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女子“嘶”地抽了口气,明玥方注意到她腿上受了伤,而一只胳膊也脱臼了,“姑娘伤得不清,身上可有药么?”

    女子挑了一下眉,说:“若不是我受了伤,怎会被区区几个山贼算计了!哼!你会接胳膊么?”

    明玥忙摇头,“姑娘若不介意,我表哥会。”

    女子看了看另外两人,见她们已然穿戴整齐,便微微扬声朝外说了一句,“邓公子,进来吧。”

    明玥纳闷,她怎连邓文祯也识得?

    邓文祯刚闹了个大红脸,十分不好意思,遂只闭着眼,背对着几人进来。

    “好了哥哥,现下转过身来吧。”

    邓文祯听了邓素素的话,这才踌躇了一下转过身拱手揖道:“在下方才无意冒犯,还请见谅。”

    “这位姑娘的胳膊脱臼了,表哥给瞧瞧?”

    邓文祯“嗯”了声,这才抬头,仔细一看,不由诧道:“葛姑娘?”

    葛凤栖拧着秀眉,头发被挣乱了,歪着半边肩膀看了他一眼道:“邓公子还懂医术?”

    “医术全然不敢说”,邓文祯咳了一声,“只是稍稍会点接骨之技而已。”

    “那来吧”,葛凤栖痛快的一闭眼。

    明玥原本还想说点儿什么转移一下葛凤栖的注意力,结果见邓文祯点了个头,上前托着葛凤栖的胳膊稍动了几下,一个巧劲儿,葛凤栖低低闷哼,邓文祯起身道:“好了,葛姑娘动两下试试。”

    葛凤栖倒是毫不娇气,径自缓缓轮了一圈胳膊,起身给邓文祯道谢,明玥听闻她姓葛,忙问:“姑娘可是弘化葛世伯家的四姐姐?”

    葛凤栖一笑:“上次见,是七姑娘入京的时候,当时只知道七姑娘鞭子甩的响,今日一瞧,原来箭法也十分了得。”

    明玥一回想,当即失笑道:“原来当日在楼上拍手叫好的就是葛姐姐。”

    二人这般一说,倒觉亲近起来,复又福身重新见过,葛凤栖冲明玥眨眨眼,又说:“你们是打燕州城里逃出来的么?要往哪里去?其实也不必走太远,眼下我三哥带着人马去攻城了,管叫那贼匪张金称一败涂地!”

    明玥三人先是听的一脸茫然,继而面色一变,邓文祯道:“葛姑娘在说甚?张金称不是在清河作乱么?怎如今在燕州?”

    “你们竟还不知?!”葛凤栖瞪着一双凤眸,有些同情的看看邓文祯和邓素素,“两日前张金称设下埋伏杀进了燕州城,如今怕正在烧杀掠夺,你邓家有泼天之富,此次……”

    邓素素本还沉在方才的事情中没太缓过来,听了她这话不由一个激灵,——树大招风,财动贼人心,这伙贼匪进了燕州城,邓家定是会头一个受害!

    “哥哥,怎么办,咱们要回去么?”邓素素一时慌了。

    邓文祯也紧锁着眉头,明玥道:“葛姐姐此话当真?那葛三公子如今已到燕州城外了么?”

    葛凤栖道:“应是快到了,我三哥也是昨儿半夜方领兵出发,我二人走的不是一路。实际你们回去也没甚用,又不能带兵打仗,弱质纤纤的到时还是拖累,还是赶紧逃命去吧。”

    邓素素听到消息已是心乱如麻,被她这直白的一噎,一口气差点儿没顺过来,狠狠瞪了她一眼。

    明玥十分明白她此刻心情,但葛凤栖说的也是实话,遂略略一想折中道:“咱们跟着回去确实叫人更担心,不若表哥带人回去,总好过拖着我们两个女眷。”

    邓文祯道:“可是叫你二人单独上路我又如何放心?”——更何况刚刚遇见了葛凤栖这样的事,两个姑娘家,太不安全。

    邓素素却坚持道:“我们无妨!哥哥你莫管我二人了,留一半的随从,你等会儿就带人返回去!晚了,恐怕……”说到后面,她声音已经哽咽了。

    葛凤栖挑挑眉说:“你们既是还不知此事,那此行看来是护送郑姑娘了,按这路线,你们难不成是要去关西?”

    ——关西如今正是葛家的地盘。

    明玥笑笑:“葛姐姐说,我们去得么?”

    葛凤栖“啧”了一声,打量着明玥道:“七姑娘的胆子也够大了,眼下这时候你不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还敢在路上来回跑,你们郑家的人都生来胆大么?怪不得你两个哥哥敢去劫大牢。”

    明玥:“…………”劫、大、牢?!!

    明玥皱着脸,屏着气道:“葛姐姐!你还知晓甚么事,请一并都说了罢!我两个哥哥如今在哪里?”

    葛凤栖又是一副“你竟然不知晓!”的表情,不过转念一想,长安离着这有上千里,明玥等人不知也是情理之中,刚要与她说,忽又想起外面还有两个淫贼未收拾,于是微瘸着一条刚粗略包扎过的左腿,对她带的两个女子道:“五娘、六娘,你们随我出来,我让你们亲手剐了方才那几个畜生!”

    五娘和六娘在一旁并没有哭哭啼啼,而是双目赤红,紧紧攥着刚才被缴的刀剑,“我要将那畜生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切下来!”

    “好!”葛凤栖点着脚往外走了两步,二人过来扶她,却也都不禁轻轻打晃,邓文祯一看,忙出去取了水进来,说:那贼人用了迷药?”

    葛凤栖恨恨哼了一声,与五娘、六娘各喝了几口水稍缓片刻,由二人扶着出了屋子。

    明玥叫葛凤栖说了一半的话吊的心急火燎,也要跟出去,邓文祯忙拦住她:“表妹在屋内等着便是。”

    少顷,外面想起一声声杀猪般的嚎叫,邓素素今儿是头一回经这些事,不由紧紧挨着明玥不大敢往外头瞧。

    半晌,葛凤栖身上带着些水汽进了屋,几人沉默片刻,明玥道:“葛姐姐无碍吧?”

