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样,那两个厨娘暂且不要惊动,你明儿个先去抓上一副药来,哄着小桃子喝了,再暗里让她试试加了蛋清的汤水,若是没有明面上的反应,那说明她们八成用的就是这个法子。

    先与这丫头好好说,想法子套她的话,实在问不出来,就给我寻个错处狠狠地打,专挑那看不见的地方!

    另外邓嬷嬷你明儿让人给娘家送个信儿,让家里赶紧帮忙寻两个可靠的厨娘,并且去另寻一个小桃子这般体质的人来,不然不定哪天你们就被人装进去了,龚嬷嬷这个老虔婆!”

    二人看她这是动了气,又愧又急,忙劝道:“夫人放心,我明儿一早就亲自去办,您可别动气,当心身子。”

    三夫人压压手,示意她仔细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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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午饭过后,刘蒙媳妇果然又悄悄来了:“夫人,都弄清楚了,那小桃子似乎并不知情,奴婢今儿赏她汤药的时候,她喝了几口就说那汤药气味有点熟悉,很像几天前龚嬷嬷赏给她喝的。之前每日给大姑娘试菜她只试两勺,今儿喝了三勺也没什么反应。”

    三夫人神态了然,刘蒙媳妇继续道:“只不知这庆婆子哪里得罪了龚嬷嬷,用这般细致的功夫,竟还敢拿大姑娘作筏!”

    “龚嬷嬷?哼,要是只有她自己个儿,那对付庆婆子的法子多了去了,犯不上折腾明珠这一遭,想了这个法子的除了林氏都不能有旁人。”

    随即她有些讥讽的一笑: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还记恨着。自己没坐住胎,反怨恨明珠和昭哥儿的命硬,觉得是他俩妨死了她的孩子。我看她压根儿就见不得明珠和昭哥儿的好!

    二老爷不过是个庶出的,这些年老太太一直看老太爷的意思,将他记在了名下,当嫡子一样待,便是连当年谋差事都是先紧着二老爷,咱们老爷却只打理家里的铺子田产!后来小王氏没了,老太太看不上邓氏,索性连家都让林氏管了,她还要怎样?她当时嫁进来的时候,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如今管着家,见着钱了就往钱眼儿里钻,指不定挪了公中的银子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有龚嬷嬷,呸!老太太跟前现今是没人使唤了才轮得到她,她反翘起尾巴来,还想把手往厨房伸,真当自己是跟葱呐!”

    刘蒙媳妇和邓嬷嬷都晓得她之前有拉拢龚嬷嬷的意思,如今看来龚嬷嬷怕是早倒向二夫人那边了,心里定然是气。

    刘蒙媳妇看她骂痛快了,便提醒道:“夫人,咱们猜归猜,可没有证据呀。”

    三夫人又何尝不知道,不过是心里憋了一口气,这会儿不发泄一通她不舒服:“林氏比猴还精,哪能让咱们抓把柄。况且,我现在也不敢过多的分神。”

    然而顿了顿她却又笑了,声音也恢复了冷静:“不过这日子还长着,今年我只要平平安安生下这一胎,给这府里再添一喜,以后法子有的是。”

    随即她正色转向刘蒙媳妇和邓嬷嬷:

    “今日这事你们暂且都给我放进肚子里,外人面前丁点儿也不要露,现在还不是咱们露尖的时候,不过总有一日......还有我先前嘱咐过你的,未免人起疑也是安全起见,——把两个厨娘都换掉,这个借口倒是好找,只随便任谁说饭菜不和口就是;另外尽快找到能接替小桃子的人,而且小桃子毕竟是老太太指过去的,寻错处的时候不能让老太太讪脸。”

    刘蒙媳妇点头:“夫人说的奴婢都记住了。小桃子的这个倒也简单,人都有会生个病闹个灾什么的,府里的奴婢不能有疾,放在哪了都是没办法的事,更何况是厨房那么紧要的地方。”

    说完这些话,三夫人半躺在炕上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里却在想,此事要不要稍稍给长房透一透?还是不急,以后慢慢来?

    她在这费了一番心思,而于此同时,长房也正在说着类似的问题。

    ☆、第12章

    从长计

    邓环娘将明玥在隔间安置着午睡了,自己则换了身松宽衣裳拉着邱养娘说起话来:

    “依着庆嬷嬷的话,前几日的事情倒是因她顶撞了龚嬷嬷,我觉得这不大说得过去。单是言语顶撞的话,龚嬷嬷抽她几个大耳刮还不够?费这番事?还有就是邱养娘你看.....大姑娘是被人利用还是自己也动了手脚?”

    “夫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邓环娘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末了却叹了口气,她掏心般地说到:

    “邱养娘,说实话,——小王氏留下的这三个孩子,你要说我毫无芥蒂的把他们当亲生骨肉一般看待,那我确实做不到;可是反过来,我也可以摸着良心说我对这三个孩子也全没有歹毒心思。

    当年我嫁进府里时不过十七岁,虽然对照顾孩子全没经验,但也是有那份心的,我给老太太请安,日日都要多逗留些时辰,为的就是想与三个孩子多亲近亲近。

    可是老太太防我,就跟防贼一样,——那会子,昭哥儿和明珠才五岁,却对我抗拒的很,我想着他们才没了亲娘不久,也是怪可怜的,总是想法子送些好吃的好玩的想哄他们开心,几个孩子才刚刚有了点亲近意思,老太太竟然说我这是想“捧杀”!

    ——邱养娘你不知道,我当时看着昭哥儿和明珠那般防备又愤恨的神情,我当真是心凉半截!

    哼,后来我也知道,她即便晓得我没什么歹心也是不能叫我养育三个孩子的,因为她觉得我邓环娘并非出身名门,不配教养郑家长房嫡孙!

    再后来,我生了明玥,倒确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他们三个了,但是一应的吃穿用度四个孩子从来都是一样,我没能像亲娘一样的待他们,那我也不求他们多孝顺我,大家若能一直相安无事下去也不错,可这事一出,我心里实在有点拿不准。

    去年过年时,明珠跟明玥吵闹,两个双双掉进了河里,明玥说是明珠拉扯的她,明珠的丫头却说是明玥先动的手,那会儿明玥的一场风寒还没好利索,掉进冷水那一下——养娘你也是知道的,差点折腾掉她半条小命啊!

