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在策马驱驰的过程中,那个印记持续地盛放也持续地发热,但霍去病一概不理。

    戈壁上的风割面而来,骏马奔驰的速度就像是能追上风。他喜欢这种感觉,骑在马上时他总是觉得自己能撞开所有拦路的东西,抵达任何想要抵达的地方。

    那个印记烫得要把他烤出肉香味了。

    没办法再置之不理,于是他转而想到,神恩如海,神威如狱。

    又想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是以神威也算是神女的青睐,而他正披挂着神威纵马狂奔,当然只会更威猛无敌,无往而不利。

    既然神女也青睐我,那漫天诸神未必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印记盛放而滚烫。

    则我此去,更当建功万里,杀人扬名。

    战事完毕之后,一直到回到长安城,得到封赏和赞誉,花苞上裂开的缝隙都没有再收回去。

    这是他对卫青隐瞒的唯一一件事,因为生怕卫青知道之后会担忧,也生怕将这件事告知卫青之后,会把神女的视线引到卫青身上。

    之前他一直确认自己瞒得很好,确认卫青没有生出疑心。

    可神女的注视搞砸了一切。

    卫青一定会问他,为什么满座衣冠,神女的视线却独独落在他身上。

    而他该怎样回答呢。

    他只隐瞒过这一件事,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盘问,更不知道该如何在面对卫青的时候说假话。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卫青一句都没有问,一直到宴席散尽,一天之后,两天之后。

    卫青再也没有过问这件事。

    霍去病也没有对此解释什么。他想他已经完全懂得了此前卫青的那番话。

    舅舅当时其实也是在向他告别吧。

    从前他年纪很小,站在舅舅身后就足够了,所以舅舅总是询问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

    可如今他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站在舅舅身后也不必要再向舅舅交代任何一件事。

    宴会后半程,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因为神女一直没有离席的意思,所有人都只能站着,也没有人敢说话,席间出奇地沉默和冷峻。

    也因为陛下的脸色忽然就变了,从满面红光,变得铁青,而且神色阴沉得就像是要滴出水来。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此时的陛下。

    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随时都会举剑冲进人群里,怒吼着砍下来几个人头。

    【作者有话说】

    64章所说的不朽,其实就是让他的名字和甘蔗一起万世流芳这样。

    当然啦,窦婴和董仲舒可能有其他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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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

    黑铁时代01

    ◎未央宫的铁杯。◎

    刘彻何止想杀人,

    刘彻简直想弑神!

    倘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他现在就要冲到神女身边,血溅五步,

    天下缟素!

    怒火滔天,但他还不得不忍耐。

    因为心里清楚,倘若真的凭怒意而拔剑,

    那五步溅开的只会是他的血,装裹天下的素缟也只会笼罩在他的灵柩上。

    刘彻艰难地收敛了难看的脸色。

    脸色冷静下来之后他心里也立刻冷静下来,

    宴会上的氛围也跟着缓和了许多。

    他意识到他失态了,

    其实没有必要,

    神女只是出现在宴会上而已。

    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限制神女的行动范围,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做不到,更知道这件事没有意义。

    他见识过神女那观天视地的恐怖视野,

    在她张开眼睛的时候,

    可以看到她想看到的所有人和所有事。

    所以她在哪里都一样,

    刘彻也从来不怎么在意她在哪里。

    他在与神女相关的事情上,姿态一直镇定从容。

    刘彻没有对此表现出自傲,

    但心里多多少少也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从前他父皇教导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说帝王之心,在于镇定自若。而如今他青出于蓝,在神女面前也镇定自若,

    他的帝王之心已经功德圆满了吧。

    但直到此时此刻,刘彻才意识到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所谓的帝王之心,

    说穿了也不过是凡人之心。

    此前他在神女身边镇定自若,

    只是因为他一无所有而已。

    是啊他坐拥天下,

    但在神女面前他仍然两手空空,抓不住天地间最细微的一缕风。

    而现在他稍微抓住了一点东西,在见到神女时立刻惊慌失措,因为担心会失去,会重新一无所有。

    他回想起自己此前的兴奋,此时那种姿态显得如此难堪,简直是一只躲在屋子里的猫,因为侥幸得到了一只死老鼠而沾沾自喜。

    甚至还担心忽然闯入的猛虎会夺走他的死老鼠。

    对比起他所追寻的和神女拥有的,这值得普天同庆的一场大胜,与腐臭的死老鼠一样不值得一提!

