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掏钥匙时手哆嗦,半天才把门打开。

    跌跌撞撞跑回屋里,一头埋进枕头,大口喘气。

    火场里,浓烟堵塞鼻腔和喉咙,人会疯狂想咳嗽呕吐,但又迅速陷入窒息。

    到处都是浓烟,一氧化碳让人头晕目眩,皮肤越来越痛,什么都看不见,无法张口呐喊,只能无助地听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眠蝶当年被判定为电火。说是一只小煮锅没断电,起火后殃及了其他电热器。

    后来街坊提起时都说,那么多烤箱没惹祸,反而折在了小电锅上,这家人的不幸真是一茬接一茬。

    还有人感慨,庄心眠那么细心的女人,怎么会犯这种疏漏呢,真可惜。

    不是庄心眠。

    是……

    林晃紧紧地攥着枕头,手指几乎要插进去。

    他努力把火场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但耳边却又浮出另一个声音。

    “大夫说指标没问题,那你跟老子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张嘴啊!说话!”

    脱掉律师西装后,林守定就变成了一只野兽。

    林晃站在妈妈身后,他能感觉到家里的男人很危险,但不明所以,只本能地缩在妈妈身后寻求庇护。

    “守定,不要当孩子面说这些。”庄心眠低声劝,“你越这样,他越好不起来。”

    “闭嘴!”林守定怒喝,“我家几代精神都没问题,你看看你生的这个冤种!”

    “我家也没问题。”庄心眠言辞笃定,“所以晃晃绝对不会出错,你多给他一点时间。”

    “放屁!几年了?”林守定扯了领带,“要么再生一个,要么离婚!你自己选!”

    林晃听不懂,只下意识抓紧了妈妈的腿。

    庄心眠语气坚定,“那就离婚吧,守定。”

    话音落,男人却一拳把她挥倒在地,薅着头发拖起来扇巴掌,“离婚!让你离!让你离!”

    那晚林守定跑了出去,外面下了很大的雪,他再也没回来。

    认尸时林晃站在外头,看妈妈签字,警察在旁边小声交谈,提到“酗酒”“冻死”字眼。

    庄心眠从里面出来,眼角还满是淤青,但神色平和,用一只手蒙住了林晃的眼。

    她的掌心拢着,不去压他的眼皮,林晃能感知到的只有柔软的手指,轻轻搭在眼眶两边。

    “晃晃。”她轻柔地吻他的额头,“爸爸出了点意外,以后你待在妈妈身边,别乱跑。”

    林晃猛地从床上挣起,汗透全身,左手纱布散开了,伤口渗出血,盖过碘酒印。

    他把小狗玩偶搂在胸口,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喘息。

    凌晨一点。

    回来时大概不到九点,感觉只是趴了一小会儿,但已经过去四个小时。

    完了。

    出现发病前兆,最好的方法是先吃点东西,再去公园散步二十分钟。

    这是小时候医生教的,他很多年没发作过,但还记得清楚。

    可家里没吃的了,大半夜也没有公园可去。

    林晃咬着嘴唇的干皮,半晌,抓起小狗玩偶,到院子里邵家那棵大树伸过来的枝桠下,贴墙坐在地上。

    也算是个小公园吧,或许。

    他点开外卖软件,找到一家深夜豆浆,配送要70多分钟,配送费24块。

    林晃机械地点了一堆,脑子里发蒙,也没看最后是多少钱。

    点完后把手机往地上一扔,抱膝养神。

    夜晚太寂静了,入秋后连知了声都没了。

    过了一会儿,一墙之隔却忽然传来哈赤哈赤的喘气声。

    低沉温柔的声音随之响起。

    “北灰,狗不能吃巧克力。”

    林晃耳尖一动,抬起头。

    邵明曜声音低,除非两家都开着门,或者他故意,不然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林晃忽然意识到邵明曜此刻也正蹲在墙根下,他们之间就隔了十来公分的距离,那些低低的话语声才能通过墙的传导被他听到。

    “邵明曜。”

    他脑子里还浆糊着,已经开了口。

    隔壁一下子安静了。

    好半天没回应,他开始怀疑刚才是幻听,那边根本没人。

    “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

    他在。

    林晃胸口急促起伏,定了定心神,忽然想到什么,手伸兜里摸出小药瓶,往墙对面一抛。

    北灰嗷地叫了一声。

    “搞什么,你吓到北灰了。”邵明曜没好气地说,“这什么,这……”

    “杏核。”林晃靠着墙说,“就是以前的,不是新买的。”

    邵明曜难以置信,“你什么时候从我窗台上偷走的?”

