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孟佳期朝窗外望去,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雨已经下大了,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如霜如雾。

    她心底难得地,泛起一缕烦躁。因为这不得不被困在雨中的困境,还是和一个自己不熟的,阶层差异十分之大的男人。

    相比起她的烦躁和拘谨,沈宗庭一派闲适。

    他修长的、骨筋分明的手指从岛台侧方摸出一瓶冰水。

    “要不要喝水?”他问她。

    “不用了,谢谢。”孟佳期说。陌生人给的水,她可不敢随便喝,哪怕水没有开封过,也是一样的。

    他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无所谓地笑笑,拧开瓶口,自己喝了。

    余光里,孟佳期注意到他的喉结,饱满而锋利地滚动。他喝水喝得很随意,有几滴水珠顺着他流畅清晰的下颌,直滚过喉结。

    这时,她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再度震动。

    不用想,肯定是莫柳女士打来的电话。她妈每次问她要钱,都问得很急,不把钱搞到手不罢休。

    在这狭窄密闭的空间里,孟佳期并不想接她的电话,干脆地将她的电话挂断。

    挂断后,那电话立时又响起,“嗡嗡”的震动声,烦得像一只绕着人打转的打转的声音。

    “接,不要紧,你随意。”

    沈宗庭的声音响起。他握着那瓶水,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瓶身,按得很用力,这时他已经想起,似乎在台上时,也是这样突如其来的震动声。

    似乎,这震动声,让女孩心神不宁。这一刻,他似乎有点明白,她的失手和慌乱。

    她不是故意的。想到这儿,他手指微屈,浅浅地摩挲大鱼际肌上那处交叉的创可贴,其上粗糙的布面,一下下地刮扯着他。

    难得地,沈宗庭对眼前的少女产生了想要深入探究的欲望。

    烦躁(小修)

    “不用了,我回条信息就好。”孟佳期窘迫地开口。要她如何在他面前接听电话呢?

    一接起,想必就是她妈殷殷切切、哀哀戚戚的哭声,这哭声,会把她最难堪的内里抖露出来,孟佳期就全然抗拒。

    她再度挂断电话,在微信上给莫柳女士回消息。

    「我现在不方便,半小时后再打给你行不行?别打电话过来了,你再打,钱你休想拿到手。」

    似乎她的“威胁”很有效,莫柳女士没有电话再打过来。

    这时,窗外的雨也差不多停了,孟佳期不再耽搁,和沈宗庭礼貌道别后,转身下了车。

    她同他道谢,下了他的车。

    车门敞开,飘进来细密的雨丝,她走进雨里,雨丝在她乌发上洒上浅浅的糖霜。

    合上车门之后,那缕清冷的冰霜玫瑰香,也渐渐地远了。

    沈宗庭若有所思,望住她走远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礼堂旁边一处24小时银行。

    -

    孟佳期把一万港币兑换成RMB,对着其后的小数点数了又数,转过去给莫柳女士。

    她妈立时点了接收,同时发一条消息过来:“期期,今年过年回家不?你小姨说,好久没见你了。”

    “到时候再说。”孟佳期回复。

    新年,对她来说没什么好过的,冷冷清清。

    孟佳期再度回到礼堂,忽然看到一辆熟悉的宾利欧陆大剌剌停在礼堂门口,心里暗暗觉得不好。

    果真进了礼堂展厅,这时颁奖典礼已经结束清场,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服设院的老师和学生。

    “开个价,这件衣服我买了。”正装组展台旁传来陆彬的声音。

    孟佳期赶紧挤过去,只见陆彬靠着展台的玻璃罩站着,手指指着她设计的那件关门领大衣。陈千枝老师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只是平直的嘴角显示了她的不悦。

    “先生,按照赛制规定,参赛获奖的衣服均由设计师本人领回。其中有代表性的服装,会经由评委选定,归入博物馆展览。”陈千枝笑着重申了一遍。

    “开个价就行。”陆彬不耐烦道。

    “老师。”孟佳期站定在陈千枝旁边。

    这时,陆彬也看到了她。眼神里有光一闪而过,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她衣服和头发被淋湿,那湿漉漉的样子,倒像美人出浴。她总是,不分场合不分情况地,勾起他最原始的本性。

    孟佳期就这么站在陆彬的视线里,感受到那视线中几乎毫不掩饰的色意,心中一阵恶寒,恨不得当场摔他脸,只是发作不得。

    “妹妹仔,想不到你还是个才女。这件衣服我买了,权当对你的一种奖励。”他话说得轻佻,“十万港元,怎么样?”