    我当时也是急了些,看明珠没什么大碍便说了两句“你比明玥大,要让着妹妹些”之类的话,后来冷静下来也觉得那话说得不大恰当,也与明珠说来着。明珠一副没当回事样子,我年后就随着老爷去镇州,这事也没往心上搁,可是眼下......邱养娘你说许不是明珠那丫头心思重,一直记挂着,寻了机会打明玥的脸面?”

    邱养娘不答反问:“若是又如何?夫人是打算跟大老爷说,还是即刻闹到老太太跟前去对质?”

    邓环娘即刻坐直的身板:“我自己怎样都罢了,但欺负到明玥头上我却是忍不得。”

    邱养娘也不急,只道:“夫人这是关心则乱了,难不成还真要把长房的日子过成两家?那可是真遂了有些人的愿。”

    “我虽也是昭哥儿他们名义上的嫡母,但日后他们成了亲,怕是也要分出去单过的。”

    邱养娘就笑了笑:“父母在不分家,我朝如今虽说不必靠举孝廉入仕,但孝之一字还是能压死多少人的。”

    见邓环娘有些不解,她沉默了一下然后直接道:“这有些话老身说来可能逾了规矩,还请夫人莫怪。”

    “养娘你说,我求之不得呢。”邓环娘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邱养娘微微颔首,四平八稳的道来:

    “其实,前几日这事倒是个契机,一来让我们看清了不少事;二来也是个见人心的机会。夫人实在不必自己去猜大姑娘的心思,等一家人到了镇州,您寻个空儿,把这事前前后后掰扯清楚,直接往大姑娘跟前一摊,应该是让大姑娘去琢磨。”

    邓环娘忍不住插嘴:“你是说要把明珠也带去镇州?老太太才不会同意!”

    “这就是我要跟夫人您说的第二件事——大老爷今年是任期的第二个年头,家眷都可以随行了,昭哥儿和瑞哥儿在范先生那求学自然没法,您和七姑娘都去,便是连两房妾室都是随同的,难道偏偏将大姑娘留在府里?那没有这样的道理,说出去也不好听。

    老太太那您放心,她指定是同意的。

    ——如今已不是几年前,那会儿大姑娘还小,老太太自然唯恐她在您这吃了什么暗亏,这会子大姑娘懂事啦,您看她那日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老太太当然放心的多,尤其大姑娘如今这岁数,该是暗暗留心亲事了,跟随父亲到镇州呆个两三年,既长见识又抬身价,老太太没有不乐意的。”

    “那她有个什么老太太岂不是更要唯我是问了?这与咱们可没甚好处呀”,邓环娘苦着一张脸。

    邱养娘摇头,心话儿这位还真是个急性子,便续道:“凡事好坏都是两面的,夫人可曾想过老太太怎么就那般明目张胆的护着大姑娘?婚事上也不担心?”

    邓氏就哼了一声,邱养娘也不要她接话便紧跟着说:“除了她自己之外,还因为有昭哥儿和瑞哥儿啊!她们姐弟间感情向来要好,两位哥儿看着又都是出息的,尤其是昭哥儿。这姑娘出嫁后,娘家兄弟可就是她们最硬的腰杆子!”

    话说到这,邓环娘猛地醒神:她如今还只有明玥一个亲生女儿,没儿子。即便是现在怀了,也要曼等上十几年。

    ——女孩儿嫁人,丰厚的嫁妆固然能够傍身,然若是没有亲近的娘家兄弟姊妹,那光她一个后宅妇人很多事上是帮不上忙的。

    邓环娘对此深有体会,——她如今能在郑家仰得起头,一是她娘家并非小打小闹的富贾之家,她嫁进来时光能看得见的嫁妆就有十六抬,还不算铺子和田产;而二来就是她有一个争气亲厚的哥哥。

    而明玥......现成的倒是有两个,只是,难呐。

    “养娘是叫我将此事揭过去,然后拉拢拉拢昭哥儿和瑞哥儿?”

    邱养娘依旧摇头:

    “他们现今并非是谁想拉拢就往谁那边倒的,老身想说的是咱们不能叫别人牵着鼻子走。长房里怎么闹,那和该是长房关起门来自己院里的事,可若由着叫别人在这里插一手,那往后的日子可真是没安宁啦。这个底儿不仅是您心里要有,还要让大姑娘和两位哥儿心里也有数啊!

    大姑娘那有可能是舍了自己一回,但也有可能是让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

    夫人想想,不论龚嬷嬷用了什么法子,那汤是打厨房出去的,厨房那就定然脱不了干系。

    眼下是二夫人管家,厨房那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人,后来三房那边出了两回事,老太太把人换了一遍,说是老太太换,但管事的和厨娘都是三房举荐过来的,这也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可这次出事,厨房上下却摘了个干干净净,要么就是她们跟龚嬷嬷有些牵扯;要么就是她们也被人设计了却不自知,——当然也可能后来知道了,但有口难言。”

    邓环娘点头:“这事我也想到了,但总的来说,这事对三房没什么好处,估摸她们是不自知。”

    “这个咱们且不管,不过单有一件事奇怪:既然牵连到厨房,那二夫人那边大可乘此机会说上两句,大动作不能,但换上一两个厨娘或是管器物的自己人那还是能够的,不过当时她连面都没露,过后更是只字不提,这就奇啦。”

    邓环娘瞪眼:“还有二房?”随即又气得骂人:“这庆嬷嬷也真是!到最后也没说个清楚明白,叫人想得一团乱麻!”

    邱养娘倒是带了几分笑意:

    “是以,咱们何必在这般时候再自己去捅一下蜂窝?眼下看着这事是完了,但实际有多少双眼睛还盯着咱们呢,庆嬷嬷被发卖了出去,这在别人想来大姑娘和七姑娘之间的嫌隙是落下了,所以这会子带了大姑娘同往镇州,在有心人的眼里八成以为您这是记恨了明珠,要整治她呢,正好障了她们的眼。

    以后的三年里,一家人都在镇州,那昭哥儿和瑞哥儿得了假自然也是要去的,七姑娘与他们同是兄弟姐妹,夫人应是让她们亲近亲近,打打闹闹的有时也不全然是坏事。”

    邓环娘哟了一声:“那三个孩子可不好亲近,小时候都那般,更何况现在!”

