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五月中旬一过,初夏彻底催走春日的尾巴,阳光酝酿,风卷云动。

    温以宁满三个月的时候去进行了第二次产检,傅教授亲自帮她看了b超,欣慰道:“宝宝发育很好,能看到小手和小脚了,在右边的宝宝趴着的不给我看正面。下次做四维的时候,你跟他们多说说话,让他们乖一点,还能留个照片做纪念。”

    傅教授慈祥温和,探视头在温以宁的肚皮上轻柔缓缓的滑动,耦合剂很凉,一丝丝的触感刚刚好,温以宁躺在床上一边听着,心里一边泛起暖潮。而始终陪着她的唐其琛站在傅教授身旁,哪怕屏幕上是一片黑乎乎的画面,看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的嘴角仍然上翘,神情温柔的无以复加。

    产检回来的路上,唐其琛开车很缓慢,从内环线的高架桥下来时,他说:“念念,我们商量个事儿。”

    温以宁竟也同时开口:“我有件事想对你说。”

    前方车流大,车速越来越慢。

    ===第157节===

    唐其琛点了下头,“好,你先说。”

    “我想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温以宁说完之后的十几秒时间,唐其琛都是不发一语的。他倒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的情绪,平平淡淡的表情,没当即给个准信儿,但也没有拒绝。

    开过前面堵着的十字路口,四车道变八车道,唐其琛才温声问:“是这儿住的不习惯吗?不习惯的话,我带你换个房子。”

    哪有什么不习惯的说法。换句话讲,温以宁从读大学起就在上海待着,小十年的光景,上海甚至比h市更让她熟悉。也就是这个豁口,温以宁听出来,唐其琛心里是不赞许的。但她也打准了主意,平静且坚定,“没有不习惯,我就是想回去看看。”

    唐其琛敛默无语,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深思。思虑清楚后,他问:“你想回去住多久?”

    “上海太热。”

    那就是过完夏天。

    唐其琛又问:“产检怎么办?”

    “也方便,我们那儿有妇幼保健院。”

    看来是做了决定。

    唐其琛默了默,声音沉了两分,“我多陪陪你好不好?”

    温以宁看着车窗外,把目光挪回他脸上,神色自若也从容,她情绪很平稳,不像是一时新鲜或是闹脾气,她看着他,轻声说:“其琛,我想家了。”

    车子经过自动识别的电子杆,徐徐开入了停车场,车停稳后,唐其琛抱了抱她,很平静的答应了,“好。”

    温以宁在他怀里闭了闭眼,忍住了微湿的泪意。

    但如今的情况也不是唐其琛一人说了作数。他本来要跟温以宁商量的事,就是想问问她的意见,让周姨来家里照顾着日常起居。但温以宁先开了这个口,完全逆了他的意思。他答应,景安阳却颇有微词。

    “一个人回去做什么?她家是那样的情况,其琛你也任性,就不想想万一出什么事儿该怎么办!”景安阳既心急又生气,围着儿子来来回回的踱步,转了好几个圈,披肩滑下半边都没知没觉的。

    唐其琛不是听不进话,母亲说的自然有大道理,但他更舍不得温以宁郁郁寡欢。

    “她在上海不习惯,状态也不太好,您别逼她,我有分寸。”唐其琛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的女人,能挡的压力都在他这一层面消停住。

    唐其琛说一不二,能承诺出口的都是真真切切能办好的。但景安阳这一回是真动了怒,气冲冲的上了楼,“瞎折腾,我再也不管你媳妇儿的事了!”

    但温以宁走的那天,景安阳还是让家里的司机捎了一车的东西过来,有温以宁用的吃的,还有一大堆贵重的礼品。司机传话:“夫人说,这是给温小姐的邻居朋友的,让他们多帮衬照顾。”

    一万多一盒的鹿茸燕窝,用尽了心思。

    唐其琛是习以为常了,什么都没说。但他身后的温以宁犹豫很久,终于在司机走之前把人叫住,她小声:“麻烦您帮我跟伯母说一声谢谢。”

