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姚有材看他二人不置可否,越发以为自己猜想得很是,仿佛大肚能容:“这样,本官不予计较你们三番五次冒犯本官,给你们指一条明路,只要你们肯让翠微镇的——”

    “少废话。”朱南羡打断道,事情的根由他与苏晋已清楚明白,再往深里打听,那就是朝野内部的事,姚有材必不会知道。如今翟迪在锦州,只要将翠微镇的案子交给他,他们便可安心。

    以后天远地远,他只管带着阿雨与麟儿离开。

    “把地契与供状交出来。”朱南羡直中姚有材的要害。

    姚有材万没想到与这两人废了诸多口舌,他们竟还要走原来的老路子。

    人可以让他们带走,但江旧同的供状书与地契是他升官的宝贝,绝不能交。

    朱南羡深知跟这种人打交道,能动手绝不动口,见姚有材犹豫,二话不说,反手握住他的右臂,往后狠狠一撇,只听“喀嚓”一声响,竟生生脱臼了。

    姚有材霎时惨叫一声,疼得俯下身去,这才知此人是当真敢对他动手,忙不迭吩咐:“拿,快拿他要的东西!”

    不多时,院中的小厮便将江旧同的供状书与地契呈上,朱南羡看了,递给苏晋,苏晋收好,揣入袖囊里,淡淡道:“走吧。”

    姚有材自此时,才想明白了一桩事。

    难不成这二人竟也认得翟大人与舒大人其中一人?

    他在剧痛之中,自脑子里唤出一丝清明,倘这姓苏的与姓南的当真找到人为翠微镇伸冤,他姚有材仕途岂不尽毁?

    也罢,便是苏榭认识翟迪或舒闻岚,他也是不怕的。

    左右他顶上那位,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事已至此,不得不交个底来镇场子了,姚有材想。

    “慢着——”扶着胳膊满头大汗都走到别院门口,姚有材忽然出声,“你们只知问我讨地契,讨供状,但你们可知,这些事物,最后当上交到谁人手里?”

    苏晋早知姚有材上头有人,原想问,但想必问了他也不愿说,不如交给翟迪去查,便没开这个口,没成想他这会儿成了急红眼的兔子,什么底都愿往外抖了。

    “谁?”

    姚有材神气活现,单手朝天拜了拜:“不知二位可听说过当朝国舅,一品国公,一品内阁辅臣,户部尚书沈奚沈大人?”

    第230章

    二三零章

    苏晋与朱南羡以为自己听错了,从容冷静的面容上同时露出一霎时的茫然。

    姚有材看他们的样子,以为沈国公的名号终于将他二人震慑住,冷笑一声,添枝加叶:“要说当朝权倾天下者,只有两人当得起,首辅兼摄政,左都御史柳大人,国公兼辅臣,户部尚书沈大人。苏公子与南护院想管翠微镇的事,除非将内阁首辅柳大人找来,否则,你们就是能请当年一人之下的苏时雨苏大人出山,也未必能对付得了我。”

    朱南羡原想着姚有材作恶多端,倘一味耍浑使绊子,杀了无妨,哪知他甫一下搬出沈青樾,竟歪打正着,让自己这只已扼住他喉咙的手松缓下来。

    倒不是真相信姚有材种种恶行是受青樾指使,而是此人轻易就抬出沈奚这尊大佛,说明是个十成十的傻帽。

    这案子已牵扯到了沈奚头上,水深得很,留这傻帽一条性命,指不定日后还能为青樾洗冤。

    苏晋也做如是想,吩咐姚有材:“备马车。”

    姚有材震诧之余有些心惊。

    他本以为只要说出“沈奚”二字,一切都万事大吉,哪里知眼前二人还是一意孤行,执意要将江家父女救走,简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他姚县令对着干到底了。

    他又打量了苏晋与朱南羡两眼,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命还握在别人手里,马车到底是备来了,朱南羡先让江旧同与江玥儿上马车,等二人走出一刻,才依着昨夜的方法抢了一匹马,带着苏晋回了云来客栈。

    天色|欲晚,晁清在客栈正堂等得焦急,忽听外头车轮辘辘,一辆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是江家父女回来了。朱南羡骑马快,与苏晋紧跟在马车后头。

    客栈已由江家包下,江家的护院,翠微镇的镇民分住各屋,一众人听到动静,纷纷出得房,来到大堂。

    晁清刚想问苏晋事态如何,抬眸一看,只见她眼底竟浮着十分罕见的沉翳之色,时雨一惯从容,这般样子,想必是遇到十分棘手的事。

    他反倒不好问,默默为苏晋四人斟上茶水。

    倒是梳香先一步上前,轻问一句:“南公子,您没受伤吧?”