    “老身倒不这么看,几年前他们都还小,自然是王氏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现在不同,昭哥儿和瑞哥儿又去读了书,眼界自然宽广得多,好些事也有了自己的看法,夫人只要不亏本心,时日久了他们自然看得清;若是真看不清,那夫人日后行事心里也有个底,总没坏处。”

    邓环娘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都没说话,正这时看见明玥踢踢踏踏地打里间走了出来。

    明玥没睡长,翻了两个身就醒了,又懒着不愿起,所以躺在隔间里把她们后半段话听了个全,这会儿就蹭到邓氏怀里,打了两个小哈欠,说:“娘放心吧,我不会无故和大姐姐吵架的。”

    邓环娘低头在她脑袋上蹭了蹭,心里头仍是有气:“其他人暂且看一看,那龚嬷嬷呢,难不成咱们就这么算了?不行,老太太那行不通,我得好好跟老爷说道说道。”

    邱养娘看了明玥一眼,却也没避开她,只低声道:“说了又如何,倘使不能一下扳倒,那就不如不动,咱们后天就动身了,咱们一走,她只要还在这府里就会再慢慢对着老太太使功夫,那之后,可真是防不胜防了。”

    说着她又把邓氏领到窗边,看向一个青袄的丫头:

    “大半个月前,我自作主张地换了姑娘身边的几个丫鬟,这木香就是那会子换进来的,——她的姑母就是才重回老太太院子当差的焦嬷嬷,以后咱们年节回来,她总会要来和侄女说上几句话的。

    听说焦嬷嬷原也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后来不知怎的,老太太把她配了人后就没留在府里了,今年年后却是突然又叫了回来,眼下只管着老太太院子的洒扫,至于她当年同龚嬷嬷的情分......夫人,人家这么些年都不急,咱们急什么。”

    邓氏几乎惊讶,邱养娘进府也不过两个多月,了解的人事儿比自己还清楚,并且早埋下了这么一根线。

    明玥则是在心里对她的话默默做出了补充:小女子报仇,三年不晚。

    邓环娘当即决定听从邱养娘的话,便说:“带明珠一同去镇州的事,我今晚就跟老爷说,绕弯子我饶不来,索性就摊开来,左右我对这几个孩子是个什么心老爷也清清楚楚。”

    邱养娘听她在这个上面倒是拎得清,也就不再说话。

    邓环娘便换了身衣裳,然后叫外面的大丫鬟白蔻:“去外院看看老爷回来了么,还有几位去踏青的少爷,若是回来了也不必惊动,来回我就是。”

    白蔻答应着去了,过了会儿却气吁吁回来:“夫人,老爷才回来就被老太爷叫到书房去了,还有四少爷瑞哥儿,听说老太爷正发脾气呢。奴婢回来时碰到了二少爷,看样子也往揽月楼去了。”

    邓环娘一哂,心里想着大约是范先生的信到了老太爷手里了。

    ☆、第13章

    兄弟

    揽月楼书房。

    郑老太爷黑着一张脸将一纸书信往大老爷郑佑诚怀里一丢:“你自己看!这孩子淘气都淘到哪里去了!”

    某孩子郑泽瑞此刻正身姿笔挺的跪在一方花梨木方几前,虽然眼前的祖父与父亲都面色不善,但他心底却并不感到害怕,只偷眼去瞄那几面上的牛毛纹,一下觉得像鬼脸,一下又觉得像狸斑,甚是有趣。

    郑佑诚看父亲气得不轻,忙展信速速扫视一遍,结果越看到后面越有点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范鸿儒文采斐然,一手字更是苍劲有力,若是不看内容那真可说赏心悦目,但一看内容就叫人想要呕血。

    范鸿儒与郑老太爷年少相识,只是吧.....二人一直有点杠劲儿的意思,杠完了自身杠儿女,——儿女上范先生没有比过郑老太爷,郑老太爷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老范却只有两个女儿。

    儿女之后是孙子,范先生大约是没有儿孙缘,到如今仍旧是三个外孙女,郑老太爷心里嘿嘿直乐,一股脑将三个孙子都送到他眼前,——看吧,这都是我老郑家的,个顶个的出类拔萃!

    不过今日范先生足足用三页纸告诉了郑老太爷:哎,你看,儿孙多了也不太好,操心哪!——你家小四郎就很不叫人省心嘛。

    原来,郑泽瑞自打到了范先生的书院三天两头就要惹点事出来,今儿碎了东西,明儿藏了夫子的鞋,还有两次课也不听带人跑到了后山逮兔子、掏鸟窝,教十岁以下孩子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夫子,头发都被他气白了一大把,气咻咻的找到范先生,声称自己命不久矣......

    范老亲自带的是十岁以上的学生,但年龄小贪玩淘气的熊孩子也没少见,是以将郑泽瑞叫到自己跟前也没多说什么,只罚他枯坐了一整日。

    原本想象着如此淘的孩子定是坐不住的,可没想到郑泽瑞很是有定力,腰背挺直的枯坐一天地方都没挪一下,范先生倒不禁留意起来,可留意了之后就发现,这孩子在诗书上是真没心思。

    范先生有点可惜,可惜之余决定给郑老太爷修书一封:小四郎无心诗文,还是留在府里吧,免得在这村野间跑成了野孩子。

    不过他这信还没有落实下去,郑泽瑞就淘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趁着课间之际,他偷偷跑来找自己的哥哥郑泽昭了。

    来了之后,立即发现了不同之处。

    这一班里男孩的年纪都在十到十七岁之间,听课之处颇为宽敞舒适,奇异的是还飘着阵阵香风。

    郑泽瑞细看,前面挂有一帘浅碧色纱帐,而纱帐后面竟有侍女来回走动,影影绰绰的好不美妙!香气也自那源源而来,不时有人偷偷瞄上几眼。

    郑泽瑞虽不觉那侍女们有甚好看,但觉好玩,于是自怀里掏出一把弹弓,熟练的扣住一刻银珠,拉弓,发射。

    这孩子摸弹弓的时间实在比摸笔的功夫要多得多,所以准头好、力道大。

    范先生回个身的功夫就听见帘后一片惊呼,紧接着帘子一打,有人披散着头发就出来了——发髻梳的高,被打散了。

    “谁、打、的?”女子身材很是彪悍,捏着一颗银珠子怒冲冲地问。

    众学生连忙起身,弯腰齐声道:“......见过师母。”

