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抒情抒完了吗?抒完就该走了吧。”魔尊冷冷道:“我可是听取了上次的教训,亲自过来迎接你了,四恶道还有很多事情在等我们呢——”

    楚河最后深深看了周晖一眼。

    那目光中有难以形容的感情和无可奈何的离散,半晌他闭上眼睛,所有软弱和眷恋都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全副武装的,毫无破绽的他,又回到了永无止息的战场上。

    楚河转身面向魔尊,上前走了一步,周晖失声嘶吼:“凤凰!”

    然而下一秒,魔尊焦黑的手在空中张开,飓风形成漩涡化出黑洞,眨眼间骤然拉伸、变长,在虚空中形成了长宽一丈的空间裂缝。

    周晖怒吼:“站住——”紧接着纵身冲上前!

    “啊,忘了。”就在这一刻,魔尊看看手上的吴北,轻描淡写道。

    他抓住吴北两手向相反方向伸开,就像猛兽撕扯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一样,猛一发力,眼看就要轻易把吴北撕裂成两半——

    周晖面色剧变,闪电般扑上前,但电光石火间距离更近的楚河速度更快,一眨眼就纵身跃到了魔尊面前!

    魔尊来不及躲闪,凤凰翻腕横劈,佛骨刀发出耀眼金光,直接劈到了他眼前!

    魔尊在强烈的能量飓风中后退,沉重的脚步引起震动,随即缩小变回人形。锋利的扇形金光擦着他头顶飞了过去,接连将无数巨石拦腰斩断后速度不减,瞬间没入了山壁!

    吴北从半空摔下,被凤凰一把接住,随即转身抛开。

    ——他一定是故意的,抛开吴北的方向是一片锋利的巨石堆,如果没人接住的话估计身体能直接摔成几块。

    周晖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当即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巨石堆前,“嘭!”一声重重挡住了吴北自由落体下坠的身体!

    紧接着他抬起头,狂风中楚河转过身,向空间裂缝走去。

    “凤凰——!”

    那声音似乎响彻在灵魂深处,楚河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狠狠拧成一滩狰狞的血肉。

    他喘息着,手指痉挛,颤抖着抓住佛骨刀,挥腕反劈。

    ——轰!

    金光刺破虚空,将无数山岩击成齑粉,倾盆而下,瞬间挡在了周晖的脚步前!

    “山要塌了……”凤凰头也不回,轻轻道:“回去吧……我爱你。”

    周晖瞳孔紧缩,微微发抖,四肢百骸近乎麻痹。

    凤凰上前一步,被吞进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其实是多么相似的一幕,六组围剿地狱道时,凤凰也是这样背叛他,抛下他,只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就决然地和魔尊梵罗走了。

    那最后的目光中似乎藏着很多话,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没有意义的看了他一眼。那一幕画面曾经千万次出现在周晖的梦魇里,让他辗转反侧,痛苦不堪;他无数次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凤凰可能的足迹,企图追寻那目光中那句不可能的话语,但无论天涯海角,山重水复,都找不到午夜梦回中那句轻而又轻的回答。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那只是在说,回去吧,我爱你。

    ·

    旺嘉雪山发出悠远尖锐的长鸣,然后在寂静中,轰然崩塌了。

    那一刻方圆百里剧烈震动,大地开裂,雪潮滑坡,冻土碎成无数块;几千斤重的山岩争相掉进深渊,在狂风中,发出吹哨般尖锐的声响。

    魔禁结界托着周晖和吴北扶摇直上,穿过混乱的大地,来到烟尘弥漫的灰暗天空。

    周晖紧紧抓着结界边缘俯视地面,眼睁睁望着黑色的山洞口被压垮、填满,数十里土地齐齐下陷。他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暴出青筋,如果有人在这时看到他的脸色,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

