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至于沈婧,他虽没有害她的打算,亦不可能为姑息她的性命而损毁大局。

    是他害的,他认。

    “那麟儿呢,麟儿去哪里了?”

    “朱麟还活着。”朱昱深道,“你若好奇青樾为何在八月末忽然离京,他是因得知朱麟在武昌府,不放心将他交与任何人,是以亲自前去。”

    “你……利用麟儿,支开了他?”沈筠道,“这就是你命人在昭觉寺救下麟儿的目的?”

    “是。”朱昱深点头,“我若想继位,按理该杀了朱麟。但,一来他只是一名孩童,着实称不上威胁;二来,青樾太聪慧,我行事要瞒过他实在太难,但若说他此生有什么弱点——沈家,沈婧。是以朱麟活着的意义比死了大,至少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牵制青樾。”

    “所以,当初小奚传你回京复命,要将你沉湖,是因为看出了你夺位的意图,你背后的所作所为,是真地想要杀了你,却被我拿性命阻止,迫不得已,只好相信你是真的痴了?”

    “那十三呢?十三回京为何会病重?明华宫为何会忽然起火?他的死,与你有没有干系?”

    “是我,拿苏时雨的性命逼他。他赌不起,因此回来换苏时雨的命。”

    “至于明华宫的火。”朱昱深安静了片刻,道,“当日十三问我,是不是他死得堂皇一些,理所当然一些,苏时雨日后便多一分安稳,彼时我没在意他这句话。后来想起来,他大约是考虑到倘若他只是病逝,朝中一定异声不平,有异声便要镇压,而他之一党,为首便是苏时雨,是以才一把火把自己与明华宫烧得干干净净,来换苏时雨平安吧。”

    沈筠听着听着,看向朱昱深的目光慢慢变得陌生起来。

    天已大亮,一泓青光斜照入户。

    雪已止,外头却是寂静的,想来是被她撵出去的宫婢内侍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我还有最后一问。”

    “十四岁那年,我被封县主,青樾陪我进宫,曾被人追杀,后来若非得十三相救,我二人早命丧黄泉。这桩事,是不是你做的?”

    第211章

    二一一章

    朱昱深移开目光:“这一问,我无法回答。”

    “无法回答是何意?”沈筠简直觉得可笑,“也就是说,当初我与小奚被追杀,你其实是知情的?”

    朱昱深沉默一会儿,点头:“是。”

    沈筠茫然不解地看着他,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自己从未认清眼前此人。

    初遇他时尚年幼,少年皇子英俊沉稳,深邃的眼里像是有亘古不变的日月,她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他。

    那时的沈三妹还不知情为何物,惯看阿爹阿娘恩爱,直觉若十分在意一个人,便该时时与他一起,投其所好,久而久之,等他认得自己,记住自己了,离喜欢上自己也就差不离了。

    沈筠是个直性子,不如沈婧温婉,沈奚机敏,好在有满腔旷日持久的热情。

    自遇到朱昱深,打听到他乃宫中的四殿下,便去央着沈奚为自己出主意,求一个如是缘法。

    沈奚记恨她天天与自己吵,出的全是馊主意,譬如什么朱昱深每日寅时去北大营,在崇明巷打马而过,她可以每日丑时起,去崇明巷口候着;又譬如喜欢一个人讲究投其所好,你与他比武必是不行了,可以编些剑穗,聊作赠礼。

    沈奚这么说,沈筠真还这么做了。

    可惜寅时的天太暗,她在崇明巷口站了大半年,与朱昱深连个照面都没打过;剑穗编得太丑,没一个拿得出手,倒是给十二与十三送了不少。

    若不是有回朱昱深来东宫找十三,她刚好在,十三顺道说了句:“这是沈家的三妹。”也不知四哥要到何时才认得她。

    后来朱南羡与她解释:“我四哥与别的兄弟不一样,他的母妃是戚贵妃,他生在军营,长在军营,大随立朝后,他天资好,被父皇特允当作将领来养,一切法度从军制,因此宫宴什么的来得很少,每回来,亦是匆匆就走了。”