    他们这位师母的名号做弟子的可都是如雷贯耳,范大儒一生有两件事为人所共知:一是才学;二是惧内,还不是一般的惧。

    所以,当他们的师母范冯氏问完之后,学生们都同情而又无辜地看向了郑泽瑞,以表示绝不包庇肇事者,——连郑泽昭也是如此。

    于是,范夫人指挥着美貌的侍女们将郑泽瑞拎走了......因为他不但打散了冯氏高耸的发髻,还致使她头上的一根玉簪掉在地上摔了两截,更糟糕的是那玉簪是范先生亲手打磨出来送给夫人的。

    ——这下连陪都不好陪了。

    彪悍的范夫人发了怒,直接导致这件事的后果发生了巨变:本来是要把郑泽瑞送回来的,这下范大儒也不送了,因为她的夫人在把郑泽瑞狠打了一顿屁股后发了话,要把郑泽瑞留在书院,直到他打磨出一根一模一样的玉簪再说!

    看看,小四郎是多不省心哟!

    郑老太爷鼻子都要气歪了,也不看脸色扭曲的郑佑诚,反身在高案上取来一把戒尺,来到瑞哥儿跟前:“你自己说,目无尊长、偷懒耍滑、伤及师母,该不该打?”

    郑泽瑞打弹弓时并不知那是师母,等知道了也晚了,此刻就诚心诚意地举起双手:“该打,祖父狠狠地诫罚孙儿吧。”

    老太爷也不客气,举起戒尺就打,“啪啪啪”一气就是十下,郑佑诚在一旁也不敢劝,他自小也是被这样打过来的,瑞哥儿的确是太淘气了些。

    待第十一下即将落下来的时候,门口的小厮清清亮亮的禀报:“老太爷,二少爷来了。”

    戒尺顿了顿:“让他进来。”

    郑泽昭面色沉稳地走进来,端端正正给祖父和父亲行礼,然后便在郑泽瑞旁边跪下了:“祖父罚孙儿吧,是我叫四弟拿弹弓去打帘子后的侍女的,不成想师母在,伤了她老人家。”

    他话音儿未落,郑泽瑞便抢着道:“二哥,你说什么呢,你快些回去,别惹祖父生气。”

    郑泽昭朝弟弟轻轻一笑,他是惯常不笑的,但真正笑起来煞是好看,弯弯的眼睛和两颗虎牙使得他显露出了这个年纪的男孩本该有腼腆和稚气:“孙儿不敢欺瞒祖父和父亲,这的确是孙儿的主意。”

    “二哥........”

    老太爷看了眼微显诧异的郑佑诚,目光沉沉地在两个孙子脸上扫过:“原因。”

    昭哥儿双手搭在膝盖,静静地答道:

    “瑞哥儿去了月余,先生便隐隐对我提过四弟无心诗书,不如送回府中习些别的。孙儿愚钝,却想着书院里每日不论早晚到处都是朗朗书声,四弟纵使不爱,时日久了也会浸然一二,那时兴许他心窍一开,也就用心了。

    只是先生那里不通,孙儿只好取巧从师母那里想法子。她老人家偶尔喜欢管教管教淘气的弟子,我便教了四弟一个法子,叫他拿弹弓打帘子后面的侍女,心想着如此定然会惊动了师母,只要师母有心将四弟留下,先生也定会同意的。”

    ——这倒是真的,这位范夫人冯氏老太爷与郑佑诚也有所耳闻,大概是因着她没有儿子,外孙女有都是娇滴滴女娃的缘故,她特别有管教调皮男孩子的瘾。

    郑老太爷看着他们兄弟相护,一面是安慰,一面又有些担忧,他握着戒尺,声音威严:“那若是过段时间小四儿还是不开窍呢?”

    “这个孙儿想过了,师母的内弟一家就住在书院不远处,我与四弟偶然见过他狩猎,端的是一身好武艺!四弟无心诗书,武艺功夫却还是极愿意学的,无论用什么法子,只要求得他肯教就是。”

    此事郑老太爷心里有底的很,这位范夫人冯氏出身将门,可并不只是外间所传的彪悍而已,若不是早年间一家遭贬,也不会和范鸿儒归隐田间,她的内弟自然也不是寻常武夫。

    不过他还是哼了一声:“你们哥俩本来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吧?是不是还为小计得逞而沾沾自喜?”

    二人忙俯首说“不敢”,郑泽昭更是清晰的续道:“孙儿的小计怎能瞒得过师母,是以四弟一被罚完我立即便向她老人家坦诚,虽不知日后如何,但能允许四弟继续留在学院受罚,想来也是看在祖父的情面上。四弟年幼不知事,孙儿却是有心为之,所以请祖父责罚我吧。”

    郑泽昭对于祖父信任而又仰慕,所以不敢有任何隐瞒,郑老太爷听着听着便觉出意思来。

    ——若只是为郑泽瑞学武,那在家里请个好的师傅也是一样的学,为何偏要将瑞哥儿留在同他一处?说到底,这孩子是不放心将瑞哥儿留在邓氏跟前,才护小鸡一般地护在自己一旁。

    老太爷心下叹了一声,面上却愈加严厉,将戒尺在高案上敲打两下,他悠忽转身:“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二郎,你的字是什么?”

    郑泽昭惶惶然出了一身冷汗,忙恭敬答道:“信芳。”

    “信芳者,高洁也。这二字是你娘亲亲口所取,意在要你做一个真正高洁之人。今日你与四郎能够孔怀兄弟,同气连枝,祖父希望日后你能待其他兄弟、姊妹....也这般才好。”

    这几句话老太爷说得很淡,郑泽昭却如猛受一重锤,又惊又痛。

    老太爷续道:“有错便要罚,二郎既知错,你是哥哥,这四十下是否当得?”

    郑泽昭心悦诚服:“孙儿之错,四十下不足以惩戒。”

    郑老太爷毫不留情,扬手便打,四十下之后郑泽昭的手已隐隐见了血迹,老太爷又将郑泽瑞剩下的十下补齐了,方一扬手:“到郑家的祖宗面前思过,不到明日辰时不准起来!”

