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落在岑依洄耳朵,不啻惊雷落入湖面。

    她先愣住,下一瞬,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爱情正在被消耗。

    梁泽如愿让岑依洄安静下来。

    熄了灯,岑依洄背对梁泽睡觉。岑依洄的背脊微微躬起,显然是个没安全感的姿势。

    梁泽有点心疼后悔,上前拢住她,“依洄,对不起,刚才我态度不好。”

    岑依洄没回答,大半张脸埋入枕头,双手抱臂胸前,不愿和梁泽说话。

    她听见梁泽叹了一声气。

    -

    梁兴华住院后,三天两头打梁泽电话。

    不知怎的,生病后的老人家,分外爱见孙子。

    一旦梁泽过去探望,他心情立刻好,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拉着梁泽陪他聊个没完,导致梁泽回家都很晚,与岑依洄相处的时间直线减少。

    但梁泽再忙,也坚持回江兰湾居住,而不是留宿离私立疗养院更近的梁家别墅。

    睡梦中的岑依洄,偶尔感觉有人抱着她,亲她的额头,但她没睁开眼睛。

    梁泽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岑依洄懒洋洋地起床,打开冰箱,面对梁泽帮她买到各类食材、酸奶、零食,却没有任何胃口。

    轻描淡写扫了眼,关上冰箱门。

    蒋静沙趁学校有假期,回了趟国。她约季霖和岑依洄吃饭,季霖和家人没在本地过年,只有岑依洄有空。

    关于和梁泽交往的事,岑依洄怕蒋静沙在梁家说漏嘴,一直瞒着她。

    蒋静沙大学读的社会学,应学校要求,做一些骨折患者的调研,让岑依洄直接去她爸爸的医院找她。

    到了医院门诊大楼,岑依洄给蒋静沙发信息。

    一抬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轮椅上,被推去住院部。那人的左腿,空空荡荡。

    “依洄,在看什么?”烫了个羊毛卷的蒋静沙笑眯眯出现在她背后。

    岑依洄望着远去的轮椅,摇了摇头。

    蒋静沙滔滔不绝地讲她在国外交往的文艺法国男,发现岑依洄在走神,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从刚刚开始就心不在焉,快跟我说说什么情况。”

    虽然周惠宣和梁泽,都提醒岑依洄,不要再掺和苏睿家的事,但岑依洄始终忘不掉刚才那截空荡荡的裤腿。

    裤子的布料就那样荡在轮椅上,轻轻随风摆动。

    岑依洄放下水杯,身体向前:“静沙,能不能帮我打听个住院病人?”

    “嗯?”蒋静沙见岑依洄神情严肃,也跟着认真起来,“你要打听谁?我让我爸去问问。”

    “叫苏睿,20岁,苏州的‘苏’,睿智的‘睿’,我今天看到她穿了住院部的病服。”

    “苏睿?”蒋静沙思索片刻,“跟你同一所大学,前不久做了截肢手术的那个女孩?”

    岑依洄愕然:“你认识她?”

    “我不认识,但那个女孩在住院部出名了,我爸爸都听说过。”蒋静沙说,“那个苏睿,做完手术后,接受不了自己的样子,半夜护士查完房,她偷偷爬病房窗户想跳楼,还好被隔壁陪护发现了,不然医院得上新闻头条。后来她妹妹过来二十四小时陪护了,病人精神状态好像稳定许多。”

    想跳楼……

    岑依洄久违的心悸感觉,重又出现。

    与蒋静沙告别后,岑依洄第一时间拨梁泽电话号码。

    第一通没人接,尝试打第二通,还是没人接,不厌其烦地打第三次。

    始终无人接听。

    彩信收件箱却收到一段语聊录音。

    号码备注是“梁叔叔”。岑依洄从未删过梁世达的手机号。

    明知是让她知难而退的招式,岑依洄仍然播放了录音——

    混沌的电波声里,梁兴华问:“梁泽,你先前说要带给我们看女友,什么时候带回来?”

