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明玥心里微微一讶,原来郑泽昭竟都明白……

    不过现下想起来她自己也觉可乐,不由微吐了舌头,笑道:“幼时是置气来着,不过后来倒送习惯了。而且,给你与四哥送的吃食当真都是味道最好的,你们后来不也不觉得味道怪了?”

    明玥边说边笑,浑然没注意到郑泽昭看着她的唇微微出神。

    车里充盈着明玥身上的淡香,郑泽昭觉得自己有些渴。

    车子颠了一下,他赶忙直起身,扭头去看车外。

    他们已经走到了东边的最繁华的平益街,卖灯笼的摆了一长串,郑泽昭笑着晃了晃明玥的手:“明玥,你瞧。”

    一说完他才忽然意识到明玥上车的时候他扶了一下,之后竟一直握着明玥的手腕,郑泽昭腾一下脸上烧起来,尴尬的看着自己的手掌。

    明玥也是刚意识到,实际郑泽昭不是这样盯着自己的手瞅也就罢了,她心里还当郑泽昭是哥哥因而并没甚么特别的,可郑泽昭这样一瞅,她也有点儿尴尬,遂忙一面探身往外瞧一面打岔道:“瞧甚么?到哪儿了?”

    他二人本就坐在一面,明玥是坐在里侧,探身往小窗外瞧时不免要越过郑泽昭,顷刻,郑泽昭只觉明玥的衣袖轻轻抚过他的手背,淡淡的体香一下冲进他的鼻子,从他这个角度,只要稍稍伸手,便能将明玥整个揽在怀里……他怔怔的,一时竟鬼使神差的闭上眼往那香气的来源处靠了过去……

    唇上碰到了一个凉凉的、硬硬的东西,郑泽昭脑子霎那一醒,心口扑通扑通的跳,一时未敢睁眼。

    明玥捏着半盏茶奇怪的看着他:“二哥……是醉了么?可是风一吹头晕了?”

    “唔”郑泽昭喉咙里含糊的发出点儿声音,仍旧闭著眼,就着明玥的手将半盏冷茶咽了下去。

    明玥退开身子,见郑泽昭蹙眉倚着车壁喘气,额上似有汗,脸上和脖子却是发红。

    ——不会喝酒过敏了吧?明玥心道。

    从小到大,她甚少见郑泽昭饮酒,年节的时候也是略吃几杯而已,她摸不清郑泽昭的酒量,眼见他微微打了个冷战,不由道:“二哥不舒服,我们便先回府罢,回去叫人煮些醒酒汤来。”

    郑泽昭听着她的声音,默默深吸了两口气,好一会子才缓缓睁开眼,正碰上明玥问询的目光,他烫到似的立即偏开眼,觉得气短。

    “二哥……”明玥瞧他喘不上来气似的,有点儿担心。

    “回府吧。”明玥朝外头吩咐了一声。

    “等等”,郑泽昭道:“我…我方想起来在这里还…有、有些事,你先回去罢,不必等我。改日我再带你转转。”

    说着便要下车,明玥看他一副要摔倒的模样忙说:“二哥回去醒了酒再来罢。”

    郑泽昭却是已然下了车,背对着明玥挥挥手,有些踉跄着走了。

    明玥不放心却也无法,只好吩咐小厮好生跟着,自己快些回去再叫马车返回来接郑泽昭。

    一处木门前,郑泽昭瞧着远去的马车缓缓出了口气,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心里愤怒的责问自己:刚刚想了甚么?!又要做甚么?明玥是妹妹!是妹妹啊!

    他惊异于自己刚刚的冲动和念头,不自禁的抖了抖,一定是酒太烈的缘故才叫他醉了……今日喝的是女儿红,一定是这样。

    ☆、第135章

    ——这是明玥头一次在燕州以外的地方过年。

    弘化城里张灯结彩,齐国公如今手握重兵,年前刚将两支自立为王的反军打得大败,一时匪众里没人敢往他这枪口上撞,百姓们交口称赞,关西十三郡都是热热闹闹,过了个好年。

    腊月二十七,三房的人也到了弘化,一家子虽病的病,伤的伤,但总算聚在了一处,只是大年夜仍旧少了郑泽瑞。

    葛家派人送来了不少东西,郑泽昭又买了几个粗使的丫鬟和婆子进府,倒也不冷清。

    大年夜,爆竹满城响,可明玥心底却漫处一缕不知因何而起的悲意,硬生生的想落泪。

    初一一大早,郑泽昭便与郑家众人辞行,——说是要去长安,实际上,他是要跟着齐国公南下面圣。

    老太爷心中有数,一时间提起精神来,病反好了个大概,只是郑泽昭和郑泽瑞不在,又不去葛府的话,他们消息闭塞,这叫人烦闷。

    正月初八,邓文祯带着葛凤栖回弘化拜年,邓素素顺便也跟着跑了一趟。

    年前成亲时因两地相距较远,便没有在三朝回门,如今算是放到一块儿,邓若谷让他们可住两日再回去。

    葛老爷和三公子葛庆之都南下扬州,只大公子葛从仪和二公子葛世簪留守关西。葛夫人就这么一个闺女,早备了席眼巴巴的等着,用过饭赶紧拉着女儿回去说私房话。

    他们在葛家歇了一天半,初十早上方悄悄过来见过邓环娘等人。

    厅堂上,邓文祯内里着绯红交领长衣,外套秋香色如意纹圆领袍服,同色嵌玉腰带,显得儒雅清俊;葛凤栖则是粉蓝的高腰襦裙,罩石榴红薄绵半臂衫,披着铅丹色团花大氅,站在邓文祯身边,半分英气半分娇羞,邓环娘瞧了不禁笑赞:“真是一对璧人。”

    邓文祯脸上一红,带着葛凤栖一块施礼说:“给姑丈和姑母拜年,愿咱们府里梅竹平安,椿萱昌茂。”

