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皇上忌讳是一回事,有人挑唆的皇上忌讳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老太爷叹了声。

    “爹是说此次将毅郡王也牵涉进来了?”

    “此事还远不算完”,老太爷直起身子,“毅郡王是个磊落的性子,最是不喜那起子谗言小人,陈吉怕早视他为眼中钉,只是这些年毅郡王少在京中,尚算相安。如今此事他力虽处在暗处,但在皇上面前定也不能不为你说话,况且……崔家偏在他进京后才出来谏言,而崔、郑两家都是世族,你猜猜陈吉会在皇上面前说甚么?”

    “毅郡王手握兵权,并且暗中与各世家交好,这意图……”郑佑诚顿住了。

    老太爷便又露出一点儿郁郁的神色:“倘使徐璟真有这意图也不冤,可咱们试探过,他丝毫无此心,这才是最坏的。”

    可稍顿了一顿,老太爷郁郁的神色里便又显出一丝困惑:“虽说他曾称我一声先生,对郑家敬重,与瑞哥儿也算有几分交情,可就凭此他这般相帮……我郑家倒真却欠了他一份人情。”

    郑佑诚沉吟了半晌,有些不大自然的道:“有一事,儿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太爷瞧着他一副肚子疼的模样,皱眉道:“何事这般别扭,说便是。”

    “父亲可还记得上元时在大昭寺?三丫头明薇回来是受了伤的,听闻,便是因着毅郡王。”

    老太爷一愣,半晌后腾地站了起来:“如何不早说!”

    郑佑诚有点儿难言:“当时儿子并不在场,只是后来听环娘所说,况且毅郡王似当时说的坦然,二嫂她们回来也没提及此事,儿子不知内里详情,自不能乱说。”

    老太爷伸手指指他:“毅郡王这是为着三丫头?是了是了,如此方能说通。”

    郑佑诚起身给自己的父亲施了一礼:“父亲可是决定了?此事还是要将二哥、二嫂问清楚才好。”

    老太爷没有立即说话,然先前郁卒的神情中却透出了那么一丝亮光。

    ☆、第100章

    稍一收拾便是年三十了,郑家年前因不知郑佑诚之事到底如何,府里上下都颇有些紧张,如今见他平安回府,皆尽放心,立时又有些大松一口气之后的热闹。

    用过年夜饭孩子们挨个磕头拜年的时候,老太爷瞧着娇娇柔柔的郑明薇心里便是沉吟,不由问二老爷和林氏:“三丫头的亲事你们可相看着?如何没听得你们提及?”

    林氏一听老太爷问,立即有些委屈,老太太对郑明薇表面上也是很疼爱的,但各人心里清楚,远不能与郑明珠相比,当初明珠的婚事何曾需得旁人多言,王氏一早便计较好了。

    但到了明薇这里,王氏嘴上说“三丫头与明珠一样,你们父母该多相看相看,给她选个称心如意的”,实则是个冷眼旁观的模样。

    林氏娘家败落后再没甚么亲戚起复,如今大多都是巴着她呢,她自然瞧不上。

    头年春倒看了两家,只后来府里又出了郑佑诚这事,人家一时也都不冷不热的,现郑佑诚虽无事,可她自对那两家也寒了心,做不出回头那等事,这两日正在心里暗自怨怼,听了老太爷的话便忙道:

    “年前大家都记挂着大哥的事,哪里顾得上这个啊?现下年一过,明薇便又长了一岁,媳妇这正想求老太爷和老太太多多给她做主呢。”

    郑明薇接了老太爷的压岁红包还跪在地上,闻言便咬唇低下了头,王氏笑了笑拢着手道:“你们相看好哪家,回头就禀与你父亲与我,我们自当给三丫头做主。”

    这话实说与没说差不离,林氏攥着帕子笑得有些僵硬,老太爷捋着胡子瞧一眼郑明薇,说:“三丫头起来吧,你身子比旁个弱些,莫受了凉。”

    “谢过祖父”,郑明薇又磕了个头才由丫鬟扶着盈盈起身,她今儿穿了身胭脂红团花大褶高腰裙,裙裾曳地,配上她轻飘飘的步子当如波光微漾,清扬婉兮。

    老太爷不由暗里点头,自古英雄爱美人,徐璟若瞧上郑明薇也不足为怪。

    他如此想,心里头的希望便又燃了起来,——郑家这一房,不应在他这里渐次弱下去,而应强过二房,成为族中翘楚!