    ☆、第14章

    碰壁

    兄弟二人打郑老太爷的书房里出来,颇有些意外地瞧见邓氏领着郑明玥正等在院子里,估摸是知道老太爷发了火,也没敢往里通报。

    邓环娘紧走几步,迅速将二人打量一下,压着声音问道:“没事吧?老太爷怎么说?”

    两人刚挨了几十板子戒尺,又受了郑老太爷的一顿训斥,此时见着邓氏不知怎的就有点不太自然,微微躬身喊了声“母亲”,郑泽瑞闷声闷气地说:“祖父罚我与二哥去承延堂跪祖宗思过。”

    邓氏还不知其中详细情由,只猜测着八成是范先生节后不叫瑞哥儿去书院了,因而便安慰郑泽瑞道:“没有关系,回头让你父亲请一位西席来府里单教咱们四郎也是一样的。”

    郑泽瑞悄悄看了邓环娘一眼,含含糊糊的“唔”了一声,没说话。

    邓环娘有心关怀两句,可瞅着昭哥儿和瑞哥儿都郁郁的样子,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遂只好领着几个孩子不声不响的往外走。

    “四哥哥,你的手是不是很疼?大夫给我开的药膏还有呢,我等会儿给你拿来,涂上之后凉凉的,就不疼了,哦,还有二哥哥。”明玥在后面一边费力的跟着他们的步子一面说话,气有点不够喘。

    她个子矮、步子小,跟在人后正好看到四只红肿僵硬的猪蹄,想来这兄弟俩是享受到了“中国式教育”的经典款之一——打手板,同时还附送了“罚跪”。

    郑泽瑞闻言回头看了看她,明玥手上依旧缠着纱布,因上次还伤到了一只脚,所以走起路来有点左摇右晃,颇像一颗打摆的鸡蛋。郑泽瑞看她这模样竟一个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后突然意识到邓环娘还在旁边,连忙又生生憋了回去,然后面容扭曲的道:“咳咳咳,多谢.......七妹妹,不妨事。”

    他笑明玥,明玥却想笑他滑稽,仰着头正要说话,郑泽昭却朝着邓环娘施了一礼:“母亲,我与四弟便自此处往承延堂去了。”

    ——原来正到了岔路口。

    邓环娘颔首:“老太爷从来都是有错就罚,但罚过就算,等下你父亲回来我再探探口风,昭哥儿你也不必太替瑞哥儿担心。”

    郑泽昭顿了顿,神情闪过一丝复杂,终是道:“那.......谢过母亲。”

    明玥走到郑泽瑞一旁,悄声说:“四哥哥,我一会儿给你送吃的去啊。”

    郑泽瑞转脸冲她使劲一吐舌头,然后跟着哥哥走了。

    明玥默然,方才在来的路上,她将邱养娘的话又仔细消化了一番,——在这个凭男丁才能延续血脉、继承财产、光耀门楣的社会背景下,她一个女孩儿,纵为嫡出,在许多事上确实是没什么分量的。

    她不指望着在自己出嫁之后,郑泽昭与郑泽瑞能为她撑腰、与她亲厚,但毕竟邓氏会一直在郑家,倘使邓氏能再生下一个男孩还好,可若之后再是女孩......明玥不希望自己的娘亲在有了儿媳之后还要处处防备憋屈的过日子。

    ——况且在她的眼里,郑泽昭和郑泽瑞也是情由可原,只要他们不过分,她愿意在一定的程度内试试。

    攻心她并不十分在行,郑泽昭又有点让人摸不准,所以只能从郑泽瑞这边慢慢来。

    她们这边各自离开了,揽月楼的书房里谈话却还在继续。

    郑老太爷罚完两个孙子,气还没完全出完,于是顺带着把大老爷也呲哒了几句,郑佑诚恭顺地听着,任他老爹说什么他都是一句:“爹说的极是”,说到最后,老太爷一拍桌子:“是个屁!我说四郎这生淘的性子都是你母亲惯出来的你也说是?”

    郑佑诚心想还真是,嘴上却忙道:“啊......四郎的这个性子有些随了我.......”。

    老太爷瞪他一眼,转身却长长叹了一声:“二郎倒是聪慧,只可惜不是........哎......。”

    他一叹,身后的郑佑诚也沉默下来。

    老太爷仰头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声音才不甚清楚的传来:“很好,很好。”

    郑佑诚犹犹豫豫:“爹,过几年当真让几个孩子都去参加科考?”

    “这还得个三、四年,那时又再说”,老太爷恢复了常态,就着花梨木方几前的一人塌坐了:“新帝登基四年,如今举国调养生息,大约还有几年太平日子过。你这六品的中州长史不也做的好好的?郑家这几房虽不像几十年前那般亲近,但经过先帝时对世家阀门的一番打压,到也又团结不少,咱们静观其变就是。”

    郑佑诚严肃了面容,静静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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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半个时辰后他回到长房的院子时已近晚饭的功夫,才过了假山就见明玥领着两个丫头要出去,大约是没想到会碰见自己,所以明玥显得有点不知所措。郑佑诚看了眼丫头藏到身后的小包裹,猜了个八成,不过他恍做不知,只问:“这是要去哪里玩耍?不许耽误了晚饭的时辰。”

    明玥心想不好撒谎,明说又好似故意表现一般,遂只是看着她爹甜甜一笑,郑佑诚本想抱抱她,不过又怕不小心弄疼她没痊愈的伤,便改为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明玥得到老爹故作不知的默许,一路摸去了承延堂。

    这厢邓环娘见丈夫回来了,忙伺候他擦脸洗手,等他喝了两口水,便问起瑞哥儿的事来。

    郑佑诚简略的说了说,当然并没有提这本是昭哥儿为了把郑泽瑞留在范先生处专想的法子,只说范夫人被气得够呛,回头瑞哥儿还得继续去,并且他们得备些礼去以表歉意。

    邓环娘松了一口气,满口答应下来。

    ——带上郑明珠还能应付,要是再加上一个郑泽瑞那她可就有点头疼了。

    趁着机会,她便道:“咱们这回都要跟着老爷去镇州,明珠那里,不知母亲舍不舍得?”