    朱南羡朝她看去,目光落到一旁的云熙身上,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摇头道:“我没事,你们放心”

    酉时已过,众人已用过晚膳,梳香一心挂念朱南羡,又道:“南公子想必还未曾用膳,阿香这便去膳房为您备些吃食。”

    她知道朱南羡这三年飘零在外,于衣食住行上早就不讲究,但一想到他曾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难免揪心,生怕这客栈的厨子怠慢了他,非要自己亲自备膳才安心。

    然而此言出,惊觉不对,客栈里未曾用膳的又岂止朱南羡一人?

    梳香又困窘道:“阿香也会为苏公子,江老爷与江小姐备些吃食。”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有劳你。”

    他与梳香是主仆,虽一别经年,但劫后相逢,关系自比旁人亲厚些,他二人虽坦然,但这一出落在有心人眼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当年朱南羡来江家,怕自己的身份牵连他人,自称是孑然独身,无亲无故。

    这事江玥儿知道,后来说给体己的丫鬟芹儿听,芹儿自也知道。

    南护院惯来疏冷,平日连小姐与他说话都不曾多应几句,方才却与阿香轻声温语,哪像是刚认识的样子?

    再思及南亭从不多管闲事,但这几日,他先是独闯翠微山救下江辞与云熙,尔后听闻江老爷与阿香一行人被姚县令带走,又只身追去,到最后,闯到张府尹别院,为了保护阿香与云熙离开,独自留下断后,以至于落了险境,足足花了一夜才逃脱回来。

    芹儿自然不知道朱南羡那一夜究竟干什么去了,胡乱揣测一番,心底只留下一个笃然——是了,一定是这个木阿香,生得一副狐媚相,莫名带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谁知是不是亲生,而今又引诱了南护院,令他短短几日就对她以“家室”相称,平白堕了小姐的颜面。不行,她非得为小姐出这口恶气不可。

    “阿香姑娘,我帮你。”

    见梳香已折往膳房,芹儿追上去,脆声道了一句。

    这一屋子的人心事重重,谁有闲心去在意一个小小婢子心中的算盘,便由得她去。

    众人担忧奔波了一整日,十分疲累,晁清知道苏晋哪怕有思量,未必肯当着这么多人开口,于是提议先散去歇息,待明日一早在一起想应对之策。

    云来客栈不大,客房统共就十间,朱南羡与苏晋对翠微镇有恩,最好的两间天字号自留给了他二人。

    晁清将苏晋引到天字一号房,一时有点难开口,好半晌才说:“田叔念及我二人是故友,令我们住一间,但……”他顿了顿,早已瞧出苏晋与南亭是旧识,却不知南亭对苏晋的身份知晓多少,是以也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只道,“我夜里去与南护院覃壮士挤一挤。”

    覃照林一听这话,立刻道:“这咋行?!”

    他初识朱南羡是十三殿下,后来成为太子殿下,陛下,先帝,一重比一重高。

    但覃照林是个粗人,对他而言,朱南羡的身份反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作为护卫,当初没能保护下的苏大人,是陛下拿命去换的。

    他老覃一辈子都记这个恩。

    天字号房统共就一张床榻,他已打算在地上凑合一晚了,生生多出一个不速之客,怠慢了晋安陛下怎么办?

    他拿手在门槛上一挡,道:“俺不管,反正你肯定不能跟俺家公子睡一屋,但你也不能凑来跟俺与南公子睡。”

    晁清有点诧异,多看了朱南羡一眼。

    其实他早就发觉不对了,早上覃照林与阿香的那一跪,分明是见了南亭同时双膝着地的,今日一回来,无论是阿香还是覃护卫,都对南亭尊敬有加,及至苏晋,与他说话,言语中也有敬意。

    苏晋当年已是一品辅臣,得她敬重的,该是什么人?

    晁清想问,又觉不便问出口,一时僵住,还好这时,苏晋敛着眸,低声地道一句:“不必麻烦,照林,今夜我与你换屋住。”

    然后垂首推开房门,像是生怕他们细究她言语里的意思似的,飞快又道:“先不说这个,云笙,照林,我有事与你们说。”

    不提覃照林,晁清从来耳清目明,苏晋那句话一出口,他心里已有七八分明白。

    他早年喜欢她,觉得她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但情之一字,最为玄妙,你觉得它会越酿越醇,但经年过去,偏偏变得淡而无味,再见苏晋当真如故友相逢,当初的悸动遍寻不着,他本以为过往一切已化风烟淡去,却在方才,在瞥见苏晋颊边烟霞的一刻,心头涌上千般万般不是滋味,像是有人拿着酒勺翻搅回忆,硬生生带出纯酿气息,闻着惹人伤怀,一尝却如白水,简直一片空茫茫。

