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毕竟这朝堂中,只有他当上首辅了,才可压下异声,完成夙愿。”

    苏晋原想说内阁不止舒闻岚一人,饶是他有大才,于朱昱深登基有大功,可柳昀之下,官拜一品辅臣的沈奚,官拜刑部尚书的钱月牵,甚至包括朱弈珩,哪个政绩不比他卓越?

    可转而一想,朱弈珩是宗亲,不可能位至首辅,钱月牵是朱弈珩的人,说到底隔了一层,而沈奚,沈奚虽有大能,但他身兼数衔,辅臣与户部尚书倒罢了,还是一品国公与国舅,不是首辅,已能与柳朝明平起平坐,若任了首辅,当真是没人能制衡他了。

    苏晋沉吟一番,问:“今日柳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了亲军卫,阙无,还有锦州府的官员与衙差都看见了,再不可能瞒得过朱昱深与满朝文武。他却与我说他不会有事,难道朱昱深竟不会治罪么?”

    沈奚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不治罪?他的不会有事,是他暂时死不了。”

    说着,面色沉下来:“朱昱深要怎么处置,我也不知,待会儿且等着看吧,首辅与摄政应该是当不了了,都察院……大约会下放去当个四品佥都,亦或七品监察御史吧。”

    第248章

    二四八章

    得到营寨,天已暗了。

    阙无下马与众人行礼:“诸位大人稍后,末将这就去通禀陛下。”

    朱昱深的军帐临着阜南河,乍看上去,与寻常帐子别无二致,只是大了数倍,进了帐中才发现内有乾坤,上设蟠龙宝座与御案,左面挂着一副三丈长的大随疆域图。

    朱昱深未着天子袍服,一身戎装挺拔依旧,负手立于疆域图前,似在思索着什么,听到众人向他拜见,应一句:“平身。”直到心中所虑有了结果,才回过头,目光自沈奚身上掠过,问:“你怎么来了?”

    沈奚昨晚去了行都司,今早送走朱南羡后,因担心苏晋的安危,先回了锦州府衙门,还未曾来觐见过朱昱深。

    沈奚上前一拜:“回陛下,陛下在云贵设道,立安南为交趾省,那么西南一带的黄册与鱼鳞册都要随之清查更改,臣怕下头的人办不好差,耽误陛下的大事,是以亲自来一趟。陛下可放心,臣临走已将朝政安排妥当,左右还有十殿下与钱尚书操持,不会出岔子。”

    朱昱深听他满口胡说八道,倒也没多计较,只淡淡道:“柳昀与舒毓都不在京师,你这一走,是想累死老十?”

    沈奚又欲解释,朱昱深摆摆手:“罢了,罚奉一年,回京后,写封请罪折子交给朕。”

    其实沈青樾为何会出现在川蜀,朱昱深怎么不知?

    然天下正处破旧立新的关键时期,户部乃变革之根本,朱昱深不愿动,也不会动这位能干多智的户部尚书。

    又看向众人:“朕听闻,户部的卢主事死了,你们中,谁来给朕一个解释?”

    先一刻候在帐中的翟迪迈前一步道:“禀陛下,这名户部的卢主事,是……臣亲手杀的。当时卢主事欲带走翠微镇的镇民问罪,哪知客栈起了乱子,无辜百姓遭灾。事态紧急,臣亦是不得已才杀之。”他说着,撩袍跪拜而下,“请陛下降罪。”

    翟迪杀卢定则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为帮朱南羡隐瞒身份。

    朱昱深冷声道:“都察院小事立断,大事奏裁,如今朝廷命官的命,在你等御史眼中,已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可随意处决了吗?”

    翟迪埋首:“陛下,此事是臣冒失激进,臣甘愿——”

    “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朕比你清楚。”朱昱深打断道,“户部卢主事的案子,回京后,由刑部与大理寺接手,至于你,自即日起停职候审,待查清了再作处置。”

    翟迪磕下头去:“臣谢陛下恩典。”

    朱昱深的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柳昀,朕听说,你今日又擅动锦衣卫了?”

    柳朝明只应:“回陛下,是。”

    朱昱深笑了一声:“这个锦衣卫,还真是惯听你的号令,也不怕朕连并着都察院,一齐问个谋反之罪么?”

    他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令人无从分辨他的心思。

    然而朱昱深说完这话,未等柳朝明作答,反是负手步去疆域图前,仔细盯着北方一角。

    过了会儿,他道:“北凉野心不死,朕班师回朝后,恐不久又要亲征,近几年你将朝政打理得很好,朕念你有功,不与你计较妄动锦衣卫的罪过,暂保你内阁首辅一职务。”

    此言出,四下俱惊。

    舒闻岚愕然道:“陛下,柳大人擅动锦衣卫为多人所见,陛下若不责罚,恐难以服……”

    然他话未说完,却被朱昱深抬手制止。

    朱昱深看着柳朝明,续道:“朕虽保你首辅之位,但,诚如舒毓所说,你擅动锦衣卫,纵容属下翟启光滥杀朝廷命官,说到底,这是因你身为左都御史,未尽监察之责,是以酿成大错。朕已决议,自即日去,撤去你左都御史一职,撤——你在都察院一切职务,从今往后,不再担任御史。”

    柳朝明听了这话,从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掀起惊澜。

    他有片刻失神,看向朱昱深,难以置信:“陛下?”