    “再说吧,不急。”梁泽的嗓音清晰许多,大概是离录音设备更近。

    梁兴华打趣:“我到时可是要把关的,你的事我最关心了,万一结交到名声不好、做派不好的女孩子,我这心脏可受不住惊吓。”

    “知道了,你好好养身体。”

    “……”

    岑依洄没将录音听到底。

    她回到手机主界面,看到自己方才总共给梁泽拨出十二通电话。

    她潜意识里,将梁泽当成救命稻草,精神支柱。

    可是梁泽没有这个义务。

    那么密集的呼叫电话,岑依洄都觉得厌烦。

    她此刻不敢照镜子,因为一张索取无度的面孔,会显得狰狞扰人。

    在路边长椅坐了许久,岑依洄打算按照原计划,订了最近一张去机票,年前去一趟香港。

    原本想和梁泽同行,到头来,还是她一个人。

    梁泽好不容易从梁兴华身边离开喘口气,看到岑依洄十几通的未接来电,霎时愣住。

    想立即回拨,却收到岑依洄的留言:梁泽哥哥,我去香港了,年后回来。

    梁泽拧了眉心,打过去想质问任性的女友,结果对方已关机。

    托人查了查,岑依洄确实有出境记录。

    2012年的农历新年,梁泽整个人环绕低气压,每天晚上约赵及川他们去郊外和邻省玩车。

    期间,岑依洄除了发来一条落地报平安的信息,一条新年祝福,再没有其他消息。

    大年初三,岑依洄终于回来了。

    梁泽收到消息,立刻赶回江兰湾,一推开门,就看到岑依洄的行李箱,立在玄关处,上面还有未撕掉的托运贴条。

    岑依洄离开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其实也就短短一周。

    隔了五六米距离,两人对视相望,是岑依洄先开口:“梁泽哥哥,我有事和你说。”

    梁泽冲上前,将她紧紧圈抱在怀里,嘴里却在放狠话:“岑依洄,不声不响离开,你最好给我合理的解释。”

    岑依洄没说话,梁泽按着她的后脑勺靠近自己:“不准再有下次。如果你是气公开的事,这件事是我的错。公开是我提的,变卦也是我先变卦,我想过了,我可以先给出其他保障方式,给你……”

    “梁泽哥哥,等一下,你先听我说。”

    梁泽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松开岑依洄,看到一双多情的、似要和他告别的眼睛。

    “仔细考虑了几天,我想清楚了。梁家注定不会接受我,而我也不想面对别人的审视。”岑依洄顿了顿,“我们不要当情侣了,退回到之前,当哥哥妹妹行吗?”

    似乎怕梁泽拒绝,岑依洄补了一句:“梁泽哥哥,你答应我的,当哥哥可以是底线。”

    梁泽哪里听得进去,当过岑依洄的男朋友,根本当不回哥哥了。

    他沉了沉气:“依洄,我知道你在气头上,但有些话不能随便说。”

    “不是的,”岑依洄认真道,“我这几天想了很多,确定了才说的。”

    梁泽不敢置信,岑依洄竟然能那么轻易放弃一段感情。

    他的目光专注认真:“遇到问题,就去解决问题,你如果不想面对,我说了可以由我解决,只是请你给我一点时间。但如果你先退缩放弃,我的坚持就毫无意义,你明白吗?”

    “我明白,是我想放弃。”岑依洄垂下眼睫,“我联系过学校宿舍楼,年初三就能回去,我特地来,就是想和你告别。卧室里的衣服,我已经都理走了,谢谢你这一年来的照顾。”

    太突然了,梁泽仿佛做了一场虚假的梦。

    他回来路上还在想,无论岑依洄如何讨好,针对这次的出走行为,一定要与她约法三章。

    可即便生气,心头仍然为她的归来而高兴。

    却没想到等来岑依洄一句想放弃。

    梁泽自认没给过岑依洄任何压力。到头来,她分手却提得干脆利落。

    岑依洄低着头,从梁泽身边离开。

    房门轻砰,门外行李箱的滚轮声渐行渐远,没有丝毫留恋。

    梁泽立在客厅中央,突然想,那么郑重其事地把她放心上,原来也是白来一场。

    第57章

    岑依洄蹙起眉:难道刚才出门忘关了吗?

    当哥哥是底线。

    这是梁泽当初为了在一起,

    给出的承诺。

    可事到如今,岑依洄主动先放弃这段关系,她无法心安理,

    让梁泽真的继续当哥哥。

    大学宿舍虽然允许学生提前返校,但这个时间点,一般学生都还在家过年。

    凝冷的冬日午后,岑依洄拖箱子进入宿舍楼,同前台两位正在吃茶聊天的留守宿管阿姨,

    道一声“新年好”。

    宿管阿姨习惯性地回“新年好”,忽而一愣:“同学,年没过完呢,你怎么回来啦?”

