹洞房来着,便抿嘴笑道:“是,昨儿见过了,暄大嫂子好。”

    杨氏扶住她直乐,裴夫人又将裴姝叫过来与明玥见礼,裴姝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生疏,叫人十分舒服。

    裴夫人又指着那十岁出头的锦衣男孩说:“这是你三弟,从云字辈,唤韬哥儿。”

    明玥暗暗察着裴云铮的脸色,见说起裴云韬时他脸上很平淡,并无笑意也没厌恶,明玥心里头记下,因而笑得也很有分寸。

    裴云韬起身冲她作了个揖,说:“见过二嫂。”他起身时不停觑着裴云铮,似有些怕他。

    明玥便也只是回了个礼,没多说。恰丫头摆完了饭,裴夫人便叫众人落座开始用饭。

    早饭准备的很丰盛,里头有明玥喜欢的疙瘩汤和金枣糕。饭用完没多会儿,便有丫头报说裴家邻近的的族亲已到了。

    ☆、第152章

    正堂上,已坐了一圈的男男女女。明玥亦步亦趋地跟在裴云铮身边由长及幼的见礼。

    裴家在裴父这一辈里共有四房,裴父是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现二房和四房还在洛阳,长房以及他们这一房都已牵进长安。

    裴夫人指向上座着赭石的大衫、四十多岁的老爷,以及他身旁穿橘色团花褙子的方脸妇人说:“这是你长房里的大伯父和大伯母,旁边的就是府里的暄哥儿,他是你们这一辈儿里的长兄;再下面的是岩哥儿。”

    明玥跟着裴云铮一一见过,大老太爷面相温和,只身子不大好,如今挂了个员外郎的虚职。长子裴云暄容貌随他,文气些,如今在工部任职;次子裴云岩却面容硬朗,更像其母一些,如今在骁骑营。暄大嫂子明玥印象很深,岩哥儿的媳妇昨儿也见过,在人群里与今儿一般安静规矩,性子瞧着有些腼腆。

    下来二房的老太爷没来,只叫儿子裴云奉来了,明玥暗道莫不是与二房里并不亲近?

    裴夫人与裴云铮都没在裴云奉这里多说,后面还有四老太爷和四婶娘,他们身边一个儿子叫墨哥儿,一个女儿叫裴婉,明玥倒是见过的。

    挨个见过礼,明玥已站得双腿发酸,裴夫人便要叫女眷往隔厢去坐,留他们爷们儿在正堂说话。四房的太太却磨蹭了一下,对着四老太爷使眼色。

    四老太爷咳嗽两声意思是知道了让她且去,四太太皱着眉头,刚要起身大抵还是不放心便又坐回去,朝着裴夫人笑道:“三嫂,云哥儿,前阵子与云哥儿说的事如何了?墨哥儿都是准备好了的,我与老爷瞧着这回便直接让墨哥儿留下,左右甚时候上职还不都是云哥儿一句话的事儿。”

    裴夫人一顿,看了眼四太太,眼里带着一点儿不悦,说:“今儿是新妇认亲,旁的事改日再说不迟。”

    四太太拿手肘碰了下四老太爷,见四老太爷碍着面子没好意思说话,心里头恨恨,嘴上却仍笑道:“是,我这不也是一高兴想起这事了么!不过三嫂既这么说那便是应了,今儿我就叫墨哥儿留下来,日后他若是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定也忘不了三嫂和云哥儿的!”说着一推旁边穿墨绿袍子的裴云墨:“还不快谢过你三伯母和五哥。”

    裴云铮在族里行五,这五哥说的自是他,裴云墨连忙起身,笑嘻嘻地冲着二人团揖作礼:“多谢三伯母,多谢五哥,我定不负五哥的提携的。”

    这下不光裴夫人一脸着恼,连明玥也有些乍舌,——这位四婶娘无赖的本事大大滴!裴夫人何时应承了?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裴云铮若是不应,便叫墨哥儿赖着不走?明玥打量了几眼这位四婶,见她脸上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裴夫人忍着气,看了看裴云铮,裴云铮冷淡地盯一眼裴云墨,直接道:“从头去?墨哥儿不适合进行伍。”

    “哟”,四太太立时不乐意了,扬声道:“若当个一般小卒哪里还用寻你?且怎就不合适了?墨哥儿哪里不好叫你这个当哥哥的说出这样的话来?行伍里又不都是要舞刀弄枪,还能作参将!况且,再如何墨哥儿是你亲亲的兄弟,轮到旁人说也轮不到你这做哥哥的这般埋汰!”