    郑佑诚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邓环娘起身坐到他那一边,半嗔半酸的说:

    “我知道老爷是将想明珠也带上的,但又担心我不肯给好脸。哼,老爷也不摸着自己个的心说说,这些年了,凡事老爷吩咐的事,桩桩件件的,我有哪件悖过老爷的意思?

    几个孩子上面,老爷一向不多说,我自知身份,自也不好多管。

    当然了,我也没有尽十分的心,这我承认,可是这中间的缘由老爷也是知道的呀,我是近不得,远不得!

    如今咱们长房里的都跟着老爷往镇州上任,若是独独留了明珠下来,旁人要怎么说项?我再是见识短浅,也不能让老爷落了个家宅不和的官声。

    但我的性情老爷也是知道的,一时半会儿的你要我立即向对明玥一样的对明珠那是假话,我也得学不是么。

    左右明珠现今也是个大姑娘了,我一颗心摊在哪是好是坏她也尽可以自己看,老爷也是一样,反正今儿我把态度表了,要带要留老爷拿主意吧。”

    说完她嘟着嘴又坐回对面去了。

    郑佑诚不禁失笑,他回来的时候本就打算此次要带了郑明珠去,只不想一到家就生出庆婆子的事来,他怕几人间落了嫌隙一时倒又有些犹豫,此刻邓环娘说了,他便笑道:“你又多心了不是,夫妻这些年你的性子我总还是了解的,母亲那也没什么,又不是见不着了,年节的时候咱们一样回来,更何况还有守选的一年呢。”

    邓环娘不理他的话,只道:“左右我把话儿都给老爷说明了,若是不带,那不必说,若是带上,也是老爷自去同老太太说的好。”

    郑佑诚知道邓氏的顾忌,便笑:“我去,我去。”

    邓环娘要笑不笑的横他一眼,转头望了窗外:“哟,明玥回来啦,你看她踩着饭点呢。”

    郑佑诚也伸头一望,果见明玥进了院子,他看后面的小丫头手里还抱着小包裹,估计是没送出去,便隔窗喊了一声:“明玥。”

    明玥茫茫然抬头,廊下的婆子听见了,连忙上前将明玥抱进了屋。

    直至坐到自己亲爹的身边,明玥心里还是有点小郁闷:她刚去承延堂偷偷送东西,正巧郑明珠也偷偷去了,所以吃的、药膏、垫子一概被拒,郑明珠的那个神情就差没说“你送的东西也能吃、能用吗?别不是会吃出人命吧!”

    郑佑诚看她垂着眼睛想来受了两个孩子的气,便故意问:“明玥是不是偷偷跑到承延堂去了?”

    明玥默默点头。

    “两个哥哥犯了错就要受罚,日后明玥若是犯了错也是要罚的。”

    “爹爹,明玥知道了。”

    郑佑诚一叹,“是不是哥哥把你撵回来了?”

    明玥摇头,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明玥晚上能吃饭,可二哥哥和四哥哥都还没有吃.........”

    郑佑诚哈哈笑了一会儿。

    晚饭时明玥食欲直线下降,只吃了小半碗,郑佑诚原还想问问是邓环娘叫她去的,还是她自己要去的?看这样子也就不问了。

    晚上问安时郑佑诚专门提前去了小半个时辰,跟王氏提了要将郑明珠也带去镇州之事,王氏先是冷笑了一气,然后厉声厉气的质问这是不是邓氏的主意,最后又警告郑佑诚“这也是你的亲闺女,又没了亲娘,你理应多疼爱!”又说“你叫邓氏万不要存丁点儿歪曲心思,否则明珠有个什么我拿她邓环娘试问!”之类的话。之后又把邓环娘明里暗里的敲打了一通,但正如邱养娘所料,王氏并没有坚持将郑明珠留在府里,想来心里是有底的。

    第二日祖孙两个抱在一处好个哭了一气,因着昭哥儿和瑞哥儿也要跟去住上两天,是以王氏又将两个男孩也殷殷叮嘱一通。

    除去王氏,墨哥儿也挺伤感,因为两位哥哥提前一走,过几天他就只能独自上路了,不过林氏并没有放他单独往长房来,只在第三日的早上和一众人一起送别。

    稀薄的晨光中,明玥偎在邓环娘的怀里,默默的看着众人,王氏、龚嬷嬷、二夫人、三夫人.........直到车帘落下,车轮缓缓驶动,她缓缓闭上眼睛,准备睡个回笼觉。

    ☆、第15章

    归来

    三春悠忽即逝,转眼正是成业七年端阳。

    燕州刺史府门庭大开,府内更是热闹非凡,一拨拨青衣小婢们往来不绝,或端着一盆盆花草,或执着件件彩衣。

    领路的婢女引着她们穿过一房跨院,又七弯八拐的绕过两座假山,拂过一路垂柳,眼前豁然开朗,交谈嬉笑之声也燕燕入耳。

    园内绿草如茵,亭台错落,湖边的水榭中正坐着数位绮罗衣珠翠饰的贵妇人,首位上的刺史夫人一张容长脸,长得十分.....独特,好在眼睛笑眯眯地分外可亲,她指着婢女呈上来的一件五色花笼裙笑道:“让她们自玩闹去,平日都拘在家里,难得有这样的热闹,我这也不是甚值得一观的东西,拿去权当给姑娘们添个小彩儿。”

    在座的都是燕州城里有些见识的妇人,这五色花笼裙很是难得,是用上等的轻薄丝罗制成,半隐半透,上用金银线及各种彩线绣成花鸟形状,罩在长裙之外,阳光底下一走,那花鸟便似活了一般,灵动异常。

    左侧一个眉眼清秀的妇人笑道:“夫人这若还不值得一观,那咱们这些小物件可更不敢拿出手了。”言罢,自头上拔了一支珠钗放到盘中,“我这只钗不值钱,所幸做工还算细致,给姑娘们凑个趣儿。”

    她二人带头,众人自然也纷纷解囊,倒也不论贵重,只是个意思,郑家的二夫人林氏与大夫人邓氏俱都在场,林氏怕让人小瞧了去,狠心褪下了腕子上的一对金手钏;邓环娘的家境单论财富来说在这些人里绝对是无人能及的,是以这些物件也都不见怪,又因她生在富贾之家,深深懂得莫要人前炫富的道理,所以只是中规中矩的放了一对不很显眼的珍珠耳铛。