    开车把她送回h市,再次踏入新家,一尘不染,什么都是收拾过的。

    唐其琛陪了她两天,发现她在这里的状态确实比上海要好。怎么说呢,人变得非常从容平和,虽然大部分时候仍是安静的,但神思有了归属一般,不再空洞游离。

    他早就说过,能力范围内,只要她想,他就尽可能的遂她心意。让他在这里久待也不可能,柯礼的公务电话汇报的很频繁,唐其琛第三天早上必须要返程回沪。

    李小亮这边接收托付,肯定是用心帮着照看,经常带发小朋友上门陪她聊天解闷。小亮老师的日程报告是相当专业的,每天晚上八点准时给唐其琛发微信:

    “今天给她带了一份烧鸡,我妈妈自己做的,她都吃完了。”

    “送上门一件新疆糖心苹果。”

    “你寄的快递神他妈重,搬死老子了。”

    日常琐碎,事无巨细。

    发了一个多月,李小亮有点儿不乐意了。

    “每天当牛做马当间谍,你他妈能不能给我发工资了!”

    这本是玩笑话,但唐其琛很快给他在微信上连续转了五笔账,每一笔两万,十万整。

    李小亮震惊了,心说有钱人的世界他不懂。到底还是怂兮兮的拒收,并气壮山河的回了一句语音过去:“神经病啊!”

    论魄力,唐其琛向来是不缺的。

    他很快有了回复,两个字,真心实意:

    “谢谢。”

    ——

    温以宁日常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看书,她的作息开始稳健,每天早睡早起,也不惧怕出门见人,吃过饭就去小区散步。经常碰到邻里熟人,这么久了,无论什么事情都是瞒不住的。大家唏嘘感叹,同时也对温以宁更加疼惜,见着面都热热情情的招呼,“小宁啊,出门儿当心路下的呀,那边几个台阶很滑的,要小心的哟。”

    江南小城里的吴侬软语,夹着乡音格外亲切。

    温以宁满五个月了,毕竟怀着两个,肚子开始显怀,夏日的薄薄裙衫遮不住,微风一吹,腰肢还是纤细的,隆起的腹部是柔软的山丘,像有翠绿新生的小树林在茁壮发芽。

    唐其琛虽在上海办公,但他过来的次数也勤快。有时候下了班开着车就往高速上飚,风尘仆仆,披星戴月,就为了来陪她睡一晚。第二天九点要开视频会议,他五点不到醒来往上海赶,甘之如饴,任劳任怨。

    景安阳和温以宁之间,至今都没有过直接的交流。

    一个怕,一个怯,谁都没有迈出这一步。

    景安阳只能从儿子那里得知近况,但唐其琛太忙,问多了他也没时间仔细答。景安阳抓心挠肺的团团转,天天数日子。在八月初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底气十足的提醒儿子:“当初说好只去三个月,时间快到了,不是催她回,都快二十四周了吧,傅姨也跟我说了,下周三去做四维彩超,这是个很重要的检查,必须回这儿做。”

    唐其琛哪能听不出母亲的本心,含笑应了,“好,等周六参加完峰会,我就去接她回来。”

    温以宁的身体状况还是很稳定的,饮食睡眠都正常。她体质好,身材也保持的不错,身上没长肉,比孕前只增加了五斤,全贴肚子上了。她那天洗澡的时候,陡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二十八岁的女人,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整个人散发的气质都高阶了。

    温以宁没忍住,用浴巾挡住隐私部位,然后对着镜子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唐其琛。

    ===第158节===

    唐其琛当时已在杭州参加亚欧经济峰会,入场时收到这张照片,他当时就愣住了,那是他此生不曾见过的盛大之美。

    他爱的女孩儿,在孕育他们的孩子。

    唐其琛握着手机的手紧了又松,心田悄然注入了一片暖流。

    他开始相信,确定,肯定,温以宁是坚韧的,她重返故乡,并没有触景伤情,反而自愈和释然。这种认知让唐其琛渐渐放心。

    周五这天,李小亮的妈妈邀请温以宁来家里吃饭。

    乡下外婆家捉来的正宗土鸡,鲜香味美,小亮妈特地熬了鸡汤给温以宁补身子。这么多年的感情了,做不成一家人,但温以宁也是他们的半个女儿,小亮妈朴实真诚,待她是真心实意的好。一个劲的给她夹菜:“宁宁要多吃点的呀,双胞胎好辛苦的,汤我给你凉在那儿,先把这个鸡腿吃掉。”

    李小亮刚要伸筷子去夹块鸡肉,就被亮爸爸一筷子打的手背啪啪响,“去去去!这是宁宁吃的!”