    葛凤栖勾勾唇角,邓文祯正色道:“葛姑娘请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不会叫人胡言半句以污姑娘闺誉。”

    葛凤栖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道:“我方才说到哪里了?”

    明玥忙道:“说我哥哥劫了大牢!之后呢?”——其实她更想问成功了没,同时还想喊一声:干得好!

    葛凤栖点点头,声音凝重了些许,说:“毅郡王薨逝……你们应当知晓吧?”

    明玥咬牙:“丧钟连敲三日,我们听了一路。”

    “嗯”,葛凤栖肃然道:“八月十七日夜,皇上向毅郡王调了留守京城的四千黑骑卫,于二更时分帝驾离京,悄然南下。

    四更末,郡王府里多人被鬼魂惊吓,毅郡王,不,如今应该称卫王,卫王不堪邪侵入体,薨逝。

    五更天,郑四郎带人劫了刑部大牢,常严光的儿子如今正亲自带人抓你两个为乱的哥哥。”

    葛凤栖拍拍手:“我知晓的就这么多了。”

    明玥呼了口气,说:“我郑氏一门冤枉。”心里却道,四哥你争口气呀,反正都劫大牢了,可一定要成功啊。

    葛凤栖似笑非笑,说:“我急着带人去燕州找我三哥,旁的也无暇理会。”

    明玥也没多说,便浅浅一福身,葛凤栖自香包里掏出一块小牌,塞在明玥手里挽着她道:“七姑娘今日之恩,我记在心里了,且等来日。”

    众人又在这破屋里歇了半会子,雨声渐小,只淅淅沥沥的还是在飘着雨丝,葛凤栖着急,却是立时要走。

    邓家兄妹心里只比她更急,只是邓文祯不放心明玥和邓素素,左右为难,最后明玥说不然就全跟着邓文祯回去,邓文祯这才罢了,将大半的随从留给她二人,自己先跟着葛凤栖返回燕州。

    天色阴沉,此去关西大约还有两日的路程,邓文祯一走,邓素素就伏在自己奶娘怀里抽噎了一阵儿。明玥带了两个丫头,邓素素带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这多人都在车里不敢吱声,十分压抑,好在其中一个婆子说她幼时来过关西,明玥便叫她说些老黄历,大家有搭没搭的听着,方稍稍好些。

    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雨已经全停了,只是还阴着天没见太阳,但马车的速度却并未因此而快起来,相反的,缓缓停下了,路上并没有流寇袭来的马蹄声,明玥叫人打帘瞧了瞧,见正对着他们也停了一辆马车和大队人马,堪堪将她们的去路堵住。

    明玥蹙着眉正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紧跟着就看见对面的车帘一挑,露出了常令韬带着一丝得意的脸。

    他分外优雅地在车上朝明玥欠了欠身,扇子瞧着掌心,轻轻笑道:“郑姑娘方才救了旁人,这下,谁来救你呢?”

    ☆、第125章

    车里,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扭着邓素素,常令韬吹着茶好整以暇地打量对面的明玥,他的目光一分分从头到脚,轻佻而审视。

    明玥的身边也坐了个面无表情的婆子,手里掐着一捆软绳,随时准备把明玥绑起来。

    “郑姑娘好似一点儿也不怕?”常令韬笑了声,放下手中的茶盏道。

    明玥神情平淡,懒得理她,只看向被堵了嘴的邓素素,漫不经心道:“怕,如何能不怕呢,不过常公子几千人马的阵仗应该不只是为了抓我们两个弱女子吧?”

    “我若说是呢?”常令韬勾勾手指,示意那婆子将明玥押到他这边来。

    婆子点头,扯着明玥的胳膊将她推搡到常令韬身边,这婆子的手劲儿奇大,捏得明玥的手臂又痛又麻,常令韬皱了下眉,斥道:“轻一些,你莫伤了她。”那婆子呜呜两声,却是个哑的。

    明玥被推地半扑在常令韬胸前,常令韬顺势箍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抬了她的下巴,低头在明玥耳边吹了口气,调戏道:“郑姑娘如此急切,之前为何还要拒了常家的提亲呢?看来那定非你的本意。”

    明玥被他贴着耳边说话弄得一阵恶寒,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邓素素双眼冒火,呜呜的左蹬右踹。

    常令韬却似是寻到了乐趣儿,手指轻轻摩挲着明玥的下巴,微扬眉毛道:“一向听闻世家贵女刚烈至极,常某十分想听一句郑姑娘的心底话,倘若我与你成就了好事,郑姑娘当真舍得转身就死?不瞒郑姑娘,我府里有一官婢,在未被抄家为奴之前也是名门闺秀,一朝为奴,虽也曾要死要活,但如今却是千依百顺的做我的宠妾,俗话说的好,一夜夫妻百日恩,郑姑娘这性子我最是喜欢,你自己说,我该不该试试?没准儿一夜后郑姑娘根本舍不得在下呢!”

    他这话说得十分不要脸,听在任何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耳里怕都羞愤地想撞墙了,邓素素更是急得眼泪都飚出来,但听在明玥的耳里实在是没甚么杀伤力,她微微冷哼一声,猛力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腥甜的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渗出来,很有些触目惊心,明玥的手指打常令韬的心口滑过,然后是腰间、小腹……

    常令韬眯着眼,脸上不动,但心下一时竟有些恍惚,然而下一刻,明玥眼神一厉,手上空着却猛然做了个狠狠掰断的动作!

    咔嚓!常令韬蓦地一个激灵,一把推开了明玥,不自在的向后仰了仰身子,竟是有些受惊吓。

    明玥叹了口气,没事儿人似的坐回到常令韬对面,面无表情地道:“常公子既是要拿我要挟我两个哥哥,还是对我客气一些的好。”

    常令韬黑着一张脸,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整整袍子,咬碎一口银牙地冷笑道:“七姑娘是不是太抬举自己了?这两人一个根本就不姓郑,一个纵然是你哥哥,但也非一母同胞,没准儿正巴不得你死呢。”

    明玥看白痴似的瞥了他一眼,说:“把我表姐放开,几千人马押着,我二人还能跑了不成?”