    裴云墨委屈的瘪着嘴,似要哭,活像谁把他怎么着了。

    四老太爷这时脸色也不太好看,说:“云哥儿,你这可是有些不近人情。”

    裴云铮抿了抿唇,这回直接道:“我这不成。”

    “瞧瞧!”四太太腾一下站起身,声音发尖,“瞧瞧!可算是求到你头上了啊云哥儿!你如今是四品的将军,想要安排个人不过是张张嘴的事儿,更何况还是兄弟!墨哥儿也是能帮衬你的!你怎就不想想当初我们是怎帮衬你家的?你个忘恩负义的!连我这个妇人都知道要下悌兄弟,你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

    裴云铮放在桌边的手微微一紧,明玥在旁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要勃发的怒意,他一字字道:“四婶要与我说当初?”

    四太太张了张嘴,硬道:“怎了,我这个做长辈的还一句说不得你!”

    大老太爷终于有些看不下去,皱眉道:“有话好好说,老四家的,你是长辈,大呼小叫的成甚么样子!老四!”

    四老爷咳了一声,说:“坐下好好说,都是一家人。”

    四太太喘了口气,明显不怎么怕大老太爷,只是被裴云铮盯得有些没底气,便忽地一转脸冲着明玥道:“哼,旁的不说,便是你不悌手足这一条传出去也不好听!侄媳妇是世家贵女,应是最知礼,你倒说说,是不是这么个话?!”

    明玥先前看她被裴云铮问得心虚往自己这瞟,便觉这四太太要扯上她说话,果不其然。

    她心下不禁暗骂:我今儿是头一天进门,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就给我挖坑,这也忒不厚道了!

    裴云铮在旁边微微蹙眉,气四太太将明玥扯了进来,一时要说话,却见明玥已盈盈站起,端正地福了个身,徐徐道:

    “幼时祖父曾教我们读过一篇《为兄者》,里头有一则坊间实事,是说一家里父母、亲族早亡,兄长带着妹妹和投奔而来的堂弟相依为命。兄长疼惜弟妹年幼,白日里自己下田干活累个半死,晚上还要做短工到半夜,为的便是妹妹与堂弟能同旁人一般餐餐有肉、穿上件绸衣。渐渐地,堂弟、妹妹都大了,可是哥哥看着他们被养得白嫩的手指却更舍不得他们受一定点儿苦,宁肯自己啃着窝头累出一身病,却也要弟弟妹妹锦衣玉食。

    七、八年里俱是如此,坊里上下,无不夸赞,因而举了孝廉,不但举了管,朝廷还特赐了“兄长之风”的牌匾。”

    听到此处,四太太立时忍不住拍手笑了声,扫着众人酸刻道:“这才该是兄长之道!侄媳妇果然是世家出身,见地果然不凡。”

    席间众人脸色各异,却都没有出声,裴云铮挑了挑眉,身子后靠,静静瞧着明玥的侧脸,只听明玥的声音带了隐隐的笑意又续道:“只是,这长兄的身子因常年劳累已是积劳成疾,举官不足一月便故去了。剩下那堂弟与妹妹孤苦无依。”

    这时,一旁的裴云暄忽轻叹了一句:“好在弟弟妹妹也已成人,没了兄长也能活下去。”

    明玥却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按说是如此,然而那长兄在时太过疼惜弟弟和妹妹,妹妹是姑娘家,原该多疼一些的,可那堂弟却也疼惜的不得了。长兄一去,家里本就不富裕,可弟弟过关了好日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下田劳作,只如平日一样吃香喝辣,家中不多的积蓄很快便被他挥霍没了。他受不了苦,便打了歪主意,赌上了钱,不但将最后一点银钱输光了,还被赌房断了两根手指。”

    四太太面色一变,明玥却偏又看着她说:“后来呢,他将主意打到了堂妹仅剩的一点儿傍身银子上,堂妹不肯给,他一怒之下,竟杀人取财。最后,终至牢狱,被砍了头。”

    这下不仅四太太,连四老太爷和裴云墨也稍变了脸色。

    然而,明玥还没有说完:“及至这个时候,人们却又反过来大骂那兄长,说若不是他那般疼护,那弟弟何以连求生之道都不会,最后竟至斯田地?因这,朝廷不但收回了赐的牌匾,还命县里将此事传习,已警后人。当日读过此篇,祖父便曾教导,可见兄长之义,非在一时一事,更不在偏溺。”

    ——她这话不客气地说就是在说四太太,裴云铮这是为着你儿子好,别不识好歹。

    一时说完,堂上竟是无声,片刻,大老太爷先行抚掌道:“不错,这才是正理!”

    他一说完,裴云暄与裴云岩也当即笑了,暄大嫂子在一旁道:“弟妹说得真好,这兄长当真不好当啊!”

