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这一留是两年。

    隔壁病房有一位年轻的女人,

    曾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在她经过门口的时候会将她拽进病房里,

    把她绑起来,不厌其烦地一直,

    一直为她梳头。

    走廊上碰见陌生大叔,会冲上来要掐住她的脖子,

    自称是这里的主宰,她必须要献上她最珍贵的礼物。但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了。

    还有个小男孩,半夜总尝试逃出去,经常惊醒梦中的她。如果逃跑失败,他会捧着个童话书,一直念到太阳升起。

    她在这里,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出院当天,还给那些人分别送了不同回礼。

    简练而冷淡的宽大办公室里,她坐在沙发上,桌前被放了杯水,有人在她的对面坐下,询问几个问题。之后,许杏匆匆来到,和医生进行交谈。

    “你可以带她出院了,总让她留在这也不是个事,孩子还是要上学的。你也别总忙你那跨国业务了,分点心在她身上。”

    “说得轻巧,我哪里有那功夫养她?你替我养我都感激不尽,说真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每个月会给你拨款。”

    “这像话吗?走走走,你赶紧出去。”

    两人压着声一来一回,许杏走出隔间,见她还靠在沙发上睡觉,松了口气:“别睡了,走了。”许嘉睁开眼,完全清醒。

    两年不见,她们隔空打量了一会彼此。

    不合适的宽大衣服套在身上,她微微仰起的脸庞肤色呈病态的白,一身气质沉寂如冬日枯木。许杏倒了回去,质问刘静安这个医院是不是虐待病人不给饭吃,要告他们这个无良医院。

    刘静安当即把她赶了出去,“我们食堂饭管够!你这个无良姑姑还好意思倒打一靶?”

    和社会脱节两年,她再次回到学校,也有同学争着送她礼物:椅子上的胶水,无端多出的卫生值日,还有厕所背后的议论等。

    他们送的礼物越发新奇不同,送礼的原因层出不穷。

    最后一次,有人上前要扇她耳光,只为试探她会不会有反应。她婉拒了这个礼物,站在楼梯上俯看他如何抱着膝盖痛哭流涕,随后,她从楼梯上走下来,摸出小刀,准备也送他一个礼物。

    她时常忍不住地想,难道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无论在病房,学校,还是家里,都没有感觉到不同。

    无趣,枯燥,寂寥,单一。

    她仿佛至今仍在黑暗的橱柜里,不明白一切存在于她的意义。

    出院那天,她走出办公室时,余光被一抹明亮的颜色吸引去。柜子上摆有插着鲜花的花瓶,绿叶满枝中,叫不出名的黄花开得张扬鲜艳。

    兜兜转转,眼前的画面与记忆重叠,许嘉抬手轻触花瓣,认出这是记忆中的那抹明亮的颜色,“这是什么花?”

    周斯礼见她感兴趣,喜出望外:“你问的是哪朵?这里有黄刺玫,小雏菊,月季……别的我不知道。”

    许嘉只记得颜色,忘了那花的大概样子,不过没太在意。几秒后,她转过身,作势离开。

    周斯礼再次将花递到她眼前,“你不喜欢吗?为什么,不好看吗?”

    许嘉没看一眼,径直推开。

    她不要,他只好自己抱着花,自己在买之前就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画馆门口,喧闹人群中,有一处格格不入。

    ,尽在晋江文学城

    女生面色冷凝,眉眼间积满阴沉,不急不慢随着队伍往前走了一步,她扯了扯唇说着什么,身旁的高个男生抱着花弯下腰听,唇边总噙着一丝笑意。两种截然的气氛融合,难免让人感到突兀的违和感。

    画馆有三层,其他游客走走停停,偶尔会在画前驻足,欣赏其中艺术之美。周斯礼和许嘉倒是从馆口直接走到最后一层,这个过程只花了三十分钟。

    期间,两人还去热成像仪前拍了张照片。

    所谓热成像仪,就是将人体发出的热像变为可见的二维图像的仪器,现在许多艺术展都会摆放一架这样的仪器,供游客使用。热成像的元素还被不少设计采用。

    周斯礼站在仪器前,点击屏幕付款,打印出图片。许嘉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边拿着那张图片,边朝她走来。

    “好了,我们走吧。”