    岑依洄取出香港带回来的一盒巧克力,递给阿姨,“在家也是一个人,

    所以先来学校了。”

    “你哥哥呢?”宿管阿姨对梁泽印象颇深,

    “那个帅哥每周开个很拉风的跑车接你放学,

    风雨无阻的,

    兄妹俩感情真好。”

    梁泽曾经多次来宿舍找岑依洄,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登记时,

    总说自己是岑依洄哥哥。亲属关系,

    比男友关系好用。

    岑依洄勉强牵了牵嘴角:“哥哥很忙,以后大概没空管我了。”

    回宿舍整理好行李箱,

    岑依洄不让自己闲下来,跟个田螺姑娘似的,

    将屋内外仔仔细细打扫一遍。

    待忙完,已是傍晚,

    天黑了一大半。

    岑依洄立在阳台上,手搭着栏杆,远远眺去,整个校园都装点昏黄的光影。

    林荫道路无人往来,只有对面女生楼,零零星星的格间亮着灯。可能这世上还有其他人无家可归。

    岑依洄看了片刻,折返屋内,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盯着桃花源网页好半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在夜幕真正降临的时刻,失恋的钝痛姗姗来迟。那种弥漫全身的痛苦,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整个人收紧压迫,直到彻底无法呼吸。

    岑依洄心底忍不住冒出一些想法:假如现在,回去向梁泽哥哥道歉认错,当她没提过分手,会怎么样?梁泽那么宝贝她,一定会纵容,只当她闹了场脾气。

    有梁泽哥哥在,起码有人照顾她,不用居无定所,不用孤寂飘零。

    然而以上生出的想法,如聚不拢的青淡烟雾,转瞬四散,逸入空气。

    被梁泽喜欢过,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爱情终究是太过奢侈的消耗品,如果梁泽长久地横在她与梁家之间,他们之间的爱,会一点一点被消磨干净。

    梁泽也会累,不可能永远选她。

    与其日后一地鸡毛,不如由她先喊停。

    只是此刻梁泽一定在气头上,等时间长了,他的情绪平和下来,也许念在往日情份,还能继续当朋友。逢年过节,互道祝福,不失为一种长久关系。

    岑依洄安慰自己。

    离开江兰湾时,顺道带走了随她走南闯北的小金猪储蓄罐。

    小猪傻傻躲在电脑屏幕后方,它的头顶,举了张岑依洄早已遗忘的手写卡片——“依洄的家&买房基金”。

    岑依洄取下卡片,端量许久。

    鬼使神差地点开房产中介的网页,搜索一居室房子,筛出一大列房源。按价格排序,哪怕是最低价的小户型,她的存款也够不到。

    鼠标原本点在“关闭”键上,犹豫片刻,岑依洄点了“收藏”。

    白天宿舍里太过安静,岑依洄不想独处,混在地铁热闹的人群中前往市区,出站后再换公交,去了苏睿所在的医院。

    蒋静沙帮忙打听了病房号,岑依洄压低鸭舌帽,随人流进入住院部。

    刚靠近病房,就听到熟悉的苏睿父亲的声音——

    “睿睿,我们已经把你从嘉兴带到申城做手术了,你妹妹在医院旁边租房子,一天二十四小时照顾你,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再供你装定制假肢,装个普通的得了。”

    岑依洄停下脚步,背靠墙壁,低着头。

    “医生说定制的假肢可以跑步、跳舞、骑自行车,能活得更像个正常人。”苏睿低声道。

    “还跳舞?!”苏父嗓门突然提高,破口大骂,“要不是你非得跳那个舞,你就不会去日本,更遇不到地震,还要跳跳跳,另一条腿也别要了!”

    病房内忽然寂静。

    不多时,苏睿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跳楼未遂,语气中没了自怨自艾,也没有哭腔,只有深灰色的、死气沉沉的平静:“看医生报多少价格,算我借家里的,以后我赚了钱,还给你们行吗?”

    “没人指望你出门赚钱,我和你妈认栽,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名牌大学生,结果现在学也不上了,后半辈子还要靠我们养。”苏父一发牢骚就停不下来,“你的心情不好,我们理解,但家里有家里的困难,你还有个妹妹需要我们抚养。”

    “苏妤,你姐假肢都要定制的,你劝劝她。”

    苏妤谨慎地问:“定制假肢要多少钱?”

    苏父冷冷地哼一声,控诉医院狮子大开口:“说是进口材料,五十万打底,有些进口品牌还要用专门的设备进行适配,必须去国外做手术,来回的交通花销自己承担,国外的医疗也全自费。”

    苏妤毫不犹豫:“那没必要了。姐,我们就做普通的吧。”

    苏睿说:“老宅拆迁的房子,你们说过,我和妹妹一人一套,我能把我的那套卖了吗?”