    林晃连忙解释道:“没偷,这是第二枚了。”

    上次用了一枚,他就又拿一枚装进小药瓶里,习惯了。

    他顿了顿,小声问:“我有好多呢,你还要吗?”

    “……”

    隔壁传来邵明曜一声深吸气,“这次又要我干什么?”

    林晃正要开口,邵明曜紧接着又说:“一样的要求只能提一次,你少拿这玩意再来哄我。”

    林晃略遗憾地开口:“不是,我想要你手里的巧克力。北灰不能吃,能给我吗?”

    邵明曜冷道:“想和好就直说,不要找这种白痴的借口。”

    “不是的。”林晃耐心解释,“我饿了,家里没东西。不是巧克力也行,上次给你的杏桃排还有剩吗?”

    “疯了吧你。”邵明曜语气里透露着不可思议,“就给人那么丁点吃的,还带要回去的?”

    小药瓶被无情地抛了回来,口敞开,杏核还卡在里面。

    “我不要。”邵明曜说。

    林晃看着那个药瓶,半天没再出声。

    他听着邵明曜牵狗回了屋子,还关上了门,好半天,又把头埋回膝盖。

    不给就算了。

    过了十来分钟,隔壁的狗又突然开始叫,这次格外兴奋,充满渴望。

    林晃正纳闷它是不是梦到母狗了,院门突然被敲响。

    邵明曜端着一碗面,站在他家门口,脸很冷。

    大海碗,清汤宽面条,卧了两只荷包蛋,撒了芝麻,配了酱牛肉,还有一小把一看就很难下咽的青菜。

    “让开。”

    邵明曜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有没有点眼力见,再端一会我手要烫掉皮了。”

    “哦。”

    林晃立刻闪开身,“请进。”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6】

    呆蛋蹲在门槛上,脸埋在碗里暴风吸入。

    明蛋冷眼瞟他:好吃吗?

    呆蛋:嗯嗯嗯嗯嗯。

    明蛋:以后还嫌不嫌我的精致蛋食?

    呆蛋:嗯嗯嗯嗯嗯。

    明蛋:嗯?

    呆蛋筷子一顿,鼓着腮帮子摇头,临时变了个调:嗯~嗯~嗯~嗯~嗯~

    第17章

    |“我有几个问题,一直在等你的答案。”

    邵明曜把面端进屋就要走,林晃跟到屋门口,还是把人叫住了。

    “等我吃完吧,把碗拿回去。”

    邵明曜回头瞟他一眼,“自己送回来。”

    “不想去你家。”

    “为什么?”

    林晃默了一会儿,把北灰想起来了。

    “你家有狗。”

    “……”

    邵明曜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家有工具箱么?”

    林晃不明所以,“要干什么?”

    面条是邵松柏手擀的,粗细不均,但很筋道,没有十年抡皮带的功力揉不出这么好的面。清水汤底加了猪油,搅和开,油花泛进面里,面比牛肉还香。

    林晃把脸埋进碗口捞面吃,一身冷汗被热汗取代,末了端起碗把汤也喝干,只剩一坨青菜。

    院里地动山摇,邵明曜和洗衣机打起来了。

    林晃出门去看,洗衣机被大卸八块,零件铺了一地。

    他忧心忡忡,“不会安不回去吧。”

    邵明曜说:“坏了我赔。”

    “它不是挺安静的吗?”

    “它工作时安静。”邵明曜冷道:“平时总有嗡声,你听不见?”

    林晃摇头,“平时我不在家。”

    “晚上也有。”

    林晃仔细回忆了一下,没听到过啊,“是吵到你了,还是吵到狗了?”

