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新煎的老豆腐油汪汪的,带着焦黄,一咬下去外层嘎吱作响,辣椒粉孜然粉撒得正好,引来咕噜咕噜一阵腹中作饿声,齐娘子循香前来,却见了这两个花枝般的丫鬟,唬了一跳,拉她出来问。

    “这是哪里买来的?”

    “我哪有钱买这个,是别人送的。”

    “你收她们作甚!”齐娘子气道:“你瞧瞧这娇滴滴的样子,哪里是给你送这做活的丫头,分明是瞄着你家大爷呢!你便伺候着她们,捧出两个妾么!”

    池小秋这会才恍然大悟,咬牙气恨恨之余却还记得钟应忱的话。

    “可这是一个老大人家送来的,若推回去,平白下了脸面。”

    齐娘子道:“找个由头送走,别听那两个哭天抢地来求来闹的,都是诳你这不知道宅子里事的生嫩新娘子,是来做什么的,她们心里头门清,打量你年轻不知事,好上脸呢!”

    知道是给钟应忱备的,池小秋反倒更沉得住气了。

    可钟应忱只回家两天便忍不了了。

    他每日里紧绷着精神,旁人说什么事都看在眼里来回掂量,只有回家时能放轻松些,结果迎头遇见这两个扇香风的,左右围着花蝴蝶一样地转。

    他一沉下脸,格外吓人,终于将那两姐妹远远隔了出去,回来便和池小秋说:“明天…不,今天就让她们回去!周家那里我自有话说。”

    池小秋甜甜应了一声,心里头已拟出了好几样理由来赶这两人出门。

    次日,这两姐妹再过来,就迎来了池小秋专门准备的找茬游戏。

    “你会做什么菜?”

    其中一个挺了挺胸,颇有几分自得:“南北菜色都做得。”

    池小秋便静看她打花刀,过了一会,自己拿过来将豆腐雕出了一朵白玉兰,又向另一个丫头道:“若要下厨,先把指甲给剪了!”

    她们那两管水葱似的长指甲是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涂上了豆蔻艳丽多彩,怎么舍得剪了去,便拿别的话来打岔。

    一天之内,池小秋带着她俩将重活通通做了一遍,因前两日格外好说话,这丫头便大胆了许多:“奶奶,我们并没学过做这些粗活…”

    等的便是这一句,池小秋立刻沉了脸:“这粗活我能做得,你们做不得,难道便等着我天天来养你们不成?我这里可留不得你们了!”

    她这脾气发得突如其来,两丫鬟还在愣着,还想再使上哭求这一招,就让池小秋一手拎着一个,找了她两个每日回去的宅子,撂了回去。

    等那婆子找上门来,池小秋已托了齐娘子找了个做白日短工的张嫂,上午来,下午走,跟着烧火打水做饭。

    因此便得以抢在那婆子跟前说:“我这庙小容不得大佛,她们都是金贵人,只能做些细致活计,我每日活多,总不好还要做双份工来伺候她们,招了张嫂正好。”

    婆子哑口无言,可周为礼属意她送人过来,本就是为了想找几个自家府里人,能拢一拢钟应忱的心,可有哪个养来做妾又能入得爷们眼里的人,惯做这些粗活的?

    只得怏怏回去。

    日子终于归于清静。

    再过得几天,钟应忱回家时拎了两只三清楼的烤鸭。

    三清楼选的鸭子十分精细,平日吃得是什么,养到几个月大要够多少斤才能宰杀,都有讲究。鸭子去了内脏,仍旧皮肉完整,整个挂起来烤制,火候把握需要十分精确,而将鸭子慢慢烤制而成的炭火都是果木而制,因此令这烤鸭吃起来有淡淡果香。

    油纸包一揭开,两只烤鸭弯着脖颈,颜色是让人垂涎欲滴的枣红色,皮酥色亮,油脂烤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焦香而不腻。鸭肉清淡细嫩,又比炖煮的做法多了几分肥腴,使得里面的肉吃起来多了油润。

    池小秋顺手擀出薄薄面饼,刷上夏日晒成的西瓜甜酱,若是吃皮就撒些洋糖,若是连着皮肉裹在一起,就少不了些黄瓜条葱白等来解腻。

    池小秋拿出了一瓮自己酿出来的酒,只给钟应忱在最小的酒杯里斟上一半。

    两人都不再提周家的事。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真相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近。