    沈筠五岁就在戚府学武,年纪小,学艺只为糊弄自己,还是自那日起,她才打定主意定要练出些真本事——一来,让朱昱深对自己刮目相看;二来,朱昱深既被当作将领养,日后一定会出征,自己有武艺,刚好可以陪他同去;三来,朱昱深时不时也来戚府,能常在他眼前混眼熟。

    便也只混了个眼熟。

    景元十四年,沈筠被封县主。

    那年的春来得很早,宫前苑的桃树刚打了花苞,一个消息便令阖宫上下炸了开锅——朱昱深的世上英不见了。

    说是落在水里,派侍卫在太液湖,瑶水捞了两日,什么都没捞着。

    陛下震怒,赏了四殿下五十个板子,险些没把人打废了,事后令他禁闭在秋实宫,等闲不得探视。

    沈筠担心极了,却只能听十三说说四哥的近况,一直到三月,她被册封郡主当日,听说禁令撤了,才央着沈奚陪自己去看朱昱深。

    沈奚十分不开心,到了宫门口,顺手摘了个青桃子,往嘴里一塞:“你自己进去,丢完人就立刻出来,本少爷便不跟在你后面捡脸皮子了。”

    秋实宫不大,穿过一个桃园就是正宫院堂。

    朱昱深刚自书房里出来,他的脸色是久病方愈的苍白,浑身上下只着一身单衣,敛去兵戈气,难得一副清雅样子。

    见了院中立着的人,愣了愣:“沈三妹?”

    过了一会儿,又轻问,“你怎么会来?”

    什么叫“你怎么会来”?

    她来不应该么?她自开年久未见过他,担心了一整个春,还是好不容易借着被册封县主的当口溜过来的。

    沈筠一下子泄了气,十四岁的姑娘,大而化之如她亦有难能可贵的纤细。

    前一刻在天上,下一刻就坠入九幽之地,觉得这些年自己倾心相付尽付流水,她怎么来了?她就不该来。

    沈筠欠身拜了拜:“哦,没什么,小奚说睡不着,担心四哥的伤势,让我来帮他看看。”

    端的一副从容,眉宇里却写尽委屈。

    京师沈府的两姐妹,一个比一个倾城。

    她十四岁,站在一株海棠下,饶是委屈,人也比花娇。

    暮春的花沾着露水,湿漉漉的,朱昱深看着她,忽然道:“三妹,我要走了。”

    沈筠扭身要走的骨气刚拿了个架势就被掐灭:“去哪里?”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北平。”

    自开朝后,北疆一直战事不断,昨日还听阿爹与小奚说,朱荀战败的消息传来,陛下怒不可遏,若非看在他乃皇后表弟的份上,非赐死他不可。

    沈筠问:“四哥又要出征,这回也随罗将军去么?”

    朱昱深摇了摇头:“我伤已养好,三日后,我会与父皇请命,挂帅出征。”

    顿了顿,他又道,“父皇早有意让我就藩北平,恐怕这回出征后,我便会留在那里,自此守在北方,守住大随边疆。”

    什么意思?就是说,她以后,在这宫里,在戚府,都看不到他了吗?

    又想起今早被册封县主时,陪着各宫娘娘吃茶,听她们说宫里闲话,好像提起要将曾府的大小姐许配给就藩北平的皇子。所以,是要许配给四哥?

    沈筠皱着眉,垂下眸。

    她有些生气,又满腹委屈,生气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他要走了,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委屈是这么多年了,他连她的心意都不知道,小奚总与她说女子要像二姐一般温婉矜持才讨喜,害得她都不知道该不该与他说,别娶什么曾家大小姐,娶她就好。

    风拂过,将海棠花叶吹落数瓣。

    朱昱深看着她,步去一旁的兵器架子,抽出一把短一些的红缨枪,递给她:“送给你。”

    一瓣海棠花自她睫稍拂落,柔软温柔,飘飘荡荡委地。

    沈筠抬起头,讶然地看着他。

    他是坦然,只说:“你从小亦学武,我知道,在戚府看过你练武,觉得十八般兵器,还是红缨枪最适合你。”

    朱昱深出征那日,是三日后,雨水连天的谷雨节。

    沈筠枕着红缨枪而眠,辗转发侧了一夜,觉得睁眼是他,闭眼是他,梦里还是他。

    原来这些年的喜欢早已酿成了非君不可,既然这样,还管什么矜持不矜持?