    他报出价格后,礼堂里老师和学生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十万港币,这可是奢侈品牌的名牌设计师作品,才有人问津。

    孟佳期这件作品再怎么优秀,都不过是新人设计师的初出茅庐之作,根本不值这个价。

    一时间,众人看向陆和孟的表情,都有些暧昧起来。合着这是一出纨绔追爱、高调示爱的戏码?孟佳期这是要攀上高枝了啊。

    这出戏码里的男女主角,也都是全校闻名的人物。陆彬长期开一辆欧陆,在港大读MBA,家庭背景雄厚。在他眼里,所有漂亮的女孩都是可获取的性.资源。

    孟佳期来自内地,样貌和身材都是顶尖,让人看着就挪不开眼。美人窗下是非多,饶是她静默内敛,也有不少人暗地里猜测,她是不是在钓条大的。

    陆彬这番话,也相当于把孟佳期逼到了一个境地。她要是接受了这个报价,那第二天,全校的人都默认她和陆有一腿。

    如果不接受,就是在大庭广众下拂了陆的面子,后果就是得罪陆彬。

    孟佳期轻轻吸一口气,敛去眼中的恶寒,决意委婉地拒绝。

    前二十年的生活已经教会她,硬碰硬,得罪太多人,难过的还是她。

    “陆先生不要抬举我了,这件作品,不值这个价格的。”

    “我欣赏你,喜欢你,才给你这个价,是不是?”

    他特意把“喜欢”和“欣赏”咬得很重,也有将她划入他名下的意思。

    他现在,越发想得到眼前这个女孩了。要说喜欢,其实并没有到多深的地步。但就是这样,对于自己得不到的,就越是执着,越是想证明,越是想征服。

    孟佳期的几次三番拒绝,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他的话,越发让孟佳期难以下台。礼堂四周,重新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不用想,话题的女主角肯定是她。

    这时,一个懒洋洋的、低沉的声音响起,音尾的嗤笑意味明显。

    “你出多少钱?我出十倍。”

    这声音漫不经心,就连傲慢都显得理所应当。

    孟佳期耳心微颤。这声音,除了沈宗庭,不会再有别人。果真,她扭头过去,看到沈宗庭立在最靠近礼堂大门的地方。

    他逆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弄不懂沈宗庭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沈宗庭身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是谁,只有少部分同学认出,这是豪掷了一笔钱设立奖学金的Joseph.Sim。

    “你...你这什么意思?”陆彬完全没想到沈宗庭会突然出现,还和他抬杠,一时间,太子脾气差点出来,碍于这是沈宗庭,只能忍住。

    “没什么意思。如果是公开竞价,总有人能开出更高的价格。”沈宗庭声音冷淡。

    “那你是要跟我抢了?”陆彬皮笑肉不笑道。

    再怎么样他都是有脾气的。之前贴了沈宗庭三年,拿了沈不少好处,可沈宗庭这人,总让人捉摸不透,阴晴不定。

    趁着南区那块地拿定,合同也签好了,陆彬决定,不贴这冷屁股了。爱贴谁贴去。

    “不是。这哪里是我想抢就能抢?”沈宗庭笑笑。

    但其实若是他想抢,又有谁能抢得过他?