    “好”,郑佑诚与邓环娘笑看了一眼,命莲衣捧了压岁钱去,因葛凤栖是新妇,特包了双份,“望如祯哥儿之言。”

    明玥在一旁咯咯笑着福了身,说:“见过表哥、表嫂,新年好呀。”

    十哥儿在一旁也学着她奶声奶气的说:“表哥表嫂好,十哥儿给你们拜年。”说着,拱着两只小手作了个揖。

    葛凤栖底下没有弟弟妹妹,见十哥儿向个小馒头似的白白软软,早想亲亲抱抱,不由弯下身子乐道:“十哥儿快来表嫂这里,叫表嫂抱抱,有好东西给你。”

    十哥儿偏头想了想,却是提着小短衣袍挺严肃的走了过去,在葛凤栖身前站定又抱着小手施了一礼,说:“表嫂是嫂嫂,不能抱我的!表嫂再吩咐十哥儿件旁的事好了。”

    “哎哟哟!”一屋子人大乐,葛凤栖闹了个大红脸,哭笑不得的一把将他抱起来,“小人精儿。”

    十哥儿垮着脸,一副别扭的要哭却又生生忍住的表情。

    葛凤栖是真给十哥儿带了不少东西,除去一套金锁、一对头尾相接的黑白貔貅手把件之外,还专门淘了几样小孩子的玩物,郑佑诚和邓环娘见她并不见外造作,心里倒是喜欢,邓环娘便要他们留下用午饭,知道邓文祯和邓素素爱吃的东西,又细细问过葛凤栖,早早吩咐人去准备。

    一时又去见过老太爷和王氏,众人坐在堂屋说话。

    王氏瞧着邓文祯很是刺眼,说了几句就端着茶盏不乐意吱声了,老太爷蹙眉横她一眼,示意不要过份。

    葛凤栖在下面默默的瞧见,只笑吟吟的也不说话,像是有意和王氏杠着。

    屋里微微一凝,外面隐隐有钟声和哀乐传来,片刻,钟声愈发清晰。

    众人霎时静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无人说话,钟声依旧,老太爷蓦地起身,脸上隐有一丝激动之色,在不曾停歇的钟声的里看看郑佑诚又看看邓文祯和葛凤栖。

    葛凤栖微蹙着眉,过来一把抓住了邓文祯的袖子,邓文祯反手轻轻握了她一下,随即对邓环娘道:“今儿恐是不能在这与姑父姑母用饭了,老太爷、老太太暂且好生歇着,我们需得立时回府一趟,先告辞了。”

    邓环娘还没反应过来,老太爷已点头道:“快去快去。”

    钟声连响了整整两个时辰还未停,——已敲了上万下。

    大周风云突变,国丧。

    这一日,是大周成德一十三年元月初十,百姓们尚沉浸在新年的氛围里,突降惊闻,皇帝驾崩,禁一切遣乐,改红灯为白灯,举国服丧。

    郑家里,几乎所有人彻夜未眠,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叫人心生恍惚,直至第二日五更时分,钟声再响,似乎所有人跟着长吁了口气。

    弘化城里十分有序,想是葛家早有准备,明玥跟着熬了两日,却没来由的猛觉心中一畅,想到了郑泽昭那日说的话。

    又过两日,府里虽是安静,但明玥觉着老太爷和郑佑诚的心情似乎都不错,平日又不外出,便多了不少功夫与十哥儿在一处,倒叫十哥儿成了最忙的小大人。

    因着国丧,这一年的上元节不准摆花灯,不准嬉戏作乐。天阴了一整日,到了傍晚飘起雪来,邱养娘收拾着,便叫明玥和邓素素早早躺下睡了,迷迷糊糊还没睡实,就听见外间红兰在和人说话,过了会儿帘子啪嗒响了声,应是出去了。

    明玥半睡半醒的,喊了声“红兰”,邱养娘打外间进来,微拨了拨灯火说:“吵到姑娘了吧?”

    “有甚么事么?”明玥半坐起来,邓素素给她披了衣服也坐起身,瞧见院子里有人去点了灯。

    “刚见隔壁院子点了灯,不知怎一回事,红兰去瞧了。”邱养娘给她到了杯热水。

    隔壁是郑泽昭的院子,难不成是他回府了?

    正要问,听见外面的丫头们似乎都起来了,红兰带着一股冷风跑进来道:“姑娘,四少爷回来啦!”

    “四哥?!”、“郑泽瑞?!”明玥和邓素素同时拔高了声儿。

    “是是”,红兰猛点头,“是四少爷!刚刚进府,老爷和夫人正更衣要过去,姑娘也去看看么?”

    “自然要去”,明玥一面说一面穿衣服,已好几个月没有郑泽瑞的消息,乍一听他回来,有些不能相信,邓素素在一旁没说话,但穿衣服时手都是抖的。

    “四哥是去祖父和祖母那里了?”

    “没”,红兰拿了大氅给她披上,口中回道:“在隔壁二少爷的院子里,不知怎了,是叫人给抬进来的,好些人呢!奴婢匆匆忙忙,只识得其中一人好似是裴家的表少爷。”

    明玥心里一沉,忙拢了衣服忙和邓素素往外走,到院子里正好郑佑诚和邓环娘也从正房出来,瞧了她便说:“你们也听见动静了?走吧。”