    是,早已谈不上喜欢,回忆里余了点滋味,所以心痛心伤都谈不上,茫茫二字最贴切。

    晁清自嘲一笑,等回过神来,苏晋已将今日发生的事说完,他听得不认真,但多多少少仍是听进去了。

    苏晋接着道:“我既拿到了地契与江老爷的供状,今夜便去宝定胡同的接待寺寻启光,把东西交给他。”

    晁清一愣:“这么急?”又道,“你奔波了一日,不如好生歇息一夜,明日一早从长计议。”

    苏晋摇头:“事不宜迟。”

    有些事实不便与晁清提。

    她眼下最担心的,其实是身在云贵的朱昱深,加之屯田新政的案子已牵扯上了青樾,这里头弯弯绕绕实在复杂,京里的官,川蜀的官,无论柳昀,青樾,舒闻岚,甚至包括朱昱深都在里头涉了一水儿,万若再搭上朱南羡与朱麟怎么办?

    便只提屯田新政,姚有材虽是个傻帽,但姚有材上头的人,或者说,真正藏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却未必傻,反之,聪明得很,至少,她苏时雨到现在都没看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怕夜长梦多。

    朱南羡瞧出苏晋的思虑,说道:“我陪你一同去,在接待寺外等你。”

    他的身份,无论来的钦差是谁,只要不是青樾,最好不要让人见到他,尤其是墨呢轿子里,高深莫测的那位。

    苏晋点了一下头,与朱南羡覃照林一起正欲走,忽听客栈楼下传来惊叫之声。

    朱南羡闻声,脸色顷刻变了:“是麟儿与梳香——”

    第231章

    二三一章

    朱南羡推开门,循着声音的方向大步而去,及至膳房,只见盆口大的瓷碗碎裂在地,里头汤汁尽洒,梳香伏在地上,衣衫湿一半,露在外的脖颈与手背通红一片,已开始起泡。

    云熙就蹲在梳香身边,怒目望向芹儿。

    朱南羡一看这场景,略去因果不问,上前唤:“梳香。”听她几不可闻地应自己一声,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掺去了就近一间房,又吩咐云熙:“打盆凉水来。”

    这时,苏晋与客栈内的人听到动静也赶来了。

    苏晋见此情形,立刻吩咐一名江家护院:“去请大夫。”看云熙小心翼翼地将梳香烫伤的手浸入凉水中,四下一望,目光落在微微发抖的丫鬟芹儿身上,冷声道:“不给个解释吗?”

    这事说来也算半个意外。

    芹儿自以为猜到梳香与朱南羡的关系,跟去膳房质问,梳香一个弱女子,这些年带着麟儿流落在外,不是没遭过人侮蔑质疑,若芹儿问的是旁人倒罢了,这回偏生将脏水泼到了朱南羡身上,梳香情急之下,慌忙为他分辨。

    芹儿却笃定她与南亭有苟且,不欲与她多言,一面端汤离开膳房,一面声称要将梳香的丑事说与众人听。

    这时,恰好云熙来膳房寻梳香,听到芹儿的话,拽住她的手腕勒令她向梳香与朱南羡赔不是,拉扯之下,滚烫的汤汁泼洒而出,梳香唯恐云熙受伤,扑上前来以身相护,一盆汤汁一股脑儿全淋在了她身上,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听芹儿说完,江玥儿心知是自己的丫鬟闯了祸,怯生生唤了声:“南公子。”

    谁知朱南羡不理,只吩咐覃照林去外头请医婆回来为梳香看颈上的伤。

    芹儿本还有些愧疚,见朱南羡对梳香百般照顾,却对江玥儿冷言冷语,更是忿忿不平,竟不管不顾地道:“她一副狐媚子样,汤洒了是天意,引诱完晁先生又引诱南护院,就该让她吃些苦头!”

    云熙顷刻道:“你血口喷人!”

    芹儿却道:“难道不是吗?晁先生的学堂只收十人,你们姨侄二人一来镇上,他便破格允你入学,这是为何?如今又勾搭上南——”

    她话未说完,伏身歇在榻上的梳香忽然撑着坐起,双目怒视芹儿:“你诬蔑我可以,但你不能、但你不能诬蔑晁先生与南公子。”

    她是婢子之身,累及陛下相护已是罪过,而今还连累他名声受侮,只恨不能以死赎罪。

    幸而这时,去请大夫的江家护院与覃照林回来了,朱南羡被闹到头疼,寒声道:“都滚出去。”将屋子为医婆与大夫腾出,带着云熙,冷着一张脸从江家父女面前路过,来到苏晋跟前,犹疑了一下,说:“我……”

    苏晋点头:“我知道,今晚之行,照林保护我便可。”

    梳香虽只是一任宫婢,但她照顾朱麟多年,于朱南羡而言,不啻于天大的恩情,如今她与云熙出了这样的事,他如何走得开?宝定胡同的钦差接待寺,只能由苏晋自己去了。

    苏晋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江家父女,又道:“你留下也好,我对江家始终有些不放心。”

    事不宜迟,她唯恐耽搁下去,寻翟迪便难了,于是唤来覃照林,二人一同离开客栈。

    方出客栈的门,只听身后有人唤:“时雨。”竟是晁清追来。

    得到近前,与覃照林一点头:“有劳覃壮士,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时雨说。”

    夜暮中,他眉间似锁着深雾,等覃照林走远,才轻声问:“时雨,这名姓南的公子,与你不单单只是旧识吧?”