    他漫不经心,说话的口吻处处透着他不羁的气质,但谁又敢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礼堂安静得只有沈宗庭一人的声音。

    陆彬好几次欲言又止。

    沈宗庭慢悠悠瞅他一眼,将目光定格在陈千枝身上。与此同时,他那种吊儿郎当的表情不见了,眼中满是对陈千枝的尊重和敬意。

    “咱们做生意的,也不能强买强卖。凡事都要听听主人的意思。所以,我想听听陈老师的意思。”沈宗庭说得既礼貌又真诚。

    如果说,陆彬的肆意狂妄,让陈千枝感觉到在猖狂的资本家面前,知识分子的清高不堪一击。

    那沈宗庭的诚挚和礼貌,就让她感觉到,真正的绅士会尊重有着专业和学术力量的人,尊重她们的清高和尊严,并不动声色地给她们一个台阶。

    这一刻,就连阅历甚广的陈千枝,都被沈宗庭所打动,暗赞其家世和教养。这人看起来是浮浪了些,但他的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

    “多谢沈先生。也多谢两位对我学生作品的抬爱,但是这件作品实在优秀,已经列选入展览名单了。”

    陈千枝看向沈宗庭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欣赏。同时安抚地拍了拍孟佳期的胳膊。

    “这就是有价无市了。”沈宗庭唇角勾了勾。

    “我说的100万不变,作为对获奖学生的额外激励发下去,麻烦陈老师安排后续的分配事宜了。”

    “这...”陆彬还想说话,但是沈宗庭和陈千枝两人一唱一和,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

    一场闹剧,就这么被三言两语地平息下来。

    孟佳期一颗悬在喉颈之中的心,也缓缓落了下来。她没想到,事情最后是这样被化解的。本来她都打算好冒着得罪陆彬的风险都要拒绝,不曾想,得罪人的角色,沈宗庭帮忙演了。

    沈宗庭就是沈宗庭,他得罪谁不行?

    但孟佳期可一个都得罪不起。

    出了礼堂后,陆彬仍是不死心,勾勾手对孟佳期道:“妹妹仔,过来。”

    孟佳期只好上去。

    陆彬让司机打开后车门,从里头取出一个橙色盒子。盒子中心印着黑色烫金的“HERMES”。

    “给你买的包,限量款。”他轻飘飘地说。没有女人不能用包搞定,如果一个不行,那就两个。

    孟佳期深吸一口气,极力掩住对陆彬的反感。眼看这里没什么人,她打算把话和他说清楚。

    还得以一种不那么让他反感的方式。

    “谢谢陆先生的抬爱,包包就不用了,我的学业很忙,工作也重,现阶段只能把精力花在学业和工作上,没有时间接受陆先生的邀请,还请陆先生恕罪。”

    如果可以,她也想用冰冷的语气,像拒绝学校里所有男生一样拒绝陆彬。可再怎么说,陆都是地头蛇,她得罪不起。

    她刻意低垂着粉颈,一副柔弱样,只希望不要激起陆的怒火。希望他放过她。

    不远处,“港1”旁的沈宗庭,眯着眼睛看两人,目光落在孟佳期身上。

    从他的角度,她柔弱纤长的粉颈,还能看得更清楚,细细的好像放只手上去,就能一整个握住,掐住。

    不经意间,脑海划过她站在车窗旁,美眸含泪的景象。可怜兮兮的,像只淋湿的小猫。

    难道,她对每个男人,都是这副样子么?

    陆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让他不爽。这种目光,就好像要把孟佳期衣服剥开似的。沈宗庭拧着领结的手烦躁到极致,心中阵阵冷笑,看来陆彬是不想在港城混下去了,信不信他敢把陆彬那点儿鸡毛产业摊子全捅篓垮了?

    -

    当陆彬将包摔回后尾箱,“砰”地一声,上了欧陆的车门扬长而去时,孟佳期只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疲累得好像打了一场又一场战斗。

    明明是以开心开始的一天,却经历了桩桩件件,以疲累收场。

    因为长得太好看,在那种环境里美丽也是一种罪过,如果不是她学会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只怕已经走不到今天。

    她拢了拢长发,脚底冰凉,胃里也空荡荡的,正要去食堂扫荡点食物来吃,抬头看见沈宗庭正靠在“港1”上,闲闲地在点烟。

    黑色西装的后背就那么贴在湿漉漉的车身上,他好像也不介意。

    孟佳期想了想,还是迈动步子走了过去。

    “沈先生,今天谢谢你。”

    谢谢他为她解围,不惜得罪朋友。

    沈宗庭中指和无名指取出嘴里衔着的烟,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凉凉地笑。

    “除了‘对不起’就是‘谢谢’,就没有别的话说了?”