    京城的冬日比柳安要冷得多,干松松的冷,一刮起来风就不能开窗子,必须将栓子插得十分结实,不然就会被陡然过来的风吹开彭彭作响,屋里面好容易依着毡帘和熏笼才能留住的暖气,就会被吹走大半。

    池小秋从未过过这样冷的时候,整日猫在屋里,或是在厨房里,那里有火,总是冻不着,或是跟着齐娘子在熏笼旁坐着,一个做衣裳一个拿模子切果糕。

    这样的时候,门口有人来唤时当真是不舍得动弹的。

    偏偏看门的人连声唤:“钟娘子,有人来找。”

    这样的天气徐晏然是不会出门的,京里没有旁人,谁会来找。

    官舍不是里头人点头万不敢放人进来,池小秋恋恋不舍离了熏笼,裹了厚棉袄,才往门口一探,就亮了眼睛。

    “师傅!”

    薛一舌瘦了许多,一脸疲累,看见池小秋时肃然的神色终于和缓了一些,来了外客,齐娘子已然避了出去,他一边进来一边问:“钟小子何时能回来?”

    池小秋心里咯噔一下。

    他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明显是一路从柳安快马加鞭赶来的。

    池小秋请人往刑部当值处递了消息,钟应忱便寻个空告假早早回来了。

    薛一舌再三确认了四周有无闲人,这才缓缓开了口:“秦司事让人送信来过,说有几路子人在柳安查你的底细。其中桑家已去了你们原来的家乡。”

    他望向钟应忱:“那边该堵的口子,你可都堵了?”

    钟应忱敛眉:“桑家?”

    桑罗山也在京里,虽考中庶吉士,却在礼部观政,两人几乎连面都没有碰得,又为什么会想起去柳安来打探他的身份。

    薛一舌接着道:“除了桑家,还有京里的周家,另有一路子,行踪甚是隐秘,有些宫里的路数。柳安好说,可信州…”

    他打量着钟应忱:“你可上了黄册?”

    钟应忱沉默半晌,才道:“丰罗几年前大灾时,曾有流民占了县衙,连着库房一同都烧了。”

    “县衙里面虽没了,南边黄册库里定还有。旁人尚可,宫中那位只消一查,便能知道。”

    薛一舌讥讽道:“你上京时便该想好,如今引来这么多人,你待要如何?”

    他冷言冷语:“你若是没法子,莫要带累了我徒弟,我现带着小秋丫头走,凭着薛家的面子,也没人来找她一个小丫头的麻烦。”

    “不行师傅,我不走!”

    女大外向的池小秋把此话当真,连连摇头。

    薛一舌现被拆台,只能气得干瞪眼。

    两人都看向了钟应忱,等着他来做下一步决定。

    第180章

    入狱

    钟应忱目光攫住案前那张纸,

    所有铺开的计划在心里急速地划过。

    到目前为止,一切事情顺利地出乎他的意料。

    周为礼似是掐定了他什么事都没查出来,也不再怀疑他逐渐软化的态度是真是假,

    有时两人一同出去,

    竟很有几分祖孙两代和乐融融的样子,

    甚而有那么一个瞬间,会让人有几分恍惚,

    好似这六年的沟堑不曾存在。

    可钟应忱一刻都不会忘记,周府的人曾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

    心里越恨,

    面上就越能笑得出来,

    他一点点算计着,像蚕食桑叶,以润物无声的姿态,

    让周为礼放心大胆地去处理更多的线索,

    他便可让人跟在后面,离那个晚上的真相更近一步。

    周家往柳安去查这几年他的底细,

    本是意料中事,

    可桑家插手其中,却让这一摊水变得更浑。

    他久久未说话。

    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终于寻到了证据,只差这最后一步!

    阿娘尚未瞑目,他没有任何理由退却。

    “薛师傅,

    第三路人,可确定是宫里的手笔?”

    “确认无疑。”薛一舌果断应道:“皇家自有暗卫,

    里中人如何,薛家还是知道一二的。”

    一个个对策在心中浮现,

    又一个个被划掉,他前后思量,终于还是留下了最冒险可又最不能不选择的一个。

    池小秋还在恨恨:“早知道桑家是这样人,就该赶那个破房子出店!”

    她亲拟了菜单,还另作了一份花签给那桑夫人解闷,这会看来,分明就是一腔好心喂了狗!