    常令韬哼了声,倒是吩咐两个婆子松了邓素素,只是还凶巴巴地盯着她。

    明玥抬头手,示意邓素素反抗无用,暂且还是省些力气安生呆着吧,转而才接着常令韬方才的话说:“正因不是亲的,是以才更得来啊!倘使我没想错,常公子已经派人到处去散播消息了吧,我二哥若当真不是郑家所出,此行不来岂不被人说成是罔顾恩义、不思图报之辈?常公子定也早想到了这点,不然怎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常令韬笑了笑,“知我者莫若郑姑娘。”

    明玥转身做了个要吐的表情,常令韬不说话了。

    她们又走了两日,中间住了两晚客栈,夜里邓素素在几个婆子的盯视下不大敢睡,明玥便跟她换着眯一会儿,如此下来两人都折腾的眼下乌青,所幸常令韬自那日受了明玥一番惊吓后,像是有所忌讳,虽嘴上还要不时侮辱调戏几句,但再未敢有甚太过分的举动。

    到第三日午时,他们一行人抵达涿郡,——常令韬拿着皇上南下前留下的手谕来征调留守涿郡的兵马。

    不过,他们进了涿郡刚歇片刻,饭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便有城门的守兵来报——伍姓逆臣之后伍泽昭到了。

    常令韬玩味地挑挑眉,冲明玥道:“你这假哥哥来得还真快!看来这近二十年你们郑家没白养了他。郑姑娘随我一块儿去瞧瞧?”

    明玥被常令韬拉着猫着腰迎风站在城墙上朝下望,城外立着百十来号人马,郑泽昭宽衣博带,端坐在马上,一手搭额正遥遥向他们看来。

    常令韬推了明玥一下,明玥只好喊了一声:“二哥!”

    实际她的声音并不大,如平日说话一般,且又是逆着风,根本传不到郑泽昭耳里,但郑泽昭却感觉自己听得分外真切,心头沉沉,万般滋味涌上来。

    他得了消息,一路马不停蹄的往涿郡赶,心里生怕明玥不甘受辱,一时想不开,这若按郑明珠性子,没准已经……

    郑泽昭深吸一口气,看见城墙上的身影儿,暗自道了个万幸,他打马上前,对着城门处的守军沉声道:“去回了你们常大人,郑某有话要当面与他说。”

    城门的兵将打量几眼,倒也不敢怠慢,跑回城墙上回禀常令韬。

    常令韬朝城下扫几眼,沉吟片刻吩咐:“将他带这百十来号人盯住了,只准他一人进城。”

    明玥笑了声,继而跟收不住似的笑声愈发大起来,常令韬斜着她:“你笑甚?!”

    明玥摇头,有些轻蔑地说:“原来常大人胆小至斯,我二哥不过带了不足百人,竟叫你涿郡上万人马骇成这般!我自是笑你胆小。”

    常令韬脸色铁青,正坐在轮椅上由人抬着下城墙,闻言不由磨牙:“你笑得太早了些,等会儿我叫你好好看看我如何将你这假哥哥挫骨、抽筋!”

    少顷,吊桥放下,城门打开少许,郑泽昭单人单骑进得城来,城门在他身后轰一下关上。

    ☆、第126章

    涿阳城。

    上百名弓箭手不留缝隙地围成一圈,齐齐对准了站在中间的郑泽昭。

    常令韬被人费劲地从城墙上抬下来,坐在轮椅上自顾自地发笑,笑完幽幽道:“郑二公子……啊,不!应该是伍公子才对,呵,你倒真是敢来!即如此,我便全了你重恩义的名儿,怎的?是想百箭齐发来个痛快,还是想一箭一箭的,叫你这七妹妹从旁看个景儿?实话说,你若为得个好名声,还是后一种最好。七姑娘,你说是不是?”

    明玥双手被缚在背后,被一圈弓箭手挡着,根本看不见里面的郑泽昭,闻言嗤道:“小人行径!”

    常令韬挑挑眉,却是并不受激,“我在姑娘眼里原也不是甚么君子,拿弓箭来!”

    百人的圆圈闪开一道口子,常令韬拉弓搭箭,瞄准正中央的未发一言的郑泽昭。

    “二哥……”,明玥叹息似的喊了一声。

    郑泽昭直直朝她看过来,目光却是一触即离,带着明显的歉意。

    然而下一刻,常令韬手里的弓弦一松,箭矢嗖一下直射郑泽昭的膝盖!

    “哧……”郑泽昭离他们仅不足十米,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箭矢已刺入他的膝盖,郑泽昭被这一箭冲得倒退一步,额上微微冒汗,竟是丝毫没躲!

    明玥这下连惊叫都忘了,只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她原以为常令韬既听了郑泽昭的话肯将人放进来,至少会先盘问一番话,哪料到上来便先伤人!

    明玥心里砰砰跳,一时说不清是气愤还是恐惧,可是这并没完,常令韬见郑泽昭没躲,冷笑了一声,紧跟着第二箭瞄准了郑泽昭的心口,只是一时不发,左左右右地调整角度,并且饶有趣味儿的打量着郑泽昭。

    明玥蓦然明白了,——常令韬这是在故意折辱郑泽昭,要将他当个笼中的猎物般耍来耍去,等着他惊恐地躲避、求饶!左右人已经进得城来,只要留得他有一口气在,他有的是法子叫郑泽昭开口。

    真是作孽!明玥一明白过来便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句,她明白,郑泽昭自然更明白,所以刚刚他才躲都没躲!

    “呵呵”,常令韬笑了两声,见郑泽昭脸上丝毫没有惧色,不由心火更盛,箭头不再乱晃,手臂一稳,瞄准放箭!他倒要看看,这人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然电光火石间,明玥突地扭身,拼出吃奶的劲儿一头撞向了常令韬的胳膊!