    发热的大脑逐渐冷静了下来,刘彻笑了起来。

    他重新找回了那种无所畏惧状态下所催生出来的孤勇,招手引来乐姬舞女,又令人撤掉残羹冷炙,端上重新烹制的菜肴。

    尽管因为神女在场,众人都有所收敛,但这浩大的宴席,转瞬之间,就又重新热烈了起来。

    所有人都极力配合这场宴会,使劲浑身解数,掩饰站着吃饭饮酒的不适。

    后来很多年后,这些人回想起这一天,都还记得站着吃饭的窘迫。

    今夜能够列席汉宫的都是高官和王公,炊金馔玉都只是寻常,而比炊金馔玉最要紧的是钟鸣鼎食。

    吃什么只是口腹之欲而已,然而怎么吃却象征着权力和地位。

    坐到这样的高位,权力和地位不说比命更重,但也相差不远了。

    站着吃这顿饭是折磨是羞辱,是在否定他们的权力和地位。

    可刘彻不坐他们也都不敢坐,天子固然不可轻易折辱群臣,然而刘彻携兵威之势,其光其炽,正如中天大日。

    他们不敢有异议,甚至不敢稍微露出一点难看的脸色。不仅仅是天子的高位值得敬畏,时至今日,刘彻这个人本身,也已经值得敬畏。

    而更极少有人意识到为何刘彻始终坚持不坐。

    他们固然从出生时就没有吃过这样不合礼节的一顿饭,然而刘彻万金之躯,怎么也甘心忍受这样的耻辱。

    固然神女在上,然而往日陛下与神女并肩而坐的场面,也并不是没有见过啊。

    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在偷偷地去看霍去病。

    没有人忘记神女之前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还从未听闻过神女的视线在谁身上停留这样长久的时间,莫非是陛下也为此心生不安,因此刻意不坐,以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刘彻的确是在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可倘若要真的恭顺到底,他就该走下去坐次一席的位置。

    说来说去,还是不甘心。

    神女居中正坐,就算他此时要人来再设一席,也已经没办法再与神女并肩,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偏差。

    既然如此,那不如不坐。

    人都说虚位以待,那今天他就要站着等待他真正应该坐的位置。

    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建元年间,同样是深夜,他在上林苑,用石子在石栏杆上刻字,凉风台上远望灵沼,尖锐的石子磨痛了他的手指。

    到如今的深夜,威服天下,满堂衣冠,已经再也没有人敢于忤逆他的一举一动。曾经窦太皇太后和田蚡的旧事,再也不会重演。

    人寿有时尽,但终究还有时间。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至于霍去病,刘彻没有过多地去思考。

    他想不出神女的视线落在这个小孩身上的深意,神女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就收回了视线,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味。

    刘彻的心思,也并没有过多地放在这件事上。

    他猜不透神女的心思,所以也就不再过多地消耗精力。

    如今他已经走上了正确的道路,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

    其他的事情,相比较起来,都变成小事了。

    歌舞正酣,刘彻的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规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各项技术的革新毋庸置疑要放在首位,还有之前得到的那些成果,既然已经被应用在军队中,那接下来也该往更多地方布局和铺展。

    新的冶铁技术可以用来打制兵器,那更进一步,当然也可以用来打制农具。

    曾经借助神女观天视地的视野所看到的万里疆土在刘彻脑子里缓慢地铺展开来,一道道政令飞快地在他脑子里拟定。

    他微微地低敛下视线。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平湖般镇定的面孔上,他的眼神正在发热,而且越来越热。