    这座宅子不大,郑泽昭的院子与他们只隔了一座小亭,他们到时,院里已经灯火通明,老太爷竟是已早他们一步来了。

    院子一侧,站了黑压压的三排人,个个健壮结实,似有扛鼎之力,虽全部沉默不语,却自有一种气势。

    只是一瞬,明玥无比确定,——这不是普通的兵卒,应是幸存的一支黑骑卫。

    她的目光下意识往这些人里扫了一遍,要找甚么呢?逆光下,甚么也没找到。

    顷刻进了屋子,丫头们全无声响,数盏灯下,老太爷拧眉坐在桌旁,手指捏着个空茶盏,却只是捏着,一动不动。

    他对面的床塌上,躺着紧闭双眼的郑泽瑞,心口处,插着支被折断的两个指头粗的箭。

    再旁边,坐着赤着一只胳膊,面色沉静的裴云铮,此刻,他正拿着一把剪刀利落的剪开那支箭周围的衣服。

    郑佑诚和邓环娘瞧了这情形,登时一窒,本能的没出声儿。邓素素更是眼前一黑,差差站不住,明玥忙托了下她的手肘,心中亦是紧张之极。

    咔咔咔,剪刀剪了个不规则的形状,裴云铮停下手,从旁边接过一块儿温湿的帕子,在郑泽瑞的伤处润了润,将碎布料取开,露出冷冰冰的剪头。

    ☆、第136章

    “来不及等大夫了”,裴云铮仔细看了下伤处,果断道:“我来拔箭。”

    老太爷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竭力稳住声音:“听云哥儿的。”

    裴云铮略一点头,此时才分神看了眼刚进来的郑佑诚和明玥等人,却也没多说,只是轻轻颔首。

    “取两碗酒来”,裴云铮在丫鬟端着的铜盆里净了手,声音平静的不见一丝起伏。

    不消片刻,丫鬟便忙端了两碗酒进来,随之到的还有王氏火急火燎的声音:“瑞哥儿!瑞哥儿!我可怜的孙儿哟!”

    王氏跟阵风似的冲进来,见了郑泽瑞心口插箭,了无生气的模样,登时闹脑中轰的一声,叫喊着便要扑过去,郑佑诚忙一把拉住她,低声道:“母亲先等一等,云铮正要给瑞哥儿拔箭……”

    王氏立即瞪眼道:“他?!大夫呢?怎不叫大夫来!”

    “已派人去请了,天太晚,一时恐来不及……”

    王氏使劲儿甩袖子,红着眼喊道:“甚来不及?混账话!你们也不睁眼好好瞧瞧,瑞哥儿伤的那是普通地方么!他…他若有个好歹,我便拿裴家小子试问!到时莫说我不讲亲戚情面!”

    “好了!”老太爷不耐烦的斥责了一声。

    郑佑诚生怕裴云铮此时受影响,便不回嘴,只抓着王氏不放手,王氏气得拧了他两把。

    裴云铮充耳不闻,跟没王氏这个人似的,径自打怀里掏出一个小药包来,捏了一小撮化进其中一碗酒里,然后捏开郑泽瑞的嘴灌进去。

    王氏又在一旁道:“这给瑞哥儿灌的甚东西?”

    没人答她,但郑佑诚和邓环娘的脸上也露出了问询的表情。

    明玥在旁侧看了这一会儿,见王氏一手指着裴云铮又要问话,便轻声道:“裴表哥以酒喂入的大约是麻沸散一类,这药稀罕的紧。四哥虽很能忍疼,但眼下昏迷着,拔箭时受痛难免本能的乱动,裴表哥是为稳妥起见。”

    王氏一噎,有点儿讪讪,便没好气的白了明玥一眼,明玥目视前方,只当没看到。

    裴云铮一直没吱声儿,将酒给郑泽瑞灌下去后轻轻抬了下他的脖颈,顿了片刻,方抬头漫不经心的“嗯”了声,——是在肯定明玥的话。

    老太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到底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说王氏,又恐王氏再口不择言,遂黑着脸起身,瞪着王氏道:“随我到外间来!”

    王氏咬咬牙,又看郑泽瑞一眼,郑佑诚忙道:“这里瞧着惊心的很,母亲便与父亲在外间暂等片刻,一会子就没事了。”

    王氏一副心凉的的表情,被郑佑诚连请带拽的送到了外间。

    床榻旁,裴云铮觉着药劲儿已差不多上来,便又端起另外一碗酒,含了一大口喷在郑泽瑞的伤处。

    “过来压住他的肩膀。”裴云铮吩咐就近的丫鬟。

    丫鬟咬着牙上前,刚要蹲身,裴云铮瞥了她一眼,沉声道:“换一个不抖的来。”

    这府里的丫头几乎都是新进府的,今儿尚是头一回见着郑泽瑞,又是这般情形,一时都攥着手不敢上前。

    裴云铮心下了然,抬头看了眼窗外,要叫个兵士进来,明玥却上前道:“裴表哥,我来,可成么?”

    裴云铮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刚打外间返回的郑佑诚,目光平定无波,颔首道:“压住他的肩膀。”

    明玥上前,半跪在脚塌上,一手自郑泽瑞的脖颈下伸过去,另一只手从前面环着他的肩膀压住。

    裴云铮左手按着伤处,右手握紧箭杆,那一瞬,他微微抬眼看向明玥,明玥有所感,也抬头看他。

    所有人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嗤!”断箭拔出的方向没有分毫偏离,温热的鲜血喷在了裴云铮和明玥的脸上,裴云铮死死按住伤口,端起酒碗又喷了口酒,然后迅速摸出一个白瓷瓶,以牙咬掉瓶口的封塞,将药粉倒在正顺着他指缝儿冒血的伤处,少顷,血被止住了。

    郑佑诚有点儿跛的被邓环娘扶着过来,不由自主的靠着床柱,忍不住问:“如何了?云哥儿?”