    瞬间,明玥听到了一声轻响,同时是常令韬炸在她头顶的吼声:“莫伤她!”

    明玥这下撞得甚猛,常令韬没防备,连人带椅翻倒过去,明玥也被绊倒在他身上,一边肩膀正砸在他右膝盖,常令韬登时脸色一白,差差疼晕过去。

    常令韬虽急喊了一声,但仍有两只箭射过来,好在明玥和他摔在一处,并没被伤到。

    一时间稍显慌乱,郑泽昭拖着一条伤腿几乎是蹦过来一把拽起了明玥,明玥将这一箭撞飞了,没伤到他。

    郑泽昭攥着明玥的手腕时,明玥感到他有点儿发抖,可是力气又甚大,攥得自己有些疼。但不过也就是一瞬间,他们就被士兵拿刀抵着粗鲁地扯开了。

    士兵七手八脚地将常令韬抬起来,见他满头冷汗,左胳膊一动不敢动,竟是明玥一个猛力之下,一头将他左臂撞断了!

    “严将军何在?”常令韬白着脸说了一句。

    士兵里静了片刻,有人跑去寻了,过了一会儿来了个身材魁梧的方脸汉子,他似是有些不耐烦,也不近前来,直挺挺的抱了个拳,粗声道:“常大人找我?”

    常令韬勉强点点头,盯着郑泽昭道:“严将军,这便是逆臣伍家之后,只是这人嘴硬的很,将军给点儿厉害瞧瞧?”

    严将军皱着浓眉看了看郑泽昭,似乎是有话要说,常令韬却道:“将军不必多说,且去办吧,只要留着口气晚些能回话就成。”

    明玥闻言登时大骇,郑泽昭却看了常令韬一眼,不疾不徐的说了进城以来的第一句话:“常三,我要说的话你若现在不听,晚了可休要后悔。”

    “现在怕了?你这才是晚了。”常令韬说完这句已是冷汗淋漓,上万的大军在城内他全然不怕郑泽昭耍什么花样儿,遂叫那位严将军先将他带下去打个皮开肉绽。

    明玥如坠深渊,常令韬咬牙看她一眼,警告道:“郑姑娘莫打甚么主意,方才的账记下,你若惹恼了我,我便将你表姐和那几个丫头一并充到军营为妓,邓家窝藏钦犯,本就已是死罪。”

    明玥一时哑口无言,恨的牙痒。

    常令韬的小厮三步并两步地跑去叫了大夫来,大夫先给常令韬接骨,之后又细细的给他看了腿,直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常令韬才算服了药,他闭眼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感疼痛稍减,看了眼被两个婆子摁在墙角的明玥,吊着一只胳膊蹙眉道:“你属牛的么,哪来的这股子野力气!”

    明玥这会子蔫儿了,一是刚刚耗了全身的力气,这下回过劲儿来便觉脱力;二是她着实有些担心郑泽昭。

    那些人都是行武出身,即便不用其他法子,光是摔摔打打也得将郑泽昭折腾个半死,更何况常令韬方才还特别交代过,郑泽昭腿上又刚挨了一箭……明玥瞥一眼常令韬,脑中想到了郑泽昭留下残疾的画面,不由有点儿忐忑。

    常令韬见她不答话,自也是知道她心里所想,往外一瞥,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便不紧不慢地吩咐小厮:“去瞅瞅人还活着没,若还有气,便提到这儿来,若死了,便罢,也不必“三蒸骨”验亲了。”

    明玥在旁边听得脸上一阵儿青白,只咬着唇不说话,少顷,小厮领着兵士将人带回来了。

    甫一带进屋,便是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扑了进来,郑泽昭浑身血污,袍子湿了个透,膝盖还插着半截的断箭,像个死人一样儿被扔在地上。

    明玥心里清楚郑泽昭应该还是活着的,但脚下像生了钉子一般,竟动不了。

    常令韬被小厮抱到轮椅上,他往前倾身将一碗放了盐的热水劈头泼在郑泽昭身上。

    郑泽昭低低哼了一声,醒了。

    常令韬笑了笑,又接过一碗盐水浇下来,水还冒着热气,浇在郑泽昭身上时可以看到他微微蜷起的身子在发抖。

    明玥被哑婆子摁着,红着眼怒喊:“常令韬!你够了!”

    常令韬只充耳不闻,边泼盐水边挑眉笑道:“你不是有话要说么,现下可以说了,伍公子。”

    郑泽昭躺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侧身,朝着窗子望了一眼,天色渐暗,大抵已是酉时末。

    他索性伸了胳膊腿摊在地上,口中说了句话,只是嗓子干渴没发出声音,但常令韬看其口型还是辨出了几个字,“你父亲……”

    常令韬手上一顿,皱起了眉:“我父亲如何?”

    郑泽昭只是喘气,说不上来话。

    “给他口水”,常令韬吩咐。

    小厮便就着盐水给他灌了一口,片刻,郑泽昭觉得恢复了一点儿力气,却仍躺在地上虚虚看着房顶说:“我来此地之前……给你父亲卜了一卦……”

    常令韬面色微微一动,说:“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伍家之后了?”

    郑泽昭不甚在意地道:“我承不承认于你们有甚么紧要,即便毫无证据不也一样指黑为白,这不是你们常家最擅长的么。”

    “哼哼”,常令韬扯扯嘴角,“这次你倒真说错了,我手里虽没有物证,却有人证。”

    郑泽昭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微动了动,不能置信地拧眉看着他。

    常令韬瞧了他这神情心下十分得意,顺手又是一碗盐水泼下来,仰着下巴道:“今儿便看在我日后爱妾的份儿上让你死个明白。”

    他说“爱妾”的时候瞟了眼明玥,明玥懒得跟他计较这些口舌之快,只恨不得将他瞪出个窟窿来,可心底也有一丝好奇。

    哑婆子便推推搡搡地将明玥带到他身边,常令韬莫名其妙地笑笑,这才又对着郑泽昭居高临下的道:“当年你伍氏一门协助废太子谋反,全府上下一百七十三口被杀了个干净,过了这么些年,原也没有谁再记起来。不过你命不好,几年前我府里买了个丫头,她阿婆竟是当年给你母亲接生的产婆,不过后来也死了,她婶婶将她养大卖进府里,好在这丫头姿色还不错,后来被我纳了妾,好吃好喝的日日疼宠,床榻间还有甚么不能说……哈哈!”