    他十一岁跟老御史学律法,十七岁入都察院,多少年岁月过去,御史二字,早已刻入骨血之中。

    他不是没想过妄动锦衣卫的后果,但事急从权,朱昱深便是降罪,大不了不做首辅也不摄政了,甚至不做左都御史了,哪怕回头做一个七品监察史,去地方巡按,还乐得返璞归真,可他万万没想到,朱昱深竟会撤去他在都察院的一切职务。

    柳昀平生无执念,纵是有过,也被他自凿成灰,深埋心底。

    唯有担当御史一职,从来不曾动摇。

    李茕忍不住道:“陛下不让柳大人任御史是何意?柳大人在都察院十数载,从来克己奉公,是所有御史的楷模。”撩袍跪下身去,“陛下,微臣斗胆,甘以性命为柳大人作保,请陛下复大人御史一职。”

    翟迪也道:“陛下,臣杀卢定则,乃臣一人的过错,与柳大人毫无关系,陛下若要撤职,不若撤了臣的职务。”

    沈奚略顿了顿,说道:“陛下,如今赵衍已致仕,您就是撤了柳昀左都御史一职,都察院中,亦无人可堪此大任,依臣所见,不如仍留他在都察院,将他的罪名昭示百官,令他戴罪立功?”

    朱昱深却不答。

    他的目光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苏晋身上,淡淡道:“苏时雨,你也曾在都察院任御史,可说是柳昀一手提拔上来,此事你怎么看?也认为朕不该撤他的职吗?”

    苏晋没想到朱昱深竟会拿此问来问自己,张了张口欲回答,才发现心头有千言万语,此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柳昀亲手将她引上了这条路,带她立志,教她身为御史之职责。

    她曾以他为师,以他为兄,以他为知己,为同路人,为明灯皓月,可后来发现他不择手段,违背原则的一面后,便失望了,彼此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何为御史?

    或者退一步说,何为拨乱反正,守心如一?

    这个问题,苏晋直至今日都没彻底想明白,她也并不认为自己做得多么好,当年与柳昀斗得你死我活时,她也曾不择手段过,只不过到末了,成王败寇。

    柳昀妄动亲军卫是事实,翟迪滥杀朝廷命官,柳昀身为左都御史,未尽监察之责,也是事实。

    每一样每一条,都足以治柳昀死罪,可以说,朱昱深仍保柳昀首辅的位子,只撤去他在都察院的职务,已是偏袒太盛,格外开恩了。

    即使苏晋知道,对柳朝明而言,他宁肯被革职,被治罪,甚至身陷囹圄九死一生,也不愿以这样的方式留在朝堂。

    苏晋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罪臣以为,柳大人自任御史以来……”

    “不必说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柳朝明打断。

    军帐外是静夜,阜南河流水淙淙,柳昀眸子里敛含着一团雾,叫人辨不清其中悲喜,他合袖,似是平静地朝朱昱深揖下。

    “臣柳昀,领罪谢恩。”

    第249章

    二四九章

    帐子里半晌没有声音。

    过了会儿,朱昱深淡淡道:“这便领罪了?”

    他言语中意味不明,然却不等人分辨,转首看向舒闻岚:“舒毓。”

    “臣在。”

    “交趾省的胡元捷乃安南皇室,于朕收复安南有大功,如今这些旧王孙既归顺,便不可怠慢了,你回京后,择一名公主嫁过去。”

    “陛下的意思,是要和亲?”舒闻岚愕然。

    朱昱深膝下无女,与他同辈的朱氏姊妹们早已悉数出嫁,如今的宫中,哪里还有公主?

    舒闻岚心中困惑,当下却没多问,深揖着应道:“臣领旨,臣回京后,定会仔细择一名最合意的。”

    朱昱深摆摆手:“行了,都散了。”

    众人领命,依序退出大帐,侍卫阙无先一步掀开帐帘,将人送去营寨外,拱手道:“诸位大人,三十万大军进驻西南总都司的事宜已定,陛下明日会亲巡三军,待巡军过后,就该班师回朝了,大人们在蜀地若还有要务,望在两日内解决。”

    一行人应了,自柳朝明起,各自上了马车。

    苏晋是罪臣,不能随沈奚去接待寺,一路上,反由舒闻岚的马车引着,回了锦州府衙门。

    舒闻岚将苏晋送至府衙门口,说道:“今日柳大人,沈大人,翟大人都被问了罪,赶着回接待寺写领罪折子,不能耽搁,只能由舒某来送苏大人。好在舒某在礼部当值,相送相陪也合适。”

    苏晋听他满口客套话,揖了揖,回了句:“有劳舒大人。”转身便往府衙里走。

    “苏大人这么急赶着回衙里,是因为您将翠微镇那名姓吴的老伯藏在了院中,想通过他,尽早问明白姚有材的死因,为柳大人洗冤吗?”