    天未亮,她策马直往咸池门,只身挡在三军,横握红缨枪,看向朱昱深,扬起一抹笑,高声又开心地道:“四哥,你此去出征,三妹来为你送行。三妹等你回来娶我,等多久都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娶就好!”

    握着红缨枪的女子一袭红衣比春朝还明艳,倾城之光简直直照人心。

    三军静了一瞬,下一刻,发出惊天的喧嚣与吵嚷。

    她似是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什么,目光不再看他,只敢盯着红缨枪,仿佛这枪上的朱穗,才是唯一能让她心安的承诺。

    可以用来许下自己的一生。

    朱穗的绯色经年灼艳,曾如她予他之情,历经分离,战乱,病痛,已不曾有过丝毫动摇。

    直到昨日。

    直到——他当着她的面,说出昔日种种因果。

    原来她所珍视的,全是虚妄。

    阿姐是他所害,十三是他所害,他们沈家,被他视为夺位路上的绊脚石,亦被精心算计。

    沈筠倚着殿门,揪住胸前衣襟,仿佛觉得气闷,沉了几口气,才问:“你要我……日后怎么见小奚,怎么跟他交代?”

    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像不愿再见到他,扶着门转身欲走,却一下跌跪在门畔,膝头撞在门槛,传来一阵剧痛,可这样的痛,哪里赶得上心头半分?

    泪水一下滚落,肺腑与喉间都一阵刺痛腥甜,令她忍不住扶着脖子干呕起来。

    她后悔极了。

    该让小奚把他溺死的,该让他溺死在湖里的。

    如今十三死了,她生,无颜见小奚,死,无颜见阿姐。

    朱昱深看沈筠如此,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想扶她,刚伸出手,却见她眉心微拧,目色忽然一厉,拾起地上的红缨枪,往前一送,朝他的胸膛刺去。

    朱昱深愣住,一时竟忘了侧身去避。

    然而红缨枪在刺入他心房的一瞬间,枪头竟往上偏离三寸,不自觉地收力,扎入了他的左肩。

    鲜血一下浸染开来。

    沈筠愣怔地看了眼自己不受控,仿佛还记挂着昔日情的的手,像是看到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她该要杀了他,让他死的。

    她安静片刻,忽然用力将红缨枪从他肩头拔出,在身前一竖,踩住尾,用力将枪身往一旁的横木上狠狠一折。

    稠木枪身裂成两半,朱穗坠在地上,依旧红得耀目,却没了生气。

    “这些年,是我看错了你。”

    “你与我,今生今世,恩断义绝!”

    沈筠说完这话,一拂衣摆,头也不回地就朝外殿走去。

    出得谨身殿,朱弈珩不知何时带着人已到了,侍婢与几名臣子都在外候着,一见到她,忙不迭跪地参拜:“臣等——拜见皇后娘娘——”

    沈筠步子一顿:“我不是你们的皇后。”

    她抬目,看向倾颓不堪的明华宫楼,一身红衣如昨日烈火。

    “你们记住了,我沈筠,今生,只认朱晋安这一个皇帝!”

    第212章

    二一二章

    沈筠走后不久,朱弈珩领着一行侍婢进入谨身殿,瞧见朱昱深肩头的伤,往一旁扫了眼,内侍应诺,匆忙退下,不过须臾,便请来太医院的院判。

    朱弈珩对朱昱深拜下:“臣弟请陛下安。”

    朱昱深没应声。

    他整个人很静,深而默,与素日的谵妄不同,直到收拾内殿的宫婢拾起折断的红缨枪,才出声:“别动。”

    一殿的侍婢俱是一愣,下一刻,全都哆哆嗦嗦地埋首拜下。

    身患痴症,不识人不记事的新帝忽然说了话。

    常在深宫伺候的人,知道参破秘密的后果是什么。

    所幸朱昱深没有要将他们“封口”的意思,只补了一句:“拿来给朕。”

    裂成两半的红缨枪,枪|头只余尺长,握在手里,朱穗便拂过手背。

    不多时,内侍吴敞禀报道:“陛下,礼部罗大人与吏部的曾大人听说陛下受伤,来谨身殿探望陛下了。”又补充,“听说还有事请奏。”

    朱弈珩代朱昱深答:“宣。”

    罗松堂与曾友谅一同朝朱昱深行了礼,罗松堂率先朝龙榻上觑了一眼,见陛下正闭目躺着任院判包扎伤口,先开口:“十殿下,方才老夫听说,皇后娘娘今早因先帝宾天,悲痛至极,说……不想做这个皇后了?”

