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正抓他肩膀的邵泽远身子一歪,失重地往旁边倾去,一下子靠在门柱上。

    “疯了!”邵泽远气得手抖,“畜生,你敢跟自己老子动手!”

    邵明曜神色冷淡,扫了他一眼,“谁的老子?”

    北灰突然安静下去,哧哧地喘着,像是累了,又像是被勒得喘不上气来。

    邵明曜拉了一下衬衫,往后退一步,目光直洞洞地投向院里。

    “是我搞错了,一屋子都是邵家人,这是你们邵家,我才是那个上不了台面,进不了户口,害怕所有人发现的,私生子。”

    “该走的是我。”

    邵松柏紧往外追两步,但无奈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只能沉郁地喊:“明曜!”

    “生日快乐,老头。”邵明曜低声道:“和儿孙好好庆生吧。”

    他说着转身大步就走,身长步阔,姿态依旧昂扬。

    像裹着一阵飒飒的风,从林晃面前经过。

    天黑了。

    老院坡街安静祥和,坡顶邵家院里灯火通明,晃亮了一整条街。

    坡底下,羊肠巷的接口还是黑黢黢的。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来,站在那一明一暗交界处,扭头往坡顶望。

    邵明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手机隔几分钟就震一下,是三人小枝叶:老爷子的寿宴怎么样啦?喝没喝大啊?】

    【鱼肚白:明曜不会陪爷爷喝了吧,不能沾酒就别逞强。】

    【秦枝叶:放心吧,他自律着呢。】

    【鱼肚白:爷爷要是没醉,我俩小辈上门说个吉利话?

    【秦枝叶:嘿嘿,小高二的蛋糕好吃吗?给我俩留了没?

    【鱼肚白:话说小高二戴着口罩,上不上桌吃饭啊?】

    邵明曜粗粗一扫就关了软件,止不住苦笑。

    他又抬头,目光掠过那片刺眼的灯火,看向隔壁——庄家的院子笼在一片幽暗中,没声也没亮,连院里的灯泡都熄灭着。

    今天没顾上林晃,但走的时候隐约看到他也在门口。

    估计被这灾难的一大家子吓犯病了,早早睡了吧。感冒还没好,撑着精神头给老爷子烤的蛋糕,也没人去拿。

    邵明曜突然像一只被抽空了丝的蚕,感觉很累。

    他往后退两步,隐匿回羊肠巷的幽暗中,靠着墙坐在地上。

    手机还在震,秦之烨开始炸表情包,炸一个表情包艾特他一次,邵明曜随便刷了刷,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头埋在膝盖里发呆。

    过不了多久,手机又震动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搓了把脸,把手机捞回来。

    总得随便扯几句,先把好朋友们糊弄过去。

    然后,再去哄哄那一个。

    黑暗中,屏幕发出的白光有些刺眼。

    晃着那双黑眸倏然一颤。

    三条未读消息安静地躺在锁屏上。

    【第一个问题,什么短信,没收到。】

    【第二个问题,烦。】

    【第三个问题,不想回答,跳过。】

    邵明曜对着手机怔住,坡街安静依旧,他听着自己的呼吸从静止变得急促,又听见自己难以置信地吞了口水。

    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几秒后,又重新亮起。

    【所以,你转学回来的三个月前,为什么突然不给我发了。】

    邵明曜紧抿的唇忽然松开,他听见自己愈发错乱的呼吸,呼吸声里带了一点潮。

    【邵明曜,要不要来我家吃蛋糕?】

    邵明曜猛地起身,两步迈到坡街上,抬头向上望去。

    坡顶,庄家小院里那只孤零零的灯泡亮了。

    五年前,爷爷曾对他说——蝴蝶是钝感和冷漠的生物,无论地震海啸,都不要指望它有所反应。

    因为它们从不主动伸出触角。

    作者有话说:

    【前文提示】三个问题

    “第一,这些年的短信,你到底有没有看。

    “第二,讨厌我管你吗?

    “第三,为什么不告而别,还偷走我的杏?”

    ****

    【小剧场-21】

    呆蛋听到明蛋说梦话。

    抱怨自己对它漠不关心。

    呆蛋认真反思,觉得是明蛋太迟钝了。

    隔天明蛋郁郁不乐坐在门槛上。

    呆蛋走过来,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杈。

    一下子怼在明蛋的蛋壳上。

    又把另一端轻轻搭在自己身上。

    明蛋迷茫脸:干什么呢?