    裴云铮正利落的给郑泽瑞缠绷带,闻言随口道:“箭偏了一点点,万幸。但四郎何时能醒过来,还要瞧他自己。”

    ——郑泽瑞仍紧闭着双眼昏睡,人事不知。

    然郑佑诚听见那句“万幸”整个身子一松,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来,掌心满是汗水,他下意识往袍子上蹭了蹭,吐口气说:“那便好,那便好。”——竟是也说不出旁的话来。但他脚步明显轻快不少,又到外间给老太爷和王氏回话。

    明玥还还保持着跪坐在脚踏上的姿势,压着郑泽瑞的肩膀,看见裴云铮修长的手指灵活的把绷带打了个蝴蝶结。

    明玥:“…………”

    裴云铮似乎知道明玥在看他,竟是扬起下巴露出了两分轻松的笑意,食指在蝴蝶结上一拨,说:“四郎身上的血污还得擦拭干净,这绷带等下就得重换,活扣儿好解些。”

    “嗯”,明玥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应他这一句。

    邓环娘等人瞧了裴云铮这般,一时才跟解了禁令似的敢说话,遂忙吩咐丫鬟换水、点香,又上前道:“今儿多亏云哥儿了,快先净个手擦把脸。你们来时定是一路未停,云哥儿若不嫌弃,我先叫人寻一身二郎或四郎的衣裳给你换上。”

    随即又看了看明玥说:“现下还用压着瑞哥儿么?七丫头能起来了吧?”

    裴云铮一敲额头,忙道:“可以了,表妹快起来。”说着想伸手扶一下,然刚伸出去又赶紧缩回来,——他满手是血,胳膊上还没袖子。

    邓环娘:“………”

    红兰和邱养娘忙上前一左一右的扶起明玥,实际明玥真没在脚踏上跪多大一会儿,拔箭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然而那一刻,明玥觉得把身上的力气都用完了。

    老太爷和王氏打外间进来,老太爷对着裴云铮点头,王氏则扑过去抹眼泪。

    屋里点了香开了窗子,将血腥味儿驱地淡了些,丫鬟打水来伺候裴云铮和明玥擦洗,邓素素也未叫丫鬟来,自己摆了帕子给明玥细细地擦脸,裴云铮则是对着朝他伸手的丫鬟蹙了蹙眉,漠然侧开身道:“我自己来便可。”

    邓环娘心细,在一旁瞧着倒是记起这裴家公子似是有些洁癖的,便忙转身吩咐了红兰出去看看,免得小丫头们不留心,拿了旧的衣裳过来。

    ——心里却又觉得甚奇,他能忍的了这一身血污,却不愿叫个干干净净的丫头近身,当真怪哉。

    收拾半会儿,裴云铮已去西间换了衣服出来,外面方响起说话声,大夫到了。

    这大夫四十多岁,是治外伤的一把好手,进屋一看箭已经拔了便颇有些生气,再细细诊脉查伤却又微露诧异,拱手道:“不知是哪位拔的箭?”

    众人心里一提,裴云铮淡淡道:“是在下。”

    大夫上下将他打量一番,颔首道:“公子也是我杏林中人?”

    裴云铮微阖着眼皮,只说:“幼时学过些皮毛,处理过几次箭伤罢了。”

    大夫点点头,赞道:“拔的好!老夫也不一定能这般精准。这伤的位置极是凶险,稍偏一点儿都不成,可见公子手上有功夫。”

    裴云铮摇摇头,说:“大夫再请仔细检查下伤处,我给他敷了外伤的药,但现下人没醒就还不算安全。另外面有人受了外伤,劳烦大夫等会子一并给瞧瞧。”

    大夫“唔”了声,又查看郑泽瑞身上的小伤。

    众人听此言都感激了看了他一眼,王氏咳了一声,也只好讪着脸道:“辛苦云哥儿,情急之下的话也莫往心上搁,算是体谅我这个为祖母的一片心。”

    裴云铮施了个礼,依旧是极平静的样子,不显疏离也不显亲近,“云铮不敢,老太太刚刚也是关心则乱,着急若斯亦可见您的一片拳拳疼爱之心。”

    王氏被他两句话戳重心底,不由眼圈再度泛红,招手将他叫到身边道:“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承了你的情儿,日后有空多到府里来走动走动,哎……”

    裴云铮执礼应了一声,目如清波。

    没多久,外面又有小厮的说话声,老太爷便起身去了外间,听过禀报,便将郑佑诚和裴云铮也叫了出来,——原是葛家的大公子葛从仪来了。

    跟着来得还有葛凤栖,却不见邓文祯的身影,多半是不在关西。

    ☆、第137章

    葛从仪中等身量,长相却十分俊美,一身软甲未褪,显是直接从城防处而来。

    老太爷引着他进来看过郑泽瑞,葛从仪颇是关怀,在一旁瞧了半晌,送了两瓶专治外伤的好药,又安慰众人数语,留下葛凤栖在这里,自己方与老太爷和裴云铮等人去了一侧书房。

    葛从仪并未避讳老太爷和郑佑诚,开门见山地问:“云哥儿,现下扬州的情形如何?”

    裴云铮看看他,只简单地回了两个字:“尚可。”

    葛从仪点头,他已收到了父亲派人送的信,此时再听裴云铮说,心里更大大放心,想来事情行进的都算顺利。

    “好胆识!”葛从仪赞许地看了裴云铮一眼,说:“日后云哥儿和四郎,都是我……”他顿在这里没有说下去,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老太爷和裴云铮。

    老太爷只当听不出话外之音,一脸悲切表情说:“托大公子的福,四郎若是能醒便是万幸,否则叫我这老头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得要了我这条老命呐!”

    葛从仪闻言心下便明白了,——郑家不肯过早的对他表态。

    不过他并不担心,只是出言好生安慰道:“老太爷宽心,刚刚依大夫所说,四郎只要熬过这一宿,便可见生机,便是念着有这许多人挂念他,四郎也是会挺过这一回。我方才已吩咐人去将家中的大夫也请过来,一并在这守着。”

    老太爷捻捻胡子,叹道:“劳你记挂啦。”

    葛从仪摆摆手,又说:“老太爷万莫客气,除去咱们两家的世交不说,打崔家嫂嫂那里论,晚辈也实打实该称您一声伯公的。”

    ——他口中的“崔家嫂嫂”自然说的是郑明珠。

    葛从仪后娶的继室是崔煜的妹妹,这么说来,清河崔家大抵也早知晓了葛家的心思。

    老太爷扬扬眉毛,脸上还是不为所动,只是随口应道:“唔,是这个话。”

    葛从仪点到为止,恰有人进来向他禀报事情,葛从仪听完精神一震,转向裴云铮道:“果然如云哥儿所言!这一批追着你们而到的人马想是之前皇帝身边颇精锐的一批死士,现已被你们引着中了埋伏,云哥儿这便与我一同去瞧瞧!”