    这一层还剩下几幅画没看。周斯礼不懂画,仅能做到的是视线在上面扫一圈。至于发表见解什么,他不会,且完全没想过。不懂装懂,硬装风雅只会更显他的愚蠢。

    原以为许嘉会对画展感兴趣,但一路走下来,她也仅是扫了一眼。

    忽然,有一副画吸引去周斯礼的注意。

    身旁的人不作声地远离,许嘉面色有些不虞,朝他看去。,尽在晋江文学城

    四周无人,他独自正站在一幅画前。那幅画大面积的绿粉色调,春意盎然,他捧着花看得认真。这突然让她想起这个画展主题,如春新生的诗篇。

    “它的标题,很有意思。”

    感觉到有人靠近,周斯礼笑着转过头,一字一顿念出,“请你和我相遇。”他看不懂画,但还是能看懂画旁边的简介序言。

    相遇本就不易,所以,在一切故事开始之前,就先请你和我相遇,这已是万幸。

    周斯礼念完序言,才想起她不爱听这些废话,他低头打量身旁人的神情。她一直都是这幅兴致缺缺的模样。

    “许嘉,你既然对画展没兴趣。那你……今天为什么会来?”

    “答案还不显而易见吗?”

    她薄唇轻启,脸上没什么表情,周斯礼没法做到像她这么从容。没听见他的声音,许嘉头微微偏了一下,朝他望过来。

    只见他缓缓举起花挡住她的脸以及视线。郁葱的叶片间,不仅有绽放的花,还能看见羞红耳朵一角,嗓音清冽:“……别说这种令人误会的话。”

    时常让他误以为她也喜欢他,但事实反复提醒他并不是。如果她喜欢他,大概率不会拒绝他的花。

    许嘉扫了一眼对方,没有言语。

    她的确对他感兴趣,但也只是感兴趣而已。

    说不出话就装傻,这是周斯礼惯用的伎俩。

    她移开视线,忽地,看清某处时眸光阴沉了几分。

    ,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遭变得鸦雀无声,周斯礼感到奇怪地将花挪开,看见她定定地看向远处,他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是一位女人抱着女孩,驻足于画前,她指着画,温声细语讲解画的某一处大概用了什么颜料。

    他很快认出这是全家照上的女人,她的母亲,据他猜测,名字还可能叫赵楹潋。

    大概是感受到他们的视线,女人转

    璍

    过头来。

    周斯礼将失神的许嘉轻轻一带,转过身,挡住她的视线。

    许嘉才回过神来,不自觉抓紧他的袖子,借用他的身体挡着自己。好在女人并没有怀疑,没过多久,带着女孩离开了这里,去下一幅画前。

    许嘉稍稍歪了脑袋,露出一双眼,看着女人和男人会和。视线冰凉而阴郁。

    “你还好吗?”见她状态实在不对劲,周斯礼抿了抿唇,“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许嘉神色不太冷静,松开了他的袖子,“我们离开这里。”

    他还是第一次见许嘉这样的状态,魂不守舍,脸色大变。离开前,他再看了一眼那一家人,心下有了猜测——她的母亲疑似再婚,有了新的生活和家庭。

    -

    这不是周斯礼想要的结果。

    周斯礼本来是打算今天用无微不至,细心体贴的品质打动许嘉,无论是在画馆参观,还是去图书馆,抑或着在咖啡厅里谈心,他都在脑海里提前想好了今天的流程。

    而不是用三十分钟逛完画馆,出来之后直接坐上回许嘉家的车!

    五分钟前,两人从画馆里出来,周斯礼提议要去咖啡厅,话毕,一辆车停在了眼前。有人从车上下来,拉开车门,示意两人坐进去。

    许嘉站在他身后,“进去。”

    “去哪里?”

    “一个地方。”

    一坐上车,车子开始发动,在他不依不饶地提问下,许嘉这才回答,“我家。”

    “这不行。”周斯礼一听,就想立马下车,却发现车门早已被锁上。

    许嘉不明所以,冷眼看他,“为什么拒绝,去哪里不都一样?都是两个人。”

    他扒着车窗,随后听见她说:“演这么久的过家家,已经够了。”

    “过家家?你觉得我们今天在过家家?”周斯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不是吗?扮演两个无趣的角色,在无趣至极的画馆没有意义的走来走去,结果只得到一张废纸。”还看见了赵楹潋和她的女儿。

    许嘉靠在椅背上,忽然想起那天傍晚在超市门口看见他,那个时候她就想把他带上车了,后来也不知怎么,自己改变了主意。好在这一切都不算太晚。

    “什么废纸,”

    周斯礼拿出热成像图片,虽然看不出五官,只是颜色不均的身形轮廓,但也是两人第一张合照,他出言反驳,“这不是废纸,今天也不是过家家。”

    许嘉闭上了眼,任他怎么说。

    周斯礼觉得这个走向很奇怪,他没见过身边的朋友隔三岔五就去别的女生家里,就算去,也只是关系不错的异性家里做客,在对方家里有人在的情况下。

    他和许嘉这样,算什么?