    明玥冲她笑了笑,心里猜着四太太能到裴云铮这来耍无赖,恐在他们大老太爷府里也闹腾过,裴云暄和裴云岩没帮忙自有缘故,她在这里索性将他们拉到裴云铮一边,一块连夸带诉苦,暄大嫂子这话是承了这个情。

    明玥微送一口气,偏头看裴云铮,裴云铮却低下头喝茶,不过明玥看见他嘴角轻轻勾了勾。

    只是四老爷一家脸色着实难看。

    大老太爷便摸摸胡子挑眉道:“墨哥儿没习过武,进到军营里定然呆不惯,你们也该让他到外头自己个儿历练两年。”

    先前没说话的裴云岩这时便起身到裴云墨胸前拍了两下,直把裴云墨拍得两个趔趄,说:“六弟,你这身板不成啊,得多练练,否则伤个一回半回,身上戳上几个窟窿或是受个几刀怕就不成喽。”

    这里除了明玥,旁人大抵都知晓墨哥儿的德行,那是个见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唯一爱做的便是与丫头们钻营调笑。肚子里没墨水,先前还非得让裴云暄给他在工部谋职,不成后四太太在大老太爷府里也闹了一通,且自小到大,裴云墨没少打着几个堂兄的名头在外头瞎混,当真都是避而远之。

    这还没算当初听闻裴云铮“葬身”高丽时四房里做的事。

    墨哥儿听他这么一说,眼里也有些惧色,四太太便伸指指着裴云暄几个,作势要哭,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恨恨咬牙。

    ☆、第153章

    一时众人都瞧着四太太,带着些许防备的意味,也恐她不管不顾地撒起泼来,到底这么多小辈在场,闹起来不好看。

    大太太便作势瞪了小儿子一眼,嗔道:“岩哥儿,休要吓唬你六弟。”

    裴云岩却是挑着两道浓眉,道:“我可不是唬人,受些伤也还是轻的,去岁五哥中了毒箭,没差差断了一条膀子?后不也是生生剜掉块肉,刮了骨才算保住这手臂?六弟不信可瞧瞧,那碗大的疤定还在呢!更甭说那些战死沙场的,多半的全尸都没落一个,不说旁的,辽河的水至今还是血红血红的,你随便一捞,便能捞出腐了的断胳膊断腿儿来!还有当初浩哥儿……”裴云岩说到这里猛地顿住,他和好几人同时看了裴云铮一眼,见他笑了笑示意无妨这才放心。

    女眷们后面没太听清,光前话都有点儿受不住,暄大嫂子摆手道:“呀呀,快莫要说了,听着都够心惊的,姑娘们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裴云岩便摊摊手,径自坐回自个儿座上。

    暄大嫂子看看明玥说:“我瞧着还得是五弟妹,刚刚听了这些也像是不怕的,比咱们强。”

    明玥正在想岩哥儿方才所说裴云铮受伤一事,她倒不曾知晓,也不知真假,昨晚……她自没好意思往他身上看,这会儿听了暄大嫂子的话便稍稍垂眸说:“嫂子顽笑了,我听着自也是惊心的。只是我家里四哥也是从武,每次回府身上总有些伤处,有一回堪堪伤在了心口,着实惊险得很,亏得他自幼习武体格好些,这才扛过去了,却也是养了大半年才缓过来。”

    裴云墨原本听了岩哥儿的话就已有些心凉,如今再听明玥一说,立时虚虚地退回到座位上,苦着脸叫了一声:“娘!”

    知子莫若母,四太太一听他这声便晓得他这是被唬得怕了。实际上裴云墨自个儿也不是十分情愿到军中谋职,他还嫌这去处又苦又累,更无丫头在身旁伺候,只是他文墨不成,偷偷跟着人做生意又被坑进去不少钱,现四老爷不敢叫他胡乱折腾了这才想到裴云铮这处做个参将,想狐假虎威地混荡日子罢了。

    可要让他上前杀敌,那是打死他也不干的。

    四太太一瞧也是又气又心疼,恨不能将儿子抱在怀里拍拍哄哄,但是一瞧堂上众人神色,又不禁憋了一口气,酸酸道:“这可真是同人不同命!都是裴家的种,从前里老爷子就偏着云哥儿,现如今你们还偏着。”

    ——她嘴里的“老爷子”说的是裴云铮等人已故的祖父。

    裴云铮攸地抬头看她,眼神略有些冷,四太太竟有些怕,忙偏过头去。

    大老太爷已重重一墩茶盏,肃容对四老太爷道:“如此不敬的话也敢说!老四!”