    而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郑老太爷似乎寻到了凿开巍巍青山的那一把利斧,他沉着声音道:“一开春,朝廷便要再度攻打高句丽,三丫头的亲事,若有相当的,自还是早些定下来的好。你们心里头若有数,当与我和你母亲说,我虽是老了,但看人心里还是有些数的。”

    林氏一听老太爷的话,便知他不会撒手不管,心里当即高兴起来,欢欢喜喜应了个声,只等着过了正月便与二老爷商量。

    王氏冷眼瞧着,心里便冷笑一记,倒要看看老太爷回头能与郑明薇定下甚么好人家,还能高过崔家不成?

    这一年的正月二十二,朝廷再次发兵征讨高句丽。

    因上一次兵力损失巨大,此次出兵除征调了十二路府兵中的六路外,还征召了达官子弟与不少平民,另外还调令了三千名黑骑卫为先锋,在皇帝的御驾到达之前先进攻辽东城。

    二月中,人马出发完毕,这一回,百姓们不像去年那般信心满满,他们之中,不少人的父兄皆在征召之列,鉴于上一次的大败,此次,他们充满了担忧。

    燕州城里凡数得上的人家大部分也都有男儿随军而去,一时间酒楼里的生意都比从前少了些许,放眼一瞧,郑家里的男儿真算是最齐的了。

    三月初,大军发完半个多月,北方的天气开始崭露出一丝暖意,郑老太爷将二老爷单独叫去了书房,因着年三十儿晚上老太爷对郑明薇的亲事提了一嘴,林氏一直记挂着,这会子便撺掇丈夫定要在老太爷跟前再提一提。

    二老爷嗯嗯的应了,在老太爷的书房呆了半日方回来,进屋后神情颇有些奇怪,林氏不知缘故便即问了句,二老爷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回身盯着她问道:“你且同我说实话,头年正月里,明薇究竟是如何受的伤?”

    林氏被他问的一愣,登时打了个磕绊,二老爷上次未曾去得大昭寺,却也在衙里听说了寺里进了流匪一事,回来见郑明薇受伤,心疼之余深恐是遭了流匪之手,后听说毅郡王在场,倒放了心,加之那日林氏说的并不甚详细,他也未多想,可方才自己父亲的一番话……二老爷皱着眉:“你倒是说话呀!”

    林氏诧道:“不是与老爷说了么,当日有人刺杀毅郡王,咱们明薇在场,遭了连累。”

    “那你当时如何不在?”二老爷反问。

    “她们几个姑娘一并出去玩耍了,我与夫人们留在客院里说话呢”,林氏坐在炕边磕了几颗瓜子道:“老爷怎又想起问这事来了?刚刚父亲与你说了甚?我然老爷记得向父亲再提一提明薇的亲事,老爷可提了没有,父亲如何说?”

    外间的帘子轻轻一挑,有人步履轻盈的进来,门口的丫头瞧见了刚施礼要叫“姑娘”,郑明薇隐隐听见了自己的亲事,遂脸一红,默不作声地挥手将两个丫头打发出去了。

    只听得里面的二老爷幽幽叹了口气道:“父亲今日说的便是此事。”

    林氏闻言立即来了精神,探着身子问:“怎生说的?老太爷可是瞧着哪家儿郎了?按说他老人家瞧的总要比我这内宅夫人瞧的好些。”

    二老爷看她一眼,声音稍放低了些:“我且问你,毅郡王可是对明薇有意?”

    “毅郡王?”林氏一下子反应过来:“难不成老太爷要将明薇许给他?这怎么成!”

    毅郡王是二等王爷,若是配五姓大家的嫡女实是相当,但二老爷是庶出,因而以郑明薇的身份实实在在是高嫁了,可是,可是……林氏的重点已不在是否当真毅郡王瞧上了郑明薇,她只恐此事落了定,当即急急地道:

    “老爷不是说过,毅郡王身患顽疾,恐、恐没几年好活,老太爷难道竟不知此事?若是知晓,何以竟生出这个意思!万万不成!”

    “父亲说,是病便总能治好的。”二老爷的底气也有些不足。

    林氏惊异的看着他,她不知老太爷与郑佑礼说了甚么,郑佑礼竟隐约也不反对,她眼圈一红,不禁咬牙道:

    “我自己个儿去求了父亲,毅郡王是王爷,咱们明薇高攀不上!如今,我也不求着薇丫头能嫁入崔家那样的名门了,我宁愿她嫁一个差不多的诗礼之家,只要夫君身子康健,能疼护人便成,作甚要她去受那个罪!”

    她说着便扭身要往外走,郑佑礼忙一把拉住她,低吼道:“你这是去作甚,诚心惹得父亲不快?我这不是正与你商量么,你急个甚么劲儿!”

    “商量?”林氏瞪着他:“老爷怕不是已经应承父亲了吧!”