    郑泽昭稍稍支起身子,一时并没有接他的话,明玥却不以为然道:“即便如此,她不过是产婆的孙儿,且当年定也年幼无知,又能晓得甚么!”

    “她不需要知晓旁的”,常令韬得意的笑,“只要记得她阿婆当年给家里分赏钱的时候说过,伍家夫人生的是个儿子而非女儿,这便够了。”

    明玥不知这其中弯曲,还有些不大明白,郑泽昭已了然于胸。这些事几日前他见到崔夫人后已然知晓,当年本是为了护他才特意假传生下的是个女孩儿,但没成想却被常家藉此寻到了把柄。

    不过此刻他却仍是恍然大悟般的叹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稍顿一顿他又冷笑道:“当年,先帝病重,先太子与当今的圣上同在宫中侍疾,后便传出先太子意图逼宫谋反,然伍家得诏进宫,又如何有领众大臣逼宫一说!当年之事真相如何……怕只有某些人自己心里清楚罢!”

    ——他这话明摆着便是在说当今皇上。

    “大胆!”常令韬猛喝一声。

    郑泽昭却微微勾唇,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口中道:“我方才说了,来之前我以乾坤卦为皇上新封的常大司空卜了一卦……”

    常令韬蓦地眯眼:“乾坤卦一向只测天子……”

    “嗯”,郑泽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测得你父……”

    话未说完,外面想起了极大的嘈杂声响,似还伴随着兵器的交戈声。

    “出去看看!”常令韬立时惊疑,转而盯着郑泽昭道:“你耍花样儿!”

    郑泽昭挺真诚地摇摇头:“不是我,我不过带了一百多随从,如何能打得过近三万人,怕不是有反军攻城了吧?”

    他话音儿才落,方才打发出去的小厮没回来,却跑进来几个常府的私兵,急急禀道:“公子快走!涿阳城被攻破了!”

    “甚么话!”常令韬大惊,“严将军呢!何人攻城?!”

    “不晓得”,那家兵抹了把汗,“他们是趁黑攻的城,我等都在后院保护公子,听见动静时,外面守着的人已死了一半!”他说着,便过来推常令韬的轮椅,与此同时,郑泽昭乍喝了一声:“明玥!过来!”

    明玥一时愣了,眼睁睁看着一柄利箭穿破窗纱而来,直射那名家兵!家兵倒下,第二箭竟已跟到,这下是直中常令韬靠近她的左手,常令韬喊了一声,这回两只手两条腿都动不了了。

    随即窗棱咯吱咯吱响动,外面的银枪一旋,整扇木窗竟是应声被扯掉!外面的火光一映,裴云铮带着阮子雅打窗子外跃了进来。

    明玥:“…………”

    ☆、第127章

    明玥简直要喜极而泣,心道老天有眼啊,若不是这么多人在场,她真想叉腰对着常令韬大笑三声,再吐他一口唾沫。

    “嘿,咱们这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阮子雅左手拎了个盒子,右手晃着大刀,打量一身血污的郑泽昭。

    裴云铮一言不发,上前两步,反手将银枪往前微挑,枪尖抵在明玥身后的哑婆子喉间,“放开,妇孺可免一死。”

    明玥刚刚听见郑泽昭喊她下意识往前跑了半步,不过被哑婆子死死拽住了,但此时她一点儿也不怕,甚至脑补了一出“哑婆子会绝世武功以一挡百挟持她飞出城去再狂霸的告诉自己她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然后二人相依为命明玥拜她为师最后成就一代魔女的故事……”明玥想象着这等画面,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裴云铮:“…………”

    事实证明,明玥想太多了,哑婆子只是个力气奇大的寻常婆子而已,她呜呜哇哇地朝裴云铮喊了两声,双手便要去掐明玥的脖子,裴云铮不作迟疑,枪尖下滑,微微用力刺入了她的琵琶骨,哑婆子大痛,立时松了手,明玥赶紧跑到郑泽昭一旁。

    常令韬脸色铁青,阴测测的骂道:“裴云铮!你来作甚!你与乱臣贼子勾结,是要造反不成?!来人呐!”

    裴云铮盯了他一眼,那眼神并不多狠戾,却叫常令韬一个心惊,猛然感到今日自己怕是要死在这里。

    常令韬也顾不上胳膊疼,扒拉着轮椅想逃。

    裴云铮看在眼里也没理他,旁边的阮子雅还在乒乒乓乓地和冲进屋的家兵打,裴云铮抬脚帮他踹飞一人,转身对郑泽昭微微颔首:“路上有些耽搁,晚了半刻,二郎和表妹受惊了。”

    郑泽昭摇摇头,咳了两下:“不早不晚,刚刚好。”

    裴云铮“嗯”了声,目光在明玥身上停留片刻,继而低头解开手腕的绑带,呲啦一下撕了片袖子下来。

    可撕完又立时觉得不成,他墨黑色的长衣满是尘土,甚至还有一路厮杀的鲜血,遂微微侧身,在里衣的前襟上又重撕了一条子,过来明玥跟前道:“表妹先将眼睛蒙起来,恐还要稍等一会子方能离开这里。”

    明玥看了眼横七竖八的尸体,嘴硬道:“我不怕,大夫刚刚不知跑哪去了,先将人抓回来给我二哥治伤。”

    “放心”,裴云铮道:“我来时军中带了大夫,很快便到。”

    郑泽昭站的比方才稳了些,冲明玥笑笑说:“那位严将军方才手下留了情,我还好。”

    明玥瞪大眼睛,正要发问,常令韬已扭头颤声问:“严勇竟被你们收买了?!不可能!你们有甚么能许给他的?”