    小亮老师郁闷死啦,“那我吃什么啊?”

    亮爸爸反思是不是太严厉了,然后笑眯眯的夹了个鸡屁股放他碗里,“来,补补身子。”

    温以宁眉开眼笑,偷偷瞄李小亮。

    小亮老师太受伤了,“我可不要补屁股。”

    小亮妈是很镇定大气的女主人,她看着温以宁露出的笑脸,久违的,短暂的,实在让人心酸。小亮妈转过身,头低着,偷偷抹了把眼泪。

    吃完饭后,李小亮开车送温以宁回家,两人下楼的时候,他还千叮万嘱:“明天回上海了,回去之后好好养胎啊,听说后面会长得好快,po个照片发发朋友圈,咱们一圈人也能知道你的近况。”

    温以宁应着,“行。”

    今天没车位了,小亮老师的车停在小区外的马路边。他拿着车钥匙走在稍前,车锁按开,刚要说上车吧,温以宁的身影就从边上闪过。

    李小亮顿时冷汗直冒,大吼:“温以宁!!”

    温以宁往马路对面跑,突然的,冲动的,本能反应的。

    马路上车来车往,鸣笛狂响。李小亮拔腿就追,心脏都快蹦出来了,声嘶力竭的喊:“站住!以宁!!”

    温以宁犯险穿过马路,像是着了魔一般,直奔马路对面的那个人。跑的太快,她不知踩着了什么,重心不稳,腾的一下摔在了地上。她整个人在发抖,肩膀颤着迟迟没能站起来。

    李小亮脸色惨白,百米冲刺的赶到身边,一米九的大高个儿差点没当场哭出来,“我草你大爷!你大爷的!你摔着没有啊!”

    温以宁抬着头,眼神失了焦距,空泛的定在几米远的那个人身上。这边动静太大,那人看热闹的回了头,一张陌生的脸写满了好奇。

    不是她。

    不是妈妈。

    温以宁垂下脑袋,无望的闭上了眼。

    李小亮真怕了,这个责任他担不起,把人先是送去了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暂时没事儿,他二话不说,开车连夜把人送回了上海。

    唐其琛接到消息后,从杭州提前回来。

    景安阳是第一个知道的,当时脸色都青了。但她没说温以宁一句重话,也不让她再在路上折腾,接回了宅子,直接让傅教授到家里来替她看看求个安心。傅教授给她做了胎心监测,有点快,稍微超出了正常值。说是不用太着急,明天复查一下,一般没大事。

    温以宁安置在唐其琛的卧房,景安阳不想给她压力,来看过两次,见人在睡觉,也没再打扰。

    晚上七点,唐其琛阴着脸色到家。他一身正装没来得及换,三件式样的西装马甲贴合腰身,条纹图案的领结工工整整的系于领间,整张脸宛若冰霜。后面跟着柯礼,柯礼一路不敢说话,见着景安阳赶紧求救一般的使眼色。景安阳心一沉。

    顿时,一屋子人下意识的去拦唐其琛,周姨差点没给跪在地上,“少爷啊!祖宗!”

    景安阳面色凝重,当家女主人的风范严正无比:“其琛!冷静一点!”

    唐其琛动起怒来,天王老子都拦不住。他不太客气的把周姨拨开,夹风带火的上了楼。

    温以宁已经醒来,坐在床边正准备起身。

    唐其琛推开门,目光寒了心一般,他看着她,语气冷硬:“温以宁,你要什么我没顺从过你?你做的是什么事?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温以宁怔然,痴痴的望着。

    唐其琛心火渐旺,烧的他理智全无,他气,他恨,接到电话的那一瞬,人都快碎掉了。他一步步走近,眼睛烧的像是起了红霞,声音发抖,脸色却是一点一点变苍白,“你顾着你妈妈,顾着你家里,顾着你的执念,那你有没有顾过我哪怕一分?你有没有顾过我们的孩子?”

    温以宁泪水模糊了视线。

    唐其琛鼻音重,眼神锐利又心碎,“出事之后起,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是要跟你走一生的人,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你宁愿憋在心里,也不肯对我敞开心扉。我他妈掏心挖肺的对你,你到底有没有我?啊?!”