    苏晋本已行至中庭,听了这话,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舒闻岚的脸上还是那副惯常的笑容:“苏大人是不是认为,只要弄清姚有材是怎么死的,只要证明事出有因,柳大人今日动锦衣卫,便可用‘权益之计’四个字来解释。”

    “苏大人是盼着陛下能回心转意,复柳大人的御史之职?”

    “其实苏大人何必这么麻烦呢?难道大人没看出来,今日陛下治柳大人罪时,只要您为他美言几句,陛下说不定就会网开一面。可惜,苏大人您刚开口,就被柳大人一句‘领罪谢恩’给堵了回去。您说,柳大人究竟为何不让您把话说下去呢?”

    苏晋不动声色:“舒大人有何高见?”

    周遭的衙差早已撤得远远去了,夜寒风凉,舒闻岚拢了拢衣袍,一步一步向苏晋走近:“苏大人明达高智,何必来问舒某?大人远离朝堂三年余,早已不涉纷争,今日您若为柳大人开口求情,陛下因此赦免了柳大人,这个人情,究竟是柳大人欠您的,还是您欠陛下的?你我臣子之间,恩恩怨怨的,欠便欠了,可这帝王施舍的人情,又当怎么还呢?”

    “舒大人的意思,是柳大人怕苏某因他再次卷入朝堂纷争,是以不让苏某把话说下去?”苏晋道。

    她顿了顿,忽地将语锋一转,“你怎么就知道,我当时是要为柳昀求情?他私动锦衣卫是真,包庇翟启光亦是真,论罪,处以极刑都不为过,你怎么不猜,我当时正是要请陛下罚得更重呢?”

    “舒大人,你太急躁了。”苏晋道,“你千方百计地想扳倒柳昀的首辅之位,屯田的案子,江家的案子,姚有材的死,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中作梗,你以为当真无人觉察吗?今日柳昀动用了锦衣卫,陛下竟不愿重惩他,是不是令你失望了?所以你来找到我,表面上说,柳昀是因为我才失去重返都察院的机会,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提醒,我苏时雨究竟是因为谁才成为罪臣,才被流放。你想让我与你联手?”

    舒闻岚听苏晋说着,眼底渐渐浮起一层阴翳,过了会儿,又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笑出声来:“韩信与萧何之间尚有一死,关羽与曹孟德亦势不两立,柳大人与苏大人当初分道扬镳,对立成那个样子,原以为怎么着都该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到了今日,竟像是谁也不愿谁落难一般。朝堂中,都说沈苏二位大人是至交,依舒某看,柳苏二位大人的关系才是极富意趣,最值得玩味才对。”

    他说着,笑了笑:“罢了,听苏大人的意思,想必定不愿与舒某联手了。”

    折转身,一步一步,慢悠悠朝衙门外走去,至匾额下,又回过头,“听说苏大人曾以当御史为志?大人当年离开都察院时,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苏晋没答。

    “可惜了,待明日天一亮,柳大人就不再是御史了,听说他此回来蜀中,为了屯田案,连绯袍都备好了。”舒闻岚摇了摇头,“好端端一身绯袍,废了。”

    第250章

    二五零章

    翌日,苏晋很早就醒了,她整夜没睡好,坐在榻沿,看朝霞为窗棂覆上一泓彤光,恍惚便想起梦里那抹萦绕不去的绯色。

    好端端一身绯袍,废了。

    苏晋记得,自己上一回穿绯袍,是景元二十四年的冬。

    她领着翟迪、言脩与宋珏三名御史弹劾朱稽佑于奉天殿上。

    朱色绯袍加身,意示天子赐权,可无视品级,只求悬明镜于天下。

    这一身每一名御史引以为傲的袍服,苏晋知道,要将它彻底脱下有多难。

    她昨夜已询过姚有材的死因了,眼下再仔细回想一遍,提笔伏案,写好一份供状,便要动身出门。

    守在院外的武卫问:“苏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又道,“今日陛下巡完军,恐要召见,大人留在衙门等候传召是为最好。”

    她是罪臣,朱昱深明日就要摆驾回京,怎么着也该给她一个处置了。

    苏晋道:“我去接待寺,不走远。”

    接待寺这日人来人往,大约是几位钦差明日要随陛下动身,有太多要务亟待处理,几名蜀地的官员瞧见苏晋,打揖行礼后退去一旁站班子,御史李茕迎上来道:“苏大人,您怎么来了?”

    一边往她往寺里引,一边又道:“陛下一早传了行都司的指挥使田大人见驾,沈大人也赶过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田宥护朱南羡出川,朱昱深传召他,自是要问罪,沈奚赶过去是为保田宥,理所应当,但沈苏与柳昀不是一党的人,李茕是柳昀亲信,此事与他无关,本不该由他相告,平白透露个消息给苏晋,大约是盼着她也能帮帮自己这头。

    除了想办法让柳朝明重回都察院,如今的苏时雨,还有什么能相帮的?

    苏晋将李茕的意思听得明白,不置可否,只道:“我不是来寻青樾的,柳大人在寺里么?”