    二老爷一甩袖子,皱着眉头坐回炕边,林氏见他当真动了气,心里更是没底,便又换了软话道:

    “老爷,咱们去与父亲说说,明薇是当真经不起这等抬爱呀!你素知咱们明薇性子单纯,毅郡王没准也只是一时兴起,他们总共见了三、四回面,虽说惊鸿一瞥也是有的,但日后久了,兴许就忘了。况我瞧着毅郡王也不是仗势压人的做派,咱们郑家不同意,他当真还能拉下脸来抢人不成?老爷,明薇也是你的亲闺女,你难道就忍心叫她年轻轻的便守了寡么!”

    “你这话!”二老爷忙扯了她一下,“大不敬了。”

    林氏一扭身,背对着他抹起了眼泪。

    二老爷长叹一声,正要再劝,却听得隐隐发颤的一声“娘!”便瞧着郑明薇双眼含泪的扑了进来。

    看见她,林氏更是眼泪横流了,不由搂抱着说了声:“我苦命的明薇哟!”

    二老爷一看娘俩这样心里也有些泛酸,连连道:“莫哭了,先莫哭了。”

    林氏听他的语气兴许尚且有商量,抽噎两声便拿帕子擦了泪,扶着郑明薇要她起身,郑明薇却是没动,膝行着退后两步,重重在地上磕个头,声音清楚的说:“爹爹,娘亲,女儿愿意嫁!女儿……愿意嫁给毅郡王。”

    “甚么?”林氏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明薇,你晓不晓得自己说的什么话,你刚刚可是在外头都听到了?”

    “女儿听得清清楚楚”郑明薇抬起头,拿帕子擦干了眼泪,她缓缓道:“包括娘所说的王爷的病,女儿都听明白了,但是女儿愿意嫁。”

    林氏一听,当即气得差点儿没噎过去,点着郑明薇道:“你魔怔了不成,傻不傻啊你!”

    二老爷却是若有所思,问说:“明薇,你既都听清了,那爹爹问你,你嫁过去是图甚?”

    郑明薇咬着唇不说话,二老爷便又道:“那你再说说,上一次在大昭寺你因毅郡王受了伤,当时我们府里几无人在场,期间到底是如何?”

    郑明薇觉得脸上发烧,胸口也急速起伏,念头在脑袋里转了几转,她忽而一咬牙:“父亲既有所猜测,那也便是了。如今我们两方有意……还请爹爹和娘成全。”

    郑佑礼沉着脸没吭声,林氏却是着实一惊,甚么叫两方都有意?明薇这丫头……林氏这下是当真鼻子一酸,边掉泪边道:“你这个傻丫头啊!”

    郑明薇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可是心却跳的欢快,她知道,这一次倘若是老太爷做主,她兴许就真的如愿以偿了,可若错过了这次,她这辈子便再也没机会了,因而颤声道:

    “母亲不必忧心,明薇自小体弱,也是个病怏怏的身子,日后,兴许还走在王爷前头了呢。若真如此,还请爹爹和娘莫要伤心,是女儿自己不争气。”

    林氏的心都要碎了,一时堵的说不上话来,郑明薇倒又有些羞涩的笑了笑:“再说,爹爹不是也说了,是病总能治好的。皇家那么多太医,如何能治不好呢。”

    ——实则抛开徐璟的顽疾,这也真是一门好亲。

    林氏瞧着女儿略带娇羞的模样,猛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待要再劝,郑明薇却因一时又激动又紧张,说完这番话,竟直直晕了过去。

    是夜,二房里的灯一直亮到三更天,第二日一早,二老爷郑佑礼去老太爷那回了话。

    ☆、第101章

    郑家老太爷拧眉坐在圈椅里对着一面空墙出神。

    昨儿二老爷郑佑礼的回话让他希望大涨,今儿他便在书房里将燕州数得上的几家不论士庶全全理了一遍,他犹豫着,要不要先对几个世家试探试探。

    不过他寻思了几日,还未等做出决断,倒有人先上门了。

    ——来的竟是许家老太爷。

    以郑、许两家多年来互看不顺眼的情形来说,许老爷子亲自上门,这实在纳罕的紧。

    当然,许老爷子身后还跟着自家宝贝孙儿,——一脸出来放风表情的许令杰。

    因没几日便是清明,郑泽昭和郑泽瑞都在,他们倒也有阵子没见许令杰,原还以为应了朝廷的征召去打仗了呢。

    许令杰一见着他俩立时跟见了亲人似的,挤着眼睛扑过来道:“哎哟,二郎、四郎,甚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郑泽瑞在院子里一瞧见许令杰这模样便乐了,这货不像平日里那么精神百倍的,整个儿的苦大仇深。

    “你这是背书背出毛病来了?”郑泽瑞挑着眉毛笑道。

    “唉”,许令杰仰头对天长叹一声,苦着脸说:“还不如叫我随大军去辽东呢,如今整日在府里除了背书还是背书,不傻也差不离啦!”