    办秀(小修)

    “那,我还能说什么。”孟佳期看向他。

    她性格中有耿直之处,也不知哪根筋抽了,把男人这句话当成了调情。

    “...”

    “不论是谢谢,还是对不起,都不用了。”沈宗庭淡淡道,心中无端泛起一阵烦躁,修长指骨抿住端正的温莎结,扯了扯领带。

    其实,不论剪彩仪式上,是哪位学生发生那样的失误,他都会替人遮掩下来。因为他不想将事态闹大,看着别人对着他一小丁点的伤口嘘寒问暖,他也觉得烦。

    “那...”孟佳期不明白沈宗庭情绪转变为何如此之快。前脚还帮她解围,后脚就对她如此冷淡。

    “走了。”沈宗庭丢下一句话,远处的司机赶紧过来替他拉开车门。

    孟佳期眼睁睁看着他上了“港1”,仍是雾水。

    今天也算是“多事之秋”,虽然以获奖开始,但莫柳女士不合理的刁难,她又失手扎了沈宗庭的手掌,最后陆彬对她赤.裸.裸的色意...不管如何,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只希望明天,陆彬不要再来骚扰她了。

    回到宿舍,陈湘湘将“时苑奖-正装组金奖”的奖杯递给她。

    孟佳期接过。奖杯的造型是一袭华美的、剪裁颇有质感的礼服裙,每一个褶皱都印模得栩栩如生。

    “原来,美女的人生如此精彩吗!!竟然有两个男的,噢不,两个权贵为你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陈湘湘夸张地感叹。礼堂中的一幕她都看到了。

    “你现在越来越有港媒的风范了,起标题抓眼球,一套一套的。”孟佳期嗔怪地看了陈湘湘一眼。

    自上次陈湘湘半夜给她开门后,她没少和陈湘湘一起自习,饿了一起去食堂扫荡,感情比之前亲近了不少。

    有时陈湘湘在外实习,大学老师要点名的时候,孟佳期会前去替她答“到”。

    “现在采访一下当事人孟小姐,请问孟小姐,你为什么要拒绝陆先生呢?”陈湘湘将手握成拳头,举到孟佳期面前充当话筒。

    “因为,他不懂得尊重人。”

    孟佳期想了想,模仿出陆彬的样子,叉腰,手在空气里叩了叩,语气轻慢。

    “十万元,够不够?妹妹仔,我这是欣赏你,喜欢你。”

    那一声“妹妹仔”,学得尤其惟妙惟肖。

    她滑稽的样子逗得陈湘湘捧腹大笑,陈湘湘的大笑又引起了她的笑,两个女孩笑得双双跌在自己床上。

    “真的,期期。这年头,男人出个十万块钱就想当你爹,对于这种男的,我只想说‘滚’!!!”

    陈湘湘最后来了句精妙的总结。

    孟佳期揉揉笑疼的肚子。

    “那我问你,对那个Joseph先生,你又怎么看呢?”陈湘湘挑起一抹戏谑的笑容,看向孟佳期。

    不知为何,陈湘湘觉得,凭借自己身为记者的灵敏八卦鼻子,她能闻出,这两人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好像刚约会回来,前后脚在礼堂出现似的。

    “什么怎么看。”孟佳期抿了抿长发,脸色有些发烫。

    “就是,如果他说‘十万元,够不够,这是我欣赏你’,你会不会反感?”

    “不。他根本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孟佳期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带了三分认真。

    “也是。”陈湘湘回想起那人在礼堂主席台上的发言,以及后来的一幕幕。沈宗庭那人看着漫不经心,也会抛包袱、开玩笑,但一切玩笑,都在合理合情合适的范围内。

    又或许是,他天生长了一张俊美的脸,俊美到亦正亦邪。人总是看脸,所以对他的纨绔也比旁人宽容了三分。

    这般想着,陈湘湘认真地下了个结论:

    “他是个纨绔,可他会尊重人。”

    -

    周一,孟佳期正式以实习生的身份入职Tera。

    Tera隶属的瑞纳士集团写字楼在中环,可坐地铁直达。

    在写字楼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那座著名的三棱形银行大厦,出自一位姓贝的设计师之手。