    “在、在。”李茕忙道,带着她折去了东院。

    接待寺虽嘈杂,得入东院,反倒安静下来,李茕穿过回廊,顿在书房不远处,躬身道:“苏大人,柳大人便在里头了。”

    苏晋点了一下头,正要上前叩门,不想李茕又唤了声:“苏大人。”

    他眼中有伤惘之色,追上几步,低声道:“昨日陛下撤了大人的御史之职,大人回接待寺后,将绯袍与都察院的案宗整理好交给下官,一整晚没睡,在书房里坐到天亮,下官知道苏大人与柳大人之间尝有恩怨,还望苏大人能看在昔日同朝为官的份上,哪怕劝慰大人一两句也好。”

    苏晋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下,没应声,径自上前叩开了书房的门。

    午后满室清光,柳朝明正自案前提笔写着什么,看到苏晋,淡淡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苏晋将门掩上,道:“姚有材的死因时雨已问清了,是翠微镇江家的老爷江旧同做的,他意外得知昔日逃兵役的大公子已惨死狱中,罪魁祸首正是姚有材,是以失手杀之,翠微镇的镇民恨姚有材入骨,为给江旧同做掩护,与他一并逃出衙门。

    “但我怀疑,江旧同为何会‘意外’得知自家大公子的死因?十多名镇民,为何能离开府衙而不被人觉察?这背后,应该有人从中作梗,其目的正是为了以此为饵,出动官差兵马,引大人带锦衣卫相阻。”

    她说着,取出供状呈于柳朝明案前:“这是时雨写的状书,上附翠微镇民吴伯的画押证词。”

    柳朝明笔头微微一顿,却没抬眼,只道:“我已不再是御史了,等回京后,此案会由刑部接手,他们会派钦差来蜀中,到时你可将状书与证据一并交予。”

    苏晋听得那句“不再是御史了”,心中微微一拧。

    “时雨将状书与证词交给大人,不是请大人审案的,而是请大人转呈给陛下,以陛下之明达,定能看出其中端倪。”

    她抿了抿唇,续道:“陛下面上说,可赦大人妄动亲军之罪,其实那是假的,妄动亲军,罪同谋反,当诛九族,陛下是因想保大人的命,想留大人在朝当政,是以才这么说。可大人若能证明您昨日动锦衣卫是被迫为之,可举实证于陛下与文武百官面前,那么陛下或许就会准允大人重返都察院,重担御史一职。”

    “不必了。”柳朝明听苏晋说完,淡淡道,“你真以为陛下不知是谁作梗,不知这其中因果吗?”

    “他知道。”苏晋道,“但他还是这么罚了,因他在等这一份证据。”

    她看着柳朝明:“还是大人不愿将这证据呈给陛下?那由时雨亲自去呈可好?”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搁下笔:“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倒想问问大人想做什么?”苏晋道,“昨日陛下降罪大人,曾问时雨的意思,大人分明知道若时雨为大人求肯,陛下或不会撤去大人都察院的职务,大人不让我说下去,是不想时雨再卷入这朝堂纷争?”

    柳朝明道:“你既已离开,朝堂是非与你无干,我如何,亦与你无干。”

    他将笔架在笔山,起身收拾纸墨:“再者说,我是动了锦衣卫,翟启光杀卢定则,我未及时处置,是有包庇之过,陛下的处置并无过错。”

    苏晋上前两步,拾起镇纸压住白笺一头:“那大人为何要动锦衣卫?”

    “大人若觉陛下处罚得当,为何要备绯袍?”

    “大人此刻,又在写什么?”

    她只手压住镇纸,分寸不移,抬眸,望入柳朝明的眼:“亦或让时雨来猜,白笺作函,大人是在给老御史写请罪书。”

    “苏时雨!”柳朝明声色一沉,“本官做事自有权衡,不需要你来多管闲事。”

    “什么样的权衡值得大人放弃毕生之志?”

    “大人当年拜入老御史门下,承他遗风,承柳氏家学,立志成为一名御史,至今已近二十年。数载行来不易,怎可说弃就弃?大人明知动锦衣卫是大罪,却还是要动,明知保时雨与做御史不可两全,却囿于诺还是要保。”

    “我知道,今日时雨说这话或许有些得了便宜又卖乖,但你柳昀不是心狠手辣吗?为何不一路心狠到底,当初将时雨软禁入书房未见你有丝毫心软,今日怎么不愿双手蘸血了?大人别忘了,你我手上,从前的血污还没洗净呢。”

    柳朝明听苏晋说着,原本默然的神色忽地一瞬荡尽,唇角一勾,一下失笑出声:“苏时雨,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你以为我不让你在陛下面前多言,就只是为了保你?你可知屯田制实行以来,朝政遇到多少险阻?宽民迁乡,虽是利民利政,可私底下,又伤害了多少商绅富户的利益,引起过多少动荡?安抚过后,又有多少官商勾结,欺民占田?”

    “所以大人就要私动亲军?”苏晋道,“变革从无一蹴而就,欲速则不达,大人让锦衣卫去各地清查欺民占田的案子原是好事,可未请过圣命,私用亲军,就是焚林而猎,涸泽而渔,大人目光深远,当初派下锦衣卫,难道料不到今日的后果吗?而今大人被革御史职,四十七桩屯田案无人来审,这就是大人想要看到的?”