    郑泽瑞对这种痛苦深有体会,如今不是应在自己个身上,便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抚掌道:“甚好甚好!”

    许令杰呲着牙跟他们去见过了王氏,王氏正叫人将十哥儿抱到松菊堂,邓环娘不好每次总跟着,便叫明玥带着十哥儿一并过去。

    十哥儿现下两岁半,也不认生,在王氏的怀里扭了一阵子将王氏新穿的褙子扭了团褶子之后,便伸着胖呼呼的小手朝郑泽瑞使劲:“细哥,抱,抱。”

    郑泽瑞乐出了声,过去一把将十哥儿抱起来在他肉嘟嘟的小脸儿上“吧唧”亲了一口,又用鼻子在他脖颈儿胡蹭了几下,逗的十哥儿咯咯咯乐个不停。

    郑泽瑞被他笑的心里也开了花,不由在他脑门儿又亲了一口说:“十哥儿,来,跟着我学,哥哥,四哥。”

    十哥儿伸手在他脸上胡乱揉了两下,奶声奶气地学到:“蝈蝈。”

    “嘿”,郑泽瑞虚虚在他的小胖手上轻咬了一口,“方才这哥字儿叫得还准着呢,你故意的吧?”

    十哥儿笑呵呵的便学了他的样子捧着他的手往嘴里送,小屁孩这会儿正是牙尖的时候,咬住了郑泽瑞的指头便不松口,郑泽瑞指头虽疼心里实则还在乐,一时忘了便即叫道:“明玥明玥,快!”

    明玥原也正在一旁瞧得可乐,见状便赶紧过来帮忙,好容易叫十哥儿送了口,许令杰看着好玩,便蹭过来也想要抱。

    王氏坐在炕上见郑泽瑞这亲厚样子心下便有点儿皱眉,冲了奶娘道:“还傻站着做甚,没瞧见许家公子在么,将十哥儿先抱到里间去罢,留着他在这吵闹,话都说不成。”

    奶娘应了一声忙过来将十哥儿打郑泽瑞怀里抱出来,倒也快该是喂奶的时辰,十哥儿很是乖觉,嗯嗯两声便由奶娘抱着先去了里间。

    许令杰瞧瞧明玥,略有点儿尴尬,明玥倒没怎么在意,只不动声色的看了王氏两眼,在心里笑笑。

    郑泽昭在旁边咳了声,转而问许令杰道:“东原你既留在府里,应诏去的可是你哪一位堂兄?”

    几人立即被他的话拉了回来,今儿许老爷子亲自上门,王氏也正觉奇怪的很,遂也说:“此次燕州里被招募去的儿郎不少,许氏门里去了几人?”

    许令杰微正了脸色,回道:“我们许家共去了三人,两个是族里的堂兄,还有我二叔院里的三弟。”

    王氏点了点头,“族里的堂兄”他们不知晓,但许令杰所说的“三弟”她和郑泽昭等人实都清楚,是许家二房里的庶子。

    ——不到不得已,世家里没谁愿意让嫡子前去冒险。

    “皇上此次御驾亲征”,王氏随口宽慰道:“胜算定是比上一回大得多。”

    许令杰起身作了个揖,“是,愿如老太太吉言。”

    他们三个自松菊堂出来,郑泽瑞便拉着二人磨蹭了一会儿,不多时,就见明玥带着十哥儿也出来了。

    十哥儿瞧见他们,老远的便在奶娘怀里往外挣,“哥哥,哥哥!”

    “呵!这回叫得真清楚”,郑泽瑞一乐过来抱着他举了个高,“来来,再叫两声”。

    奶娘唬的忙在一旁护着,十哥儿一时吓得瞪眼一时又咯咯的傻乐。

    许令杰在旁边瞧的便“啧啧”两声,郑泽瑞将十哥儿抱住了,扬着眉道:“怎的,是不是你也瞧着我们十哥儿长得俊?”

    许令杰便撇撇嘴:“当谁没弟弟似的,小爷也有。”

    “你在十哥儿面前可不能称小爷,差着辈呢”,郑泽瑞揶揄道。

    明玥掩唇笑了起来,许令杰跳脚:“你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啊。”

    说完便见连十哥儿都扭头乐得欢快,他自己也咧嘴笑了,笑完便又长长的叹了一声,怅然道:“云铮此次也在招募之列,咱们这会儿在这说话,他恐已随着大军快到辽水了。”