    孟佳期从地铁站出来,举目望着大厦的尖形,分隔楼层的框架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据说港城人信风水,不喜欢分隔开楼层的“X”形框架,这意味着遭殃。

    这使得贝大师在设计时,将“X”形框架隐藏了起来,把露在立面外的框架形容成垂列的宝石,充分照顾到港人的心理。

    如今,这座大厦不仅是世界建筑史的标杆,也成为了中环地带财富和权力的象征之一。

    Tera杂志能将总部设在这里,背后资本雄厚可见一斑。

    孟佳期打开手机摄像头,举着实习工牌对准写字楼,“咔”地拍下一张。

    随后,她对着能映出人影的外立面装饰玻璃,左右看了看自己。

    一袭长风衣下是白色衬衫配卡其色OL铅笔裙,极经典又不会出错的款式。从衣服风格来看,她已经初步融入了这里。

    她在这里的mentor是Lisa,也就是但是带着大墨镜面试实习生的那位女士。

    拥挤的工位里,Lisa埋首于一堆设计纸之间,对孟佳期的第一句话是“下楼来四杯星巴克,一杯榛果味拿铁冷,一杯摩卡热,一杯焦糖玛奇朵冷,一杯馥芮白冷,全部大杯,全部不加糖。”

    她语速极快,犹如打机关枪。

    说完后才抬头,中指抵住鼻梁的墨镜往山根处推了推,抬眼看了看孟佳期。

    “记住了吗?”

    “记住了。”孟佳期点头,转身下楼。

    职场上的身份规训,通常都是从买咖啡这种小事开始的。它代表着,身为底层的实习生,必须对上层的mentor表示绝对的遵从和服从。

    只有首先成为下级,成为一名助理,才有可能慢慢接触到工作上的专业技能和业务,积累行业经验。

    孟佳期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做一名插画师。

    她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从学生到职场实习菜鸟的转变,在完成基本工作的同时,也在观察着行业的常态,默默吸收经验。

    Tera作为时装宣传的窗口,她们如何挑选服装,如何挑选设计师,如何借到设计师的样品,如何参加时尚秀、如何造访设计师的作品陈列室?

    这已经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惯例和经验,值得吸收和思考。

    通常而言,举办一场时装展是最为忙碌的,需要人事将部门内部的人力全部协调起来,人尽其用。

    孟佳期身为实习生,也要深度地参与其中。叶酩又邀请了她好几次,问她要不要去舞会和牌局。

    每次,孟佳期只能拒绝。“抱歉啊酩酩,我也想去,但实习实在让我走不开。”

    “真不去啊?”叶酩有些失望。

    “你不喜欢陆二,这我知道了,但是沈三,你对他有意思吧?多和他接触接触,不比你辛辛苦苦上这破班来得强?”

    “...真不去了。”

    “那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沈宗庭了。”叶酩遗憾地说。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孟佳期苦涩地想,就算见到了也没用啊。

    时间从十一月份进入十二月,十二月中旬,一场经典复古时装展由Tera负责承办。

    -这场展秀十分特殊,据说将展出的服装,原本是要被主人直接淘汰的。只是有业内人士看准了这批衣服的时尚价值,直接和主人沟通,要给衣服办展。

    如今这批即将开展的衣服已经摆在陈列室中,插画部需要提前绘制好插画,辅助编辑部的文字报道。

    Lisa主管将插画师们一个个赶进陈列室,但画出来的风格和效果,都不能让她满意。

    “不行,你这完全就是当下流行的画法,完全没有复古味。”

    “复古是复古了,但是你画得是不是太阴柔了?这笔触跟画裙子似的,哪里有一点大衣的硬朗感?”

    Lisa将手底下的插画师严厉地批评了一顿。没有办法之后,一面联系著名的自由插画师,一面打算让孟佳期进去试试。

    在进陈列室之前,孟佳期先遭受了严厉的规训。

    “今天的要求是,必须达到你插画的最好水平。”

    “把你的咖啡收起来,你不能弄脏这个客人的衣服。哪怕这些衣服罩着防尘袋也不行,你甚至不能把水带来这里——”

    “好的。”

    孟佳期乖乖把尚未喝完的咖啡留在实习工位上,捧着电子绘板进入展室。

    陈列室,雪白灯光下。展秀借来的衣服已经摆在陈列室当中,用防尘袋裹得严严实实。一件件衣服,都是男士的夹克、风衣和大衣,业已清洗干净。

    这些衣服款式、颜色、质地、图案众多,蓝色、杏色和酒红色混合的格子图案。宗灰色、黑色、褐灰色、哑光材质。真丝、羊毛、羊绒、粗花呢。暗门襟、八字领、插肩袖...