    “吵到我爷了。”

    林晃纳闷,“爷爷岁数那么大了,怎么还没耳背……”

    邵明曜举着扳手回头,“你说什么?”

    “没。”林晃果断改口,蹲下陪在他旁边,“我想起来了,这两天失眠就是它吵的。修吧,使劲修。”

    半夜三更,洗衣机被反反复复地拆装,院里的灯泡幸灾乐祸地亮着。

    邵明曜修完洗衣机进屋洗手,林晃还蹲在机器前,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按了下开机键。

    ?

    “邵明曜!”

    “林晃。”

    “洗衣机怎么没反应了?”

    “青菜为什么不吃!”

    半分钟后,林晃回屋重新端起碗,邵明曜拎着扳手又蹲到了洗衣机前。

    青菜齁苦,林晃脸上的蝴蝶纹身都苦皱了,戴好口罩跑回院子里问:“有甜的么,杏桃排真没了?”

    邵明曜从兜里摸出块巧克力朝他一扔。

    北灰吃不着的,最后还是进了林晃肚子。

    秦之烨喜欢把自家巧克力塞满好朋友们的衣兜,邵明曜给过林晃两次,上次是88%黑巧,这次是82%黑巧。

    林晃捏着糖纸,“你其实很少吃甜食吧。”

    邵明曜拧螺丝的动作微顿,“吃啊,怎么了?”

    “吃什么?”

    邵明曜看他一眼,“杏桃排,从小就爱吃,你不是知道吗?”

    林晃定定地看着他,“邵明曜,其实杏桃排就是焦糖杏仁酥,是一种坚果排,和杏没有关系。”

    五年前,邵明曜第一次塞给他杏桃排,美其名曰代替下市的杏子时,就已经暴露了他根本没吃过。

    却硬要说自己爱吃。

    骗子。

    邵明曜一愣,“从前给你的那些,也没有杏子夹馅吗?”

    “没有。”

    邵明曜思忖道:“会不会有两种流派?就像月饼分苏式和广式,杏桃排也……”

    “不是。”林晃笃定地摇头,“无论哪种流派,都和杏无关。”

    不知这话让邵明曜想起了什么,他神色有些发怔,但转瞬又皱眉道:“但你送的那些不是放了杏子酱吗?”

    他还真吃了啊。

    林晃有些意外,解释道:“因为我们店做的就是错的,从几年前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住了口蹲下拾掇工具,果然,邵明曜追问道:“知道是错的,为什么不改?”

    林晃装死。

    杏桃排是他管店后上架的,当年店员吐槽这玩意压根不该出现在法甜店里,而且要求的做法也不对,但他还是坚持上架了。

    非要个解释的话,大概只是觉得既然有人坚信杏桃排该有杏,那就做这么一款点心吧,不然等哪天那人真想尝,到处找遍都找不到时,会很失落的。

    邵明曜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就等着这一天,送我个错的,等我吃不出来问题,再损我一顿吧?”

    林晃立即点头,“是,就是这样。”

    “果然啊,浑身上下全是坏心眼。”邵明曜冷哼一声,“进屋来。”

    林晃警惕,“干什么?”

    “揍你一顿。”

    *

    屋里灯光足,能看清伤。

    掌心的伤口显然又出过血,邵明曜看得皱眉,但没多问,只夹着药棉蜻蜓点水似的轻轻沾伤口。

    才擦了几下,林晃就忽然把手缩了回去。

    邵明曜抬眸,“躲什么?”

    “痒。”

    “娇气。”邵明曜说,“伸回来。”

    林晃表情有点烦,但最后还算乖,把手伸了回来。

    邵明曜换一只棉球,正要去沾伤口,却见林晃垂着的眼睫在轻轻打颤。

    他忽然有些按不下去。

    片刻,他把棉球一丢,说道:“行了,自己包一下。”

    邵明曜起身回家,走到院里,余光却忽然在墙根下捕捉到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像个毛绒玩具,有点眼熟。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他正要上前,一只手忽然从身后绕过来,凉凉的,遮住了他的眼。

    邵明曜一下子顿住脚。

    林晃的掌心和秦之烨他们不一样,太薄了,总让他觉得脆弱,挣一下都不敢使劲。

    他缓慢地转过身,“做什么?”