    “卖了你以后喝西北风啊?”苏父已经不耐烦,“那房子正在出租,每个月好歹能有个两三千块,要是房子卖了,你的药钱、假肢的维护保养,谁出钱?我和你妈年纪上去了,万一有个意外,怎么办?”

    苏睿这回没有继续争取。

    等医生进入病房例行检查,岑依洄戴上口罩,去了护士台,托护士帮忙将果篮送给苏睿。

    等护士想起让岑依洄留个名字,发现神神秘秘的鸭舌帽女孩已然不见人影。

    探望完苏睿,岑依洄在市区图书馆坐了一下午,等到晚上,搭地铁原路返回学校。

    空荡荡、黑黝黝的宿舍楼,仿佛被时间遗忘。

    依洄立在楼前,又想起收藏的那张房地产网页。如果她买下一套住宅,一定要装潢成暖色调,有一个巨型衣帽柜。

    对于任何一个工作了的成年人,买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话题,而年轻的岑依洄意识到有途径可以拥有自己的家时,犹如突然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买房的念头不断滋生。

    进了楼内,看到宿管阿姨围在后门的窗玻璃前。

    岑依洄走近,才发现是窗户的锁又坏了。这把锁命途多舛,隔三差五就遭神秘人士暴力破坏,已经成为本栋楼学生心照不宣的专属夜宵通道。

    “报修了,说是明天过来。”宿管阿姨打着手电筒照窗把手,“干脆把这扇窗封死,省得每个月修几次,浪费钱。”

    岑依洄瞧了眼坏掉的窗户,没放心上,进了电梯。

    宿舍是上床下桌的四人间,每层楼有公共浴室和洗漱房。

    岑依洄追完李苏珊的最新章节,继续搞她的翻译兼职。

    先前觉得笔译不太具备性价比,出版品牌开给学生的价格尤其低,岑依洄不太积极。

    如今起了买房定居的念头,重视起赚钱这件事,终于有动力全身心投入兼职工作。

    不知不觉,译到熄灯时间。

    耳边传来轻微的机械声,啪嗒,吸顶灯和台灯猝不及防地暗下去,整间房陷入一片漆黑。

    岑依洄转动脖子和肩颈,拿了洗漱用品出门洗澡。

    浴室弥漫薄雾,只有水珠落在地砖上的回响,岑依洄有些害怕过分安静的氛围,飞速洗完,换了干净的单薄睡衣回宿舍。

    热气蒸腾的水雾让她的肌肤泛起一层薄红,边走,边低头找钥匙。

    到宿舍门口时,忽然发现大门虚掩着,有条缝隙。

    岑依洄蹙起眉:难道刚才出门忘关了吗?

    揣着疑惑,她的手按在门把,推开房门——

    第58章

    你哥哥来了。

    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扑鼻而来,

    混杂了汗水、灰尘和说不清的油腻气味,那种令人不安的味道瞬间引起岑依洄警惕。

    一念恍惚,门背后猛然窜出一道精瘦凶悍的身影。

    岑依洄踉跄后退,

    被撞击到的左肩膀,传来鲜明疼痛。惊叫堵在嗓子眼,余光忽然瞥见那小偷手里拉链未拉实的黑色双肩包。

    岑依洄想也不想地拽住他的手臂:“站住!把东西还给我!”

    男人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女生竟敢拦他,顿时露出精奸凶相,亮了左手反握的一柄匕首,

    嘴里吐出的咒骂声带了浓浓口音,一时听不出是哪里人。

    趁岑依洄怔愣的瞬息,男人用力推她一把。

    岑依洄重心不稳,摔扑向冷硬的地砖,额头重重磕在宿舍木门框,砰得一声,

    嗓间同时溢出痛苦呼喊。

    小偷望着岑依洄只穿单薄睡衣的身影,

    还有摔下瞬间腰间露出的一片白,

    身体明显顿了一刻,

    眼珠子快速将她从头扫到尾。

    脚步向岑依洄踏近半步,

    思索片刻,

    随即带着盗窃的战利品,

    跑向消防通道。

    额角突如其来的钝痛令岑依洄眼前一阵晕眩,

    她拧着眉心,扶抱门框颤颤巍巍站起来,

    取出口袋里因带入澡堂更衣室而得以幸存的手机。

    快捷拨号列表的唯一用户是梁泽。

    梁泽是她的置顶、收藏、第一联系人。

    岑依洄习惯性地拨通梁泽电话。

    在“嘟”的长音等待中,她伸手,

    试探性地触摸额头伤口。

    嘶——

    钻心蚀骨的蜇疼。

    她眯起眼,看了眼干净的手心,

    还好没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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