    “不需要许给他甚么”,郑泽昭淡淡道:“你一来便要他的三万兵马听令于你,他本就十分不服,我不过是将你常家的作为又与他说了一遍而已。”

    “原你是算准了自己必定得受一番折磨,特意进城来托住我?”

    郑泽昭不置可否的挑挑眉,裴云铮道:“常大人手里应还有一道手谕,可调涿郡临县的八千兵马,不过现下是用不上了。”

    “逆臣!全都是逆臣!我定要上奏皇上将你们全部伏法!来人!来人啊!”

    “哎喐,累死小爷了!”阮子雅收拾掉最后一个冲常令韬呸了一口,“姓常的,你废话怎的忒多?皇上如今在扬州游河,哪里顾得这些?再者说,你也莫要装作不知,齐国公如今坐镇关西,他乃皇亲,如今发三路兵马以清君侧!你难道不知?否则你如何急着来涿郡调兵?哼,旁的小爷懒得与你多说!快快,早死早超生,小爷这是在帮你!”

    常令韬眼见今日怕是走不了了,便也停下轮椅,恶声道:“你们今儿若敢把我如何,来日我父亲定将你们一个个五马分尸!灭你们满门!”

    “你父亲?”阮子雅摇着头嘲讽的笑笑。

    “子雅,东西给我留下,你带人去接应聂朗”,裴云铮沉声吩咐:“若能劝降严勇,便少伤其部下。”

    “是”,阮子雅应声,将方才拎的一个木盒子放在地上,拿大刀拍了拍常令韬的脸,转身打窗子跃了出去。

    裴云铮四下扫了一眼,见桌子上还有两团刚才大夫给常令韬接骨时留下的棉团,遂拿过来示意明玥把耳朵也堵上。

    明玥看了郑泽昭一眼,郑泽昭点点头,“裴家表哥是为你好,你当下不怕,回头恐是要做噩梦的。”

    明玥嘴上说,实际一眼也不想往地上多看,便依着裴云铮给她蒙了眼睛,她又使劲儿往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裴云铮似是还有些不放心,一把将屋里的帘子扯了兜头给她盖上。

    明玥:“……………”

    她蹲在墙角,盖着厚厚的帘子,蒙着眼睛,塞着耳朵,默默地数绵一方帘子之外,常令韬却是突地笑了起来,笑了半晌方冲着二人有些神秘的低声道:“女子当真是祸水!我方才便该先杀了她,只是到底一夜夫妻百日恩……哈哈哈,你们不晓得,世家女平日里瞧着是端庄矜贵,床榻间那个浪样儿……啧啧,肤如凝脂,我……”

    郑泽昭的脸色登时就变了,过来劈头抽了他两巴掌,常令韬一味的只是笑。

    裴云铮却是眯着眼颇不屑的盯着他,眼神在常令韬身上打了一圈,他拉了把椅子端坐在他面前,用枪将方才阮子雅留下的盒子挑了过来,直接砸在常令韬的腿上,常令韬一个哆嗦,笑不出来了。

    “在下特意给常大人带的,常大人打开好好瞧瞧罢,定然惊喜的很。”

    常令韬紧拧着眉头,咬牙道:“姓裴的,你搞甚么名堂?!莫忘了你爹的教训!”

    裴云铮看死人一样的瞥着他,话却是问向郑泽昭:“二郎,听说你前阵子给常严光测过一卦,结果如何?”

    ——常严光正是常令韬的父亲。

    郑泽昭笑笑,看着常令韬打开木盒,吓得“啊”的大叫了一声,他扬扬眉道:“我测得常严光,命不久矣。”

    ——那从常令韬手里滚落的,正是一颗人头,眼睛尚且瞪着,死不瞑目。

    “爹……!”常令韬大恸,惊惧的全身发抖。

    郑泽昭在一旁拢着袖子叹了口气:“我进城时便说过,我的话常公子听晚了怕是要后悔。”

    常令韬目呲欲裂,用还扎着箭的手颤巍巍的指着裴云铮:“你……好!裴、云、铮!当初就该诛你裴家满门!不该叫你活到现在!”

    裴云铮冷哼一声,起身将银枪抛在一旁,抽出腰间佩剑端详片刻,冰冷的剑光映出他坚毅肃峻的脸,他回身看了看,斜跨一步,高大的身子将明玥那一团完全挡住,手起,剑落。

    “啊啊啊!”常令韬捂着胯下嚎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虚脱地骂道:“姓…裴的…你、你要杀…便杀,何须这样…折辱…啊哈哈…”郑泽昭在地上的尸体上扯了团烂布塞到他嘴里。

    裴云铮仰着头闭了闭眼,喃喃说了句甚么,再睁开时眼眶微有些发红,随即他看也不看的滑出一剑,屋里静了下来。

    郑泽昭拍拍他的肩膀,沉默片刻,转而喊道:“七妹。”

    明玥躲在厚厚的帘子下,坐着两个蒲团,一时心中松懈下来,竟捂着耳朵迷迷瞪瞪的睡了过去。

    裴云铮掸掸衣裳,过来轻轻将她拉起来,“表妹,现下可以走了。”

    “嗯”,明玥还有些迷糊,耳朵里塞着棉花根本没听见他说话,抬手想将眼前的布扯下来,裴云铮和郑泽昭忙同时喊道:“莫摘!”裴云铮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明玥的手,明玥指尖微凉,不安的握了握他的手掌,指腹摸到他掌中的伤疤轻轻摩挲了两下,而后蓦地笑了,“裴表哥。”

    裴云铮的脸腾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语无伦次道:“我……嗯,是、是我。”

    明玥点点头,又问:“二哥?”

    “我在”,郑泽昭瞥了一眼,说:“走吧,等寻个干净些的地方再叫你歇着。”

    明玥忙道:“我表姐和几个丫头还在偏院关着!”