    探测你的情绪。呆蛋说:用一种显而易见的方式。

    第22章

    |“不许难过了,邵明曜。”

    叶韵绮偷尝禁果时才十七岁,那年邵泽远从美国藤校硕士毕业,已经和李家千金李刺槿恋爱数年,他先于李刺槿回国创业,和叶韵绮因缘偶遇,一发难收。

    而邵明曜,就是那几次放纵的结果。

    邵明曜的出生没能改变任何人的轨迹——邵泽远极具商业头脑,和李家在一条产业链的上下游相互扶持,三十岁公司上市,资产反超李家,迎娶李刺槿。而叶韵绮早在意外怀孕生产后,就被邵泽远安排去法国读珠宝,亦没有因意外生子而有丝毫流连。

    邵明曜打小蹭着爷奶的裤腿长大,有认知时就知道自己是私生子,知道远在北京的爸爸另外有家,知道生母自由不羁、害怕拖累,他明白自己的出生不光彩,所以对那些轻忽反而没怎么感到委屈。

    爷奶宠着,小城的日子舒坦,那些无忧虑的幼年时光里,他一直很努力地向上生长,邵泽远一句“不错”,叶韵绮寄来一只玩偶,足以让他开心地哼歌。

    五年前,邵泽远突然把他接回北京。

    留学规划,精英教育,二十四小时专人陪管……秦之烨还开玩笑说他是太子回宫,总算过回了应有的人生。

    邵明曜坐在大杏树下,轻轻拨弄着掌心里的小蝴蝶。

    这只蝴蝶前天晚上从林晃家飞到邵家,落在树上,被北灰发现了,邵明曜便将它随手收起来。

    “但五年来,邵泽远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朋友,外界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寄养在他家的,是他朋友的孩子,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

    邵明曜轻轻触碰小蝴蝶的翅膀,“我在北京五年,一直被控制在大宅里学习,唯一一次出门就是刚到北京时,被他带去参加和李家的家宴——后来我才知道,当时邵泽远和李家闹僵了,他把我弄回去就是为了牵制李家,让李家知道,邵明宸不是唯一的继承人。那就是我的五年对他全部的意义。”

    林晃听得发怔,“你在短信里……”

    “矫情过好多次,说觉得孤独,是吧。”邵明曜笑着划拉地上的沙,又摇头,“不是,我嘴硬,我当年说的应该是,没机会交到新朋友,但无所谓,反正也没时间。”

    林晃垂下头,“也说过想念旧友的。”

    或许是他无聊,多翻过几次,那些想念秦之烨、想念俞白、想念狗的文字像是漂浮在他眼前,每个字都清晰。

    “邵明宸是我弟,李刺槿生的,比我小了七岁,没什么心眼的家伙。就连那个小屁孩都看出来邵泽远的意图了,暗示过我好多次,但我陷在做贵公子的美梦里不肯出来,直到今年六月,邵家和李家决定一起开拓新产业,一切隔阂必须消失,我就——”

    “邵明曜——”

    林晃心尖颤,想堵住邵明曜的嘴,不叫他说出后面的话。

    “就被当垃圾处理了。”

    “也不是,我本来就是垃圾,只是被放回了眼不见为净的地方而已。”

    邵明曜随手从地上捞起一颗石子,向围墙另一端一抛,石子落地,拴在院子里的北灰“呜呜”了两声。

    “本来他顺了李家的意,纯粹要我到底层自生自灭去,听说连厂都给我选好了,是爷和他大吵一架,非把我捡回来。”

    五年锐气,顷刻梦醒,付诸东流。

    “爷老了,当年就管不动儿子,现在更无可奈何。所幸兜来兜去,我始终是他最疼爱的那个,邵明宸比不了。”邵明曜垂眸淡笑,“回来挺好的,其实蹭在爷身边,我才更踏实。邵明曜,这三个字的意义是我自己,不是邵家户口上的一个代号。”

    林晃轻声问:“所以,还想出国么?”

    “当然,我自己规划好的人生,绝不会因为邵泽远的龌龊发生一丝一毫的偏移。”邵明曜望着院墙的另一头,嘲讽地笑了一声,“他早晚会明白,从始至终,能掌控一切的只有我自己。他,算个屁。”

    “我压根用不上他,自己能联系省重收学籍,开不了绿灯就慢慢等手续。没有大佬推荐信,那就考完本科A-Level再多考一个研究生GRE,大不了多拖一年,难道还真敲不开剑桥的门吗?”