    第251章

    二五一章

    “可笑,难道这天下所有的案子都该由本官来审不可?”柳朝明道:“四十七桩屯田案既已立案,朝堂之中,自该有人接手。你之所言不错,变革不可一蹴而就,但连年战事,国库空虚,屯田范围一扩再扩,若不在新政施行之初根除隐患,日后必定沉疴深重。”

    “症结出在锦衣卫不是陛下所派,而是大人派的!”苏晋道。

    她看着柳朝明,语气渐沉渐缓:“其实我知道大人为何不向陛下请命就直接动了亲军,因为您是故意的。”

    “当初大随立朝,锦衣卫虽是亲军,更像特使,非但有审案之权,更设下诏狱,凌驾百官之上,相祸累累白骨,一半死在镇抚司。”

    “三年前,朱昱深登极,最大的助力除了您与舒毓几名臣子,就是锦衣卫与宦官两个机构。”

    “古来新帝登基,必要立威,朱昱深这个皇位本就来得莫名,势必要用锦衣卫与宦官做他耳目,铲除朝野异声,正如当年晋安陛下登基后,将金吾卫的地位一提再提,甚至无视军制,暂辖都督府的道理一般,这是帝王的惯性。”

    “但,您怕这样下去,锦衣卫与宦官在朝野的地位越来越重,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您利用屯田制,寻了个契机,让锦衣卫还听令于你的时候,派他们私查屯田案,立功的同时犯下不听天子号令的重罪。”

    “而锦衣卫这一动,也引舒闻岚露出马脚,他太想让朱昱深重用宦官,自以为抓住了您的把柄,不断在屯田案中作梗,谁知反噬其身。”

    “您一方面不愿舒闻岚得偿如愿,立宦官为臣,另一方面,亦不愿看到昔锦衣卫凌杀百官之景重现。”

    “所以,锦衣卫与舒闻岚两败俱伤,这个结果,才是大人最想要的是吗?”

    苏晋道:“如今锦衣卫与舒闻岚的把柄已明明白白地摆在文武百官眼前,朱昱深日后就是想用他们,也要碍于此事作罢。大人是不是早在事态伊始就算到今日了,是不是将自己的仕途与性命也赌在其中?”

    “大人那日与时雨说您不会有事,其实不是不会有事,是您早已将后果看淡。”

    “只是您没想到,到末了,朱昱深竟会保您的首辅之位,反是褫了您的御史袍。”

    “您如今心中是不是百味杂陈?最对不起的,恐怕就是老御史了吧!”

    柳朝明道:“本官是否对得起老御史与你有何干系?”

    他目中卷起一团飓风,似将深雾吹散,原本隐藏于深底的揶揄,伤惘与不忿全都浮了上来:“当年老御史一心求正,一心求治,到头来换来的是什么?深陷诏狱,双腿坏死,郁郁而终,一生未得其志。而江山沉疴,在朱景元治下,可有过半点缓解?”

    “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事,而今天下大局正处破旧立新的关键,要迁都,要改制,必有人乘虚而入,而今朝中已有宦官入六部当值,若拘泥于法则,是要等天下清明后,再埋下一枚隐患吗?宦之一字今世可治,因在位之主尚英明,岂知后世不会酿成大祸?”

    “大人手段铁腕时雨佩服,但大人行事,一定要这么破釜沉舟吗?”苏晋道,“大人此次所为,全然未给自己留后路。”

    柳朝明道:“我本就没有后路。早在景元朝,我已动了锦衣卫,朱昱深亦或旁的人要拿此事问我的罪,我亦无从辩驳,既如此,何不做绝做狠,我若不破釜沉舟,岂非给舒闻岚留了可乘之机?而今这样,我,舒闻岚,锦衣卫,虽是三败俱伤,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三败俱伤那是仅就内政而言!”苏晋道,“可朝野呢,天下呢?”

    “大人不是问时雨今日为何会来么?”

    “因为我觉得失望,觉得可惜。”

    “抛开你我这些年的恩怨,昔日夺|储的内斗不提,从景元十八年时雨入仕直至今时今日,大人是我见过最好的御史!”

    “我希望屯田的案子,四十七桩也好,九十四桩也好,是由大人治下的都察院来审的,这些百姓的冤屈,是由大人为他们申的。”

    “这些案子本就牵连甚广,事渉新政与官绅,我不是不信旁的臣工,但满朝之内,除了大人,又有谁能排除万难,雷厉风行地办好?”

    “我不希望大人轻易褪下这身绯袍,因为时雨当年褪下,心中满是缺憾,因为都察院已没了老御史,今时今日,大人若亦褪下,于这江山而言,岂非也是一伤?”

    柳朝明看着苏晋,目色渐渐静下来,先时的风停歇了,伤惘与不忿消弭,化作不可名状的深默。

    过了会儿,他移开目光:“苏时雨,我只是一人,一人之力,怎可改江山?”