    ——他知道来不及了。

    魔尊梵罗的空间之门关闭,想必这时,凤凰已经走到了人界和地狱的交接尽头。

    周晖深深地、颤抖地吸了口气,感觉到肺部充满了混合着血腥、尘土和铁锈的空气,那样滚烫,让他紧紧捂住血肉翻出的胸膛,仿佛五脏六腑都在剧痛中蜷缩成一团。

    他应该恨凤凰的。这个人再次抛下了他,一个字都不说,当着他的面就和别的男人走了。

    但周晖只要闭上眼睛,内心深处油然而起的竟然不是恨意,而是凤凰苍白茫然的站在那里,如同站在一场错乱荒唐的噩梦中,隔着混乱的局势和倾覆的大地与他相望,无声地说出的那句话——

    是,是因为释迦。

    我必须去……杀了他。

    ·

    虚空中,人界和地狱交界处。

    人界碑如灰色的光滑石塔,静静矗立在六道通途的中央。凤凰走上前仰望它,在距离还有数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还属于人界,身前就是地狱了。

    空气中传来腐肉被烧焦时令人作呕的气味,以及远处飘飘摇摇、模糊不清的冤鬼哭号。凤凰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目光微微放空,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魔尊梵罗的脚步从身后传来,半晌停在凤凰身后。

    “——怎么,站在这里缅怀周晖?”

    凤凰收回视线,没有答言。

    “我看你刚才还挺悲情的,一点也没在乎我这个接盘的感觉,怎么转眼就回到冷若冰霜模式了?喂,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吃醋了,所以你到底心里还……”

    “别装了,梵罗。”凤凰轻轻道,“你进攻人界的计划中需要我,仅此而已。”

    魔尊面色一变,妖异的眼瞳瞬间眯起。

    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只听凤凰道:“退后。”

    “……你说什——”

    “退后,我脊椎上的金环锁会在跨过人界碑的瞬间将肉身炸碎,只留下魂魄入地狱。”

    魔尊愕然顿住了脚步。

    凤凰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其他原因,他再次感到腰椎上那只穿透骨髓的金环锁隐隐坠痛,仿佛在无声预示着接下来会发生的惨烈一幕。其实这疼痛早就应该消失了,只是当初穿进去时真的很不好受,他还记得那是自己刚在H市被抓到的时候,周晖把他关在结界里,不顾反抗强行在他脊椎上穿了这把锁,那种遍布全身神经的剧痛让他就算被周晖死死压着,都差点惨叫着咬断自己的手……

    但很快疼痛就消失了,应该是那部分神经都被麻痹掉了的缘故。取而代之的是每当阴天或深夜,骨髓和金环锁相贴的地方总感觉到寒冷,让他在睡梦中都会发颤,不自觉向周晖散发着热力的身体贴近,以至于每天早上都是紧紧蜷缩在那个男人怀里醒来的。

    魂魄状态的话,应该就不会感觉到冷了吧……

    凤凰闭上眼睛。

    一定是因为太寒冷了的关系,连眼泪都被冻住了,一滴都流不出来。

    他走到人界碑侧,停了一下,站在那缓缓将肺部的空气吐出来,似乎要连着所有寒意和恐惧都彻底排出体外。随后他又抬起脚,跨过了人界碑——

    落地那一刻,爆炸声却没有响起。

    与此同时,他胸前衣领下飞出一道闪亮的光弧——那竟然是挂在脖子上的戒指!

    戒指上钻石发出耀眼的银光,其内部的微雕被反射出来,在半空中映出了一只展翅欲飞光彩夺目的凤凰!

    ——紧接着清啸从虚空中四面八方响起,凤凰光影如同瞬间被赋予生命一般,在绚烂的光芒中翩然飞舞,回荡出一圈圈动人心魄的涟漪。

    魔尊愕然道:“这……这是?!”

    凤凰光影围绕着楚河的身体缓缓降落,千万尾羽如光海中温柔的水波,一一下垂收拢,仿佛铺出了一道坠落九天的灿烂银河。

    下一秒光影急剧缩小、变亮,变成环锁内部雕刻出的那只凤凰形态,翎羽翅膀分毫不差,然后准确被吸入了脊椎后的金环锁里。

    ——刹那间锁里原有的凤凰图案和投入进去的凤凰光影完全重合,如同钥匙精确对上了锁芯,金环锁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从骨髓中抽出,带着血迹当啷掉在了地上!