    门口的景安阳知道不妙,上前扯了把唐其琛,“你给我住嘴!”

    晚了,他下一句话已经出口——“这两个孩子你到底还要不要了!”

    “啪——!”景安阳扬手冲他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厉声:“她是你媳妇儿,这是你为人夫、为人父该有的态度和语气吗!”

    唐其琛那句话太重了。

    是会伤着感情的。

    景安阳这一耳光下去,所有人都惊惧的低下了头。

    唐其琛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气昏了头,人没了理智,残忍的话确实太伤人了。他被打清醒了,躁意和恐惧慢慢抚平,眼底只剩无边的寂静和黑暗。他看了眼温以宁,心里又悔又气,复杂的情绪撕扯搅弄,他太阳穴突突的疼。

    唐其琛沉默的转过身,静静的走出了房间。

    暴风雨之后的宁静,压抑的让人窒息。

    景安阳的掌心还在微微颤抖,但她不后悔。平静着声音,只对温以宁说了句:“其琛担心你,吓坏了。但他方式欠妥,是他的错。你放心,在这个家,我还是能为你做主的。”然后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无奈道:“休息吧,不顾孩子,也顾着自己的身体。”

    门关上,落针可闻。

    没多久,温以宁就懵懵懂懂的站起身,连鞋都没穿,追着走了出去。

    ===第159节===

    唐其琛待在书房,一个人坐在那儿,他埋着头,双手插|入头发,一下一下沉重喘息。听见门开的动静,他疲倦的侧过脸看了一眼。温以宁和他对视,于心有愧又满含担心,眼巴巴的愣在原地不敢靠近。

    唐其琛没说话,又把头低下来。

    片刻,温以宁走到他面前,她伸出手,没有犹豫的抱住了他。

    温软的双臂圈住他的后脑勺,让他的脸靠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温以宁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短短的,喷了发胶,有些扎手。

    唐其琛右耳贴着她的腹部,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沉声说:“对不起。”

    同时,温以宁也说:“对不起。”

    唐其琛肩膀一颤,然后嗓子更嘶哑了,“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我真的要死了。”

    说完,他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她面前泣不成声,心碎的像个差点失去珍宝的孩子。

    温以宁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天地之大,彼此都是对方的人间避风港。

    久久之后,温以宁的肚子忽然动了一下,很明显,很奇异,像是一只鱼挨着唐其琛的脸悠悠滑过,隔着一层皮脂,送了他一个含蓄羞涩的亲吻。

    唐其琛一愣,猛地抬起头。

    温以宁也是惊奇万分的和他对望。

    安安静静的。

    十几秒后,又是一阵小鱼滑过,这次方向相反,第二个吻从里而降。

    温以宁了然,说:“孩子们在动呢,跟他们打个招呼吧。”

    唐其琛眼眶红透,用尽全身的温柔,哑声说:“爸爸会用一生来保护你们三个人,我爱你们的妈妈——很爱很爱。”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晚了,抱歉啊。

    收尾阶段了,有点难写。

    第62章

    岁月共白首(4)

    [vip]

    岁月共白首(4)

    书房的门没有关,

    敞开在那儿,外头明晃晃的光亮隔着门,

    像是劈开的两个世界。

    景安阳站在门口,她本意是放心不下来劝和,

    但看到两人相拥的场景,

    便怎么也迈不出脚步了。

    她离开的时候,转身的时候迅速抹了把眼角的泪。

    晚上,两人就留宿在了家里,

    唐老爷子去了西山,小半月才会回,唐其琛的父亲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从学校回来,

    唐凛穿着立领polo衫,

    鼻子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儒雅翩翩。他待人很和气,

    一声“以宁你好”唤得浑厚自然,如温厚的冬日暖风,拂去了温以宁的紧张。

    教她意外的是,他与景安阳的夫妻关系竟异常融洽。

    景安阳对着丈夫,

    也少了素日端着的严厉,

    温顺平和,

    谈话时的神色都不自觉的放软。

    等她转过头来,就瞧见唐其琛正看着自己,

    心领神会的勾了下嘴角,妙不可言。

    唐凛坐了过来,

    对温以宁说:“是其琛做的不大气,无论如何,他都不该那样对你发脾气。”说罢,他侧了侧头,神情与语气都严肃了几分,对着唐其琛道:“你如今的身份角色不一样了,脾性是该收敛着点,再大的误会也不许用这样的方式来沟通。伤感情也伤身体,你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是以宁今后的依靠,这份责任你要担起来,明不明白?”