    才骂道这一句,池小秋自己呸了两下。

    狗这么知礼懂事,哪能这么辱没了它!

    “无事,两方人难免针锋相对,最是难办,可若有了这第三条路子,倒现给我递了一个空子。”

    钟应忱拿定主意,将神色放得格外轻松,站起身来:“这官舍太过狭窄,我去后街定个客房,给薛师傅歇息。”

    池小秋这会才活泼起来,也站起来:“我把中午做的饼子给师傅热一热。”

    屋内只剩两人,薛一舌才问:“你可有十分把握?”

    钟应忱坐到书案前:“只有三分。”

    狼毫笔轻点沉墨,迅疾在纸上写下行行工整字迹,不过片刻,钟应忱搁笔,将那封纸交与薛一舌。

    “你这是…”薛一舌才一触到那上面的三字,墨色沉沉偏灼人心,将他烫得往后一退,怒道:“你是在拿自己做赌注么?”

    在他的怒视下,钟应忱站起,安然道:“薛师傅,若是赌了,尚有生机,若是不赌,我便无路可走。”

    他重又将那信递过来,温和地笑了:“我可以赌,可小秋不能赌,她还很年轻,有许多菜要尝,有许多地方要走,还有池家的招牌挂在心上,有我很好,无我亦可。”

    薛一舌心一颤,声还硬着:“你既想得这样清楚,当初就不该招惹她。”

    “薛师傅,若是人都能控心于己,便不必有圣人规训,亦不必有刑堂律法,钟某,也不过一介凡人。”

    能反复推算人心,却算不过心头一点悸动。

    薛一舌将那张纸塞进袖子里头,哼道:“明日不就是朝会?成还是不成,不过只剩这一日功夫,你有闲心写这个写那个,倒不如好生睡觉,攒足精神,明天去面陈圣上。”

    池小秋走动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离门口还有老远,两人就颇有默契,转了话题。

    “我送师傅出门去,前儿刚想了一个酥油方子,正好帮我瞧瞧。”

    池小秋同薛一舌半年不见,定是想得厉害,天还大亮着,街上走动人多,钟应忱难得大度一回,点头笑道:“莫要回得太晚。”

    薛一舌原本担心池小秋嫁了人,又往这京里来,该是荒废了手艺,不想她反倒多见了许多北地菜色,记录留意了许多各地食材,已能自己编出不少菜谱来。

    池小秋活泛,精神又足,好容易抓到薛一舌,恨不能将每日所思所想都尽数同他挨个道来,开始时还听得欣然,到底年纪大了又连着奔波好几日,等池小秋说得口干舌燥之际,他已经靠在椅背打起盹来。

    这徒弟也体贴,又让伙计帮忙擦脸,扶上床去,甜甜道一声:“师傅好睡,我明儿再来看你。”

    已快到了宵禁的时候,池小秋站在路边,趁左右无人处,拿出那封书信来。

    她费了许久时间,正是为了拿出它。

    同钟应忱呆得久了,肚里也有不少墨水,上面的字正是馆阁体,十分好认是谁的字迹,亦不难读。

    钟哥确实不负状元之才,连和离书也能写得这样文采斐然。

    可真不凑巧,偏碰上了这样的娘子。

    不过嚓嚓几下,这封脆弱的纸张就被轻而易举撕成了一片片,放在火匣子中付之一炬,连个残张也没留下。

    她池小秋,脾气犟,心眼直,认定的人不后悔,点过头的路不回头。

    想撇下,连窗户都没有!

    第二日,钟应忱起得早,鸡都不愿叫的时候,他自己不得不起来当值不算,还将池小秋也推起来,认真地跟她建议:“你要不要去高家住上几天?”

    “我听高兄弟说,他甚是想念你。”

    池小秋木着脸看他一眼——高溪午就是有这个想法,也必是不敢当着钟应忱的人的面说的。

    世上最长的路,就是钟应忱的套路。

    可谁让她被吃得死死的。

    叹口气,在这个节骨眼上,池小秋不会让钟应忱有半点分心,她十分配合地洗脸穿衣,送他出门前,难得温存了一回:“你要好好回来。”

    “好,”钟应忱点头,还跟她琢磨:“我今儿回来得早,顺路走南街胡同,你是要安风娘铺子上的肉龙还是要旁边曹婆婆家的松节糖?”