    魔尊愕然道:“怎么是这样?!”

    凤凰的表情无法形容,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只戒指,半晌抬手握住了它。

    原来这个……

    原来这才是金环锁的钥匙!

    ——凤凰把戒指深深地、紧紧地攥在掌心,牙齿咬得那么紧,以至于脸色都有些强弩之末的僵硬。他想起星空下的万里冻土,想起周晖单膝下跪时奉上的婚戒,原来那一刻,他已经把解开金环锁的钥匙,亲手交给了自己!

    “我一定……我一定会回来的……”

    凤凰一遍又一遍想,脑海中的声音颤抖而清晰,似乎要把这念头深深刻进心脏。

    “就算被烈火焚烧成灰,我也……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第50章就算真相再丑陋,也紧抓着不愿意放手

    两天后,北京。

    一辆银色大奔缓缓停在楼下,于靖忠熄了火,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特供中华,自己抽了一支,又递给周晖。

    周晖坐在副驾驶上,立领风衣神情冷漠,接过烟啪的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大口。

    “兄弟,听我的。”于靖忠摘下墨镜,语重心长道:“别想了,越想你自己越难受。回家一个人不好过的话来我家里住一段时间,你不是喜欢小闺女吗,我们家敏敏给你带……”

    周晖却像是突然从沉思中惊醒一般,“嗯?”了一声,摆摆手。

    “不……不用。”

    他的脸色看着很奇怪,并不像于靖忠想象的那么伤心和愤怒,相反更多是一种思索——只是不知道这个老婆第二次跑掉的男人这时还能思索什么,换作一般人已经脑溢血了。

    于靖忠仔细打量他神色,半晌试探道:“要不……吴北被安排住特别处下属医院了,你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去看看他?”

    “不去。老二路上只剩一口气的时候还叫我专门停车去给他买了本泰戈尔诗选,他死不了。”

    “……哦,那——过一阵子颜兰玉十八岁生日,我请大家聚一聚,你来吗?”

    周晖神情还是懒懒的,“再说吧,到时候别忘提醒我给小美人封红包。”

    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有点心不在焉,这个样子让于靖忠看了很担心,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解,默默抽了半根烟后,才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肩:“——兄弟,看开一点,要不我给你报个云南丽江十日游旅行团……”

    “去找艳遇吗?”周晖失笑道:“没事,别担心我。我就是……有些事情想不通,突然觉得也许在家里能找到答案。”

    于靖忠有点发愣,周晖却下了车,向他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周晖打开家门,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明明只离开了几天,却像是很久没回来过一样,这个家突然变得如此空旷和陌生。晚霞穿过阳台落地玻璃窗,映在木地板上,泛出温暖而陈旧的光晕;沙发前的茶几上,临走时插在水里的月季花苞已经开了,此时绽放得正艳。

    然而那个长发凌乱束起,面容美丽而苍白,总是蜷缩在沙发上晕晕欲睡的人不见了。

    周晖走到沙发上坐下,静静望着身侧空荡荡的沙发。

    半晌他伸出手,从空气中那虚无的人影身上,缓缓地、温柔地抚摸下去。

    “凤凰……”他轻轻道,语气温柔缱绻。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上次用这样肆无忌惮的温情语气呼唤凤凰是什么时候。他戴着警惕的,暴戾的面具已经太久,久到几乎忘了如何做一个体贴入微的情人,而只习惯于当被占有欲燃烧到扭曲的狱卒。

    这只小凤凰,是从何时起,压抑着极端的不舍来策划逃离的呢?

    又是从何时起,默默观察评估着他的一举一动,以此不断猜测他这个冷酷无情的狱卒的心思,最终决定还是把一切秘密都深藏在自己心里的呢?

    ——充满诡谲气氛的天道,展露狰狞面孔的血海,在万雷齐发中声声惨叫的亲子,还有在前方不怀好意等待着,心怀叵测一步步逼近的命运……

    决定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时候,他害怕过吗?