    唐其琛对父亲是很尊重的,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唐父是个很沉淀的人,谈吐张弛有度,不会让人觉得刻意,但道理却看得透透彻彻。唐其琛身上鲜有一般世家子弟乖戾嚣张的习性,多半是在父亲身上耳濡目染学来的品质。温以宁却听得耳朵发了热,心里的愧疚按奈不住,明明不是这样的,眼下却全成了唐其琛的错。

    她主动道歉:“伯父,是我没有做好。”

    景安阳煮了一壶水果茶,亲自端了过来,听见这话也没借题发挥,还是那句话:“女人怀着孩子很辛苦,不关别的原因,你自己顾着身子就好。”

    她把温以宁的那只杯子倒得多一点,轻轻推到面前,语重心长的说:“喝吧,养神的。”

    温以宁端着杯子,视线垂在杯口,眼睛被热气蒸得湿湿润润。

    怕她不自在,坐了没五分钟,唐其琛就牵着她回了房。

    客厅里,两老伴独处。

    景安阳这才幽幽叹出心里的不安,“吓死我了,在马路上那样跑,被车撞了怎么办?”她现在想起还是心有余悸,捂了捂胸口,“那一跤摔的也是菩萨保佑没出什么毛病,真要有个什么。”

    唐父打断她的念叨,坦然道:“真要有个什么,那也是其琛的命数。”

    景安阳不再提这茬,总归是不吉利的,她又想起另一桩烦心事,“这两人孩子都有了,也不提办婚礼的事儿。别人都问过我好多次了,明面儿上关心,其实全是探风头来的。我每回问琛儿,他都闭口不谈。这算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唐家亏待姑娘,说我景安阳对媳妇儿苛刻。”

    唐凛闻言一笑,“说的都是实话。”

    景安阳气冲冲的瞪眼:“胡说!”

    “怎么转性儿了?当初拦的最凶的可是你。”唐凛客观道。

    这话一出,景安阳自己也泄了气,神情似有无奈和反思,叹了口气说:“我能有什么法子?为琛儿好,他不要。不要就不要吧,知道我这当妈的脾气,多磨个几回我还能不同意?他犟,太犟了。活脱脱的把自己的身体弄成那样。”

    回忆起当时的医院,景安阳神色哀戚难忍,仍是万分后怕。她摇了摇头,认命道:“刚刚我在书房门口瞧见两人那样抱着,我就不心酸么,罢了罢了,媳妇儿是他自己选的,过日子的是他们俩。”

    唐凛呵笑,“早该有这份觉悟,多省心了。”

    景安阳对着丈夫瞪眼,“你找个做父亲的也不劝劝!婚姻大事,就算不办婚宴,证还是要领的吧!由着琛儿任性,我在这家还能不能说上话了。”

    唐凛对这些东西看得很开,“只要两人有心,天南地北都能在一起,没有感情,十把锁也锁不住。还有,以宁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没心情也很正常。你听我一句劝,别去干涉。”

    ===第160节===

    景安阳哪怕心有不甘,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这是温以宁第一次来唐家,晚上自然不会再折腾的跑来跑去,唐其琛洗完澡出来,上身没穿,头发滴着水,电话正好响了,他一手接电话一手擦头发。温以宁便走过来,安静的拿过毛巾,示意自己帮他擦。

    唐其琛顺从的坐下,听柯礼跟他汇报公事。

    温以宁的动作很轻柔,毛巾的一面湿了,就换另一面给他。她很喜欢唐其琛的头发,从发质到发型,干脆利落很体面。她起了顽皮心思,掌心在他头上蹭了一把,然后弹指把水珠甩在了他脸上。唐其琛偏头躲了一下,“盛通的人事组织架构不行……”