    裴云铮却是摇摇头,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客气和疲累道:“我们此行损伤也不少,先在此略作休整,稍晚些再去寻大公子。”

    葛从仪微一沉吟,也就没有勉强,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行告辞而去。

    送走了葛从仪,老太爷审度地盯着裴云铮看了片刻,眉毛一动,说:“好,不贪功,知进退。”

    裴云铮摇摇头,作了个长揖。

    下一刻,老太爷的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了裴云铮的腕子,沉声道:“云哥儿!你与我说,先帝、先帝之死……是不是你和瑞哥儿……”

    ——现刚是国丧第四日,而扬州到弘化便是三天左右的路程,他们路上再一耽搁,时间便刚刚好!

    裴云铮抿唇沉默,等于默认了。

    老太爷手下一松,紧蹙着眉头坐回圈椅里。这些年,他带着一家老小退到燕州,表面上再不问京中之事,心底实则一直希望龙椅易主。而今,惠帝殡天,天下将变,老太爷心中竟也涌起几分怅然。

    裴云铮站了片刻,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老太爷,“这是二郎让瑞哥儿捎回来的家书。”

    “二郎眼下可好?”

    裴云铮道:“晚辈与二郎也只是匆匆一见,他当庭指天子之罪,又测以乾坤卦一事已在南方世族中传遍,老太爷看过家书自有分晓。”

    ——大周成德一十三年元月初三,齐国公葛粲押着伍泽昭到扬州面圣,半数以上大臣谏言重审伍家一案,然伍泽昭当庭给天子测得一卦,言“乾坤扭转,大周天数已尽,惠帝天命最迟不过上元,真主已另现。”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惠帝更是大怒,命人将其打入天牢,扬言要他睁眼看着大周如何国运昌隆!

    然而不知为何,自当日伊始,惠帝便感行宫内事事不称其心意,初五的百官宴上更是险被一颗冬枣噎的咽气。

    伍家本便起自南方,世族里更有一些人早年与伍老太爷有些交情,加之乾坤卦被传的甚玄,不过两日的功夫,谣言四起。

    惠帝心内渐生惊惧,一面频频表示自己安好,一面暗中加派人手护卫,只以为上元当日必有一劫,不想却在初九游河之时沉船落水……

    那日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潜着一支誓死的哀兵!他们为这一日整整苦练了四个月!从日日呛水的旱鸭子到这一日的游弋自如,等得便是这么一个机会!

    有那么一刻,惠帝甚至没感觉到疼痛和窒息,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明白过来:徐家的天下这回恐真的要易主了。

    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后悔,——若是徐璟还在,兴许能保他无虞的。

    徐璟、徐璟……小爽……

    ——几乎没有任何侥幸,元月初九,惠帝,亡。

    消息压了一晚,初十一早,奏哀乐、丧钟,国丧。

    乾坤卦应验,登时有人将郑泽昭自大牢中请了出来。

    声势已起,只等乾坤卦另测得真主。然郑泽昭道“真主早现”,径直指向齐国公葛粲。

    葛粲只是推脱,三日后,辅佐年仅七岁的太子在扬州登基,封齐国公葛粲为摄政王,统领朝政。

    但仅仅半个月,新帝甚至没有回长安告太庙,便以病体赢弱,不能上朝为由将帝位禅让给摄政王葛粲。

    ——自此,天下改姓。

    ………………………………………………………………………

    时值二月初,节气依旧,春寒依旧,甚至连北风也没甚不同,唯一有别的是,前几日还是举国素缟,如今入眼的却已尽是喜庆之色了。

    郑家里也一扫这几个月来的沉闷,人人换上鲜亮的新衣,王氏打着精神让焦嫫嫫将整院子的丫头全都支使起来,拾掇着准备进长安去。

    ——几日后,新帝便要回长安举行登基大典,特嘱咐请郑家人也移往长安,郑泽昭和郑泽瑞都是有功之人,是要封赏的。

    郑泽瑞百无聊赖的倚在塌上,将手里的两个核桃转的嘎嘎响,苦着脸对一旁正试药温的明玥道:“小七儿,你行行好,这要难喝的紧,熏得四哥头疼,少喝一顿两顿也不碍事儿的。”

    “啧啧”明玥笑了声,摸着药碗的温度刚好,便亲自端到床前,往郑泽瑞嘴边一送说:“我就是来盯着四哥吃药的,不要让我热第二遍哦,不然我保证药量只多不少。”

    郑泽瑞这半个多月来喝了一肚子的苦药,如今一闻到药味当真是头疼,可明玥就在他跟前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又不敢不喝,每日就跟受刑似的,恨不得给明玥哭一鼻子。

    好容易咬牙闭眼的灌了下去,邓素素在一旁刮着脸说:“四表哥也真成了,还不如十哥儿呢,喝碗药也磨蹭成这个样儿。”嘴上这么说,手里却递了两碟子蜜饯过来。

    郑泽瑞微微脸红,却是往后靠了一下,吊着一边眉毛道:“我左胳膊不能抬,你端的八丈远,哪个够得着?小爷是病人呐,心口疼的紧!有你这般伺候人的?倒是跟小七多学学,笨。”

    邓素素一咬唇,将两碟子蜜饯撇到床头的小柜儿上,恨声道:“我又不是你府里的丫头婆子,凭甚围着你伺候,你…你知不知好歹!”