    几人闻言都是一默,他们与裴云铮年纪相仿,又因沾了亲彼此熟识,然此刻他们依旧能因家族庇护在这里谈笑晏晏,而裴云铮却得上阵杀敌了。

    郑泽昭想到二人还曾一同打马御街,原本也应入翰林的状元郎如今却不得不背负着“罪臣之子”之名在阵前与人搏命厮杀,心里感慨便拍了拍许令杰的肩膀。

    许令杰深吸了口气,兀自抬头道:“老天若有眼,万叫他齐齐整整的回来,可莫要缺胳膊少腿。”

    稍顿了一顿,他又叹:“唉,能活着回来就好。”

    他这话实际是几人心里所想,——裴云铮不比应朝廷招募去的其他世家或达官子弟,这些人多有至亲在朝为官,因而虽是随军去了,却大多都被安排在运送粮草均需一列,自是无虞。

    然裴云铮因其父亲一事,恐正被其族亲嫌弃,没人护着,运粮等好差事自轮不到他,若再碰上有心的,便当真只能自求多福了。

    明玥在一旁听着,想了想道:“裴家表哥一身功夫,应是无碍的。”

    “那倒是”,许令杰接了一句,随赶又说:“云铮的功夫好不好你都瞧得出?我不记得咱们在你面前打过架啊。”

    明玥默默骂了自己一句,嘴上只道:“我听四哥夸赞过。”

    郑泽瑞点点头:“裴家表哥也不是个一般的,无需太过担心。”

    许令杰得了他们几句宽慰,心下郁卒稍减,便又展颜说笑起来。

    十哥儿在郑泽瑞怀里趴了一阵儿,便扭来扭去的不知要作甚,明玥饶到郑泽昭身后想把他接过来,十哥儿瞅见便往前探着身子伸了小手要找她抱,可在明玥还没伸手,便见站在她前面的郑泽昭有点儿别扭的张开了胳膊……郑泽昭浑以为十哥儿是扑着要找他抱。

    明玥不禁哑然失笑,却也没说话,悄悄对郑泽瑞眨了眨眼,郑泽瑞也乐了,抱着十哥儿往郑泽昭跟前递了递,嘴上道:“去去,没良心的,找二哥抱去吧!”

    郑泽昭有点儿僵硬的将十哥儿抱着,只觉有些不会走路。

    十哥儿大约有点儿怕他,瘪着嘴委屈的趴在郑泽昭肩头,他不明白,同样是哥哥,抱他的差距怎生就这般大呢?

    郑泽昭隔壁僵硬,心里又十分恐将十哥儿摔了,因而抱的分外用力,就向他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抱瑞哥儿那般,他脸板着看不出什么,实际每一步他都走的小心翼翼。

    没几步他已隐隐冒了汗,郑泽瑞在一旁同明玥憋着笑,许令杰觉着这兄妹几个真是有意思,各自忍着走了片刻,十哥儿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郑泽昭胳膊一抖,脸色有些发黑,郑泽瑞乐道:“二哥儿你别抱那么紧,估摸是勒疼他了。”

    郑泽昭抿着唇没说话,胳膊松了松,十哥儿哭出了鼻涕泡,低头再他肩上一蹭,嗷嗷继续哭。

    郑泽昭咬了咬牙,将十哥儿正过来:“哭甚?”

    十哥儿一瞧他的神情,立时嚎的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扭身抽噎着叫明玥:“姐、姐姐。”

    郑泽昭登觉有嘴说不清,有心哄一下,又不知该怎生哄,便抱着他转了个圈,十哥儿哭声倒真的一停,但紧接着郑泽昭便觉得衣服一热,童子尿畅快淋漓的撒了他一身……

    明玥:“……”

    郑泽瑞和许令杰拍手大笑,“原是憋了尿,哈哈哈,我就说呢,二哥,你好运气!”

    十哥儿尿完痛快了,也不哭了,眨着眼无辜的看着他。

    奶娘见了忙“哎呀”一声跑过来,急忙把十哥儿抱过来,一面说:“二少爷莫气莫气,十哥儿还小,这不是有心的。”

    说罢,看看明玥,相叫明玥说几句,明玥却拿帕子掩着唇,好像光在笑,一句话也不多说。

    郑泽昭瞧一眼自己湿答答的衣服,又看看脸蛋上还挂着泪珠的十哥儿,皱眉道:“别楞着了,先去给十哥儿换身衣裳,这天还凉着呢。你们也该仔细些,瞧见他闹,便该知他这是怎的了,否则若是饿了,他不说你们还一直叫他饿下去不成?”

    奶娘挨了他这几句训斥,忙忙福身应是,带着十哥儿赶紧先回去换衣裳。

    明玥这方不笑了,说:“只是二哥如今要怎生回院子?”