    “许嘉,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吧,我不去你家。”他眼神认真地看向她。

    气氛僵持几瞬,许嘉面色沉沉道,“可以去咖啡厅,画馆,却不能来我家?”

    “这不一样。”

    “周斯礼,你一点也不听话。”她幽幽开口,话语带着警告。

    周斯礼赌气,索性不说话。

    许嘉踹了下他的腿。

    “你怎么总这样?”他转过头,对上她冰冷的视线,“……下次不许这样了。”

    周斯礼作出让步,正视前方,手却将花递向一旁,无可奈何道,“去你家可以,收下我的花。”

    别人都是既要又要,到周斯礼这里,变成既给又给。许嘉内心那点因赵楹潋升起的不悦被冲淡一些,神色有所缓和,“别担心,我一个女生,能对你做什么。”

    “……”

    周斯礼哑言。

    ……总说自己一个女生,对他做不了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了。

    半个小时后,他站在许嘉家的院子里,以手覆面。

    第35章

    春光

    周斯礼跟着她进了门,

    他换好鞋,抱着花,没忍住问,

    “我们要在你家,做什么?”

    她丢来一个空花瓶,

    他会意,拿起花瓶,

    找了个地方洗好花放了进去,

    然后和她要了把剪刀。

    许嘉倚靠在沙发上,看着他站在洗手间门口,微微俯身,长睫垂下淡淡阴翳,将多余的枝叶修修剪剪。

    费了一会功夫,周斯礼终于从洗手间出来,

    扫了一圈,似乎在找哪个位置适合,最后将花瓶放在客厅的桌上,离她最近的地方。

    沙发有一块陷下去,他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每次坐在这里的心境都大不相同,

    这次内心偏宁静祥和。

    忽然感觉到不好的预感,

    周斯礼转过头去,

    就见许嘉盯着自己的脚踝看,视线晦暗。

    周斯礼心头一跳,

    弯腰捂住自己的脚踝,“许嘉,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许嘉调整了下姿势,闭上眼。周斯礼上前扯了下她的衣角,

    “你别不会又要睡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起他上次的愤愤不平,许嘉眼睫垂下,慢慢地出了声:“你也不喜欢这里?”

    “你不说话,我一个人会很无聊。”

    他在她家已经体验过,那种感觉并不好受——看着天边夕阳慢慢沉下去,浓稠的暗色蔓延,影子诡异地拉长,厅堂所有的家具都立在幽暗光线中。周斯礼摸了一会才摸到开灯的位置。

    陌生空旷的空间,他发出的每一声,没有回应。

    他撑着沙发靠近,休闲衬衫褶皱被少年骨骼撑起,屈起的长指还有晶莹水珠,脑袋稍稍一偏盯着她,眸底倒映着午后的光。

    “许嘉,我想了解你。”

    停顿少顷,躺在沙发上的人才出了声。

    “问。”

    周斯礼思虑片刻,才道,“你对什么比较感兴趣?”

    “没有。”

    “最害怕什么。”

    “没有。”

    “你的生日。”

    “忘了。”

    周斯礼顿了下,抿了抿唇,“你总这样,我怎么了解。”,尽在晋江文学城

    “信不信由你。”她掀起眼帘,幽幽地扫了他一眼。

    他无声叹了口气,没有停止,“你平常一个人都在家干什么?”

    “发呆,睡觉。”

    许嘉罕见地提问,“你呢。”

    周斯礼回忆了下,就最近的周末而言,他早起后会先去晨跑两圈,听段英语听力,完成前天晚上定下的学习计划,学有余力的同时帮刘肖茹做家务,辅导周玥,或者打两盘游戏,如果有朋友约自己,他也会出去放松。

    “无聊。”

    “嗯,听着是很琐碎无聊,但我还挺喜欢这样的。”他头仰靠在沙发上,忽而轻声,“许嘉,你有没有想过未来做什么?”

    “没想过,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别这样说。”

    许嘉看向他,淡淡道,“为什么?”