    “邵明曜……”

    邵明曜忽然拾起林晃搭在膝上的手,摩挲着他手指上的戒指,轻声道:“晃晃。”

    林晃垂眸,他的手指被邵明曜的手托着,皮肤间的触碰让他有些痒。

    “邵明曜。”他屈起食指在邵明曜的掌心轻轻挠了两下,“你需要的话,就拿回去吧。”

    “嗯。”

    邵明曜把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转下来,戴回自己手上。

    他垂头深深吸气,又徐徐吐出。

    像一头凶残的兽,在强迫自己收起獠牙。

    “晃晃,别安慰我,我不想你安慰。

    “不该记住的事,阻碍我往前走的人,我都有能力忘记。”

    入秋的第一场雨落下得悄无声息。

    笔直的雨线坠落,发出一片混沌的白噪声,小院里并排坐板凳的两个人都没动,直到浑身湿透。

    一墙之隔,北灰在树下狼狈地绕了两圈,挣不开绳子,委屈地呜咽。过了一会儿,邵松柏开门出来,“砰”地撑开一把大黑伞,走到树下焦急道:“北灰快回家,别淋坏了……”

    邵泽远跟出来,站在屋檐下招呼他:“爸,吃着饭呢,你管它干什么?狗崽子又不怕淋。”

    邵松柏像是没听见,紧忙着解了绳子把北灰牵在伞下,狗子挨着他的裤脚往回走,路过那堵墙,他又重复地喃喃道:“北灰快回家,快回家,下雨了……”

    邵明曜在雨中俯身抱住膝盖,林晃起来里屋外屋走了一圈,发现老院竟然没有雨伞,最后从仓库里扯了一块塑料布出来,“哗”地抖开,把自己和邵明曜一起罩在底下。

    他们肩抵着肩,雨打塑料布,稀里哗啦,雨水沿着邵明曜的头发成股往下流,邵明曜朦胧中抬眸去看林晃,却见林晃从兜里摸出一只口罩,在他左右耳朵上摸了半天,像他给北灰抓痒,摸得他头皮发麻,才终于把那两根不听话的挂绳一左一右挂在了他耳朵上。

    “干什么?”邵明曜的声音也被闷在口罩里了。

    林晃说:“借你躲一会儿。”

    “一个口罩能躲什么?”

    “什么都能躲啊。”林晃解释:“你要是哭了,可以在口罩下龇牙咧嘴,我看不见。”

    邵明曜无语道:“就算真有人想哭,听了你这话也得气得憋回去。再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林晃摇头:“你对我的误会真的太深了。”

    “我误会你什么了?你——”

    “快别吵。”林晃一把捂住他的口罩,“打雷专劈嗓门大的。”

    邵明曜:“……”

    雨声平息时,邵明曜有些发困,趴在膝上侧头看着林晃,“还敢说没收到那些短信?”

    林晃垂眸看着两人碰在一起的腿,“零星收到一些,但大多数都忘了。”

    “大多数?”

    “嗯。”

    “所以还是记住了一小部分。”

    “是啊,有几条你惨兮兮的,蛮好笑。”

    “无所谓,反正你每条都看了。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贱命一条,没见过贵公子的生活,好奇而已。”

    “那现在知道贵公子变回落水狗,爽吗。”

    “还行,不够爽。”

    “为什么?”

    “发现你依旧支棱着,站在阳光底下,没进阴沟,也不受憋屈。你是非典型落水狗。”

    邵明曜愣了一下,注视着林晃一本正经的眼睛,忽然笑起来。

    “那不好意思了。”他低声说,“没让你幸灾乐祸个痛快。”

    “没关系。”林晃平静道:“阴沟里的坏东西见得太多了,身边多一个能晃瞎眼的也不错。”

    雨停了,林晃起身把塑料布揭开,“我去把蛋糕给爷爷挂在门上。”

    “那我吃什么?”邵明曜在后头问,“你不是让我来吃蛋糕的吗?”

    “你又不过生日。”

    邵明曜看着那道身影灵巧地越过门槛,长叹一声。

    对林晃,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屋檐上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细碎的积雨,蛋糕被送走了,但小院里仍旧笼着一股清甜的香气,被雨水冲刷后,更甜得沁入人心。

    邵明曜起身进屋,路过厨房时停下了脚步。

    布满狼藉的操作台上,中央腾出块干净地,摆着一枚乌漆平瓷盘。

    一只洁白的酥挞安静地盛放在瓷盘上,几颗晶莹圆滚的泡芙球接连镶嵌。一片薄脆饼干做成半圆弧,沿着泡芙间的动线环绕在酥挞之上,像半轮圆月。

    林晃安静地走到他身后,“我回老家,其实是为了找一张妈妈的手稿,虽然机会渺茫,但还是来碰碰运气。”