    “已有人去救了”,裴云铮安慰道:“只是城里厮杀未停,应是没叫她们出院子。”

    明玥放心了,裴云铮拉着她走了两步,明玥一脚踢在一个软咕囔囔的东西上立时吓了一跳,双手使劲儿抓紧了裴云铮的袖子。

    裴云铮抿着唇,扫了眼屋里屋外荡着血腥的尸体,稍一沉吟,在她面前蹲下身,满脸通红的说:“外面已经黑了,我背着表妹走吧,这样快些,也好叫大夫给二郎看伤。”

    郑泽昭满头的汗,风一吹却又有些发抖,他看看自己满身的血污,没说话。

    那严将军虽手下留情没伤了他的筋骨,但皮肉伤却都是真的,且腿上这一箭是常令韬所射,伤得很深,他方才也是在硬捱。

    明玥一听这话也有些着急,她虽看不见,但浓浓的血腥气还是直往她鼻子里钻,她心里也不禁毛毛的,遂也不扭捏,摸索着趴到裴云铮的背上,喃喃说:“多谢裴表哥。”

    明玥这当口有点儿怕,不自觉的手臂箍得很用力,说话时嘴唇微微碰到了裴云铮的耳朵,她完全无意识,自己也没察觉到,裴云铮却差点儿跳起来!

    他自由耳朵十分敏感,加之小时候爱读书胜过习武,他父亲为锻炼他,总爱在他看得最入迷时出其不意,他眼睛不离书本,便练就了一双好耳朵,此刻明玥的气息轻轻一抚,在他却是如雷过耳,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怎么了?”明玥感觉他没有立即迈步,不由担心又遇见了敌人。

    裴云铮心口砰砰砰的乱跳,赶紧咬了下自己的舌头,气短的说:“没…没事。”

    他背着明玥,真是不敢轻也不敢重,甚至每一步都要迈的一般大,跨过院中横陈的尸体,他脸上的肃冷早已不见,神情一如当年那个勾唇轻笑的少年。

    ☆、第128章

    裴云铮背着明玥走了好一会子,途中正碰见有人带了大夫来,便正好一并过去,寻到偏院,果然已经有人救了邓素素和红兰几个。

    这偏院就关了她们几个女眷,常令韬打量着她们也逃不了,因而除了那几个婆子外,看守的兵倒不多,眼下门口处守了一队裴云铮的人,周围已收拾的差不多,显然来了好半晌了。

    裴云铮轻手轻脚的将明玥放下,给她解开眼前的绸布,“表妹,到了。”

    明玥长出口气,往四下看看,这院子里倒算干净,旁边还燃了两堆松枝干草,想必是在熏血腥味。“表姐?”明玥喊了一声,片刻,邓素素带着几个丫头小心翼翼的探出身,一见是她,这才忙跑出来。

    一时有人跑来跟裴云铮禀报城里的情况,严勇被阮子雅绑了,却是不服,指明要见领军之人。裴云铮便让明玥等人暂且在这里休息,又吩咐大夫给郑泽昭治伤,自己则不停脚的先去处理城中杂事。

    明玥与邓素素将今日的情形略略说了几句,邓素素见到郑泽昭颇有些不喜,但总算他今日肯冒险前来,遂也不冷不热的见了个礼,却不愿与他多说。

    大夫进了内间给郑泽昭治伤,邓素素身边的两个婆子则领着青楸和另一个丫头去弄吃的,眼下已是二更多,他们担惊受怕的折腾了整一日都还没吃东西,郑泽昭更是连水都没喝一口。

    明玥进去瞧了一眼,大夫正在给郑泽昭拔箭头,郑泽昭满头冷汗,却是朝她牵牵嘴角说:“莫看,到外头坐着罢。”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大夫方洗了手拿着方子出来,明玥忙问如何,这大夫显是在军中时日已久,对这些刀箭之伤见得多了,遂只平淡的道:“还成,按时服药,好好养几个月倒没大碍。箭扎得深,伤到了骨头,日后阴雨天气或是走路太多难免会有番痛楚,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天一凉叫伺候的人留心罢。”

    大夫说的轻描淡写,明玥听在心里却不怎么好受,外头有人送了几套在这府里搜出来的新的衣裳,明玥见有两套男子的,忙叫红兰进去伺候郑泽昭换上,一时两个婆子收拾了些简单的饭菜进来,大夫却不坐,只朝外问:“裴小子呢?”

    院外有人扬声答了一句,那大夫便跳脚道:“打个劳什子的仗!他的伤再不治,便废他一条膀子!”

    明玥倒是意外,“裴表哥也伤着了?”

    大夫一边收了东西一边道:“昨儿便伤啦,只是连夜急着往这赶,不曾歇上半刻,他忍着呐,当老夫看不见?若再由着他折腾,明个儿非发起热来不可!”

    明玥听他这口气倒不像一般随军的大夫,猜着可能是与裴家关系极亲近的,遂施了个礼道:“是咱们疏忽了,刚刚因见我二哥伤的不清,一时不察裴表哥也受了伤,劳烦先生。”

    那大夫倒是摆摆手:“姑娘客气。罢了,老夫熬不过他,先去瞧瞧。”

    明玥一想,叫青楸领了个婆子,多带了几份饭菜,也跟着去看看。

    明玥与邓素素简单用了几口饭,郑泽昭也吃了些,外头又有人送了几大包药进来,想来这府里的东西甚是齐全,一个婆子去给郑泽昭熬药,明玥见他用过饭,浑身虽缠了大半绷带,但精神却不显疲乏,这才坐下来跟他说话。

    郑泽昭沉默了一会儿,方有些拘谨的说:“七……你……你都知晓了吧?”

    明玥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身世,便道:“路上听说了一些,杂言杂语的,做不得准。”

    “我……”郑泽昭抿着唇,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明玥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坐着,也不催他。

    “我见过祖父和父亲了”,郑泽昭垂着眼说,“我是说郑老太爷和……”

    明玥这下笑着打断了他:“然后呢?”

    “我确实……”郑泽昭深吸了口气,“是伍家之后。”说完这句,他觉得胸中一畅,微微抬了眼看向明玥,神情中有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明玥静了半晌,没吱声。

    郑泽昭心头微沉,一声“明玥”便没敢唤出口,尴尬的道:“此次之事是我连累了…郑姑娘。”

    明玥微微拧眉,神情不辨喜怒,她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似带着一点儿不满问道:“攻城之事,来涿阳城之前,你与裴表哥便商定好了?”