    朱弈珩看他一眼,没答话。

    罗松堂又道:“可先帝曾留诏说,倘他病逝,年号即月就改,登基大典亦当即月就行,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年号未立,后位又没了着落,我礼部与太常寺接下来的仪制连个着手处都找不着,您看是否要去请示两位太妃,另立中宫之主?”

    也无怪他要当着朱昱深的面问这些话,事关国祚大统,要议必得有皇帝在场,哪怕痴了。

    谁知话音落,整个谨身殿落针可闻,罗松堂觉出一丝异样,刚要转头去问曾友谅,半卧在龙榻上的新帝缓缓张开眼,答了一句:“不立中宫之位,朕便不能登基了?”

    罗松堂一下愣住,还在想这话怎么如此耳熟,等到反应过来,才与曾友谅一齐噗通往地上一跪,:“回陛下,臣、臣唐突,臣不是这个意思。”

    天大的秘密摊开来摆在眼前,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伤口已包扎好了,朱昱深掀开被衾,一旁的内侍为他将龙袍批上:“年号今日拟定,后位仍立沈氏。”

    罗松堂有些琢磨不透朱昱深的意思,想问,又不敢问太细得罪他,只得道:“是,那老臣将皇后娘娘请回宫?”

    朱昱深仍语焉不详:“不必,随她吧。”

    然后看向曾友谅:“曾尚书何事要奏?”

    “回陛下,是这样,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以及升任一批有政绩的官员,以彰仁德。赦天下一事已由刑部与礼部办了,只待开年宣旨。及要升任的官员,吏部也已拟好名录,交与都察院赵大人核查,然而,毕竟是新朝,这批升任的官员内,该有一到两人位至高品,这一二人的人选,臣有些拿不定。”

    所谓的高品,还非三品二品这么简单,纵观先头两朝,景元年间的谢煦与孟良,晋安年间的苏晋与沈奚,无不位极人臣。

    这些人都是陪着皇帝一路走来的功臣,因此,按说到了朱昱深为帝,第一该升任的是柳昀,可他已乃摄政兼首辅,再往上升除非封王。

    虽然宫里还真有人揣测柳氏要出一名异姓王。

    “朕听闻,青樾已在回宫的路上了?”片刻,朱昱深道。

    曾友谅狐疑,不明陛下为何提沈奚。

    沈青樾一直是东宫党,朱悯达倒台又扶朱南羡上位,陛下不将他枭首已算宽宏仁德了。

    “回陛下,是,沈大人赴武昌后,为筑堤一事宵衣旰食,入秋前,已将当地灾民安置妥当,也召集了工匠,于十一月开始重筑堤坝。先前他来信说,要等开了春才返回京里,后不知怎么,至这个月初,忽然将筑堤的后续事宜交给了翟御史,马不停蹄地往京里赶。臣等去信他也没回音,只听沿途几个驿站的人说,沈大人是星月兼程,大约年关节左右就能到应天府。”

    朱昱深道:“升迁当看政绩,晋安年间,除柳昀外,为朝政殚精竭虑者有三人,龚荃,苏时雨,沈青樾。龚荃已封爵,苏时雨罪名在身,按下不表,青樾自升任户部尚书,内阁一品辅臣,为西北,北疆,东海,三方战场募集军饷钱粮、战马,解决湖广水患广西旱灾,安抚灾民,而今又统筹安排重筑堤坝,令扬子江一带汛情得以缓解,国之栋梁之才,不可不行封赏。”

    “他既已是一品辅臣,待他回来,再赐,一品公爵位,晋封沈国公。”

    罗松堂与曾友谅从谨身殿退出来,一路无言。

    直到绕开奉天殿,下了墀台,出了正午门,罗松堂才憋不住问了句:“老曾,你说陛下他这是个什么意思?”