    他的身体虚弱到连骨髓都失却了温度,却又被刺穿能再次把健康控制在一定程度以下的金环锁;他的处境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却还要承受被唯一的爱人抛弃的担忧,隐痛如烈火般焚烧,却无法将一字诉诸于口……

    他心寒过吗?

    他是以什么心情,说出“有些事我做了未必会死,你知道却必死无疑”这句话的呢?

    有没有任何时候,哪怕只是一秒钟,他对自己伴侣的无能而失望过?

    夕阳最后一缕光晕消失在地平线后,天地苍茫,暮色四合,无尽的长夜即将来临。

    周晖把脸深深埋在手里,晚霞褪尽的刹那,如同一尊隐没在昏暗中的雕像。

    天道诡谲,众生芸芸,前路如迷雾般晦涩不清。

    也许故事从发生的一开始就走向了偏移的方向,也许摩诃天谴而他袖手旁观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局;如今凤凰已经离去,只留下他,束手无策的站在了原地。

    周晖动了动,终于抬起头,继而站起身。

    黑暗中他的身影十分孤拔,甚至有些料峭的意味。片刻后他迈步走向卧室,在门口顿了顿,并没有开灯,径直来到床头柜前。

    ——就像人世间千万对夫妇一样,他们的卧室大床两边一人一个床头柜,不同的是凤凰那边柜子总是被迫敞开,而他的抽屉终年锁着,贴着凤凰不论如何都打不开的符咒。

    周晖撕掉禁符,打开最下一层的抽屉,取出里面的一只银盒。

    他打开盒子,殷红碎片在黑暗中发出美丽的光晕。

    那是他从雪山神女手里夺回来的魂魄碎片,本来打算还给楚河,但莎克提有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这就受不了了?下面还有更刺激的呢。”

    他反复考虑过很久,是当做不知道将此事一把抹去,还是再一次窥探凤凰那不为人知的记忆,了解那些如今已无能为力却又糟心无比的历史?

    理智上他知道应该尊重彼此的空间,当年在血海他肯定也有不愿意让凤凰知道的往事,但情感上他却那么挣扎,以至于迟疑良久,最后错过了把魂魄碎片换回去的时机。

    而楚河后来也没想起这回事,他的精神太衰弱了,多思考一会都让他昏昏欲睡,很多细节是顾及不到的。

    周晖捡起那块碎片,把它举到眼前。

    “有些事我做了未必会死,你知道却必死无疑”……

    ——然而,死亡并不可怕,漫长毫无尽头的等待才是恐惧的来源。

    周晖闭上眼睛,下一秒,用力捏碎了魂魄。

    金红色灿烂的光晕顿时在整个房间升起,千万光点游弋飞舞,幻化成虚空中连绵不绝的巍峨冰川。

    ——天道,须弥山。

    ·

    庙宇横挂在山涧,无数根巨大的金丝木修成悬空栈道,犹如横跨天穹的长桥。凤凰明王顺着雕满飞天的栏杆大步走过,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袍袖与长长的衣裾飘飞在风里。

    小沙弥急切地追在身后:“殿下!等等啊殿下,跋提尊者在佛堂前殿……”

    然而凤凰明王并未回头。

    他走下栈道,登上白玉台阶,直通雪宝山巅,站在佛堂高入云端的九丈门前。

    巨大的前殿高深空旷,香烟缭绕中,诸尊者高居于莲座之上,降三世明王站在蒲团前。

    “凤凰明王,”跋提尊者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小沙弥说你从金刚钟下,私放了佛祖抓来的血海魔物,可是真的?”

    凤凰身后是高山白雪琉璃世界,他站在壮丽的佛堂前,鬓发中夹杂着细小的冰渣,微微闪亮如同璀璨的钻石。

    他的脸色生冷如冰雪,找不出一丝表情,片刻后道:“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四下俱寂,半晌才听跋提尊者问:“什么意思?”