    “都好。”

    只要是你带回来的,都好。

    池小秋都不知一天过得这样漫长,像有一根细细的线扯着狂牛一样的时间,想让它往前踏步,它偏要往后面挣去,化作杏子树光秃干巴的影子,日光不转,影子就不动。

    高家离官舍只有两炷香就能走到,但它就在那里,什么时候都能去得,唯独今天不行。

    夜幕降下的时候,池小秋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

    她没能等回钟应忱,但等到了齐娘子的消息。

    官舍其他的住户都避她老远,唯独齐娘子趁夜悄悄敲开她的门,眼中满是焦虑同情,攥住她的手安慰:“你不要慌不要乱,好生想想,到底之前得罪了谁,这冒籍科考的罪名可大可小,可如今是让人在朝会上直接捅了上去,便只剩下是真是假了。”

    她又重重叮嘱了一句:“若要找人,必要擦亮眼睛。”

    池小秋还能笑微微答她:“谢谢姐姐。”

    这会,凡是能愿意冒着风险同她说这些的,都是一辈子的朋友。

    没等过当夜,高溪午和徐晏然便坐车过来接她:“这里人多口杂,消息难递,不如我们那里独门独院,关起门来好商量。”

    池小秋等呀等,终于等到了钟应忱托薛一舌带出来的口信。

    “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齐娘子,高溪午和薛一舌从各方带回来的消息拼凑在一起,让池小秋堆出了那□□会时的情形。

    这不是第一个人上题本,参奏钟应忱冒籍科试,先前的被压中不发,这次朝会之上,上书的是桑罗山。

    池小秋对桑罗山了解一二,这个人,性子狠,若不是有十全把握我,万万不会自己跳进这个坑里。

    事实却是如此,他给出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人证物证俱在,足以证实,钟应忱来到柳安县之前,根本不是信州风罗人。他录于柳安黄册上的原籍,经查认,无人认得他。

    科考冒籍已是大罪,事涉欺君,更是不赦,当场便拿了人入狱。

    无怪旁人对池小秋避之不及,此事一旦落实,足以牵连家眷。

    高溪午反应同池小秋当初仿佛,攥着拳头一下捶下来:“这桑小子,分明是狗娘养的!”

    池小秋看着薛一舌神色,心却渐渐安定下来。

    “此事要查也好查,金陵的黄册库重兵把守,一旦入库再难拿出删改,一一比对便可。”

    薛一舌说得慢悠悠的:“此时人在内狱,旁人插不上手,是件好事。”

    “可内库里…”池小秋还在挂心。

    薛一舌打断她:“你只想想,为何第一个题本,今上压中不发?”

    池小秋一点便通。

    黄册旁人改不得,可有人能改得。

    “可那位…”池小秋悄指了指:“为什么…”

    “小秋,你可知道钟哥是谁?”

    薛一舌眯着眼,意味深长道,头一次说了钟应忱好话。

    “从开朝算起,连中三元之人,不过两个,历朝数来,不过六位,二十以下者,绝无仅有。”

    “钟哥儿拿出的筹码,便是他一身才华!”

    第181章

    敲肉羹

    吴家酒楼里,

    正有个相熟的客人拉着伙计不悦质问:“这豆腐皮怎的变了个味道?上月刚上新的菜单子上全没有?小爷也是你们这地儿的常客,这第一次带兄弟来喝酒,就怠慢至此?”

    伙计连连赔笑告饶:“实是我家后厨的大师傅家里遇了急事,

    这几道菜若非她是做不出好滋味的,

    却是小店的过错,

    这盘金豆腐便算饶给爷的,再送一壶桂花酿,

    可好?”

    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只得悻悻整了衣裳:“那就速速送上来罢!”

    刚坐下忽又问:“那大师傅何时能回来?定了日子我再请人过来吃酒!”

    “谢爷盛情,

    只是这却不好说,

    极要紧的事儿,哪有什么准呢!”

    桑罗山自斟了一杯酒,垂眼掩去唇边冷笑。

    何时回来?

    怕是回不来了。

    他自小长这么大,

    本该是众星捧月的,

    偏在池小秋钟应忱这里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状元让他拿了去,美人让他娶了去,

    倒是整个镇里,

    人人都对着钟家青眼相加,欺人太甚!