    曾友谅郁郁道:“我哪知道,我当时还纳闷,以为陛下提沈青樾是要找个由头治他的罪,哪里知是要行封赏的。”

    罗松堂四下看了一眼,小声道:“会不会是嫌柳昀权势大,所以——”

    曾友谅扁着嘴摇摇头:“我看不像,陛下若真要扶人来对付柳昀,扶谁也不会扶沈青樾。沈青樾那个脾气,肯不肯受这一品国公的封赏还有个论头,保不齐跟他两个阿姐一样,士可杀不可辱,追着先帝一同去了呢。”

    “也是。”罗松堂点头,“青樾这一点与时雨像,前天你是没看到,时雨听说先帝宾天,险些,唉——”

    说到这里,径自一叹,自行住了口,一来是想起苏晋,没由来心酸,二来,曾友谅与苏时雨有龃龉,与他提她,博不来几分共情。

    谁知曾友谅竟也跟着叹了一声,点头道:“苏时雨的确是可惜了。”

    倒也无怪。

    自朱沢微去世,曾友谅就夹着尾巴做人,还好朝中各官职出缺,吏部尚书又是个紧要职务,除了他,无人有这个资历做好。

    凭白捡了几年性命,与苏晋共事,她后来官压他一头,却没因昔日龃龉与他多计较,也不知是没这个功夫还是真的心胸广博,他也没问,久而久之,看她行事磊落,手段凌厉,渐渐便生出些敬重之意。

    二人站在雪地里说了半晌话,快至六部,不远处两名小吏迎来,都是礼部的,呈上一封御帖,拜道:“二位尚书大人,今早柳大人已将年号拟定了,特命人送来各部。”

    曾友谅罗松堂对看一眼,拿了御帖来看。

    御帖上正是柳朝明的笔迹,只书两个字,永济。

    罗松堂与曾友谅十分诧异。

    按说拟年号是大事,当由翰林与礼部拟好些个供陛下择选,拟时七卿与内阁都当在场。

    今年情况特殊,陛下“谵妄”,是以礼部去问了摄政大人的意思,谁知柳昀敷衍,竟只写了这么一个,然而奇的是,也就这么一个年号,还呈给朱昱深看了,朱昱深还特地拿朱笔,在“永济”二字上圈了一圈。

    也不知这君臣二人在想什么。

    曾友谅抬头:“就定了?不再议了?”

    小吏点头:“是,流照阁传话说,定了,自今日起,就是永济年,咱们的陛下,便是永济皇帝了。”

    罗松堂仍不信,晋安帝拟年号已堪称草率,永济帝拟个年号,竟没他礼部的事了。

    “柳大人呢?”

    小吏道:“回罗大人,摄政大人今早在都察院,之后拟好年号去寻了陛下,方才大约是回流照阁了,但——”他顿了顿,“还是那个规矩,这一月,任何人都不得去流照阁打扰大人。”

    这是明华宫起火隔日,流照阁立下的规矩,想来倒也没什么,先帝去世,众臣各有祭拜法,柳昀贵为摄政,当作表率,每日花三五个时辰为先帝进香诵经一月也是应当的。

    当初宫里的人不是还传言说,柳氏一门最讲究一个忠字,当初摄政大人的父亲进京,因柳昀上值时分赶回府邸,还罚其在太|祖皇帝的牌位前跪了两个时辰么。

    流照阁的正堂内的确有袅袅檀香气。

    案台旁设了佛案,先帝谥号未定,还写着“晋安”二字,然而,传言该为先帝诵经的柳朝明立在窗前,像是在等什么。

    黄昏将至,窗外微雪不止。

    须臾,一名药官自后堂而来,对着柳朝明的背影合袖一揖:“大人,那一位方才醒了。”

    柳朝明的目光无波澜。

    “还说不出来话,应是起火的时候,吸进太多烟子,太医院的李掌院已为他看过,说是伤了肺腑。手臂上的伤倒是无碍,养养就好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

    “那一位虽暂说不出来话,但醒来时,人像有半刻清醒,张了嘴,看口型,像是说想离开,又像说了一个‘雨’字。”