    苏晋有些诧异,原以为晁清追来是有急事叮嘱,没成想竟是问这个。

    她一时无措,不知该怎么答他,再一想,此生相交者众,至交却无几,除却青樾,能知无不言的只有云笙,于是低声道:“未曾好好办过成亲礼,也不知算不算作夫妻,但终生早已定了。”

    晁清愣了愣,未想她竟肯坦白相告。

    知道实情,原本悬着的心却没能落到实地,反倒浮晃得厉害,想起她那句“未曾好好办过成亲礼”,觉得心疼,既定终生,为何连一场成亲礼都不肯予她?

    话到嘴边,又觉自己不该问,思来思去,只捻着紧要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苏晋道:“云笙,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他的身份,实不便与人相告。”又浅浅一笑,“但你放心,他从不曾慢待我。”

    言尽于此,只要她觉得好,他还有何好问的,她提及那人连眉梢眼底都藏着笑,这就够了,之后再说什么都是不必。

    晁清看着苏晋上了马车,向巷末驶去,遥遥拖曳出一杳月色,像有的事早已收尾,却在多年后添一笔余韵。

    既是余韵,便没有得失可以计较,于是摇摇头,转身折返客栈。

    晁清没看见,在他的身形没入客栈的一刻,巷末墙角处,绕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人又高又瘦,面容清癯,他似乎身子骨不好,饶是初春回暖的天,也罩着裘袄。

    舒闻岚看了眼不远处的客栈,轻咳了两声,问:“看清了么?”

    身后的人道:“回大人,看清了,方才离开的只有苏大人与覃护卫,下官已告知张府尹今夜严守接待舒闻岚淡笑了笑,道:“再着人告诉姚有材,就说是时候了,让他引着翟迪来云来客栈拿人,到时你也跟着去,不必下狠手,只要逼得客栈里头的那一位当着一干人的面亮出身份便可。”

    “是。”身后的人应道,“可是大人,那一位的身份太尊崇,只要亮出,他想护的人咱们一个都不能动,何况翟大人也快到客栈了,他是苏大人当年一手提拔上来的,对那一位可谓忠心不移。”

    舒闻岚漫不经心道:“陛下这两日就入蜀地,那一位再金贵,一山也容不下二虎。我们要对付的又不是他,他想护谁,便任他护去好了。”

    夜是暗的,蜀中一连晴了好些日子,直至今日,天边才慢慢蓄起云团,不时遮去了月,渐渐风起,竟有落雨之势。

    苏晋下了马车,行至接待寺门口,递上名帖与一封信函,说:“有劳这位武卫,在下姓苏,特来拜访翟迪翟大人。”

    她方才已被守在胡同口的衙差盘问过一次,得知苏晋是举子,曾在都察院历经司任过两年都事,这才放行。

    但小小七品都事,要拜见副都御史大人,资格还差了些。

    武卫看过名帖,上下打量着苏晋与覃照林,没出声。

    这重身份是当年柳昀命人送她离京时给的,终归与都察院有些瓜葛,苏晋想了想,便利用这层瓜葛道:“武卫有所不知,在下昔日在都察院任职,曾于翟大人隶下当差,翟大人今次来川蜀前,曾给在下来信,相邀一见。”

    武卫将信将疑:“翟大人堂堂三品御史,会给你写信?”

    苏晋点头:“是,否则下官一介平民,如何会得知接待寺里的钦差是翟迪翟大人呢?”

    武卫听了这话,方觉得是,再看苏晋一眼,越看越觉得不凡,连言语都不由恭敬起来:“公子请等,劳小人着人进去通禀一声。”说着,将名帖与信函递给身后的衙差,耳语嘱托几句,衙差一点头,急忙忙进寺里去了。

    接待寺很大,除开正院,东西一共有四处院子,从京里来的三位大人各据一处,另一处,由锦州府的府尹张正采暂住。

    衙差心知翟大人早随姚县令离开接待寺,却没告知苏晋,得了她的名帖,反倒往张正采的西院去。

    不多时,衙差去而复返,对苏晋道:“苏公子,翟大人看了您的名帖,命小的赶紧请您进去。”

    是春夜,一路穿花过径,苏晋与覃照林随衙差来自一处垂花拱门前,衙差又道:“公子稍等,小的再进去通禀一声。”

    然而不等他走,苏晋却将他唤住,笑问:“这位差爷,翟大人当年一直说在下的字不好,特令在下勤加练习,方才他看过信,可提了在下的字有长进?”