    贪婪的野兽不知休止地啃食着他的心脏,他觉得痛苦,觉得煎熬,他开始数自己手上的东西,一遍一遍地数,就象最穷苦的老农一粒一粒地盘算着地里的收成。

    但是还不够,还不足够。

    刘彻微微闭了闭眼,他稍微地、试图往更遥远地未来、想了一刹那的时间。

    一种更深刻的痛苦集中了他,更深的不满足在他心脏里撕开一道填不满的沟壑。

    只有一刹那而已,刘彻立刻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见青铜的酒杯。

    然后他立刻开始庆幸此时他已经放下了酒杯,否则他的手会立刻捏碎那只酒杯,今晚的宴席上他将彻底失态。

    侍女以优美的动作为刘彻斟酒,烛火照亮她曼妙的身姿,她稳稳地持着青铜的酒器,对天子心中所思所想浑然不知。

    当她高举起斟满的酒杯,奉到刘彻手上时,她也没有意识到,刘彻正以憎恨的眼神盯着酒杯。

    从殷商到如今的汉室,青铜一直都是贵族的象征。

    可刘彻忽然觉得这东西竟然如此地丑陋和笨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他接过酒杯,不动声色。

    侍女静悄悄地退入了阴影里。

    刘彻举起酒杯,遥敬群臣,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回应他这一敬,举杯与他共饮,他的视线扫过所有人的酒杯。

    一千年前,两千年前,在秦,在战国,在春秋,在周,在更早的商,那时候的皇帝和群臣,就像他们此时一样,站在烛火的光影下,举起青铜的酒杯共饮。

    听说夏朝时用石头磨制武器,用粗陶和木头制作酒杯。

    而到了殷商,武器和酒杯就都变成了青铜的制作。

    殷商至今有多少年,为什么如今他们还在使用青铜的酒杯。

    是,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是礼制所在。

    刘彻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他这一生,皇帝的一生,难道就要使用这样青铜的酒杯,像他父亲,他祖父,从古至今万万千千的皇帝一般,终此一生吗。

    不对。

    他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已经摸到了神鬼的衣裾。

    太慢了。

    不足够。

    大汉不足够,匈奴也不足够,青铜的酒杯,更不足够。

    软弱的青铜!

    汉宫夜宴的第二天,刘彻下令少府献上铁质的酒器。

    再往后不久,汉宫中所有青铜的器具,几乎都换用了铁来制作。

    朝野上下,静寂无声,这堪称疯狂的举措,竟然没有冒出来一个敢于劝谏的人。

    未央宫对于铁器的追捧,风传天下。

    一种新的趋势正在出现。

    刘彻并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后,后世的小孩子都要学习一种叫做“课本”的书。

    有一本称作“历史”的课本,浓墨重彩地记述了他所推行的这一次改革。

    即使他如今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推行一场改革。

    “未央宫的铁杯中,倾倒出了席卷天下的黑铁时代。”后世如是评述。

    在那本书中,刘彻的时代被称为“黑铁时代”,刘彻本人被称为“黑铁的皇帝”。继风传天下之后,他对铁器的痴迷随着汉武一朝的传奇一起,流传千古。

    而未来的黑铁皇帝刘彻本人,此时正在思考一个在后世看来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

    他预备在最快的时间内再发动一场战争。

    对他来说这没什么难度,他的威望和手段可以轻易集中起举国上下的资源,红薯和良种保证了源源不绝的粮食,冶铁技术的革新也使得兵器源源不绝。

    他在思考将领的问题。

    李广么,不予考虑。他又迷路了,他实在已经迷路太多次了,起先刘彻可以纵容他毫无意义地消耗粮食,因为库房里堆积的红薯根本食之不尽。

    但现在。

    他看了李广一眼,很快又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那些粮食有了更重要的用处,所以从此刻开始,李广就已经被他放弃了。

    至于卫青,不需要考虑,卫青必然仍然是主帅。

    他犹豫的是霍去病。ΜOοN

    SòΠgs

    这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要不要,再把他放入无法掌控的战场?