    凤凰说:“没有为什么,想放就放了。”

    尊者们从高高在上的莲座中低下头,看着大殿前直立的凤凰明王。他眼角中有些情绪似乎被隐藏得很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什么都看不清。

    “你知道私犯禁戒,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吗?”跋提尊者问。

    凤凰突然笑起来。

    那笑意十分细微,不仔细看的话甚至都发现不了。同时那笑容里古怪的意味又那么明显,硬要形容的话,甚至有一点挑衅……甚至是轻蔑的神情。

    “知道,”他说,“我来代替那个魔物受罚。”

    ·

    金刚大钟高达十丈,每隔四个时辰便会敲响九十九下,浑厚钟声在巨震中响彻整座须弥山。

    自古以来,只有犯下大罪的僧人才会被投入钟内,大钟一响即筋骨寸断,血肉碎裂而活活震死。

    凤凰直直的端坐在大钟里,降三世明王手执降魔杵,静静看着他。

    他闭着眼睛,眼睫轻巧垂落,洁白的衣袍如千层花瓣铺展,发丝瀑布般落在衣裾上,于缝隙间散发出幽幽的莲香。

    那么安详的面容,仿佛刚才神情中一闪而过的戾气,都如错觉般荒诞不经。

    “你确定了?”降三世明王问。

    “……”

    “如果你现在下界把那头魔物抓回来受罚,还可免于钟刑……”

    然而凤凰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降三世明王终于转开目光,良久后放下钟罩,在钟缘和大地相撞发出的闷响中高高扬起了降魔杵。

    ——第一声钟响传遍须弥山。

    巨响直入脑髓,凤凰全身一震。

    紧接着是第二响。

    第三响。

    钟声越来越频繁,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又像亿万滚雷从天而降。凤凰在剧烈的震荡中捂住耳朵,只觉得耳膜狂响,全身血气逆行至顶。

    第四十九响,第五十响。

    黑暗中大地震动,岩石开裂,烈火从地心轰然烧起,裹着魔息席卷直上。

    火焰在金刚钟内咆哮,狂舞,幻化出地狱盛景,妖魔在烈火中张开血盆大口,发出肆意的狂吼!

    第六十九响,第七十响。

    金刚钟响把每一寸骨骼都绞杀成片,把大脑都震碎成浆。剧痛的幻境中天魔万铃齐震,魍魉鬼魅尽出,饿鬼道中的冤魂从地狱大门中挣扎着伸出骨爪,血海掀起沸反盈天的大浪——

    凤凰明王终于支撑不住,猛然喷出一大口血!

    下一秒,地狱烈火中显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半空中伸手托起凤凰的下颔。

    ——那竟然是释迦!

    释迦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盯着凤凰,袈裟在黑色的火焰中张狂飞舞。半晌他伸手拭去那张苍白面颊上的鲜血,问:“为什么放走那魔物?”

    “……”

    “你不信我了,是吗?”

    凤凰痛苦的眼底倒映出释迦的身影,半晌嘶哑道:“我……”

    降魔杵重重击打在青铜钟面上,震得清瘦的身体剧烈战栗。

    “……我只是……”

    “你只是不信我了,”释迦俯下身,贴在他耳边道。

    释迦眼中没有任何失望或意外,只像很多年前那样纵容地微笑着。

    那笑容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但仿佛又有种无法形容的不同。凤凰盯着他,眼珠微微颤抖,咬牙吞下涌上咽喉的鲜血,连最细节处都不放过的仔仔细细观察面前这张脸。

    是的,他没有变。

    岁月没有在释迦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个把他从小抚养长大的男人,千万年来都是一样的,在无色天上的虚冥中亘古不变。

    ——变的是凤凰的眼睛。

    “你接触了更多人,看到了更多事情,你领略到九天十地内更多的风景,现在你回想起记忆中的过去……”

    释迦轻轻抚摸凤凰的鬓发,亲昵一如在那遥远的少年时代,把他温柔地抱在怀里,替他梳理那流水般温良柔润的长发,然后在微红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那么多刻意的缠绵悱恻,那么多危险的深情款款。