    郑泽昭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等着赔衣裳罢。”

    “原模原样的暂时怕是无法,不过先赔二哥一套旁的倒是来得及”,明玥笑了笑:“原也是要做给二哥讨个赏的,如今赏也罢了,便算赔给二哥的,后个儿就能好了。”

    郑泽昭脸也板不起来了,点点她一转身回去更衣了,许令杰还在旁边喊“哎呀呀!二郎我走你前面给你挡着些罢”,被郑泽昭捏着脖子给拎开了。

    许家老爷子在郑府里呆了颇久,二人在揽月楼的书房说话,连中饭都未用,直至太阳快落山许老爷子才终于告辞。

    离开时,郑老太爷亲自将他送至大门外,二人已是一副多年老友的样子。

    对于许老太爷此次的来意,郑老太爷并未多说,只是过了几日将几个儿子都叫去了书房。

    而清明之后,郑泽瑞离府时也未收到老太爷丁点儿阻拦,并且对其要去黑骑卫一事也并不反对,只叫他给徐璟带了封信,并请徐璟在近几个月路过燕州时务必抽空来郑家一叙。

    郑泽瑞只以为祖父还是不放心,定要请毅郡王多照看他,遂应承了带着信跨马而去。

    ☆、第102章

    四月末,皇帝的御驾渡过辽水,派出两路先锋分别从东西两面进攻平镶,而同一时间的大周国内,却是盗贼蜂起,便连燕州城也有几家富户遭劫,一时间各家开始暗中蓄养私卫。

    进了盛夏六月,烈日高照,整一个月没有降雨,七月暑气更甚,北方各地大旱,竟迅速流行起疫病来,闹得人心惶惶。

    郑府里每日都要熏三、四遍的艾蒿和松枝,邓家又给送了大批的药材,取九种辛香类研磨成细末,府里不论主子、下人皆佩戴香囊,端的是满院“香风习习”。

    如此重视小心之下,郑家里倒真平安无事,只王氏寻常不准人出门,染了疫病的百姓虽都被集中在城西一处,但仍旧不时有人跑进城来。

    到了七月下旬,疫情终于渐渐有所控制,郑家上下刚松了口气,谁知却得了崔家的报,——郑明珠竟染了疫病。

    王氏一听立即上了火,赶紧打发人去问询详情,结果人回来说连郑明珠的面都没见上,因着得的是时疫,未免传染,现隔离开了,除了大夫外,旁人暂不叫近瞧。

    “这甚么屁话!”王氏又急又怒:“娘家人是哪门子旁人!焦嫫嫫,收拾收拾,我必得亲自去瞧瞧!”

    焦嫫嫫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面应了一面忙让人去禀郑佑诚,郑佑诚也正与邓环娘商量此事。

    邓环娘月前伤了脚,不能行走,但她顾及明玥不想叫明玥出门,便要自己跟着郑佑诚去崔家,郑佑诚看看她动一动尚且费劲的脚,皱眉道:“还是叫明玥替你去吧,明珠的病从急,到时还顾不过来你呢。”

    邓环娘张了张嘴,明玥已在一边说:“爹爹说的是,娘就莫动了,我与爹爹即刻动身,眼下燕州的疫情已好了些,大姐姐也定会没事的。”

    邓环娘闻言也说不得甚么了,只好让人给他们略作收拾,一时又问:“要不要打咱们这带了大夫过去?”

    郑佑诚道:“带便带了,只是不知哪位大夫肯去,稍后路上再瞧吧。”

    邓环娘点点头,若原来的郎大夫在倒好,既是个姑娘家医术又精,去了也方便,可人家几年前不知是定了亲事还是怎的,已不在燕州了,如今换的两个大夫邓环娘都不大满意,遂也只道:“左右到了清河崔家甚么样儿的大夫请不着,去瞧了且再看吧。”

    片刻收拾妥当,正也听了“老太太要亲自去”的回禀,遂赶紧到松菊堂劝说。

    王氏执意,郑佑诚劝了好半晌才将她劝住,最后带了焦嫫嫫同去,王氏又叫将一直与她瞧病的胡老大夫请去,这才罢了。

    一路上马不停蹄,当日下午匆匆赶到了清河。

    “亲家老爷,我对你不住啊!”崔老爷一见面便垮着一张脸要哭似的对郑佑诚道。

    算着日子,崔家三年的孝期刚过两年大样儿,崔老爷也是才从茅草屋搬回府里,大约是还没缓过劲儿来,一副憔悴模样。

    崔夫人也在一旁抹泪说:“我的好孩儿,前阵子还好好的,不过出府去铺子上转了一圈,回来竟就染了疫病,可真真心疼死人了!”