    衙差道:“提了提了,大人说苏公子的字比之以往大好了。”

    等衙差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后,苏晋面上的笑就消失了,她自方才起就觉得不对,偌大的接待寺,三个京官住在其中,至晚时分却静若无人,不提舒闻岚与那位墨轿里头的,翟迪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蜀中的两名巡按合该来拜访陪同才对。

    是以她拿信函试衙差。

    翟迪认得她的字迹,看了信,得知她在蜀中,一定会对字迹缄口不言,如何会多夸一句“字好看”?

    苏晋看了一眼这拱门匾额上的“西前院”三字,心知这院子里头的大人,一定不是翟启光,她顿了一下,心生一计,来不及与覃照林解释太多,简短道一声:“走。”慢慢往后退一步,折身没入漆黑的夜中。

    风更盛,拂过面,刮出森寒冷意。

    覃照林一路跟着苏晋离开,却看她并不是要离开接待寺,路过正院,穿过回廊,反是亟亟往另一端的东院赶。

    他有些纳闷:“大人,俺们是不是叫人给戏耍了?翟大人今晚不在接待寺?那俺带您出去。”

    苏晋看他一眼却道:“好不容易来了,走什么走?”

    不等覃照林再问,解释道:“想要对付我们的,是方才在西院等着的那位,此人八成是锦州府的府尹张正采,分明是一计请君入瓮,他却不在我们进入接待寺后,立时将我们扣下,非要将我二人引入西院,这是为何?”

    覃照林挠挠头:“为啥?”

    苏晋指了指不远处的东院:“说明这里还住着人,张正采十分忌惮住在这里的那位,不敢惊扰他。”

    第232章

    二三二章

    夜越深,风声越大。

    苏晋与覃照林一路赶至东院前门,另取出一封信函递上:“有劳这位守卫,在下姓苏,曾任都察院历经司都事,今受大理寺张大人所托,特来拜访到蜀的钦差大人。”

    守卫接过信,犹疑片刻,看她一眼。

    “公子既受张大人所托,不知张大人请公子拜访的大人究竟是谁?只是钦差?”

    苏晋有些意外,言下之意,就是住在东院的这位,还该与钦差区分开来,不是来蜀中办理公务的?

    她正欲试探问两句,那守卫却将信函拆开,果见带有大理寺印章的薄贴,又道:“公子请等,在下为您去通禀一声。”

    他言罢,折返入院内,走时还不忘将院门掩上,落了闩。

    苏晋更是诧异,堂堂钦差接待寺,连个轮值的守卫也无?

    还没等她细想,覃照林便道:“大人,俺觉得这个守卫有古怪。”

    “怎么说?”

    “他持矛的姿势不对劲,太正儿八经了,大人您不晓得,每个卫所的规矩不一样,只有北大营出来的兵,尤其是亲军卫,才会这么持矛。”

    亲军卫?

    上十二亲军的职责是守卫随宫与帝王,遥遥蜀地,怎么会有亲军卫?

    “你确定?”

    覃照林道:“俺从前在五城兵马司,也归北大营管,习武之人的习惯,俺一看就知道。”

    苏晋揉了揉眉心,蜀地出现亲军卫,难道是朱昱深已入川了?

    不对,朱昱深从安南亲征归来,手握二十万岭南大军,即便要入川,身旁可保护他精锐多得是,没必要从京师调军。

    可是,除了朱昱深,谁还有胆子将亲军卫调离随宫?这可是罪至枭首的重罪。

    隐隐有个念头浮上心底,苏晋正想着,忽见一行火色行来。伴着喧嚣声,竟是锦州府的府尹张正采与几名官员和衙差。

    苏晋疑惑,张正采方才不是还忌惮东院这位么?怎么眼下又壮起胆子了?

    目光落到他身后的无限昏黑处,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立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原来是找到了撑腰的。

    “苏公子,前日你与江家的南护院一起大闹本官别院,劫走本官要押送上京的要犯,如今是嫌命长,不想跑了,到这接待寺自投罗网来了吗?”张正采慢条斯理地问道。

    他已是大衍之年,银鬓斑白,然心宽体胖,不很显老。

    苏晋知道张正采是有备而来,她若硬要走,外头只怕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但,常言道打蛇七寸,不过区区一府尹,她还能对付不了?

    “张大人这话苏某就听不明白了,昨日平川县的姚县令邀苏某去他别院一叙,所谓要押送上京的要犯,翠微镇的江老爷,不正在他的别院好好呆着么?”