    郑泽瑞咧咧嘴,冲明玥道:“瞧瞧你表姐这个脾气,这是不想我好,成日故意来气我不是?嘿,我偏不上她的当!”

    “你!”邓素素一跺脚,心下又气又酸,想起这些天的担心和委屈,一下子红了眼眶,扭身便要走。

    “表姐!”明玥忙叫了她一声。

    “小气鬼么”,郑泽瑞阴阳怪气的喊了句,眼神有点儿闪烁,身子却往前探了探,这一动便牵到伤口,立时抽了口冷气。

    邓素素停了脚,侧身看他,眼底掩着紧张担心,又赌气不上前。

    郑泽瑞觑她一眼,口中却道:“又怎的了?我知你瞧我不顺眼也不是这一日两日,现叫你嘴上占些便宜,等小爷我好了的。”

    邓素素被他这一激,气又上来,伸手指着他:“郑四郎!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恨不得、恨不得……”说到这便又有些哽咽,正有丫头端着糖水进来,跟明玥禀说:“姑娘,夫人寻表姑娘呢。”

    邓素素正气得呆不住,闻言扭头便走,又觉不解气,回身将丫头端着的糖水扣翻了。

    郑泽瑞瞧着她的身影儿出了屋子,又模模糊糊的打窗纱也看不见了,方一言不发地缓缓靠了回去。

    明玥瞧了他一眼,吩咐红兰道:“跟回去劝劝,莫叫表姐生闷气。”

    院子里的丫头们倒都习以为常,都知四少爷与这位表姑娘不对付,这些日子几乎次次来都要与四少爷拌一回嘴,王氏瞧着可气,说了几回让明玥莫要扰了郑泽瑞养伤,明玥嘴上答应的乖巧,但依旧每日过来照看着他吃药,郑泽瑞也乐得叫她来,王氏简直无法。

    “把表姐气走了,四哥怎像是愈发不高兴啦?”明玥笑吟吟地看着他。

    郑泽瑞偏着头,没说话。

    明玥细细叹了口气,“四哥应是懂的,何必故意这般气她?”

    郑泽瑞还是没说话,抬手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罢了,打明儿起我也不来瞧四哥了”,明玥笑道:“前儿表姐没跟着来,四哥喝药就痛快得多,明儿我也不来,兴许四哥喝药反跟喝糖水似的呢。”

    “啧”郑泽瑞懒懒歪着身子,又屈起两指作势哈了口气,“长大喽,都敢取笑四哥了,嗯?”

    “是啊”,明玥拖长音往他手边凑了凑,郑泽瑞乐了,没舍得再弹她,摸了摸她的头,过了会儿闷声道:“你表姐……性子直,甚事都在面儿上……我与她拌几句,让人说我二人不对付,她耍脾气闹性子找茬儿,总比叫人说旁的好。”

    明玥怔了一下,讶异地看着郑泽瑞,不知他竟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

    “罢了罢了”,郑泽瑞被明玥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忙岔开话道:“不说这些,左右过几日就都进京了,二哥有信来么?”

    “就是前几日给祖父和父亲的”,明玥心不在焉的答道。

    郑泽瑞瞅了她片刻,忽而说:“明玥,你是不是有话要问四哥?”

    “……嗯”,明玥想了想,犹豫道:“四哥回来那日,我在院子里瞧见了熟人,像是刘三哥?”

    “是刘留”,郑泽瑞黯然道:“他断了一只胳膊,是被裴云铮打高句丽救回来的,邙大哥却是葬身在辽东了。”

    “既有黑骑旧部在”,明玥稍稍压低了声音:“怎没见吴襄?他不是通常与四哥在一处?”

    郑泽瑞没答话,仿佛完全洞悉了明玥所想,半晌一字字道:

    “你想问的怕不是吴襄吧?你猜测甚么?四哥告诉你,吴襄死了,元生死了。还有那郎霖,她本就是皇帝放在王爷身边监视他的,当日他们都跟在王爷身边,被那满口仁义的皇帝给害死了!

    四哥能逃得一劫,是因为一进城王爷便暗中叫我带人去了刑部大牢,未与他们在一处,后想来王爷当时已有所感……甚闹鬼,甚被厉鬼所缠,简直是屁话!若鬼魂能索命,那葬身高句丽的几十万将士早先将狗皇帝给吃了!”

    郑泽瑞声音低沉,却是难耐激动,急促地喘息,眼角微湿。

    ——最后一点儿飘忽不定的火星儿被捻灭,明玥怔怔的听着,觉得从前遇见徐璟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飘过,最后定格在中秋的那一夜,她捧着鸳鸯埙中的一只,吹一首未完的曲子。

    炭炉里发出嘶嘶的轻响,郑泽瑞一只胳膊压在眼睛上,喃喃道:“说起来,郑家也是刽子手之一。若非世家里存了推徐璟上位的打算,皇帝也不会这么早下手;若不是为救祖父等人,王爷也不会进京……此次也总算是为他报了仇……”他声音艰难,叫人听得痛切,压抑了这许久,现能与之一说的,竟只有明玥。

    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郑泽瑞才单手搓搓脸,继而伸手搂了下明玥,扯出个笑说:“与二哥逃难的那一路也是难为你了,又长高了些,等进了京,也该议亲事啦。”

    明玥默了这半晌,脸色出奇的平静,她自去摆了帕子给郑泽瑞擦脸,淡淡道:“王爷当日给四哥说过甚奇怪的话么?”