    【作者有话说】

    最近真的超级忙,我尽量保证更新实在不行的话会挂请假条。

    不会再整月那样断更啦非常抱歉也很感谢所有继续看我文的老师们,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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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4

    黑铁时代02

    ◎封狼居胥◎

    这些思虑只持续了一瞬间,

    刘彻立刻就镇定了下来。

    他自认不是庸人,不会自乱阵脚,在他还没弄清楚神女的用意时,

    他最应该做的就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做他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何况他也很看重霍去病,这是卫青的外甥,

    卫子夫的外甥。

    他小的时候就时常跟在刘彻身边,后来他逐渐地长大,

    到足够走上战场的年纪,

    就像是刘彻从未央宫放飞到战场上的鹞鹰。

    刘彻也很期待,

    当这只鹰飞到更大更辉煌的战场上时,又将为未央宫带回来什么样的猎物。

    春天再一次到来的时候,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再度领兵出征。一同出征的将领名单中,

    有冠军侯霍去病,

    没有飞将军李广。

    这也是长安城中的一件大事,

    陛下发下诏书,免去了李广的官职。曾经煊赫一时的李将军,

    就这样消失在长安城的风雨之中了。

    有人说他回老家了,走的时候很平静,

    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惊怒,穿着布衣,牵着一匹瘦马,

    据说是要找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去养马。

    更多的人只把这话当做一个笑话,只要稍微知道一点李广的为人,就不会把这个人和养马这种事牵扯到一起。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赵平第二次跟随在那个人身后出征。

    从嫖姚校尉,

    到骠骑将军冠军侯,

    赵平还从来没见过升迁如此之快的将军,更何况这一年他只有十七岁,年轻得可怕。

    他叫霍去病。

    赵平在心里想着这个名字,就像从前在心里想着卫青的名字一样。

    这一次再见,他觉得君侯长大了一点,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增长,也或许是因为权势的增长,他的面孔变得冷硬,眺望远方时,流露出深沉的气度。

    赵平心里觉得敬服,但又有些失落。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老实人,在军中多年,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按部就班地打仗和升迁,服从上官的每一句话,同时也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生最凶险的事情就是跟随在冠军侯身后的那一场厮杀,孤军深入伤亡惨重,取得绝大的荣耀也冒着绝大的风险。

    封赏和爵位到手之后,赵平回家了一次。

    他出生长大的天水郡安逸如常,每一张面孔都亲切,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凑上来,热切地吹捧他如今的地位。

    赵平对此只是稍微一笑而已,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晚上睡着高床软枕,他却总是惊醒。

    他总是梦见那一天不是封赏得爵的那一天,而是跟在君侯马后冲进匈奴阵中的那一天。好多人,好多活人,更多死人,被砍断的头颅冲天而起,血喷溅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

    那么多袍泽都死在那一天,赵平活着回来,却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回来。

    他所学习的骑术和武艺其实都不足以支撑他回来,死里逃生,只是侥幸而已。

    但那样的侥幸往后应该是不会有了,君侯出身显贵,如今的身份也显贵,已经有了立身的军功,想必不会再像从前任职区区一个嫖姚校尉时那样行险。

    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人总不能依靠着行险度过一生吧。

    起先赵平以为自己松了一口气。

    但他每晚还是做那个梦,那一天,喊杀声和血喷溅出来的声音,每个夜晚都在他耳朵里他脑子里回放。

    赵平越来越多地回忆起那一天。

    他意识到他舍不得那一天。

    从前他对自己的认知其实是错的,他根本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那种人是不会想着在战场上争夺军功的。

    而他这么多年栈恋军中不肯离去,等的是封赏,是得爵,但更是那天的战场,杀人,扬名,血和金银爵位一样令他激动。

    赵平读过的书少,他很难讲清楚心里那团火是为什么燃起,更多的东西,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开始意识到,那些人吹捧他时,他表面上微微一笑,心里其实在傲慢地冷笑。