    张正采与姚有材虽是舅甥,但江旧同只有一人,换言之,功劳只有独一份,姚有材昨日瞒着张正采将江旧同带去别院,令他写供状签地契,摆明了是想抢功。

    此言出,张正采的面色果然一变。

    苏晋又道:“张大人,今夜只有您一人在接待寺等着苏某么?”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某还以为张大人与姚县令是孟不离焦,奇怪今夜怎么只见到了张大人,姚县令去哪里了?”

    张正采一听这话,心中又是一沉,还没觉察出个所以然,苏晋已接着道:“苏某日前的确与人一起抢走了江老爷,但,彼时官府连一张下令擒拿重犯的通文都没有,苏某不知江老爷有罪在身,将人带走,天经地义,张大人您治不了苏某的罪,更闹不到京师去。姚县令就不一样了,张大人您在此与苏某周旋的当口,您可知您那位外甥在干什么?他若带着人去了云来客栈,当着都察院的翟大人的面查审翠微镇的证人,抢下这头一份的功劳,日后封赏下来,您可还能与他分得一杯羹?”

    其实苏晋并不确定姚有材去了哪里,只是见张正采在此等着自己,猜到她来接待寺的决定早已被人参破。

    既有人在接待寺等着她,必然也有人去云来客栈找麻烦了。

    只是……

    苏晋又看了一眼那个立在张正采一行人后头,藏身在一片暗色中的人,垂于身侧的手微微握紧。

    朱南羡与朱麟都在客栈,翟迪她是一万个放心,却不知除了翟迪,去客栈的还有谁,又抱着怎样的目的?

    三年未涉朝局,眼前迷雾丛丛,即便是当年位至一品辅臣的她,也未必能拨云既见日光。

    苏晋心中虽辗转反复,面上却平静无波,待张正采问:“你昨日去姚有材别院,他都与你说了什么?”便知他已全然信了自己。

    既信了,她正好将心中的困惑问出口。

    “自是极要紧的事了。”苏晋放缓语速,“姚县令说张大人您,对你们上头那位大人一直阳奉阴违,那位大人权倾天下,张大人您这么做,仕途必不能长久,因此翠微镇的功劳,还不如由他姚有材来领。”

    她说到这里,为防张正采不信,又添了句:“哦,对了,姚县令还提了,你们上头的那位,正是当朝国公,户部尚书,沈奚沈大人。”

    “他放屁!”张正采一听这话,怒不可遏,“沈大人本官连面见都没见过,几曾阳奉阴违了?!沈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一封手书本官都供在案头,要说阳奉阴违,他姚有材才是——”

    一通火还没撒完,生生噎在喉头。

    张正采总算反应过来,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竟被这个苏姓书生一路牵着鼻子走,险些把老底儿都交代了。

    然苏晋的目色已凉了下来:“你方才之言当真?你从未见过京师沈大人?所谓的听命于沈青樾,只因得了他一封手书?”

    又问:“他的手书是何人给你们的?写了什么?”

    她虽是这么问,也知张正采必不会再答。

    但没关系,只要无人搅扰,她总能让他开口。

    张正采当着几名府官县官的面被一书生诓骗,面子里子都丢没了,恨不能当即将苏晋大卸八块,满腔恶火燎灼喉头,连声音都嘶哑三分:“来人,即刻把这个姓苏的给本官拿下!”

    “张大人。”苏晋的语气依然平静,“你不好奇苏某为何会对沈大人的手书感兴趣么?”

    “因为,沈大人的手书,苏某刚好也有一份。”

    她顿了顿,一笑:“不信?沈大人为避家讳,凡他的手书,遇‘信’字,‘佳’字,‘宥’字等,都会省去一笔。”

    张正采虽知这个叫苏榭的八成又在拿捏自己,偏生她之所言恰中要害,那封京师沈大人的手书的确有些蹊跷。

    一扬袖,阴沉着脸屏退了衙差:“你既知道沈大人的用字习惯,想必不是空手而来,肚子里多少装了点东西,这样,本官可以放了你,只要你——”

    “不,留下她。”

    正这时,那名站在众人背后,高高瘦瘦的人影终于步入火色与夜风之中。

    面目清癯,颧骨很高,正是舒闻岚。

    苏晋老早就猜到等在那里的人是他,也知他今夜既与张正采为伍,必要所图谋。

    但,只要有他有所图谋,她便暂不会落入险境。

    各自算计各自的,谁管得着谁?

    “舒大人,此人不过一名无知小徒,您只管等着下官将事情因由问明白,命人将他擒住便好,怎好劳动您的大驾。”

    方才被苏晋牵着鼻子兜了一大圈,张正采面上有些挂不住,唯恐舒大人看轻了自己。

    “无知小徒?”舒闻岚淡淡道,“张府尹,你这话却是僭越了。”

    张正采纳闷,据他所知,这名苏姓书生从前虽有功名在身,不过位至七品都事,自己好歹是四品府尹,何至于僭越?