    “……你发现了过去没有发现的点点滴滴,你的想法在无数个破绽中渐渐动摇,你的信念随着越来越多的真相被揭开而轰然崩塌……”

    释迦露出他惯常的微笑。

    ——那笑容曾让年幼的小凤凰沉溺于致命的温暖,但现在回头来看,细微处却隐藏着令人心惊的森寒。

    凤凰剧烈喘息着,别过眼睛,下一刻又被按着脸颊扳过头来。

    “信仰的动摇这样令人痛苦吗?”释迦问,似乎感觉很有意思。

    “既然这样,一直相信下去不就好了吗?”

    钟声还在继续,每一下敲打都无情地钻进脑髓,将内脏震碎为血沫。

    凤凰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鲜血从唇角流过下颔,在脖颈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是你……”他嘶哑道,“是你刻意诱使……我喜欢你的……”

    释迦的眼神更温情了,几乎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但你还是爱上我了,对吗,小凤凰?”

    第九十八响重重回荡,无形的巨力将凤凰震得向前扑倒,一口浓烈鲜血喷了大片衣裾,甚至斑驳飞溅到释迦的手腕和衣袖上。

    但释迦毫不在意,抬起凤凰泪水斑驳的美丽的脸。

    “你的痛苦来源于不舍,就算真相再丑陋,也紧紧抓着那最后的信仰不愿放手……”

    “真可怜……那毕竟是你唯一的温暖啊,我的小凤凰。”

    凤凰喘息着,终于不知从何升起强弩之末的力气,暴怒道:“——放开我!”

    他一把打开释迦的手,用力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凌乱的头发和雪白衣裾一同委顿在地,痉挛的手指连抓住地面都做不到。他的样子简直狼狈不堪,释迦用欣赏的目光居高临下看着他,半晌才在黑火中俯身,最后亲吻凤凰冰凉的额头。

    “我待你之心,”他亲昵道,“一如从前。”

    他退后半步,微笑着,消失在了虚空中。

    ——同一时刻,金光笼罩人影从大钟内飞掠而出,骤然直上九霄!

    钟外第九十九次扬起降魔杵的降三世明王似乎突然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猛然停下动作,惊愕地望向天际——只见祥云突然翻滚,紧接着一道更强烈的金光从天穹飞来,当空劈碎了金刚钟!

    ——轰!

    大钟碎裂,千万青铜片震落,发出排山倒海的轰响。

    金光在凤凰明王身侧汇聚,化作保护罩,在摇撼中挡住了所有飞溅的铜块!

    降三世明王骤然退后,降魔杵砰的落在了地上,“这……这……这是——?!”

    跋提尊者莲座普降,半空中抛出佛珠,瞬间化作连绵天际的结界屏障。白光绚烂辉映苍穹,在巨响中强行镇住了晃动的的须弥山!

    降三世明王疾步上前:“——尊者!”

    跋提尊者却长长吸了口气,待震荡完全平息后,收回佛珠,对天空作了个揖。

    “尊者,那……刚才那是……”

    “那是佛光。”跋提静静道,目光转向青铜废墟中跪伏在地,大口咳出鲜血的凤凰。

    他眼中似乎闪动着某种疑虑,但什么都没有说,半晌转身离开了。

    ·

    须弥山上震响千年的金刚钟被化作齑粉,然而凤凰明王承受了九十八下钟响后,还是受了重伤。

    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好事,因为须弥山再一次发兵攻打阿修罗道的时候到了。

    人人都知道凤凰明王这几年越来越不喜欢去四恶道,早年普渡血海清空地狱的他,仿佛随着千万年岁月而渐渐沉寂下来,更多的时间,他只是坐在婆娑双树下,静静看着远处的群山,以及更远的人界。