    郑泽瑞端详着她的脸色,似是想叹气,末了却特意牵出丝笑意,温声说:“也没甚奇怪的,只是路上随口而言,说是吴襄没个正形儿,他自个儿抑或是撺掇旁人若在你面前说了甚不知轻重的话,叫你……万莫搁在心上,都是逗闷子骗人的。”

    明玥点头,重复道:“嗯,骗人的。”

    ☆、第138章

    二月初九,新帝登基,改国号为齐,年号泰武,大赦天下。

    同时,封嫡长子葛从仪为太子,二子葛世簪为越王,三子葛庆之为滕王,一女葛凤栖为朝阳公主。

    其余有拥立之功者也一应听封,其中邓家不但倾泼天之财以助新帝登基,邓文祯更与越王葛世簪一并在葛粲回来前肃清了长安,他如今身为驸马,邓老太爷被封为燕郡公,圣上特准世袭,且自此皇家采买之事多半落于郑家之手,是名副其实的皇商。

    新帝登基伊始便替当年伍氏一门正了名,郑泽昭以“国士”之名入朝堂,得皇上钦点为三品参知政事,可入政事堂,与众宰相一同议政。——他以弱冠之年进政事堂,可算是最年轻的参知政事了。

    郑泽瑞、裴云铮、阮子雅等人也全部得封,不过这里头的差别却颇叫人寻味咂摸。

    ——底下的百姓们不知,然而上位者心里最清楚,能如此迅速的改朝换代,惠帝的死是最关键的一击!

    在这之中,裴云铮和郑泽瑞的功劳可说不分上下,况且葛世簪和邓文祯等人能够顺利的肃清长安,很大一部分要得益于裴云铮先行手刃了常严光父子。

    然而,郑泽瑞封了三品云麾将军,着紫服、跨金玉带;裴云铮却只是四品忠武将军,着绯服,跨金带。

    ——朝臣们虽一时没有想透这其中弯绕,但看他的眼光中都带了点儿琢磨,同时暗暗远离,冷眼旁观。

    不过裴云铮本人很淡定,待人行事与之前没有半点儿不同,倒是阮子雅为他不平,滕王葛庆之为之上书,被裴云铮拦了下来。

    三月初七,是太子葛从仪的生辰,皇帝正有心与各世家连络下感情,便叫他在太子府设宴,下帖邀请众人寻常的热闹热闹。

    如今,除了原长安城中的几大家之外,另有些已没落的南方世族也迁进京来,还有不少寒门子弟,或在太子和越王门下,或在滕王门下,凡建功者都登了天,太子广下帖子,这一日的太子府当真是车马盈门,热闹非凡。

    “老太太,夫人们”,焦嫫嫫在车外道:“马车就只能到这里,再往前不了啦。”

    白霜在里头打帘,王氏打眼一瞧,果然前头已堵满了马车,遂道:“那便停车在此处等着,将车标挂正。”

    焦嫫嫫答应一声,吩咐前后两辆马车靠边儿停好,不消片刻,便见有一行女官模样的人过来,扫了马车一眼便盈盈施礼道:“是郑老太太和诸位夫人们到了么?”

    焦嫫嫫忙回了一礼说:“正是。”

    女官笑言:“今儿人多,叫诸位久等了,还请随我移步换乘软轿,太子妃和公主都在里头等着呢。”

    王氏这才打帘点了点头,由邓环娘和林氏扶着下了车,后面一辆马车里的郑明薇、郑泽瑞、郑泽慕以及明玥也赶紧下了车。

    四人神色各异,郑明薇秀眉锁愁,和煦的日光里却紧裹着一件云锦大氅,目光隐隐含着哀痛,除了偶尔若有所思地瞥一眼明玥,半句话也不愿多说,浑不似这热闹里的人。

    郑泽慕如今也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与姐姐的愁病之态不同,他今儿是头回由王氏和林氏带着参加这般宴请,满目的兴奋和紧张。

    再瞧郑泽瑞和明玥,一个是锦衣博带眉目朗朗;一个是亭亭玉立蛾眉皓齿。

    邓环娘从前没注意,如今兄妹两个默契地搀扶着下车,并肩上前时,她突然发现二人眉宇间实很有几分相像。

    “三丫头过来与我乘一顶。”王氏招招手,不着痕迹地瞪了眼林氏。

    ——今日是太子生辰宴,王氏原不想带着林氏来,但大前儿个三夫人董氏的娘家来人报,董氏的娘家老父恐要不成了,董氏便带着两个孩子火急火燎地和三老爷赶去了并州,郑佑诚和郑佑礼回了燕州看宅子,拾掇着将要紧的东西搬进京来,二房里男丁只郑泽慕一个,如今也大了,老太爷有心让他见见场面,这才叫王氏将二夫人也带上了。

    但这般喜庆的日子,郑明薇却一副莫名的悲戚模样,叫人看了难免要生出不敬的话来,王氏心下十分不喜,自要到轿中斥责几句。

    林氏挨了记眼风,也知轻重,忙过来拉着郑明薇在她掌心捏了几下,笑道:“这两日虽是暖上来了,但明薇还是有些咳嗽,就叫她与我坐一顶罢。”

    王氏瞟她一眼,林氏忙捏捏郑明薇的手指,郑明薇吸了口气,只好微微咳了两下说:“方才在车上晃得有些头晕,现下好些了,祖母在前头走,薇儿在后面跟着。”

    王氏这才作罢,自坐进了软轿。

    那女官只是秉持着一贯的微笑,冲邓环娘几人说:“两位夫人、姑娘,请。”

    明玥瞧见女官身后有个丫头冲她笑,她识得是葛凤栖身边的,想来是葛凤栖特意特意叫跟着来看看明玥到了没有,明玥略略点头,便也跟着邓环娘乘轿进府。

    一路上只听见前面的女官不停的与人见礼打招呼,还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倒是忙而有序。

    走了半晌,明玥感觉软轿稍一停顿,随即郑泽瑞走到轿前掀了帘子微微躬身说:“母亲,我与五弟先行往东院去。”

    邓环娘点点头:“去吧,老太爷应是在的。”