    电话还在继续,他面不改色,抓住她的手指,送进嘴里含了又含。

    过了电,温以宁半边身子都麻了。

    偏偏这人正襟危坐,精英范儿维持得妥妥的。

    温以宁自知不是他对手,也不再打扰他,一个人坐去了床上。唐家现在这栋别墅其实住的时间也并不是太久,在法租界那边还有一栋宅子空着。唐家祖上也是四处迁徙,东西南北都留下过发展的足迹,至今在香港浅水湾还留着几栋房产。他们这样的家族财富产业惊人且低调,到了一定境界,淡薄名利,是真真儿的在做实业发展,利国利民的长远眼光。

    唐其琛这卧室更简单,除了床和一张中型书柜便再无累赘。温以宁从书架上随手找了一本书看。五个多月的双胎肚子跟一般的单胎也没太大差别,套了件唐其琛的外套一遮,人还是纤细偏瘦的。

    唐其琛讲完电话,穿好衣服走过来,往床上一躺,然后枕在她腿间问,“他们还会动么?我可以再跟他们说说话。”

    温以宁笑了,“他们懒的,真的很少动。”

    “看来随你。”唐其琛把脸偏向她腹部,伸手轻轻摸了摸。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左半脸上还有微红的印痕,景安阳那一耳光打的再轻也收不住劲。温以宁心里泛起涩,下意识的碰了碰他的脸,小声问:“还疼么?”

    唐其琛握住她手腕往下挪,按在自己心口揉了揉,带着笑,“没这里疼。”

    好一会之后,温以宁说:“你起来。”

    唐其琛照做,“嗯?”

    刚直起腰,温以宁就撞进了他怀里,声音隐约变了调,“老板,抱抱。”

    唐其琛愣了下,很快允准,沉声说:“好,抱抱。”

    两个人静静依偎。

    温以宁闻着他衣服上清爽淡雅的沐浴香,连呼吸都平稳的多。压在她心头的锈迹铁板开始隐隐松动,底下藏着的嗔怨爱憎破壳探头,慢慢有了倾诉的欲望。她的眼睛盯着前方的某一处,虚虚缈缈兀自出神。她说:“我妈年轻时候,对我爸爸是一见钟情,其实我爸长得也不是很帅,但她一眼相中,不管不顾的赔上自己半辈子。我爸没钱,仗着一副还过得去的皮囊,也就稀里糊涂的把我妈骗上了道。我记得小时候他们经常打架,可凶了。我妈看着瘦弱,但打起人来不要命,那么长的刀。”温以宁伸手比划出一截长度,“冲过来就朝我爸脖子上砍。你猜我爸怎么对付?他吓死了,直接把旁边的我给举了起来拦在前面。那刀刃割了我左边的羊角辫,差一点点就被削了头。”

    唐其琛手心一颤,堪堪稳住,然后抚了抚她的头顶心,一下一下的。

    温以宁的语气越发坦然,字字句句都很平静,“后来他们每回吵架,我都本能反应的先将妹妹藏起来。我到初中的时候成绩都很不好,后来有天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发誓我要离开这个环境,我不想一辈子毁灭在这儿。高中三年,我就是这么苦读出来的。我大二那年吧,我爸爸工伤事故,死在了水电站,高压漏电引起的火灾,他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黑炭。单位赔了点钱,但我妈对我一直不怎么舍得,她喜欢打牌,开始赌博,整晚整晚的麻将声。我跟她的关系从小就不好,我是恨过她的。”

    温以宁说到这,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停顿,唐其琛也不开口,耐心的守着,等着,掌心时不时的抚摸她冰凉的手背。

    “我恨她的莽撞,恨她的粗鲁,恨她的市侩,恨她的游手好闲,我看不上她赌博挣的钱,我也唾弃她那些牌友,我不想回那个家,我不喜欢家里馊掉的空气。所以我在暑假寒假拼命打工赚钱,我不是勤快,我只是执拗的想证明给她看,没有她,我能活得更好。”

    温以宁的哭音渐渐起了势,但她眼睛里是干燥的,没有一点湿润的迹象。她以为她忘记了那些年月,她最排斥的人和事,到头来,其实早就深深在她的生命里烙下了印。她的脑海像是在播放一部陈年老电影,缺失的,破碎的,残忍的,不忍碰触的,一帧一帧的画面从血肉筋骨里挑了出来,那是她成长之途上腐坏的烂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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