    “你说得对,我行事是失之偏颇,当年与你分道扬镳,这些年也曾自问过对错,自问过是否刚愎自用,是否矫枉过正,是否不辨朱紫。但一路走来,是非黑白早已分不清,可能我当初真地骗了你,甚至连自己也骗了,早年承老御史之志,一心想要做好御史,但看他坏死的双腿,临终的悔恨,心里其实不愿按照重蹈他原先刚直不阿,却无能为力的旧路。”

    “可能于我而言,铁腕,柔仁,狠绝,伪善,手段罢了。”

    “一生御史之路行尽,怕是从来没走过所谓正途,但我力竭至此,脱下绯袍是满心憾恨,纵是有负恩师,亦只能负了。”

    苏晋道:“当年与大人分道扬镳,心中实是痛忿不甘,曾质问大人的一个‘正’字,这些年静下来时,也曾扪心自问过。”

    “大人说自己没走过正途,可这所谓的正途是什么呢?后来我想,是否在乱世中,本就没有真正的正途。”

    “彼时朝局数月一变,你我各为其主,今日错的,明日可能就成了对的,而明日对的,可能再过一日就成了十恶不赦。”

    “朝局是旋涡,我卷入其中,自|拔不能。直到后来流放,时雨才学会了抽|身出来看往日事,其实对旁观者而言,对清苦平民而言,四殿下与十三殿下,七殿下与太子殿下,都是朱家人,他们中,谁做皇帝其实都一样。我们数年为生,为死,为斗,为谋,于这天下,亦不过一场云烟。”

    “而为官者,为臣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反而在后来,在故太子身死,彻底卷入纷争后丢失了。”

    “说丢失也不尽然,该做的亦会去做,只是云霾遮月,瞧不清了。”苏晋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大人一些事上的做法,时雨直至今日都不苟同,甚至是恨的,但你我分道,只‘初心’二字而言,大人做得比时雨好。”

    第252章

    二五二章

    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外间风起,云端流霞。

    霞色透过窗,将柳朝明的身影笼在一片明晖交织的光影里。

    他安静半日,问:“苏时雨,当初仕子案后,你曾立志入我都察院,你的志,是什么?”

    苏晋张了张口,觉得难以回答。

    是明辨正枉,守心如一?

    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济民,济世,济天下?

    可这样的鸿鹄之志,若无法始终坚守如一,说出来,只能是一种可笑的亵渎。

    “被云遮了的月,你找到了吗?”柳朝明又问。

    “尚在途中。”苏晋答,顿了顿,反问:“大人当初谓我,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大人的月,可是已寻到了?”

    柳朝明道:“我亦尚在途中。”

    他沉吟许久,目光落到苏晋身上:“其实……”

    然而话未说完,外间忽然传来叩门声,是李茕引着侍卫阙无到了。

    阙无入得书房,向柳苏二人拱手行礼,说道:“柳大人,陛下收到军函,西北赤力异动频繁,决定提前拔营,今日连夜赶路,务必在天明前抵达剑门关,特命末将来接大人,不知大人可已将行装整好?”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

    所谓整好的行装,除了该交还的御史袍与左都御史官印还能是什么?

    柳朝明没答,一旁的李茕道:“已收好了,阙大人稍候,下官这就去取。”说着匆匆转下台阶。

    阙无又看向苏晋:“苏大人,陛下今日本欲召见您,但因百事缠身,又要提前返程,实是无暇他顾。您昔日被处以流刑,而今仍是戴罪之身,陛下命您暂留住锦州府衙门,等陛下想好如何处置,自会派人前来传达圣命。”

    苏晋作揖称是。

    阙无又道:“今早沈大人与翟大人去过行都司后,便随同陛下一起至东郊巡军,而今已与陛下先一步去往剑门关,无法回来与苏大人作别。”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函与一节杨柳枝:“这是二位大人托末将转交给苏大人的。”

    信函是翟迪亲笔所写,字迹苍劲干净。

    而杨柳枝……大约是青樾随手从路旁折的吧。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千言万语道不尽,春常在,日后总能再相见。

    苏晋将柳枝握牢在掌心:“多谢阙大人,也替苏某问青樾与启光一路安。”

    片刻,李茕便带着两名小吏整好行装回来了,将手里卷宗交给阙无:“这是三年来,与屯田案有关的案宗汇总,包括翠微镇的桑田案,因不知回京后,陛下要将此案移交给刑部还是大理寺,柳大人已在卷末按照刑部大理寺不同的查审流程作了综述,后附证据与证人名录。”

    阙无道:“辛苦柳大人。”看了守在院中的侍卫一眼,侍卫会意,上前来接走卷宗。

    李茕默立片刻,又自身后另一名小吏手中仔仔细细地接过绯袍:“这是大人的御史袍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官印。”

    阙无没唤侍卫,而是亲手接过,呈于手上。

    烈烈绯色如新,只一望,便叫人失神。

    阙无又道:“大人既已休整妥当,不如即刻随末将赶往东郊与陛下汇合?”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欲随阙无离开,苏晋的目光却不经意落到那一抹明媚的朱色上,忍不住就唤了声:“柳昀。”

    暮光灿灿,她的目光从绯袍移向他,“方才,大人与时雨说的最后一句话,大人想说,其实什么?”