    “方才站在远处,还以为只是一名寻常书生,未曾想竟是苏大人。”舒闻岚看向苏晋,半晌,合袖一揖:“苏大人,三年不见,别来无恙。”

    苏晋亦回了一揖:“舒大人。”

    这样的对揖礼,只有同级之间亦或品级相差不大的臣子间才可对行。

    张正采愣了愣,方至此时,总算咂摸出些不对劲了。

    “舒大人,苏榭当年不是在都察院历经司任七品都事么?怎么,怎么……”

    怎么会与舒大人是旧识?

    怎么能与他行对揖礼?

    怎么会知道沈大人的用字习惯?

    “苏榭?”舒闻岚似乎有些意外。

    他看了一眼张正采与他身后一群一头雾水的府官们,笑着道:“她不是苏榭,她正是当年以登闻鼓之案一力参倒三殿下,出使安南换得大随南境四年无干戈的刑部尚书,一品内阁辅臣,苏时雨苏大人。”

    夜风已成呼啸之势,卷枝而过,簌簌叶声恍若兽鸣。

    张正采闻言大怔,双腿颤了颤,径自跌退一步。

    他一时竟不敢去看苏晋,半晌,只嗫嚅道:“可是、可是那位苏大人,眼下不是该在宁州服刑吗?”

    “正是呢,”舒闻岚又笑了笑,“本官记得,当年苏大人离宫,是柳大人为您定罪,亲自目送您上的囚车,而今苏大人出现在蜀地,该是个什么说法呢?”

    他话里有话,苏晋听得明白。

    但她没答。

    昔年之争,舒闻岚也涉足其中,彼此都是局中人,该知所谓功过,所谓罪名,都是流于表面的浪头浮花,风吹便散,雨落即碎,连是与非都要付与渔樵闲话,哪里还来什么说法?

    “舒侍郎此番,是在问本官讨说法吗?”

    东院拱门左右洞开,一个清寒的声音自门内传来。

    柳朝明未着官服,夜风里,一身素色曳撒如月华,袖口描了三片叶,冷玉作眸,眸敛深深雾,是故人眉眼。

    故人眉眼依旧。

    第233章

    二三三章【修】

    苏晋不是没想过墨轿里的那位大人是柳昀。

    需用异色与二位钦差区分开的臣工统共那么几位,若非皇亲国戚,便只几名被封过爵的,再就是柳昀,摄政兼首辅。

    她虽猜到,很快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朱昱深亲征安南,柳昀与青樾共理朝政,这个当口,他为何会出现在蜀中?

    苏晋又看向柳朝明身后的两人,顿了一顿,认出此二人乃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以及当年她被流放,送她入江西的御史李茕。

    雨忽然落下。

    风刮了整晚,雨势却不大,零星几点稀疏浇洒,反像是云头无端起了善意,要安抚这一夜风不止。

    直至落了雨,柳朝明的目光才不经意落在苏晋身上,略作停顿,又移开,声音很淡:“你怎会在此?”

    苏晋有些无措,不知当怎么面对他。

    三年前一场刻骨之痛,如今回想依旧心悸,可三年过去,痛未平,恨却淡了,或许是她终于以一句“成王败寇”说服自己,若当初赢的是她,他的下场,未必会比现在的自己好。

    但也没有恩可言,并不感念他最后待自己的慈悲,亦不想去计较是否是他救了朱南羡的性命。

    那个旋涡中,谁欠谁,谁负谁,原本就说不清。

    于是只好恩怨两相忘,反将回忆追溯得更远,到秦淮暮春的烟雨天,到他问她是否愿意入都察院,从此跟着他,做一名守心如一的御史。

    轮回往复,只好做回最初的恭敬姿态,认真施以一揖,答:“因偶然得知蜀中平川县县令假借新政,欺民霸田,想上访,未想竟遇见大人。”

    柳朝明淡淡“嗯”一声。

    雨丝稍密了些,张正采尚未自苏榭便是苏时雨的事实中缓过神来,见苏晋对东院这位恭敬有加,一时震得肝胆俱裂。

    这一位大人的身份,蜀中各州府官无人知晓,只知他来蜀地另有要事,等闲不见旁人。

    如今看昔日名震天下的苏大人亦对他如此恭敬,那他该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

    张正采腿脚发软,再思及苏晋方才“欺民霸田”之言,一下跌跪在地,嗫嚅两句“有罪”,被风雨声掩了去,根本听不见。

    柳朝明目光不落旁处,问:“既上访,证据与状书有么?”