    郑佑诚皱着眉,也顾不上先叙话,只道:“亲家老爷、夫人先莫伤怀,叫我先见过明珠方是,虽是疫病,但幸而如今已配出方子来,燕州百姓的疫情已然得缓,咱们这里好几个大夫瞧着,明珠也定会无碍的。”

    崔夫人擦了眼泪,点头应着,郑佑诚看了一圈没看到崔煜的影子,刚要问,崔夫人道:“煜儿在后院陪着呢。”

    郑佑诚倒怔了怔,转而叹道:“难为煜哥儿了。”

    几人出了崔夫人的正院,往西北行了大半晌,绕过一片人工湖和几座假山,进了排排垂柳遮挡着的小独院。

    院门处静谧,崔老爷并没有跟着过来,崔夫人带着郑佑诚和明玥,刚踏进来便有丫鬟呈了用汁药浸泡过的帕子来,院里也全是药香味,明玥四下四下看了看,伺候的丫鬟也不少,有郑明珠打郑家带来的,也有崔家的,都各做各事,没显得着慌。

    到了廊下便听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夫人,药好了,再凉喝下去就该伤胃了。”

    屋里大约是叹了一声,然后是崔煜的声音:“你先退下去吧,我来。”

    郑佑诚心里一阵酸楚,忙挑帘子大踏步进屋,退出来的是丫头潘儿,迎面一见是郑佑诚和明玥来了,也不知是惊是喜,当即眼睛一眨落下泪来,跪在地上磕头道:“老爷,姨奶奶,你们到了,小姐正盼着呢!”

    郑佑诚也没注意她,瞥一眼便忙进了里屋,明玥微做打量,但因潘儿是郑明珠要出嫁时才入的府,她见的时候也不多,只大概觉着这姑娘长了两岁,身段愈发丰满鲜活。

    崔煜和郑明珠应也听见了,崔煜放下手里的药碗,忙起身行礼:“岳父您来了,七妹也来啦。”

    明玥在郑佑诚身后回了个礼,听见帘帐里郑明珠虚弱的喊了一声:“爹。”

    郑佑诚答应了一声,连忙上前,巧格儿边哭边要打起纱帐,郑明珠咳了两声慌忙说:“别,别打。莫传了父亲。”

    郑佑诚与她父女连心,一听这话,立时忍将不住眼眶发酸,生生落了泪,叫着明玥亲上前打起了纱帘。

    帘帐里,郑明珠脸色蜡黄,眼下乌青,一双微陷的眼里满噙泪水,带着点儿委屈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待瞅见明玥又微微的偏过头去。

    巧格儿见她不说话,忙叫人去换了条新的药帕子,崔夫人在后头瞧见崔煜竟没捂帕子,不由暗里瞪了他一眼,顺道也叫人拿了一条塞到他手里。

    郑明珠低头捂着新换的帕子深吸两口气,这才缓缓开口说话:“爹爹来看过女儿便成了,我如今得了这个病,恐是好不了了,爹和祖母,就莫记挂着了,少伤心些。”

    “莫说这样的丧气话!”郑佑诚道:“外面的疫病都要好了,还治不好你一个?你只管好好养着,旁的甚都莫要想,你公公婆母都在,煜哥儿也在,定会好起来的。”

    郑明珠抽噎两声,崔煜便上前道:“岳父说的是,明珠便是想的重,如今更是愈发连药也不肯好好吃,这如何能成?”

    郑明珠闻言皱皱眉,偏头横了崔煜一眼,有点儿不耐烦的模样,崔煜便不说话了。

    郑佑诚道:“不吃药怎么成,那病还怎生好。”

    郑明珠神色一暗:“吃了这般久也不见好,怕是身子不能成了。便挨一天算一天也罢了,何必再灌了一肚子的苦药汁子。”

    “明珠”,郑佑诚叹了一声,屋子里静了静,明玥瞧郑佑诚双眉紧锁,便转而道:“大姐姐也莫急说这个话,病情如何咱们在这里再担心也是没用的,还得叫大夫来瞧,横竖都来了,胡大夫就在外面候着呢,爹爹先叫大夫瞧给姐姐瞧病吧。”

    焦嫫嫫也上前一步行礼道:“七姑娘说的是,老太太正惦记的不行,大姑奶奶便是想着老太太也该好好瞧病吃药啊!”

    郑明珠想起王氏心里头一揪:“祖母可好么?”