    刺史夫人笑得牙不见眼,挥手道:“不管她们啦,咱们自听咱们的戏,听罢也去吃酒摸牌,才算不辜负了这女儿节。”

    众人当下都笑着附和。

    刺史张大人是新任,今年初到燕州,按大周规制赴任头一年只能带一名侍妾,正室夫人与子女享有两次的探亲机会,每次时间为两个月。

    刺史大人很兴奋,他已经连续七年没换地方了,而且最近刚纳了一个极美艳的小妾,眼下可以理直气壮地避开妻子,他打心底里觉得当今这位陛下给臣子们的福利真真是给在了刀刃上。

    不过没两个月他乐不起来了,这位大人自南方调任,在燕州本就没甚根基,他上任后很是慷慨激昂的对着下面官员放了话,官员们嘴里都答应的很好,回头该咋样还咋样,皮笑肉不笑地操着一口本地方言,那叫一个欺生!

    刺史张也没心情与美侍妾腻歪了,整日心头郁堵,郁堵了几日之后他暗暗摸清了燕州的几大名门世族,于是想好酒好菜地宴请一下,缓和缓和尴尬关系。

    不料众士人听后,纷纷表示他们并不觉的彼此关系尴尬,他们认为自己与刺史大人还是很和谐的,完全不需要吃饭来巩固,那个,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张大人气得直翻白眼,在刺史府啐了好几口唾沫,舌头都不好使了。而同时世家子弟们在醉仙楼自开了一桌酒席,执杯轻嗤:“吃不起饭么,稀罕他那一桌俗物。”

    刺史大人忧郁了几日,决定正门走不通只好走偏门,于是让他的美艳小妾同后宅的夫人们套套交情,——结果连近前都进不了,她一个贱妾,根本没资格同正室夫人们攀谈。

    刺史张一拍脑门,忙不迭的将自己的夫人接了来,并向上峰报备,将两次的探亲时间和在一块了。

    世族们的冷落和排挤无意间成全了刺史夫人,倒让她颇觉可笑,不过这位夫人在姿色上虽不好多说,但论人情世故却是细腻,她没有贸然行动,而是细细打听了后宅夫人们的喜好,又亲自上门拜访,给这些爱听好话的夫人们一通恭维夸赞。世家们驳了刺史两回面子,下马威也给的差不多了,此时就睁只眼闭只眼,故作不知,——这才有了今日的热闹。

    她们这里且自听戏不说,端着“彩头”的婢女出了水榭一眼瞧见老榆树下摆案而坐的贵女们,案上摆了各样瓜果和点心,围成半圆,中间两个少女正在斗草,她们身边各自围了婢女和好友,叽叽喳喳的助威。

    “呀,怎么又断了!”站在人群中心的一个少女喊道:“不行不行,把我那颗最粗最韧的芣苢(fuyi)拿来,快!”

    她一面吆喝着小丫头一面回头,然后看见某个神游的面孔不由又提高了声音:“阿玥,你过来呀!”

    郑明玥坐在桌案后面,看着一地的残花断草以及撸着袖子蹦跶呐喊的贵女们有点傻眼,这群孩子是把今天当六一了吧.......

    看她还没动,邓素素索性跑过来拉她,明玥这三年里长了不少,几乎与大她两岁的邓素素一般高,眉眼也长开了些,愈发显得水盈盈。

    “表姐......”,她才出声就已经被邓素素拉进了己方战队,明玥一看,除了丫鬟外,还有刚刚同样败在对面这位许三小姐手里的郑明霞和傅家两姐妹。

    这当口邓素素取来了“法宝”又与许三小姐手中的草梗相互套住,用力拉扯,两边的丫鬟也各不示弱,这边跳着脚喊“小姐加油!”,那边就扯着嗓子捣乱“加不上加不上”,明玥被围在中间,只觉好凌乱啊。

    很快,邓素素猛地往后一样,“呀!”地喊了声,——法宝也断了。

    对面的许三小姐眉飞色舞,一众丫鬟以及她身边的两个女孩也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拍手:“咱们小姐是斗草大王!”

    正欢呼呢,方才的婢女端着托盘过来,微微笑地说了众位夫人添彩头一事,许三小姐那边听了,喊得更欢了。

    郑明霞气鼓鼓一推明玥:“你上!刚在那吃饱喝足了这会子不正有劲儿。”

    邓素素看不惯郑明霞这么指使自己表妹,就侧头瞪了她一眼,不过又一想,她也拉着明玥说:“阿玥,你刚才是不是还没比呢?赶紧上,把她比下去。”

    停了停又凑到明玥的耳边嘁嘁:“我刚看见母亲的琥珀坠子了,这些物件里想必也有姑母的,咱们得赢回来。”

    明玥心说这个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采的花草不够韧劲那就没办法,不过她刚才也扫见了邓环娘的一副耳铛,其他......还有不少,有彩头果然就有动力,明玥也决定掉一把节操了。

    红兰一脸自信的拿过一个花布袋,里面装着她和小丫鬟们精心采的花草,明玥心里好笑的抓了几根,片刻,都覆灭了。

    明玥又抓了一把,也有点来劲了,——不过事实很快证明,她来劲也没用,覆灭的依旧很快。

    许三小姐一脸挑衅的看着她,还道:“实际丫头们挑这些没什么眼光的,我的这些鬚草是我哥哥给我寻的,我还有很多,你不是也有两个哥哥么,怎么没让他们帮你采几根?”

    许家最爱与郑家攀比,不知他们祖上受过郑家什么气,总想压郑家一头,郑家里有个屁大的事她们都要拿来取笑一番,许三小姐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已然成亲,还有一个同郑泽昭一般年纪,所以许家正憋足了精神等着他家二公子在今年秋闱时与郑泽昭一绝高下。

    是以明玥笑道:“这些都是女孩子的玩意儿,我才不叫哥哥们沾这些。倒是许家二哥姐姐你回去要劝他多在功课上用心,不然我回去跟哥哥说,哥哥怕得要在秋闱上让他。”

    许慧芝气的磨牙,伸着胳膊哼道:“你还比不比?”