    而在这个时候,天道攻打魔界越来越频繁,甚至一度到了差点就灭尽魔种的地步。

    当年大阿修罗王被凤凰一箭射死在血海后,四恶道萎靡不振了上千年时间,直到最近几年一个叫梵罗的灰衣阿修罗修成秘法、称霸魔道,才渐渐在对抗天道的征伐中缓过一口气。

    为了弘扬正法,天道派出五大明王,轮番攻打征伐四恶道;而为了补充资源和获得喘息,魔道便变本加厉的侵蚀人界,据说人界很多国家,已经到了赤地千里的地步。

    征战就像噩梦般的漩涡,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从雪宝山巅仰望天空,触目所及一望无涯,苍穹是水洗过一般的瓦蓝。不远处连绵雪山起伏不息,长空下仿佛一条条盘踞的苍龙,反射出万年积雪晶莹的光彩。

    凤凰明王就居住在这里。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据说是离神界无色天最近的地方。

    凤凰倚在婆娑双树下养伤,身前是琉璃镜一般的湖面。

    须弥山上下传说这里的湖水非常温暖,因此湖畔开满了千万繁花,就像冰川上一块硕大而瑰丽的宝石;然而对外人来说,这个传说总是很难被证实,毕竟这是无人涉足的禁地。

    凤凰望着遥远群山外红尘中的人界,修长眼睫下的视线沉静如水,半晌才头也不回问:“——你是来让我出战的吗,尊者?”

    跋提尊者出现在婆娑双树后,双手合十作了个揖。

    “你在想什么?”他不答反问。

    凤凰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把目光从遥远的人界收回来,转向跋提尊者回了个礼。

    “让我猜一猜……”尊者悠然道:“你在想人界为什么动荡流离,饿殍万里;你在想魔界为什么哀鸿满地,征战不息;你在想为什么天道明明是清净修佛的乐土,如今却变成了九天十地六道霸主……”

    “不,”凤凰说,“那些我已经不再想了。”

    跋提尊者的目光与他对视,却只见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轻,如羽毛般从唇边掠过,快得恍惚是错觉一般。

    “我在想……如果所谓正道和权力能让人发兵讨伐,征战不休,为什么有些分文不值的东西,却也能让人动用无数的心计去算计和独占它呢?”

    跋提尊者问:“你说的是爱吗?”

    凤凰不答。

    “爱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东西。”尊者淡淡道,“爱最平凡,最普通,最不值一文……然而有些人就注定了不能有。这种人看到别人奉献在自己面前的爱,一边鄙薄又一边羡慕,想去接受却又无法回应,便担忧这份爱被自己搁置久了,会转而被奉献给其他人……”

    凤凰的脸色微微变了。

    跋提尊者却视若无睹:

    “因此为了独占它,就必须用无数的心机和谋算来代替回应,使得这份爱长长久久的在自己眼前,不至于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被他人横刀带走……”

    凤凰终于起身喝止:“——尊者!”

    跋提尊者猝然住口。

    他们两人久久对视,气氛紧绷得可怕,仿佛连流动的空气都凝固住了。

    “不要这么……不要这么说释迦。”半晌凤凰才轻声道:“这种事情,你我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他退后半步,似乎想转身继续那静默了数百年的修行,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跋提尊者突然发声制止了他:“不,我今天就是特意来说这个的——我看了往后三千年的因果,发现了一些事情。”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道:

    “……关于你的长子。”

    凤凰身形一顿,讶异的回过头:“长子?”

    “你本相是凰,”跋提尊者却很自然:“——凰将育二子,其中长子甚恶,将于佛大不利。我只能往后看三千年,不知是何不利,但总有修行比我高深的人能看到更远以后的未来……也许是非常动荡和可怕的未来。”

    凤凰神情愕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跋提尊者在开玩笑,后者的目光却平缓而认真。

    “但是为什么……”

    “怎么?”