    邵明曜蓦然回头,林晃的视线正越过他看向那道甜点,那双眼眸沉寂如常,却又仿佛多了一丝专注。

    “法甜主理人大赛,我妈妈当年设计好了每一轮的作品,但来不及参赛就死在了火里。今年换我参加,我会逐一实现妈妈当年的构思,如果能走到决赛是最好,虽然决赛的手稿还没找到。”

    林晃收回视线,“第二轮的作品以梨为元素,第一版还原妈妈的设计,核心概念是‘思念’,选择清爽的果泥和啫喱酱,搭配淡奶油慕斯。第二版是我自己的想法,之后会在店里上架,就是你面前这个。”

    邵明曜走到甜点前,指尖一抹,捻起旁边的小卡。

    酥梨圣多诺黑挞·

    「联系」

    邵明曜出神了一瞬,低声念道:“联系……”

    “这是一款重糖油的酥挞,酥梨是爷爷从陕西带回来的,梨和柠檬混打果酱做泡芙馅,梨肉卡仕达做酥挞馅,挞身是酥性饼干,撒缀的是玄米脆片,玄米也做了梨汁调味过的焦糖封层……”

    邵明曜回头打断道:“你跟我一个外行说这些……”

    林晃抬眸,湿透的口罩和刘海还贴在脸上,更衬出那双眸的寂静。

    他轻声道:“我就是想问问,这么甜,够不够哄你?”

    邵明曜怔了下,用手指捏起一颗泡芙,捻进嘴里。

    酥脆的焦糖泡芙壳在口中碎裂,馥郁的梨子甜蔓延开,又被柠檬的刺激感遮住,甜蜜又酸涩。

    他以为林晃只是简简单单地“管店”而已。

    “够不够甜?”林晃又问,很执着。

    邵明曜点头。

    他又掰碎圆弧饼干放进嘴里,一点点抿黄油的酥香。

    林晃忽然别开脸,“算了,给你吃纯属浪费。”

    “嗯?”

    “法甜忌讳分层品尝,你破坏了设计的用心。”林晃语露嫌弃,“看吧,做不做贵公子也就那样了,老土。”

    邵明曜一愣,继而被气得撑着灶台笑了半天,手捏起整只酥挞,大口大口地送进嘴里。

    酥松的饼干,脆甜的焦糖壳,粘稠的卡仕达,清爽的果酱馅,在嘴里交织融化。

    吃到最后,有什么东西硌在舌头上。

    苦了吧唧。

    邵明曜把那枚丑陋的杏核从嘴里拿出来,皱眉。

    “不是,林晃——”他深吸气,“你知道这些放了五年的果核很脏——”

    “我洗了。”林晃语气生硬。

    “谁知道你洗没洗干净,你要是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可以不用——”

    “闭嘴,邵明曜。”

    林晃走上前来,从邵明曜手中拿过那枚杏核,放在掌心,顿了顿,忽地抬手覆上他的眼。

    掌心虚拢着,杏核轻轻硌在眼皮上,触感有些粗砺。

    但搭着眼尾的手指却很细嫩,像落在鼻尖的一只小蝴蝶,轻得他痒,又细得他不忍躲避。

    “第三枚杏核,第三个要求——”林晃轻声说,“不要再想让你难堪的人和事了,邵明曜,忘了那些空欢喜吧。”

    邵明曜眼皮打颤,睫毛在林晃掌心轻轻搔动。

    他喉结微动,低声道:“你连回答我的问题都要撒谎,哪来的脸还和我提要求?”

    “那我重新回答,不撒谎了。”林晃说,“短信,每一条都看了;你管我,我不讨厌,但前提是,你也要听话。”

    “听话?”

    “嗯,听我的话。”

    “不许难过了,邵明曜。”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2】

    呆蛋一下一下地摁明蛋的头。

    不难过、不难过,蛋生总是会有波折。

    明蛋最大的波折就是此刻。

    它快被呆蛋摁碎了。

    它好疼。

    但它不舍得说。

    第23章

    |“几拳了?”林晃问。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哗啦不间断地响,林晃坐在床上,小狗玩偶被他刚才一拳怼进了床和床头柜之间的缝隙里,和他一起侧耳朵数着水声。

    “邵明曜。”林晃终于忍不住了。

    隔过几秒,里头的水声停了。

    邵明曜喊:“你叫我吗?”

    林晃问:“你还要洗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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