    苏晋道:“有证据,但中途出了些意外,所谓证据已不足以作为力证,大人若需状书,草民可以立刻写,但此事有些复杂,大人看过状书,能余出空闲听草民将前后因果讲述一通是为最佳。”

    所谓意外,即是江家老爷在已桑田地契上签字画押。

    苏晋本想先与翟迪商议一番再写供状,谁知翟迪没见着,反倒遇到了柳昀,知他对待公务尤为严谨,万事不可废了规矩,只得答一句“立刻写供状”。

    若照以往,他非得斥一句“既无状书,何来上访”,然后令她吃一碗闭门羹。

    可是今日,也不知是情浅了,还是恨淡了,他默立片刻,又“嗯”一声,抛下一句:“进来写状子。”折身便回了东院。

    东院也分前后两院,往左一条回廊走到尽头,便是甬道。

    晚来雨落,簌叶声声,夜本就是暗的,风雨更添茫茫,恍惚还以为甬道两旁的高墙是宫墙。

    东后院亦不大,庭中栽着一片竹,各屋的灯火都熄了,只有一处通明如昼,苏晋一看便知那是柳昀的书房。

    韦姜李茕引着覃照林去隔屋暂歇,苏晋独随柳朝明入了书房。

    站在门前又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步至书案前,拾起一方墨锭磨了墨,取一只细狼毫搁在笔山,极为寡淡地说一句:“在这写吧。”然后自拣了一份案宗去另一旁坐下。

    苏晋铺开一张宣,思量片刻,落笔写下一份诉状。

    手里有事,心思便不似方才纷扰,她做事专注,极擅文墨,不过片刻,便将一份状书工整写好。

    柳朝明看了一遍,没作声,过了会儿,将状书放下,移步去柜阁前,取了一份信函递给她。

    信函上浇火漆,说明极其机密,苏晋原不该看,但仔细一想,应当跟翠微镇桑田的案子有关,便省了矫情,接过细读。

    谁知越看越心惊,信函上,官府假借新政空子,欺民霸田的何止翠微镇一处,上至山东山西,下至云贵广西,统共竟有四十七处。

    苏晋愣了半刻,方才理好的心绪又成一团乱麻,这回乱在案子上。

    “大人早知翠微镇的事了?”

    柳朝明道:“知道而已,前后因果不如你状书上的清楚,掣肘太多,尚来不及一一细查。”

    苏晋犹豫了一下,想问他所谓的“掣肘”是什么,想了一下,又觉不外乎是地方官绅,朝野内斗。

    左右关乎朝局,她不该过问。

    于是换了一个困惑:“据我所知,屯田新政初实行是永济二年春,距今不过刚好三年,大人是如何做到在短短三年内,查出四十七处欺民霸田鱼肉百姓的州县官的?”

    柳朝明看她一眼,沉默片刻,也不隐瞒:“我动用了锦衣卫。”

    苏晋听了这话,一时恍然,又一时诧然。

    恍然是因为她方才还在奇怪为何亲军卫会出现在蜀地,柳昀这么快就给了她答案。

    而诧然,则是因为动用锦衣卫的后果。

    锦衣卫与柳昀一直有些说不清的瓜葛,但如今的朝堂已不是党争乱局。

    朱昱深帝位渐稳,柳朝明是文臣,哪怕手握摄政大权,他也没有资格号令只该听命皇帝一人的亲军卫。

    这是极重的罪名。

    苏晋忍不住再道:“大人动用锦衣卫,可曾请示过陛下?”

    谁知柳朝明听了这话,又一阵沉默,半晌,他淡淡道:“没有。”

    可不等苏晋开口,他又道:“此间种种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不必问。”

    短短一句,将话头堵死。

    苏晋便再无可问。

    她与柳朝明隔案而坐,等他给翠微镇桑田案的答复,等着等着有些焦急,却不敢催促,渐渐平静下来,心思飘飞到天外,想到三年前的事,五年前的事,七八年前的事,十多年前,刚入仕时,踌躇满志又满心迷茫的事。

    想得满心满眼要溢出来,尔后渐渐有点明白,为官十载,最好莫过于当御史的两年。

    御史之前太迷惘,御史之后,虽升了侍郎,做了尚书,及至一人之下百官之首,到底陷在了权争之中,没那么单纯。

    心思到了这里,便有点想开口,问问柳昀如今的都察院怎么样了。

    可话至嘴边,又觉得她与他各经一场天翻地覆的浩劫,恩与怨减去大半,心中还道是故人,面上却连故人都算不上,更不该提故人事。

    柳朝明似乎终于考虑妥当,将状书收好,说道:“翠微镇的事我已知道,会令翟迪寻你细查,你……住哪里?”

    “留杨街云来客栈。”苏晋道。

    她本想说启光今夜大概已找到云来客栈了,可柳昀耳清目明,未必不知道。

    他对启光的行踪只字不提,她何必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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