    风是从天末吹来的。

    他背光而立,她迎光而立。

    柳朝明亦看向苏晋,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马车起行,阙无赶车赶得很快,直至夜里,已行出城外数里,然郊野人家亦有庆贺之声。收复安南,拓展疆域,云贵设道,江山数十年终于有了头一个实实在在的喜讯。

    不知日后会否更多,会否更好。

    柳朝明掀开车帘,今夜的月极明极亮。

    亮得像方才离开时,与苏时雨溶成一身的黄昏艳色。

    她站在斜阳暮里,霞光兜头浇下,一身素衣如灼,问他其实什么。

    其实什么呢?

    柳朝明想,最初想让她来都察院,实是因老御史之托,后来发现她是女子,才悔之不已,时局险难,纵是男子亦九死一生,况乎她还背了个谢相之后的身份。

    仕子案后,她跪在自己身前,说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他不知怎么就信了她。

    先头的种种权衡利弊思量得失全然作不得数,苏晋一直不知道,当年她那么轻易就做了御史,是因为奉天殿审仕子案的前一日,柳昀曾单独求见了朱景元,恳请他准允于仕子案立下功劳的苏知事入都察院。

    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若不论及立场,她后来作为,从来不曾令他失望过。

    那抹明艳绯色曾在他心中催生出一片莲叶田田的好风光。

    可惜好风光该藏于风中,匿于月下,只有在黄昏为她的素衣染上灼光,明眸中生出烈火时,又恍惚得见。

    而往事去了糟粕,碾磨成玉,最终静水流深。

    还能其实什么呢?

    其实,她也是他这么多年来,所见过的,最好的御史。

    或许是朱昱深早已派人打了招呼,待苏晋回到锦州府衙,她住的院落已被单独劈了出来,修筑隔墙,增派巡卫,又添了随从,简直要作成钦差别院。

    苏晋本欲与当差的说不必麻烦,一想到如今衙门内当家的布政使大人一心只会溜须拍马,权且作罢,唤来一名小吏问覃照林与晁清的去向,小吏答:“今早大人令覃护卫与晁先生一起去寻翠微镇的镇民,眼下还没回来哩。”又连忙问,“大人要派官兵去寻人吗?”

    苏晋摇了摇头:“不必。”

    用过膳,洗去风尘,躺倒在榻上,却是怎么也合不上眼。

    苏晋不知今后何往,想去西北寻朱南羡,可他好不容易平安,自己这罪臣之身,只怕会给他招去祸事。

    沈奚那日说,十三这几年还是留在西北为好,此言双关,她不是听不明白。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几年朝局尚动荡,她与朱南羡的身份太特殊,妄动是下策,该静候等待时机。

    茫惘间不知何时睡去,隔日醒来收整妥当,左右无事可做,本想去衙门里再问问屯田的案子,走至院中,意外听到脚步声。

    原以为是覃照林与晁清回来了,迎去院门口,竟是阙无。

    苏晋愣道:“阙大人不是已随陛下离蜀返京了么?”

    阙无道:“是,但陛下有要事交代,是以末将途中折返。”

    他拱手一揖:“苏大人,陛下想告诉您,他已知晋安陛下如今正于去往西北的途中。”

    苏晋眉心微微一蹙,辨不清这话背后深意,整个人都警觉起来。

    岂知阙无将语锋一转,不再提朱南羡,反是道:“陛下问,在苏大人看来,满朝文武,除了柳大人,牵扯重大的屯田案,当由哪个衙司来审最为合适?”

    苏晋想了想,说道:“屯田案涉及新政,更有诸多官员涉案,依苏某看,自仍是由都察院来审最为合适。但赵大人已致仕,都察院中,副都御史言脩与翟迪,佥都御史宋珏,以及新近的右佥都御史顾云简虽都是大能之人,前程可期,但他们惯听柳昀之令行事,院内一时无人坐主而案情重大,只怕审查过程会滞后难行,得不偿失。保险起见,还是依柳昀之意,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查最为妥当。”

    阙无道:“陛下说,他心中有个衙门,不知苏大人可觉得合适?”

    苏晋合袖一揖:“阙大人请说。”

    阙无往院外看了一眼,合掌拍了拍手。

    须臾,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入得院中。

    他二人中,一人手里呈着前一日李茕交还的屯田案卷宗,一人手里呈着一身朱色绯袍与左都御史的官印。

    两人走到苏晋面前,径自跪下。

    阙无道:“陛下问,依苏大人之见,若迁任昔刑部尚书,内阁一品辅臣苏时雨为左都御史,她所掌领的都察院,可审得好此案?”