    光是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

    孟佳期心中欣喜,这种欣喜叫“见猎心喜”,就像每次她看到一块上好的布料,会琢磨这块布料,是拿来做什么衣服好。

    在她看来,这一件件衣服都非常新,新得能挂在橱窗上展示,却已经要被淘汰了——可见衣服的主人是多么穷奢极欲。

    将手洗干净后,她站在衣架前,正打算把衣服拉起来看一看,却在看到衣服熟悉的衣长、袖长,闻到衣服上淡淡的露水气息时,蓦地顿住。

    这气味是露水凝结在青枝上的味道,冷而凉。这种气息,似乎只要呼吸浓烈了些,就要弥散殆尽。

    太独特了。这是那个人身上独特的味道,而就连袖长,衣长,都和她所目测的、他的尺寸基本吻合。

    沈宗庭。孟佳期脑中冒出他的名字。除了沈宗庭,港城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撑起这样的衣服吗?

    她已练就了看衣识人的绝技,衣服是人的第二张脸。

    这些一定是沈宗庭的衣服。她的手指隔着厚厚的防尘布袋触上柔软的布料,一颗心也柔软异常,柔软地在胸腔里跳动。

    原来就算过了一个月,再度碰触到和他相关的东西,还是会心跳加速吗?

    沈宗庭穿着这些衣服时,会是什么样子?定是随意地把大衣朝身上一披,修长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香烟。在袅袅烟雾里,冲人挑唇一笑。

    吊儿郎当又风流倜傥,也不管别人死活。

    开秀(小修)

    一代入沈宗庭的形象,孟佳期灵感的心泉便源源不断得冒了出来。

    捧起电子绘板就是画。

    临近下班,孟佳期拍拍酸软的肩背,并将绘制好的文件通过内网传递给Lisa。

    回到实习工位时,抬头可见窗外夕阳烧红一片,晚霞绚烂。

    “Kris,我准备下班了。”坐在她旁边的Amy是个去年入职的新人,港城本地居民,背着包不是L家就是H家的牌子,站起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这么早。”孟佳期笑笑。

    “早吗??这明明该是正常的下班时间。真是的,为了这破班,我脸上痘都要多长几颗。”Amy一脸怨念,偷偷地凑近孟佳期。

    “一批老古董衣服,除了模特穿得好看,还有谁穿得好看?主办方说要让这个风格重新流行,可恕我直言,除了模特没人能再把这批衣服穿好看了。你看这批衣服,对个人身材要求太高了。”

    “说不定衣服的主人可以。”孟佳期想起某人,含糊地说。

    “说起衣服的主人,神神秘秘的。你知道的,我们是家大杂志社,港城南波万的那种。什么Haute

    Couture设计师的藏品没见过?偏偏这次邪门成这样。”

    “怎么个邪门法?”

    “就是,搞得神经兮兮的。”Amy压低声音,声音中满是打工人的怨念。“你知道吗?主办方要求我们把衣服领回来,先把衣服上的唛标*剪掉。衣服上的剪掉算了,围巾上的、帽子上的,也要全部剪掉。”

    “唛标上写有人名,衣服的主人是个...谨慎的人,不愿意泄漏自己。”

    孟佳期联想到沈宗庭几次出现在公众场合,所有摄像头全部关闭的情景,不由得解释了一句。

    “太谨慎了。谨慎过头。”Amy说着,打开本次时装的展划书,忽然尖叫了一声。

    “哎吔??我怎么才发现?本次的主办方居然是梁风忻?如果这是她安排的,那我觉得,完全没问题!!”