    焦嫫嫫点头说:“姑奶奶好了,老太太便好了。”

    郑明珠有些虚弱的喘了两口气,崔夫人便在一旁叹道:“实不瞒亲家公和小姨奶奶,清河里有名的大夫也请了个遍了,可明珠这身子一直不见好,哎……”

    郑佑诚瞧见郑明珠的样子是心里有些不顺气,但他一个大男人对着崔夫人毕竟不好多说,便只板着一张脸不说话,明玥过来握了崔夫人的手道:

    “走前祖母就说了,咱们这定是把大夫挨个都请了一圈。夫人又是日日瞧着姐姐的病,担心难过定必我们更甚,这些都是自不用说的。只燕州的疫情如今稍有缓解,想着大夫必然在此病上经验足些,遂带了来,这会子赶紧叫人一瞧,回头若是好了,咱们对对方子也能知差在哪儿了。”

    说着,便请焦嫫嫫去将胡老大夫请了进来,崔夫人拍拍她的手:“还是你们想得更周全些,这些大夫再不行,我都要叫煜儿去京城请了。”

    郑明珠也识得胡大夫,知晓他一直给王氏瞧病,当下便也没再说甚么,只当再多喝几副药罢了。

    老大夫静静号了许久的脉,最后又取了银针在穴道上刺了两下,半晌沉吟道:“少夫人这病恐与燕州城里的疫病不大相同,这老夫不敢妄言,要治此症恐得有一味药引。”

    崔煜忙道:“是何东西?还请大夫明示,崔家便是竭尽所能也定会寻来。”

    大夫也知崔家名望,到笑了,说:“公子不必紧张,并非甚么稀罕东西,只是老夫这次来备的都是治疫病的,没备这个东西罢了,你们差人领我去药铺里自选就是。”

    崔煜松了口气:“这好说,现下便叫人带了老大夫去就是。”

    郑佑诚起身道:“我与胡大夫同去,能快些”,说罢又吩咐明玥留下照看,自与大夫去寻药,崔煜自也跟着去u了。

    一路上老大夫的脸色沉沉,崔煜瞧了便以为他担心寻不到对症的药,不由打了几句保票,胡大夫却是摇头道:“老夫不是担心这个,实不瞒二位,少夫人的病极似疫病又与疫病不尽相同,老夫也无把握,这个法子也只是尽力一试,成与不成这……”

    郑佑诚心下忽悠一沉,半晌没吱声,如今之计,不试有能如何?

    几人寻着了药赶着返回崔家,却见有一辆马车尾随而至,等车里的人一下来,崔煜也是微怔:“王爷?”

    徐璟点点头,直接忽略了郑佑诚和崔煜脸上的意外,径自大步上前笑了笑:“怎么,本王来不得么?”

    ☆、第103章

    徐璟上前笑道:“怎的,本王来不得么?”

    崔煜回过神,忙躬身行了个礼:“来得来得,王爷驾临,自是蔽府的福泽。”

    徐璟上前两步,虚扶了下正起身的郑佑诚:“郑大人不必多礼,可都好了?”

    郑佑诚晓得他问的是自己的伤,便道:“多谢王爷挂念,现已大好了。”说罢,瞧了瞧徐璟缠着绷带的右臂,“王爷这是?”

    徐璟浑不在意的拍了拍,说:“无妨,受了点儿小伤。”

    崔煜在一旁瞧着他拍那两下都抽了口气,那绷带缠了很多层,可见伤处并不轻,遂忙往府里让道:“王爷快请进府,恰好大夫也在,王爷的伤处可用再上些药么?”

    徐璟转身朝马车处招了招手,原坐在车辕处的两人便跳下马车一并上前来,其中一个是黑骑卫里徐璟的亲卫小四,另一个身材娇小,虽穿着灰色的男子长衫,却是个挎着药箱的女医官。

    徐璟边往府里走边道:“听闻府上有人染了疫病?”

    “啊”,崔煜应了一声,有点儿奇怪徐璟如何知道,郑明珠病了的事除了他们府里的人外也就只有郑家的人得了信儿,他不由觑了郑佑诚一眼,郑佑诚实也奇怪,转而一想,因怕着郑明珠病情严重,家里派人给郑泽昭和郑泽瑞都是送了信的,大约是郑泽瑞与徐璟说了。

    “四郎又给王爷添麻烦了”,郑佑诚道:“只是还劳得王爷亲来,当真罪过。”

    徐璟看了他一眼,略一点头,也没说是否是应了郑泽瑞所求的话,只道:“我也是今儿才到清河,方才路上见了崔府的马车,因我这正带了医官,便带过来叫瞧瞧能否帮上甚么忙。”说着,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女医官:“这大夫虽年纪轻,不过到底也是太医院里出来的,倒还有些实学。”

    郑佑诚瞧着这大夫有些眼熟,又瞄一眼远远落在后头的胡大夫,便道:“能得王爷夸赞,那必是医术了得,臣先行谢过王爷。”

    徐璟摆摆手,一时崔老爷、崔夫人等都得了报,迎出来拜见,明玥也只得先跟着出来了,徐璟一眼瞥见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想笑,他自己也不大清楚,每次瞧见这位七姑娘他总想在心里乐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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