    第253章

    二五三章

    苏晋一时怔住。

    她终于明白了,朱昱深为何说他知道朱南羡在西北。

    朱南羡曾是这天下的君,他在西北,朱昱深这个当世皇帝便不能安心,所以他需要一个保障,一个朱南羡无论如何都不会起兵夺位的保障。

    这个保障,只能他拿毕生性命去爱护的苏时雨。

    只要将苏晋挟在朝堂,身在西北的朱南羡便不敢妄动。

    阙无道:“陛下说,西北虽是军事重地,于这江山不过方寸之土,倘鱼死网破,西北军负隅顽抗虽能拖些岁月,终归对抗不了天下兵力,陛下不想对西北开战,更不愿见生灵涂炭,若苏大人能回到朝堂,彼此相安,才是最好不过。这是陛下出于时局上的考虑。”

    苏晋听着,不发一语。

    阙无却将语锋一转:“然时局上的考虑,并非陛下邀苏大人回京的最重要的原因。”

    “陛下说,他请苏大人回京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北平筑建都城,迁都在即,朝堂人才紧缺,治世能臣却天下无几,都察院所掌的吏治乃重中之重,单靠柳大人一人,恐难以为继,而除了柳大人之外,放眼天下,可堪此大任的非苏大人莫属。”

    他说着,深深揖下:“苏大人,陛下是个极为惜才的人,大人有所不知,今年一月,陛下自安南得胜归来,就已下令赦免了昔苏大人隶下,刑部郎中吴寂枝等人的流放之罪,待六月刑满,便要着人将他们护送回京。陛下说,他知道苏大人入仕至今,为民请命的愿景从未更变过,倘苏大人归朝,凡需用人,这些您昔日所熟识的官吏,可任凭调遣。”

    苏晋原想问,当年安南行商案牵扯重大,这么多人的罪名一朝赦免,于朝野而言岂非儿戏?

    可这个念头一闪过,她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朱昱深这个人,与柳昀在某种程度上是极相似的,狠厉,怀柔,宽仁,屠戮,手段罢了。且他身为这大浪淘沙最后登极的天家子,甚至更莫测,他可以在一事上背信弃义,狡诈卑鄙,在另一事上守诺如金,虚怀若谷。

    安南行商案本就是苏晋与柳昀内斗的莫须有,朱昱深如今要用人了,杀几个当年断案的,以一句“冤假错案”揭过去还不容易么?

    而他召她回去做左都御史,让她重返内阁,究竟是为了惜才,为了治国,为了牵制朱南羡,还是为了在柳昀与舒毓分庭抗礼,沈青樾坐山观虎斗的同时,加入一个她来制衡朝局,种种因由早已搅浑在一起说不清了。

    这深如海的帝王心。

    阙无见苏晋不语,看了一眼一旁跪着的两名侍卫。

    侍卫会意,步入院中,将绯袍、都察院的官印,以及屯田案的卷宗全都送入苏晋的书房内。

    阙无再次拱手:“苏大人,末将原该留在蜀中,等您审完此案,护送您重返京师,但末将是陛下的侍卫,京中军情紧急,不得不提早一步返京。陛下已派人传下圣令,苏大人彻查屯田案时,这蜀中上下,无论是府衙还是行都司的大小官员,均听您调遣,您若要回京,行都司自会派官兵沿途开道护送。”

    言讫,带着两名侍卫,对苏晋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礼数周到且恭敬异常,不是对罪臣苏晋行的,而是对左都御史苏时雨行的。

    阙无离开后,苏晋久立于院中。

    天地风起,檐下一株花树簌簌作响。

    花树上,一根左右分叉粗枝伸得极长,明明已背道而驰,像是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偏生却发出叶,开出花,迂回往复,纵横溯源,到末了,交织得如火如荼。

    殊途同归。

    苏晋折返回屋。

    屋中,绯袍搁在高台之上,朱色映着晖,明明极艳,却深静异常。

    当年她离开都察院,曾无数次想重换这一身御史袍,而今愿景已近在眼前,她却迟疑了。

    绯袍如烈火灼然,她尊之重之,敬之畏之,若一夕穿上,岂可轻易褪下?

    苏时雨幼时磨难重重,伶仃孤苦,此生幸得一人,将她视为掌中珍宝,眼底明珠,心上月光,他为她夺天下,舍天下,倾尽性命为她风雨无间的生命洒下万丈光。

    她本不该是儿女情长的人。

    可若说此生有什么能与她的志并重,便是与朱南羡相守一生的心愿了吧。

    不知是不是这世间万物都讲究平衡中庸之道,情若太深,缘就浅了,拼了命要厮守终生,到头来,还是天各一方。

    那日分别,她对他说,你我之间岂在朝朝暮暮。

    其实亦是在劝自己。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暮暮与朝朝。

    日光更盛,流转在绯袍与官印,苏晋伸手触及其上。

    “时雨。”一旁忽地有人唤她。

    如今这院子,不必通禀便能进来的只有两人,覃照林与晁清。

    她方才想事情想得专注,竟不曾觉察他二人已回来了。

    晁清的目光落在绯袍与官印上,犹疑了一下,道:“刚才我与照林碰上陛下的侍卫阙无大人,他未避讳我二人,已将陛下的圣意说了。”

    苏晋“嗯”了一声,却没接着他的话头说。

    过了会儿,她问:“云笙,照林,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覃照林道:“俺能有啥打算,大人去哪里,俺跟着大人,保护大人就是。”

    晁清笑了笑:“我在蜀地已住惯了,等翠微镇的案子了结,或许回到翠微镇,或许换个地方,重新开个私塾教学授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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