    “……您的眼里没有怜悯。”凤凰皱起修长的眉,神情有点疑惑:“像你们这样能看到因果的尊者,不是应该随时眼中都带着怜悯的吗?因为凡生在你们眼中都是苦的,未来三千年的劫难更是苦海无边,需要你们来渡才是啊。”

    跋提尊者有刹那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以至于露出了错愕之色。

    这种神情在他们这种号称大智慧、大悲悯的人脸上出现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凤凰明王盯着他,微微偏过头,等待他的回答。

    “……我怜悯不起来,”许久后,跋提尊者终于承认:“因为我也会被卷入这场劫难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底尽是无法掩饰的无奈。

    凤凰瞬间觉得有点荒谬。

    “我能看到的因果,比我修行高的那个人自然也能看到,所以我来提醒你一切当心。你在错误的感情里沉溺太久了,我想你应该很难看到更多的事情……”

    跋提尊者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今天已经说太多了,就此告辞。”

    跋提转身向山下走去,凤凰怔怔的站在原地,片刻后突然上前两步:“尊者!”

    跋提顿住脚步。

    “你说我育有二子……”凤凰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问了下去:“是和什么人生的?”

    跋提回过头。

    有刹那间凤凰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如严肃的上级一般轻微责备、或如慈祥的长者一般微笑以对的表情,然而紧接着他发现自己错了。

    跋提尊者的目光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他说,“那个人……他不在因果中。”

    ·

    他不在因果中。

    凤凰坐在深夜的大殿中想着这句话,凄冷月色映在青石柱上,泛出微渺的光。

    他覆盖着宽大的衣袍,将自己蜷缩起来,柔软的长发逶迤铺到床上。

    大殿外广袤星空冰川万里,大殿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寒意似乎从每一寸角落、每一块地砖的缝隙中透出,将他从里到外,一寸寸冻结成冰。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他想。

    很多年以前他确实不是一个人,尽管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理睬他,但至少他还有释迦。他和释迦两个人,在这离神界无色天最近的地方,在这远离尘世和人烟的冰雪世界彼此依靠,相依为命,渡过一个个漫长永无尽头的严冬。

    ——然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就算真相再丑陋,也紧抓着不愿意放手,因为那毕竟是唯一的温暖啊。

    凤凰抱着膝盖,把下巴枕在手臂上,呆呆望着大殿外那轮清冷的明月。

    他经常在噩梦和现实中沉沦不醒,一边是随着成长而渐渐意识到的种种不解和不堪;而另一边又是无处不在的漫长孤独,每一刻都在耳边残忍地提醒他,如果抛弃那虚假的温情,他就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他有时会在深夜刻意麻痹自己,欺骗自己一切谎言都不存在,恍惚间产生一种自己仍然是有人爱着的错觉。然而残忍的真相却时不时从噩梦中冒出头,将伤害揭开一个小角,让他看里面腐烂至骨的淋漓血肉。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反复折磨下,有时候他甚至会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尽管表面美丽绝伦摄人心魂,内里却如同冻僵的行尸走肉,除了呼吸外没有半点生机。

    那钝刀割肉般看不到尽头的痛苦和永生的漫长,让他甚至会产生如果释迦没有骗我就好了,或如果,释迦还能回来继续骗我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他实在没有别人可以念想,除了释迦外就是绝对广袤的荒芜。

    他以为这样的荒芜会持续到永生的尽头。

    直到今天跋提告诉他,还有那么一个不在因果中的人,会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和他诞育两个孩子。

    凤凰倚靠在冰冷床榻上,慢慢想得出了神。

    不在因果中,会是什么样的呢?

    是人类?妖魔?

    还是鬼魂?

    不管怎样都行,不管是什么生物都行。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让他在此后无尽的长夜中不用拿虚假的谎言来安慰自己,就什么都行。

    ——那么,自己的两个孩子又会是怎样的呢?凤凰撩开垂落到脸侧的长发,不由开始想。

    会和自己长得很像吗?会听话吗?

    会彼此陪伴着一同长大吗?

    他低头看向自己修长的手。这双手曾经普渡过千万怨灵,斩杀过无数妖魔,为了连他自己都很迷茫的所谓“正道”而沾染过数不清的鲜血;然而从现在开始,它们终于有了真正的用途。

    它们可以照顾、保护他的孩子,将一切灾厄和不测,永远抵挡在孩子们的视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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