    可是老天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钟应忱处处谨慎,

    却不知落后三年进四羲书院,周围多的是同他相好能通声气的人。官话说得再好,总有些言语能露出些缝隙,在哪里长大,

    便让哪里的水土风貌浸染着,节令口音惯用语样样都是破绽。

    巧之又巧,

    当他百般不甘愿遣人去信州风罗打听池小秋亲事时,正能遇着同池家相熟的街坊,

    从灾难中逃脱出来又费力回乡,生活困苦银钱动人心,不过稍使些手段就能池家祖上三代的底细都问清楚。

    一连问了十余个人,口风都惊人的一致:池家的独生闺女,从没定过什么亲。

    那么钟家又从何而来呢?

    桑罗山兴奋不已,加派了人,甚而动用家里的关系在信州查了整整一年,终于可以确定,这个钟应忱所言的家乡,纯是子虚乌有!

    纵使衙中文书因乱而毁,总还有田地契纸,族籍家谱,而在钟应忱与同窗所述原籍之事时,他未能找到此地任何钟姓之人,与钟应忱一般形容年纪。

    接到消息的那一天,他伫立于院中,彻夜难眠,一如整个镇子都往云桥争相去看解元郎的三重门的时候。

    积攒了数年御姐心头的愤懑,到此时,终于有了些微纾解。

    算来,钟应忱已入狱三四天了。

    漫不经心撇去碎茶,饮了一口,顺手放下一串铜子,桑罗山起身行出。

    钟应忱自入京以来便十分高傲,总视旁人的拉拢暗示于不顾,却不知党争之事,哪有什么独善其身,若不择一端而入,便如身处风暴旋涡,徒碍人眼。

    他只需轻轻推一个破绽出来,便有的是人四处角力,想置他于死地。

    不知到那时,当初对他不屑一顾的池小秋,又是何想法呢?

    桑罗山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大步向前走去。

    旁边的小厮低着头,眼中疯狂快意的神色就这样被掩了过去,无人知晓。

    离着桑宅还有些距离,桑罗山便皱了眉。

    桑家豪富,为了不招人眼,未在京里置产,但租了一个两进大宅,中间还有个小小花园,来往的人也知道是个寻常人家惹不起的官家户,今天却又许多头缠方巾的妇人都挤在宅边四处来看,还有不少挑担的摊贩,也掂脚伸头,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桑罗山最厌烦俗人靠前来脏染了他的宅子,当下沉了脸,小厮知道端的,忙服侍他避了众人往一清净处站着,赶着跑去问了两句,再回来时喜笑颜开:“大爷,却是宫里传下旨来…”

    好似不便明说,挤眉弄眼暗示道:“天大的好事,大爷一去便知!”

    做惯了粗活的人,力气也大,半扶半挟着桑罗山往前走,与平时全然不符的急切,因心里好奇,他便也身不由己跟着入了门,才进前来,便知不好。

    来的分明是锦衣卫,四处都备翻得乱七八糟,冷眼看他便向左右道:“戴上枷子,先拿进去。”

    小厮机灵,将他往前一推,立刻松了手,退到后面去,看着面容扭曲的桑罗山一路被押走,肆意地冲他笑了起来。

    “你…你这贱奴!”

    愤怒至极的大骂并没有让他不安,待桑罗山定了罪,满府里都会被发卖,他自有亲人来给他赎身。

    不过几天,整个京里渲染得沸沸扬扬的状元冒籍案便迅速作结,诬告者被仗刑流放,状元无罪放归,且授职巡按御史,重得荣光。

    普通人为这一桩看来是极清白爽利的除冤案拍手称快,朝中人却接连上书,指责年轻的皇帝未通过内阁户部便擅自授官,且即使是状元,方入翰林院未及一年,便予以科道重责,不合规矩。

    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向皇帝案前,却并未动摇他的决心。

    明眼人一看便知。

    长大的皇帝,已经决意要收权了,而对抗,虽早已开始,但明显到让人难以忽略的地步,还是头一次。

    池小秋是用能媲美一桌大宴的美食来迎接钟应忱的,徐晏然陪了池小秋几天,终于见她有精力折腾起来吃食,和高溪午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池小秋知道坐牢的滋味,吃不饱睡不暖,每天提心吊胆,才从外面接了钟应忱,她便熟门熟路直接揭开食盒盯着他来吃。

    “这是什么?”钟应忱眼睛都在她身上,连笑都是暖意融融的,十分欢喜的意味。

    “敲肉羹,”池小秋无暇理会别的,埋头找勺子,急道:“我出门前拿了的!”