    林晃松开手,“你昨天也这样捂我眼睛了。”

    “我那是叫你下车。”邵明曜解释,“旁边车开远灯,我怕你一下子被强光晃瞎了。”

    林晃“嗯”了声,停顿片刻,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妈也这样捂过我眼睛,在很多年前。”

    他的视线忽然远了,像在放空,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轻道:“你和她有很多巧合。”

    邵明曜眸光微动。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林晃垂眸看向地面,没再应声。

    林守定死后,奶奶带着林守定所有的钱搬去其他城市生活,娘俩靠着小姑的接济勉强撑着。苦日子一直过到林晃11岁,因为主理人大赛,眠蝶终于回本盈利,庄心眠期盼着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却没想到只盼来了一场酷烈的大火,将她的人生彻底吞没。

    其实被吞没的,本该是林晃。

    往外跑时,后厨的大烤箱发生了次级爆炸,金属门被爆开,从林晃身后朝着他砸过去。林晃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就忽然黑了,被拉进一个颤抖的怀里。

    庄心眠用自己柔软的身体挡下了那恐怖的碰撞。她后背被砸得碎烂,却依旧拢起掌心,轻轻地蒙住了儿子的眼。

    像两年前在停尸房外一样——哪怕她的孩子就是个没有情感的布娃娃,她也不希望他看到可怕的东西。

    黑暗中,林晃用头顶感知着妈妈告别的吻,耳边的声音气若游丝,但依旧柔和,对他解释着眠蝶名字的由来。

    “蝴蝶休眠在冬季,但熬到春天就会苏醒。晃晃,哪怕你的冬天比别人漫长,你也一定能穿越寒冬,振翼起飞。这是妈妈的信仰。”

    后来,他独自缩在老院,溺在恐惧中寻不到生路,那时他想,如果他是冬眠的蝴蝶,那场火灾就是漫长寒冬中一场可怕的飓风,把他吹得残破不堪,他熬不过去了。

    每一个阳光浓烈的午后,他坐在院子里,都在想着死掉的可能。

    某天邵明曜又来烦他,捧着一只剔透的烧瓶,一只蝴蝶落在瓶壁上,一动不动。

    林晃被那个画面刺了一下,恶狠狠地开口说:“它死了。”

    “没死。”邵明曜把烧瓶捧近给他看,“这里有几个小孔,给它呼吸用的。”

    林晃厌恶地挪开视线,“它不动了。”

    邵明曜说:“藏冬而已,现在天暖了,它一直找机会出去呢。”

    林晃觉得很烦,“它怕外面的世界,最后还是会死在瓶子里。”

    “不会的。”邵明曜那天格外耐心,打开瓶塞,从底下的气孔轻轻吹,一下接一下,吹了几分钟后,蝴蝶的翅膀忽然颤了颤,而后缓慢拍打。它在瓶中跌跌撞撞地绕,终于绕到瓶口,夹紧翅膀,艰难地往外挤。

    身子出来一半时,刚好一阵风过,它乘势扑腾出来,缓缓飞远。

    邵明曜很高兴,一双眸子亮得压过了午后刺眼的阳光。

    “看,它不怕嘛,外面有什么好怕的。”他抱着瓶子,一下一下地撞林晃的脚尖,像是自言自语,也像在对林晃说着——

    “越是脆弱的生命,越要有勇气啊。”

    像一把锤子突然敲碎结缚在心上的壳,失去母亲后本该有的悲伤终于灌了进来。

    林晃猝然被汹涌的泪淹没,一发不可收,无声地哭了很久。

    那是他唯一一次流泪,哭得邵明曜手足无措,拿袖子在他脸上胡乱擦,擦了半天,最后磕磕绊绊地和他道歉,解释说自己只是觉得他和那只蝴蝶很像,才想把蝴蝶送给他的,没想惹他哭。

    人怎么会和蝴蝶像呢。

    但世界上确实有两个人这样说过。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