    周斯礼移开视线,躲避她的目光,“我不想听。”

    她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那我们班长未来想做什么。”

    这次,周斯礼停顿了很久。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对自己未来的职业,但先下对她说这些,总有种羞耻感。半晌,他垂着头,嘴角微微上扬,“我想当医生。”

    让时间转动,让生命延续,让痛苦减缓。

    高一,周玥突发急性肠胃炎,当时刘肖茹和周庆承都出差了,他守在周玥床边,看着她痛到唇色发白,额头流汗。对此一无所知的他露出鲜少无助和茫然的神情。

    虽然后面他背着周玥去医院看病,及时得到救助。但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开始有意识地去了解医学领域。他无法保证未来自己仍旧坚定,也无法确切自己想学医的心愿有多热切,但他会坦然迎接任何挑战的到来。

    想象了下他穿白大褂的画面,站在床边翻阅病历本,许嘉轻嗤了声,“真不巧,我最讨厌的就是医生。”

    “你别讨厌我就行。”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

    周斯礼平静的声音有了一丝转变:“你讨厌我还要碰我?”

    “不行?”她歪了歪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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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便你吧。”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聊天。这样,周斯礼倒觉得就算不去咖啡厅也没什么。反正他的目的也达成了,地点在哪都一样。过了会,他转过头,发现她睡着了。

    他说话有这么催眠?

    许嘉阖眼斜靠在沙发上,几根发丝凌乱摊在面上,睡着了还轻轻皱眉。他走到她身旁,弯下腰,伸出手,停在半空中,始终没落下,最后只是捻起她的发尾。于指腹中轻柔地来回摩挲。

    周斯礼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自己则是靠坐在沙发上,偏转着脸,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少女。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享受这难得的下午。

    许久,他也渐渐闭上眼,随着她一起入睡。

    -

    许嘉醒来的时候,周斯礼还坐在远处,目光呆怔。她皱眉看了看墙上的时间,这次只睡到了六点。

    “周斯礼,我这次可没有锁门。”

    言外之意——他怎么还在这里?

    许嘉看他的视线多了几分探究。周斯礼也是刚睡醒不久,听到这个问题脑子没转过来,低声如实说着,“我知道……这次是我想留在这里。”

    受不了她戏谑的目光,周斯礼话锋一转,不自然道,“现在不早了,我们晚饭吃什么?”

    许嘉低头在手机上回应几条来自负责饮食的佣人的消息,“你会做什么?”

    这是要他下厨的意思?

    周斯礼毫不谦虚,“大部份都会,你可以点菜。”

    许嘉对晚饭从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即可,她眼神示意了下他看向厨房的冰箱,“自己看着办。”

    她家的冰箱塞得满满当当,周斯礼看着现有的食材,一边思考做什么,一边转头问站在门口的她,“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

    两个人,两菜一汤应该足够了。按着脑子里的想法,周斯礼取出相应食材放在大理石桌上。他不太熟悉这个厨房构造,找工具还花了点时间。

    许嘉看着他来回翻柜子,也不言语,几秒后,他抬起头,手扶在洁白柜子上,问:“许嘉,你家的调料在哪?”

    “不知道。”

    他直起身,又开始到别的角落去找,声音微微诧异:“你居然不知道,那你平常……”

    “平常有专门的人。”

    “那如果不是饭点时间的话,你肚子饿了怎么办?”

    “饿死好了。”

    周斯礼顿了一顿,声音变得又闷又轻:“你别动不动就说死。”

    摸熟了她家厨房,周斯礼才开始。他背对着她抬起手,解开袖口,低着眸慢慢卷起衬衣袖口,挽在手肘处,然后低头认真地洗菜。

    许嘉倚着门沿全程没离开,眸子黑黑沉沉,看着他如何熟稔地切菜,将蔬菜和肉类分开放在碟上。动作间,衬衫衣摆轻轻晃动。

    周斯礼端着菜碟转过身的时候,许嘉已经不在那了,他走出厨房,将菜放在桌上,喊了两声许嘉无人回应,就先自觉返回去收拾厨房的桌面。

    她去哪了?

    周斯礼猜她可能回了房间,于是踏上楼梯台阶去找她。房间门紧闭,里面没亮灯,说明她没来过。

    他沿原路返回,下楼梯的时候余光看见有个房间门轻掩,从缝里透出微光。

    “许嘉,吃饭了。”

    他推开门,不曾想房间空无一人,但有她来过的迹象——这是一个充满童心的房间,粉底的墙上都是可爱卡通涂鸦,挂着许多照片,天花板贴有荧光星星,角落里摆放着婴儿童车,和收纳好的儿童玩具。

    唯有一处风格不同是,桌上有个水杯,和被打开过的药盒。

    像有人刚来服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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