    ——今儿皇帝也会到太子府坐一坐,时间上定然会与她们这些女眷错开,老太爷早一个时辰便已到了。

    “四哥伤还没好”,明玥道:“莫饮酒。”

    “嗯,记下了”,郑泽瑞冲她扬扬下巴,带着郑泽慕走了。

    她们一路自西门进府,进了二门又走了好一阵儿方感到轿子稳稳地停下,女官在外头说:“郑夫人,郑姑娘,到了。”

    邓环娘应了一声,与明玥下轿,入眼的是一大片绿草地和一汪活泉,这府里才翻新过,又是阳春三月,处处透着生机。

    过了这一条清泉,便是三间分外宽敞的花厅,女官在前面引路,明玥已能听见时不时传来的笑声,等到地方一瞧,她有点儿傻眼了。

    ——满厅的红红绿绿,珠围翠绕,直有几十人,叽叽喳喳的好一通说笑,直叫她以为是进了盘丝洞。

    女官往里头报,少顷便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原是郑家的老太太到了,那快请进来!”

    一时屋子静了片刻,几十双眼睛都看过来,王氏穿着一身赭石色绣如意的长襦,头上插了只翡翠金钗,一路透过众人,看见正位上端坐着的紫裙少妇,郑家人对其并不陌生,正是崔煜的二妹,——如今的太子妃。

    ☆、第139章

    “老身见过太子妃,见过公主”,王氏带着郑家众人给崔婧和葛凤栖行礼。

    “老太太快些起来”,崔婧满头珠翠,打主位上起身笑道:“咱们两家沾亲,您又是长辈呢,可不需这般多礼。”

    说着,示意女官上去搀扶,王氏便也就势起身,但身后的邓环娘和林氏等人崔婧却是瞧着她们行完大礼方说:“我正念叨着呢,诸位便到了,快先坐下来吃盏茶,今儿大家伙儿都在,可能好好说会子话了。”

    众人都随着她的话应声儿,各自落座。

    明玥的座次离着主位稍远一些,正要过去,葛凤栖却在上头招手道:“阿玥,过来这里。”

    她一出声,众人又都齐齐朝明玥看过来,——朝阳公主得宠,人尽皆知,她如今不但是皇家唯一的公主,更有征战之功,按例公主的食封是三百户,但皇上逾制,特按长公主例给她封了五百户,这会子她一发话,众人瞧着明玥的眼神都有几分艳羡,不再敢轻视了去。

    明玥看了眼王氏和邓环娘,见她们略略颔首,便与众人一福身,坐到了葛凤栖一边,邓素素也在这里。

    太子妃咯咯一笑,便给王氏介绍起席间诸位夫人和贵女。

    明玥看的眼花,一圈下来只记住了几个离太子妃崔婧最近的:身形圆润,嗓门最大的是越王妃;在崔夫人身边,不时微微浅笑的是她见过的崔莲;六、七岁年纪,正襟危坐,大眼睛却乌溜溜乱转的是阮家的嫡女;还有个是崔婧的姨表妹,闺名薛娇,论相貌几乎可说是这里最明艳的,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笑着看人时颇有几分妩媚动人。

    不过明玥看了一圈,崔婧娘家的女眷里,除了她的姐姐崔妍,却并没见到崔夫人和郑明珠,应是尚在清河。

    刚坐了片刻,一身绯红花鸟裙的越王妃便大着嗓门道:“今儿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嫂嫂不是叫了戏班子进府么,甚时候开呀?在这儿干坐着有甚么趣儿!”

    崔婧知她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又是个急性子,便笑说:“你且先等一等,那戏班子还能跑了不成?三弟妹刚刚去更衣了,这还没回来呢。”

    越王妃便百无聊赖的哼了一声,显然不大喜欢跟女眷在这喳喳,探身往厅外瞧了瞧,又一拍手掌:“得!回来啦。”

    明玥之前在葛家一直未曾见过葛庆之的这位夫人,听说是在庙里茹素祈福,心下一直好奇来着,这时下便顺着越王妃的眼神看过去,见拾阶上来一个着蜜桃色高腰襦裙的少妇,梳坠马髻,丹凤眼、薄色唇,脚步袅袅,很有些轻柔之姿,但又与郑明薇的柔中带有病弱不同,她这柔中是带刚的。

    她一进门便有人起身行礼:“滕王妃。”

    明玥等人因还未与她见过礼,因而也起身步出矮桌,准备行礼。

    贺兰蕙却疾行几步,双手扶住了王氏,柔声细语地道:“上一回见老太太还是近一年前了,老太太一向可好?”

    王氏还是上一次带郑泽昭到葛家来时见过贺兰蕙,不过这位滕王妃就是有本事让只见过一面的人也不觉生分,王氏心里倒挺受用,摇头笑道:“承王妃挂念,老身老了,愈发不成啦。”

    “您可莫这样说”,贺兰蕙摇摇她的手,“福气都在后头呢。”

    旁边有人附和,王氏便也打了个哈哈,贺兰蕙又跟邓环娘和林氏也说了两句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和葛凤栖坐在一面,瞧见明玥便笑了,说:“这便是七姑娘吧?听四妹说了许多回了,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王妃谬赞了”,明玥在原地给她福了个身,又看了看葛凤栖,笑道:“三分人,七分夸。”

    贺兰蕙却打量着她,笑着摇了摇头。

    吃了一盏茶,便有侍女进来低低禀报了几句,崔婧便起身对越王妃道:“你不是惦记着听戏么,现下可都备好了,咱们且去吧,殿下那边都到了呢。”

    越王妃立即拍拍手起身,众人也都跟在后头出了花厅。

    余音阁离的倒不远,只是隔了一道六角门,与这花厅分成了两处,太子妃领着众女眷到时,果见太子已到了,正与各世家公子们谈笑。

    只是已不见各家的老爷,——想是该叙的话都已叙完,先行走了,留下府里的公子们在此陪着太子殿下热闹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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