    “这不是。”

    钟应忱从她手里抽出来,在碗里搅了搅,滑润略稠的肉羹也跟着转,池小秋为了让他心甘情愿把肉吃下去,拿话来吓唬他。

    “我不知选了多少条猪腿肉才选中的!捶了半夜手都酸了,才把肉锤好,里头的豆腐丁香菇青菜笋丁,都是花了许多钱才从南边的货船上头买来的,一碗加上人工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

    钟应忱看着这碗“二十两”的肉羹,忍住笑,一勺一勺吃下去,另一手顺便拎过来另一个食盒:“都是宫里的点心,今早上送来的,还热乎着。”

    桃酥花开重瓣,巍巍若枝头初绽,水晶荷花糕琼脂如玉,封住一朵并蒂莲,栩栩如生,夹层的蜂蜜桂花糕,木樨花点点灿黄,仿佛凝在蜜中,一盒子糕点几乎集齐四季二三十种花卉,倒像摆出个花园,尽态极妍。

    池小秋惊叹之余便是纳闷:“你在牢中怎有这个吃?”

    薛一舌冷哼道:“你心疼他做什么?他在内狱里,过得比你还好呢!连被子都是绫子的,可别擦出一个印子来!”

    池小秋翻开他的被子,果真如此,不由十分羡慕。

    同是坐牢,这镇子里的和京里头的,待遇也十分不同。

    心上一块大石头彻底落了下来,皇帝既然好吃好喝养着他,想必别的事是不会追究了。

    钟应忱抬了薛师傅两句才问:“桑家那小厮,可赎出来了?”

    “给了这么多银子,还赎不出自个,傻子不成!”薛一舌喟叹:“想来在那桑家也受了不少的苦。”

    若不是有那小厮偷使人去报信,他们未必能提前察觉到桑罗山的举动。

    池小秋想起原来在桑府里,不过一个疏忽便要被卖掉的丫头,不由气愤愤。

    钟应忱拍了拍她:“如今桑家算是倒了,那樊洲距京约几千里,边地苦寒,娇生惯养的人,便走不一定能走到,何况还要带着枷子镣铐着人押送。”

    钟应忱笑意冰凉。

    这样几次三番来打他媳妇主意,真当他是个死人不成么!

    “咱们几时回官舍?”

    “不回了,我已同高兄说好了,着人收拾了东西,都搬到高府来。”他放柔了声音:“我过些时候还要再出一趟远门,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你同高家弟妹常伴一处,也便宜。”

    “你怎么又要走!”池小秋大惊,攀着他胳膊:“我也一起去!”

    “又傻了,我有公务,怎好带家眷?”钟应忱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小声安抚:“你去了,我还得顾着你,你便在家好生呆着,我也放心…”

    薛师傅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们,这车上还有外人。却见钟应忱恍若未闻,又许了她许多话。

    哼!果真是酸儒!听得人牙疼!

    薛一舌气呼呼掀起帘子,马车已渐渐停在街边,几个小厮簇拥着两人就站在官舍门前。

    一个面沉似水,一个脸带急怒。

    薛一舌霎时冷了脸,帘子被刷得放了下来,他用下巴点着外头示意:“有人来寻你了。”

    钟应忱脸方沉下片刻又换上平和神情,先下了车,故作讶然:“老大人怎的来了寒舍?”

    “你这孽障还不…”

    周为礼猛地回首怒视着周大老爷,将他的话逼了回去,才转身示意道:“进去说罢。”

    池小秋下车都是用蹦的,可但凡钟应忱在,总不让她从高处往下跳,总得先下车再抬手接了她下地才行。

    周为礼静看着他这一番举动,于旁人不在意处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池小秋。

    “这便是…你媳妇?”