    明玥摸着最后一把草梗,拍拍手:“这样玩有什么意思,你们看看地上这些断叶残枝,好端端的都被咱们糟践成什么样了,辣手摧花么?”

    众人默默往地上一看:“........”

    “那你说要什么玩法?出什么幺蛾子我都奉陪。”许慧芝不服气。

    明玥眼波往桌案上一扫:“武斗不成咱们可以文斗呀姐姐今日不也带着花么?”

    许慧芝撇撇嘴,一副谁怕谁的表情,然后也不等明玥,自行先指了一盆花来:“我有独摇草。”

    “我有离合花。”

    许慧芝嗤鼻,指挥着丫鬟将她带来的花都搬过来:“我有鸡冠花。”

    “我有狗耳草。”

    ...........

    来回拉锯了六个回合,许慧芝看着自己比明玥多出的一盆花笑了:“我有艳芍药。”

    明玥丝毫不停顿地一指湖中央:“我有清芙蓉。”

    许慧芝瞪眼:“那芙蓉又不是你的!”

    明玥笑嘻嘻地转向刺史大人家的千金:“雅乐姐姐,那芙蓉送我一株可好?”

    张雅乐心说还有这样现要的,于是掩嘴笑道:“好,妹妹喜欢就行。”

    明玥冲着许慧芝眨眼:“姐姐你输了。”

    实际这般对来对去很难论输赢,不过她们都以世家女自居,自然都认为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蓉要高于妖艳的芍药,明玥不过是从她们心理上取了个巧。

    许慧芝急得胸脯一鼓一鼓,邓素素和郑明霞则开始在一边拍手起哄,张雅乐是主人,见状忙出来笑道:“两位妹妹真是好才思......”。

    话没说完,许慧芝便打断了她的话:“你等一下”,随即她看了身边小丫头一眼,小丫头忙道:“还有一盆奴婢落在车里了,这就去取。”

    邓素素在一边道:“别是现去哪里陶腾了吧,快些,过了半盏茶就算你输了。”

    明玥默默看她一眼,意思是:姐姐,咱们这边也一盆花都拿不出来了,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呀。

    邓素素一低头,十分惊讶的发现了这个问题。

    而另一边,小丫鬟快步朝湖另一岸的凉亭奔去,远远的只能依稀瞧见几个锦衣少年的模糊轮廓。

    ☆、第16章

    谁家少年

    许家的二公子许令杰正在凉亭里忙着观棋,听了丫鬟的来意便头也没回的一挥手:“不成,我这白玉蕊是拿来与诸位公子们品评的,岂能给你们小姐揪来扯去的玩耍,去去去,这正下棋呢,别来打扰。”

    丫鬟哭丧着一张脸:“姑娘们已经改文斗了,说武斗是辣手摧花。”

    “嗬,她们还知道呐”,许令杰笑了一声,抬头往湖对岸望了一眼随口道:“那也不成,你们姑娘不是自带了花么,叫她自比去,我......呀呀,裴小白,你输了一子半!”

    被称为“小白”的少年依旧低头看着棋盘,声音有点漫不经心:“我虽只比你大了两个月又三天,但论辈分,你应称我一声‘二表叔’,东原小侄,礼不可废。”

    许令杰牙疼地“嘶嘶”两声,却没找到反驳的话,一扭头见那丫鬟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带來的那盆白玉蕊,不由道:“是哪家的小姐赢了?都带了些什么名贵的花来?”

    小丫鬟往亭中觑了一眼,低声回道:“眼下正跟郑府里的七姑娘斗着.....。”

    许令杰一哂,回身走到正跟刺史家张公子说话的郑泽昭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嘻嘻笑,

    “信芳,原来是你家的七妹妹,那我得帮你,来来,你把我这花搬了去,赢了不算,输了.....就给赢家当彩头儿!”

    话是这么说,不过他那神情显是对自己这盆白玉蕊很有自信。

    小丫鬟答应着,忙不迭地上前抱起花盆,小心又匆忙地跑了出去。

    郑泽昭淡淡倪着许令杰:“你自要相帮你妹妹,同我有甚干系。”

    许令杰一翻白眼:“她们女孩子间比比闹闹当是无妨,省得大人们又要拿咱两个开说,信芳你不是不知道,我日日被迫着和你较个高低,压力大啊!”

    他说着竟毫无预兆地掩袖呜呜大哭起来。

    众人:“......”

    郑泽昭与他一处读书,连学舍都是相邻,早熟得不能再熟,遂也不理他。张公子却是个腼腆的人儿,没见过许令杰这般,此刻见状忙起身磕磕巴巴的劝:“这个,这个,东原兄啊......”。

    他话未说完,一颗樱桃狭风而来,“啪”地一下正打在许令杰的额头,樱桃汁水顺着鼻子流下来,许令杰立刻不装了,跳起来怒喊:“裴三郎!”

    “说了礼不可废,叫二表叔。”裴云铮一手拈着颗黑子,另一只手却虚空的停在那里,待下完那颗黑子后才拿起一旁的洁白丝帕仔细擦起手来。

    许令杰:“......!!!”

    对面对弈的人便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云铮确定要走这一步?”

    裴云铮正待答话,许令杰眼珠一转,两步蹦到跟前,一把抱住裴云铮,低头就往裴云铮衣领上蹭,一边蹭一边喊:“二表叔.....”。

    裴云铮:“.......”

    众人:“.......”

    许令杰脸上的汁水立时都蹭到了裴云铮的衣服上,他还不满意,又拿手在上面抹了两把,方直起腰跳开。

    角落里站着的小厮惶惶然地看着这一幕,眼见自家公子脸色一变,极力咬牙忍耐,站起身朝着对面的人微微点头:“郡王,云铮输了。”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眉如墨画,目似点漆,一身千户紫绣银线点祥云纹交领长衣,腰束一条黛色暗纹印花锦带,右边挂一方元宝如意锁的玉佩压袍,而左侧却佩着一把含光剑,不动如松的身姿显现出习武之人所特有的精气神。

    “云铮,你是叫令表侄扰了心绪。”毅郡王徐璟要笑不笑的说。

    许令杰:“.......”

    张家公子一看裴云铮是个要发火的情状,忙上前道:“不妨不妨,云铮兄若不嫌弃先到我那里换件衣裳,不远的,也就几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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