    他想这些人真可怜,只看得见爵位和封赏,却看不见这些东西上都沾着血。

    男人就应该得到这种沾着血的战利品,而真正的辉煌时刻只在战场,更是这些人穷尽一生不可得见甚至不可想象的场面。

    他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多年他一直小心地保全自己,此时却忽然开始渴望起冒险。

    但他知道此后再也不会有像那样冒险的机会了。

    应当如此,赵平也赞同君侯在面对匈奴人时执行更稳妥的对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年轻的将军,也应当惜身。

    但君侯侧过脸,他举起马鞭,指着远方,“你看那座雪白的山,像不像一个雪白的女人。”

    “女人”这两个字,在军中往往有一种暧昧的含义。但说这话时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也不戏谑,就叫人没法生出绮丽的念想。

    赵平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君侯在向他说话。

    他没有急着回应,而是顺着君侯的视线远望,看见一座浮在天边的,云一样缥缈而又雪白的山。

    在这个没有仗可以打的漫长冬天,赵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悄悄地学习了一些匈奴人的语言。

    他依稀记得那是匈奴人的圣山,匈奴人认为无论他们走到哪一寸土地,抬头就能望见这座山,因为山一直望着他们,那是他们的圣山,他们敬奉圣山,圣山也注视着他们。

    那座圣山。

    赵平回忆着一根蠕动的舌头,教他匈奴话的那条老迈的舌头。

    匈奴人称之为烂祭系狼居胥。一个拗口的名字。

    此后不久,赵平就明白了,为什么他渴望冒险。

    或者说他渴望的其实并不是冒险,而是跟随在君侯的马后冒险。

    因为更多像他一样的人来了,赵平完全想不出君侯是怎样做到的,但君侯麾下开始汇聚起一支特殊的军队,每一个人的骑射都极其精湛。

    君侯说只要精兵,但汉军中的精兵是有限的。

    没有办法,在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出征之前,大汉甚至没有一个像样子的马场。

    在弓马骑射方面天然弱于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大多数时间是依仗着强壮的体格和精良的装备,强行压制匈奴人的军队。

    所以君侯汇聚的这一支军队,并不是汉军,而是汉军之前虏获的匈奴人。

    赵平惊呆了。

    他第一反应是,君侯怎么敢?

    第二个反应是,大汉怎么敢?

    他看不懂。

    从高皇帝白登之围开始,大汉与匈奴便是世仇,七十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过以匈奴人压制匈奴人,但从来没有人真正做到过。

    冠冕堂皇的说法是,匈奴人是蛮夷野人,不服王化。

    但实际上的原因是,两军交战之际,汉人难以信任匈奴人,担心匈奴人临阵逃脱,甚至叛变。匈奴人也对汉人心有疑虑,忧心汉人故意让他们去送死。

    因此汉人俘虏的匈奴人虽然多,却不敢尽情把他们派上战场。

    赵平知道君侯曾经任用过匈奴人做向导,从此立下通天的军功。但那毕竟只是一个匈奴人,一个向导而已,真正的主力还是汉人的军士。

    况且这种事也不是君侯首创,如今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曾经也在军中任用匈奴人,再往上追溯也不乏更多的事迹。

    但无论是卫青还是卫青之前的那些将军,都没能解决过大规模的汉人和大规模的匈奴人之间的相处问题。

    其实非要说的话,君侯也并没有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他用另一个办法规避了这个问题如今他麾下这只军队中多的是匈奴人,汉人反而寥寥无几。

    但这岂不是更危险!一旦这些匈奴人想要叛变,君侯立刻就要授首。

    赵平原本还期待君侯有特殊的办法,能够驯服匈奴人。

    可君侯什么也没有做,他对待匈奴人也不亲热,甚至也说不上平和,或许是错觉,但赵平总觉得他在匈奴人面前表现得有些傲慢。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赵平总觉得,君侯此时的姿态,才真正符合他的身份,从长安城来到这里的,可以出入未央宫的显贵。

    不过他对待赵平这些曾经一起死里逃生的下属也并不亲热,细说起来,倒是和对待匈奴人的姿态差不多。

    赵平并不觉得难以忍受,虽然说是同生共死过,但他也并不觉得和君侯很亲近,君侯是他的上官而并不是他的袍泽,他敬服君侯,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同生共死过。