    郑泽昭不知她怎问起这话,略点了下头。

    明玥又道:“常令韬也说了,你既是伍家之后,受郑家养育多年,便是为着恩义的名声,你也定会到涿阳城来?”

    郑泽昭心下一堵,却仍点了点头。

    明玥“嗯”了一声,又问:“裴表哥此次带了多说兵马?”

    “一万两千精兵。”

    明玥挑眉:“若不像今日这般,而是等他到了,你与他一并攻城,有无胜算?”

    “自然有”,郑泽昭肯定地道:“城中的兵马虽比裴云铮多了近两倍,但悍勇却深有不及。况且常严光一死,裴云铮只要稍用手段,城中军心必然大动,严勇本就颇不忿常令韬,最坏来说,“献人保城”也不是没可能。因而破城虽未必如今日这般快,却也是一定的事,此事上,我信得过裴云铮。”

    “那为何不等他到后直接攻城?”明玥一脸不解的模样,“如此,不仅能叫二哥免受今日这一番折辱和痛楚,也更能传了裴表哥的威名,你们该直接攻城才是。”

    “不成”,郑泽昭立即摇头,“若那样,常令韬极有可能被逼得急了眼,一怒之下,恐会先伤了你!”

    明玥摊摊手:“你不远千里奔了涿阳而来,一路上定已传遍了,“重恩义,思图报”的名声已然穿出,最后是否真能救下我,实际上并不紧要”,说到这句,明玥一直蹙着的眉头展开了,笑吟吟的反问:“是不是,二哥?”

    郑泽昭一愣,随即大窘,心中情意竟是被明玥这般一句句的问了出来,一时哑口无言。

    明玥看他这模样却有些失笑,盈盈一礼道:“二哥既顾念明玥的安危,便是仍将明玥当妹妹看,纵然不是亲兄妹,但兄妹情分不假,这“二哥”已叫了十多年,如今你既尚未认祖归宗,自然是担得起的。”

    郑泽昭心中大暖,是一种自己的善意被人完全理解和认可熨贴,可这熨贴中带着些许失落,然夹杂在这其中,他自己一时半刻也分辨不出来了,且即便知道,他自己恐也不清楚是为何。

    他心中转了这许多念头,口中却也只道:“若换作是明珠,我自然也一样顾念的。”

    明玥点头:“那定是自然。”

    郑泽昭:“……”一下又不知要说甚么了。

    明玥只当他在自己身世上还有些转不过弯儿来,又想起他刚才提起郑家人,遂忙转了话题问道:“二哥方才说见过祖父了?他们都好么?如今在哪里?”

    郑泽昭缓了缓神儿,面色恢复如常,回说:“嗯,老太爷和老太太我都见过了,还有父亲等人也都在,如今正在关西,他们尚好,只是……身子需得养养。”

    明玥吁了口气,心知经此一灾,他们定是又惊又吓,留得命在便不错了,身子总能养回来的。

    “我娘带着十哥儿也在关西,二哥可见着了?”

    郑泽昭笑笑:“夫人和十哥儿都好得很,他们如今都在邓家的一处老宅里,你过几日便能见着了。”

    明玥肩膀一松,彻底放下心,想了想又奇怪道:“怎的此次与二哥来的是裴表哥,四哥呢?”

    郑泽昭犹豫的看她一眼,说:“四郎……眼下我也不晓得他在何处。当日我们在城西接应,瑞哥儿带人劫了刑部大牢后,带人将我们送出城,我们一路奔了关西,瑞哥儿却是…往南边去了。”

    “南下?”明玥有些纳闷,定定看着郑泽昭,郑泽昭叹了口气,说:“毅郡王薨逝当晚,皇上将京城驻守的五千黑骑卫调走,隔了一个时辰又下令将雍州的黑骑也调往扬州。”

    明玥略一思索脸色便变了,——倘使徐璟的死有蹊跷,皇帝顾忌黑骑卫,定会将其也……黑骑卫全部是骑兵,在北方各地无人能敌,可若下了南方……明玥想到那上万的铮铮男儿和郑泽瑞,不禁眼睛一酸。

    郑泽昭忙道:“瑞哥儿一向福大命大,会没事的,你先莫要多想。”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没底气。

    明玥点点头,头疼的很。

    郑泽瑞的消息她暂时没敢告诉邓素素,因郑泽昭的腿伤,他们在涿阳城又停留了几日。裴云铮连着几天几乎是彻夜不眠,也应了那大夫的话,竟真发起热来,明玥如此又耽搁两日,直至城中一切基本妥当,留了阮子雅在此守城,他自送了明玥几人一路抵达关西。

    ☆、第129章

    潼关以西都份属关西,共囊括一十三个州郡,邓家的老宅则在偏东些的府州眉县。

    明玥几人在路上走了近五日,快到府州时,裴云铮却慢了下来,他将后面跟着的一队人调到前头,自己打马跟在车旁走了一阵儿,半晌敲了敲车壁,“二郎,七妹妹。”

    红兰打开车帘,明玥探出来半个身子,询问地看着他:“裴表哥,何事?”

    裴云铮的眉宇间隐隐带着一点儿担忧,吁了口气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一问七表妹。”

    明玥略显诧异的指指自己:“我么?”

    裴云铮瞥一眼车里的郑泽昭和邓素素,点头嗯了一声。

    郑泽昭盖着薄毯,倚躺在塌座上,蹙了下眉没说话,虽说明玥还如从前一般叫他二哥,可他心里却已觉得不同,如今细较起来,他这二哥反没裴云铮这七牵八绕的表哥坐得实。

    明玥微微顿了下,也就由红兰扶着下了车,在离裴云铮三步处站定,福身道:“裴表哥有话请说。”

    裴云铮定定看了明玥片刻,忽而一挑眉,问道:“表妹心里可还是在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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