    这次不等孟佳期说出什么话来,Amy就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摇晃。

    梁风忻的名字,在港城时尚界如雷贯耳,她有着极具敏锐的艺术细胞,风格差距跨度极大,从服装设计师转行为插画师,再到如今的摄影师,画家,样样领域都留下了她的足印。

    叫了一会,Amy逐步平息了最初激动,若有所思。

    “最近有人拍到我女神又有新恋情了。我女神以前有因为男朋友而举办时装展的前例,这次的时装展,不会也和她的恋情有关吧?”

    听到Amy这声嘀咕,孟佳期心中涌出一阵莫名滋味。

    沈宗庭谈恋爱了吗?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和另一个女人被放在一起提起。还是,他一直是个“名草有主”的男人?

    孟佳期忽然发现,自己对沈宗庭一无所知。

    第二天上班,孟佳期就收到Lisa的通知,杂志决议采纳她的插画稿。据说主编对这期插画稿十分满意。

    其中她画的一幅简体插画,寥寥几笔勾勒衣服骨骼,形神具备,令人遐想联翩,当即被主编选中,要求作为大秀的logo标志。

    很快就到了开秀的前三天,十二月中旬。今年的气温比往常今日更冷,但是秀场内正热火朝天,灯光和音乐永不停歇。

    孟佳期被分配的任务是负责舞台的背景审美,按照策划书,监督工人搭建T台背景。

    “对,徽章的标志可以再往右边放一些。”

    “雕塑不适合放这里,和光线没有互动,放那盏射灯下。”

    孟佳期抱着速写本,仰着脑袋,柔声细语地指挥工人,乌发如瀑布在她脑后垂落。

    现场一片混乱,但在混乱中,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总导演在指挥模特进行彩排,不断调整模特们的出场顺序。

    这是一批纯欧洲血统的男模,据说以法国男模居多。他们脸部立体,五官挺拔,表情既严肃又高贵。最为称赞的是他们的身材比例,四肢修长,就像米开朗基罗刻刀下的大理石雕塑。

    不知为何,这些模特们也很帅——妥妥的衣服架子,九头身,高、瘦、漂亮、每一块肌肉的位置都长得无比合衬。

    但她总觉得,哪怕是专业的模特,在演绎这些大衣的时候,也没有沈宗庭做得好。

    沈宗庭的身材比例达到了男模的标准,甚至隐隐在标准之上。

    对,模特是在演绎,而沈宗庭并不是。

    是沈宗庭在穿这些衣服。用他那张过分散漫的脸,用他过分不经心的举止,用他那种兴致缺缺又吊儿郎当的气质,用他朝人挑起唇角时的漫不经心。

    冬至当日。太阳直射点北返,时装展开秀。

    整座秀场的布置充斥着old

    money

    aesthetic风格,低调而优雅,质感十足,贵气而不露声色。

    T台两旁,装饰着从哥伦比亚空运过来的香槟色玫瑰,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玫瑰香。