    这种感觉很难以言语表述,赵平悄悄地观察过,他从前的袍泽们也都对此安之若素,并没有不满的地方。

    或许只有和君侯一起征战过的人,才能懂那种感觉。换句话说,和君侯一起征战过的人,都能懂那种感觉。

    匈奴人对此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但赵平总是忧心忡忡,觉得他们包藏祸心。但又觉得既然君侯不准备行险,那在大军之中,想必这些匈奴人也有几分顾虑。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君侯哪里是行事稳妥,哪里是要惜身,这一次他所作所为简直比上一次还要更凶险。

    至少之前他只是绕到了匈奴大军的后方而已,这一次竟然要真正孤军深入,彻底甩开身后卫青所率领的大军。

    他的兵锋,要直指那座雪白的圣山!

    赵平觉得君侯疯了,他跟着君侯,所以他也疯了。

    尽管君侯看起来很冷静,每奔袭一段时间,他就下令停下,派遣斥候,扎营修整。

    他派出去的斥候全都是匈奴人,赵平有时候会疑惑,匈奴人真的会尽心为汉人做斥候么?

    然后来不及更深入地思考了,因为实在是太快了,赵平从来没想过一支军队能够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匈奴人的土地上纵横深入。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为了这样的速度,他们抛弃了所有辎重和粮草,吃饭就是在马背上吃干粮,赵平有些不习惯,但那些匈奴人反倒一副熟稔的样子。

    彼竭我盈,故克之。前车之鉴犹在,赵平忧心忡忡。

    这么多人在戈壁上奔驰是没办法隐蔽的,大将军率领的大军引走了匈奴的大军,但还有小股的匈奴人四散在戈壁的角落里。

    而且君侯似乎也在有计划地清缴这些小股的匈奴人。

    赵平心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大将军甚至不必击溃匈奴的主力部队,只需要一直拖住他们,死拖在战场上。

    那君侯就能轻易清缴掉后方这些小股的匈奴,断绝匈奴大军所有的补给。

    届时匈奴人就成了大将军笼子里的鸟雀,不废吹灰之力就能赢。

    然而赵平想不到君侯要怎样完成这个目标,首先,他缺人,这茫茫地戈壁上,一旦有人战死,是很难再补充兵员的,而君侯带的人也并不多。

    君侯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虽然超出了赵平的想象,但也同样合情合理。

    他将新近俘虏的匈奴人继续补充进队伍里。

    但这样下来,匈奴人越来越多,汉人则越来越少,就像是驾着一辆失控的马车横冲直撞,一不留神就要落个粉身碎骨。

    赵平越发地忧心忡忡,终于在一次修整时鼓起勇气走到君侯身边,他想要提醒君侯关注一下汉军和匈奴人之间的差异。

    但君侯没有看他,只是眺望那座越来越近的山。

    赵平犹豫很久,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

    这时君侯转过脸,赵平注意到他在吃什么东西,咀嚼时发出咬碎琉璃一样的声音,还有一股香甜的气味飘过来,有点像蜂蜜,但又不完全一样。

    “想吃?”君侯问他。

    赵平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君侯身边愣了一会儿,顿时涨红了脸,但却说不出话,心里暗暗觉得,君侯大约会分给他一点。

    这时候的蜂蜜是很珍贵的食物,他也只吃过几次而已,吃了这么多天的干粮之后,闻到这样香甜的气味,他也有点,只是有一点想吃。

    君侯从斗篷里摸出一个丝绸缝制的小袋子,从中拿出一小块红褐色的东西。

    赵平几乎要伸出手了。

    但君侯把那块东西吃进了自己嘴里。

    赵平目瞪口呆,感到一股混乱。

    或许是因为匈奴人的威胁太大,战场上太危险,大汉固然军纪森严,但将军多是爱民如子。从李广李将军的身先士卒,到大将军卫青与士卒吃同样的食物。

    总之不会像君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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