    第182章

    劝告

    几人进了官舍,

    钟应忱便想将池小秋支应出去:“前日新得的云雾茶拿来给老大人泡上一杯茶。”

    却让周为礼阻住了:“不是外人,不必空忙了。”

    他这会又很有一个祖父的样子了,收了方来时阴沉沉的模样,

    颜色平和,

    笑容温煦,

    用目光示意池小秋坐在桌案边。

    本就狭窄的屋子挤了这四个人,且还有个周大老爷,

    虽慑于周为礼之威不能出言大骂,可横眉竖目怒视过来的眼光让人很难泰然处之,

    处于下风的那两人大约要有些坐立不安。

    可当周为礼看向池小秋时,

    不由一顿。

    这小姑娘低头垂目,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该是个温软性子,

    可交握在膝前的手指却十分活泼,

    小动作不断。

    周为礼便下了结论:钟应忱在外头聘的妇人,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

    否则绝不会在长辈面前作如此无度之举。

    却不知池小秋正跟自己较着劲儿,

    让手乖乖放在膝上不要挥拳把周大老爷打成个独眼龙,

    管住想要往左把道貌岸然的周为礼踹翻的脚,还要命令不屑的表情稍微往里收收,

    别让旁人瞧得那样明显。

    气势上没能压住,态度上好似也没什么作用,周为礼略一沉吟,旁边跟的人早已有十分眼色出去守着,

    他这才缓缓开言。

    “圣上是如何许了你的?”

    钟应忱也轻轻一笑:“老太人这话,倒让晚辈有些不解了。”

    他这含混不清的态度周为礼心底里的怒气又添一重,

    前段日子他百般笼络,本以为于情于意早已将这小子说动,

    不想又让这事插了一脚。

    都是这个冒失的桑罗山!

    可这怒气里还有些骄傲,虽说还是容易被恩惠迷了眼睛,可能让各方人博弈拉拢,已是难得。

    到底是血脉之亲,这才像是他的孙儿!

    嫌恶的目光在周大老爷跟前绕了一圈又收回来,想着周家自他之后无支应之人,态度又放得和缓,甚而已经有了苦口婆心的感觉。

    “你也不必觉得能瞒得过。论这科考位次,阖家自是没人能比你得过,可要看这官宦之事,我这二十多年,看得事不知几多!你只以为一身才学,能博得各处青眼,又有些清高性子,觉得严大人已是炙手可热,倒不如投向圣上做个纯臣——圣上如今正是用人之时,想必费了心力来许你。”

    他故意停了停,想等着钟应忱露出些许反应,却见他只是端着茶托,静静看来,只好继续说下去。

    “你糊涂!”

    “我只问你,朝中百万大军,若无兵符印信,严大人能动几何?”

    钟应忱慢吞吞道:“一卒难调。”

    周为礼冷笑道:“若是前朝,尚需担忧择群即择主,严大人无兵无卒,还需造反么!既是不能,你站与不站又有什么担心处。”

    “既是如此,我不站与站又能如何?”

    这便是挑事了,周为礼噌得站了起来:“你同我打什么花架子?难道读了十几年书的状元郎,不晓得文官同皇帝是何干系!若是圣上仁厚礼贤,臣子自然尽心辅佐不能妄言,若是圣上刚愎自用,做臣下的便该直言上谏!”

    “年少天子自有锐气,却全然不晓得体恤民生!他当真以为丈量土地有多么容易么!可知税赋谁人来收,乡间诸事谁人调停?可知晓每涨一分田税,百姓便要多刮下一层皮?可知晓若乡绅小吏心存积怨,夏秋两季税粮便能将恒产不丰之人逼得家破人亡?!”

    钟应忱看他高谈阔论,心中却总想发笑。

    周为礼果真是腹有成算之人,推出他性情,便单拿这一件事出来糊弄,却全然不提,南江临充安怀等江南千里沃土,民田税轻,都被归入了何人册下,严党凡能坐得高位的,又有几人手下干干净净?

    他对上周为礼时能占上风之处,大约就是对方仍旧轻看了他——或是心安理得,便可将当初船难一事揭过。

    可他说不得还要出京半年,这脸面不能眼下就此撕破。

    “老大人也该得了信儿,往南江清查田地的人只查出了些畸零地,并无所获。”

    钟应忱笑着:“不瞒老大人,圣上心气高,这会打了脸,这个坎他过不去。当日圣上曾言,若我能将南江鱼鳞册重清一遍,这一关他自会保我,可南江——”

    他看着周为礼,慢慢道:“太难查。”

    周为礼好似被无声一击,刚才的话言犹在耳,这会钟应忱这般说,分明是知晓对南江境况一清二楚,咳了两声,正要说话,又让钟应忱轻描淡写挡了去。

    “哪个大族延绵百年,不以田地为本?既然已成仕宦,自然要为族中考虑,历朝如此。可圣上才二十,只硬查一回南江却这样作结,怎能没有气性?脸面上怎么下得来?老大人也该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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