    四老太爷也皱了眉,斥道:“行了!今儿是甚么日子,好好地坐着吧。”

    四太太脸上一臊,有些挂不住,立时揪着帕子挤出星星点点的泪花来,“这里哪还有我坐的地方!我也不在这碍眼,且自去了罢!”说着,竟是一扭身直接出了正堂。

    明玥微微意外,不由看了裴云铮一眼,裴云铮朝她轻轻摇头,示意不必理会。

    不过今儿到底是他们认亲,不好叫四太太独个去了,裴夫人便咳了一声说:“这孩子们说话呢,四太太怎还真恼了。姝儿,你快去看看,莫叫你四婶娘生气了,午饭的时辰都过了,咱们在里头等着她呢。”

    裴殊应了一声要去,裴婉咬着唇过来:“姝姐姐,我同你一并去。”

    大太太示意暄哥儿媳妇:“你也去劝劝,甚么日子呢还闹气。”

    暄哥儿媳妇笑了一下说:“娘和三婶放心罢,四婶娘又不是那等小气的,不过话赶话说急了,还能真作了气不成,我这便去将四婶寻回来。”说着,领着裴姝和满脸通红的裴婉去了。

    闹了这一番已过午时,裴夫人吩咐立即摆饭,女眷们都到里厢去。

    裴云铮起身后极快地握了下明玥的手指,低声说:“等下四婶再回来,你莫理她就是,你……好好吃饭。”

    明玥微微脸红,后面岩哥儿媳妇也不禁抿嘴笑了,过来挽了她说:“五弟妹随我来吧。”

    裴云铮冲她略点了下头,明玥恐婆母等,忙往裴夫人身边去了。

    到了里厢没坐多大会儿,果见四太太跟着暄哥儿媳妇和裴姝回来了,她自己也不觉得发讪,只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坐下说笑,不过没法子再提墨哥儿的事了。

    ——明玥觉得自己又见识到了脸皮的新厚度。

    女眷们也吃了几盅酒,四太太倒自己和明玥热络起来,明玥听她拐着弯儿的打听郑家众人的差事,明玥便只大略应了一两句,又说自己成日在闺中,不甚懂这些。然四太太却又契而不舍地将话绕到邓家,打听起邓文祯和公主来,最后竟还问到邓素素可定亲了?

    明玥心中警铃大作,笑答道:“四婶是个热心肠,我先替表姐谢过。不过表姐的亲事大体已定了,到时她成亲四婶若是得闲,可来喝杯喜酒。”

    四太太听出了她话里明显的客气疏离,讨了个没趣儿,不由暗自撇嘴,心下大骂明玥油盐不进,却又无法,只好挪到一旁看着正端上桌的鱼翅羹发狠。

    裴夫人悄悄拍了拍明玥的手,叫琳琅亲自动手给明玥盛一碗。

    琳琅短暂地顿了下,裴姝瞟她一眼,琳琅咬咬唇低头,忙上前伺候。

    这顿饭吃了挺久,直至未时末才完,众人离开时暄大嫂子拉着明玥的手说:“咱们两府离得不甚远,往后五弟妹要常来才好。”明玥笑着应了。

    四老太爷一家和二房的裴云奉就暂且歇在裴府,裴云铮盯了墨哥儿两眼,墨哥儿想起明玥和裴云岩的话有些发怵,依着这位五嫂嫂先前话里的意思,裴云铮是断不可能允他胡闹、偏护着他的,若是只叫他自己留下……裴云墨胆子一怂,朝四太太咧嘴道:“五哥新婚,我还是先不在这碍、碍着,过阵子再来罢。”

    四太太拉着脸没说话,裴云铮也没说话,四老太爷只好在一旁干笑两声自己给儿子找了个台阶下:“你早该想到这个,你五哥才成婚,还有的忙。”

    今儿一直没说几句话的裴云奉便也开口笑了下:“呆了几日,明儿也该回洛阳了。”

    裴夫人闻言也没多留,只吩咐该打点的都仔细些。

    等他们一走裴夫人也乏了,拉着明玥说了会儿话便笑道:“新婚三日无大小,这几日也不必拘着礼的晨昏定省,若想热闹了便到我这来用饭,不必太早,我这里饭晩,晚上也不必再折腾一趟。”

    明玥乖巧道:“都听娘的。”

    裴夫人拍拍她,“都回去歇歇,连着两天都累得够呛。”

    明玥应了一声,端端正正福礼,琳琅看了看裴夫人道:“太夫人,可用我跟着过去伺候?或是再拨几个人过去?二爷院子里服侍的都是些半大的丫头,怕不懂事,二夫人用不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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