    模特们走在T台上,表情冷淡,好像行走在上流社会之中。在全场氛围的加持下,男模特们仿佛真成了“老钱”子女,靠着代代积累下来的财富叱咤风云。

    孟佳期负责现场速画。

    此刻她正坐在T台最前端的竖形区域,手里捧着电子绘板,刷刷刷地落笔。

    她一边画,一边留意T台中心位置的一个空位。在开秀之前,工作人员将座位贴上了嘉宾的名字。

    本次开秀邀请了众多业内知名设计师和杂志主编,甚至还邀请了十来位蜚声两岸三地、手握多座奖杯的电影明星。一般的流量明星,想要进这秀场,连门儿都没有。

    嘉宾们按照请贴上的着装要求,换上了合适风格的衣裙,一时间,深深浅浅的灰色、杏色和美拉德色的大衣、长裤、针织长裙交织成海,性冷淡的色调,反而有种不动声色的高级。

    现场满满当当地坐着人,唯独视野最好的一片区域空着位置,上面写着“J.S.”的英文缩写。

    终于,秀场进行到第十五分钟。

    昏暗的光线下,一双棕黑色德比鞋踏过,脚踝上嶙峋骨感的突起,性感得要命。

    这双脚从她身边经过,她嗅到空气里湿润清凉的雾水气息,又有一种喉咙干哑的感觉。

    沈宗庭在椅子上坐下,眼睛随意地扫了扫。这样的秀场他从小到大,不知参加过多少次了,厌倦。

    眼神扫到前方座位上某处,顿了下。

    那座位是秀场的工作人员位置,上面坐着个身形窈窕的女孩,是本场的速写插画师。她笔触飞快,或许是发丝挡住了视线,她抬起手,飞快地在脑后扎了个长发。

    手臂抬起的姿态,姣好的颈部线条,纤薄的后背,让沈宗庭觉得熟悉。

    是哪个女孩子?他笑了,或许因为闲得无聊的缘故,竟起了几分猜测的兴味。

    猜不出来。要看到正面才知道了。

    但是如何才能看到正面?她定然是不会中途将脸转过来了,要想确认是谁,只能等到秀场结束。

    怀着这一丝旖旎,沈宗庭打却了早退的念头。

    孟佳期自然不知沈宗庭所想,随着模特走秀的节奏越来越快,她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手中绘板不停建立新页面。

    一场秀到了尾声。

    秀场结束,主办方上场致谢。这时,孟佳期才看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时尚界人物,梁风忻。

    梁风忻穿着一袭浅灰色细脚针织长裙,版型简约,颜色低调,脖子上一条细细的玫瑰金项链,及锁骨的中短发微微内扣,富有光泽。

    她从T台后房不紧不慢、优雅地走出来时,孟佳期瞬间被那种优雅感、知性美、松弛感所击中。一种矜贵的、老钱的气息。

    而这气息也是沈宗庭身上所有的、上流社会的气息。

    梁风忻的致谢词简短,但是野心勃勃。她说,通过这场致敬经典的Show,她要看到经典风格在港城的回归。

    回应梁风忻的是台下如雷的掌声。

    孟佳期也被她的致辞所打动,从她的致辞看来,她是真正对时尚有见解、有追求的设计师,也一直在孜孜不倦地以此来传递对生活的理解和心态。

    一瞬间,孟佳期遥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的梦想,绝不仅仅是作为一名插画师出现在这里,而是有一天,像梁风忻一样站在台上致辞。

    有一天,办一场属于自己的服装秀。

    孟佳期想得心潮澎湃。T台下的嘉宾已经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依次清场。

    这时她才想起沈宗庭来了,不知道他是走了,还是仍在那里。

    光明正大地回头看么,总有些不好意思。

    她装作整理放在椅子上的大衣,若无其事地回头。在偌大的、背景声嘈杂的秀场里,两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就那样赤.裸、直白而不掩饰地看着她,唇角的笑容散漫。

    沐浴在他的目光里,女孩连身体都僵直了几分,头皮有电层层扫过。

    他起身,头顶射灯打下,他脊背挺括,灯光打下的阴影正好将她罩住。

    “怎么,不认识我了?”

    这般熟稔的语气,完全不复上次分开之时的冷淡。孟佳期有一瞬的怔然,生生忍住想要后退的念头,脸颊泛起薄红。

    周围人声嘈杂,只有她成了一幅静物画,静而美。

    沈宗庭很受用她这副静而美的模样,静中含羞。只是想起那天在陆彬面前,她也是这般粉颈低垂,唇角的笑意便淡了。

    “认识的,沈先生大名。”孟佳期低声。就连他的衣服她都一眼认得出来,他的人她怎么会不认识?

    “只是沈先生不记得我了。”她顿了顿,一句平平的问候话,被她轻哑的声音说出来,不自觉含了几分百转千回,几分嗔怪,像羽毛轻轻挠在人心上。

    沈宗庭笑而不语。他的确快要不认得了。

    他不是那种有心思会去记住女人的男人。

    原本,孟佳期该在被他遗忘的边缘了,偏偏是今天这场秀,他百无聊赖顺带过来看一看,又重新看见了她。

    右掌心中的伤口已长好,他曲起的中指和无名指,浅浅在上面按了按。伤口是好了,但有些痕迹,是永远地留下了,就像伤口愈合之后,留下的淡淡的白痕。

    他差点要不记得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哄妹妹仔一样的好听。

    “我记得你,连你的画我都还记得。”

    “真的?”孟佳期心里生出两分惊喜,抬眸看向沈宗庭时,眸色都含了两分潋滟。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