    “他说想去哪里了么?”柳朝明问。

    药官摇了摇头:“没有,太虚弱,一下又睡过去了。李掌院把了脉,说脉象很不好,寻常人肺腑伤成这样,怕是活不成,还好这位自幼习武,身子骨结识,可惜弃了生念,也不知往后能不能救活,还拖下官来为大人带句话,掌院使他只能尽力施救,若救不了,请摄政大人莫怪。”

    第213章

    二一三章

    微雪苍茫,药官禀完事,无声退下了。

    暮霭被夜色侵染,不多时,院门发出“吱嘎”一声,言脩推门而入,乍一进公堂,直觉满室清冷,拿钳子拨了拨炭盆,才解下绒氅,对柳朝明一揖:“大人。”

    他是从言鼎堂过来的,永济年间官员升迁,钱月牵要去刑部,空出来的三品左副都御史的职务,便由言脩顶上。

    “名录拟定了?”柳朝明问。

    言脩点头:“曾尚书今早去请示过陛下,已定了。四品以上的,除了钱大人调任刑部尚书,下官与翟迪升任副都御史,原翰林学士舒闻岚舒大人转去礼部任右侍郎,陛下还亲令晋封沈大人爵位,赐一品沈国公衔。及苏大人被定罪后,空出来的一品次辅人选还有待斟酌,曾尚书说,陛下的意思,像是想整改内阁,但具体明细要等沈大人回来才议了。”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让赵衍尽早将名录送来。”

    “是,赵大人那里已传过话了,说会赶在今晚核实完毕。”言脩略顿了顿,看了柳朝明一眼,“大人,下官议完事,过来的路上,绕去刑部牢里看了看。”

    柳朝明正自书案前翻开一份卷宗,半晌,才“嗯”了一声。

    “苏大人昨日夜里不知想起什么,又闹过一回,腿上的伤又裂开,留了不少血。方医正细心,拨了两名穿着内侍装的小宫婢过去伺候。听说今早人已静下来了,喂药是吃的,可惜风寒未愈,加之伤恸过度,总是吃一半吐一半。神智还有点不清醒,但凡开口,就说些胡话,下官去时,还听她问方医正,她身边的人是不是都死了,问她什么时候行刑。”

    柳朝明的目光凝在卷宗一处,过了一会儿,问:“方徐怎么说?”

    “方医正说,苏大人的风寒其实不严重,病也是病在心里,陛下宾天,京师对她而言已是伤心地,关在刑部牢里恐怕是养不好了,最好能去别处,还为苏大人求情,问陛下与柳大人能否看在苏大人这些年于社稷有功的份上,免了她的死罪。”

    言脩说到这里,见柳朝明不语,撩了袍,径自跪下身去,磕了一个头。

    “大人,下官跟了您这么多年,晓得在此局之中,有时候悲悯才是最残忍。但,大人既甘冒风险,瞒着陛下愿救下那一位的性命,何不也予苏大人一条生路?”

    “你以为——”柳朝明却道,“本官救下先帝的事,陛下不知道么?”

    言脩蓦地抬头,朱昱深竟知情?可依他的性情,怎么会允许朱南羡活在这世上?

    “大人的意思——”

    柳朝明摇了摇头,截断他的话:“传令去刑部,明日一早,将苏时雨带来紫极殿听审吧。”

    永济元年的十二月,狂莽几场风雪后,宫楼淹在一片素白里。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刑部大牢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亲近的人,一个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吴敞推开紫极殿门,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吴敞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诏书上的罪名,又非‘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死罪,只不过是对安南行商案的包庇隐瞒,大人既要容她命,又想断她的志,岂知不是枉顾两端?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第214章

    二一四章

    囚车出了应天府,直行往南。因是寒冬,一路走得不快,天色一暗便在驿站落脚,隔日要等日头彻底亮了才起行。

    沿途又遇风雪,在宁国府一带停了七日,入了徽州地界,官差便卸了苏晋的镣铐,囚车也换成马车,至夜里,还奉上了几身干净的衣裳。

    苏晋没问原因,接过衣裳,径自命人打水沐浴。

    人真是奇怪,半月前,她还一心求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自离开随宫,想到这条命是朱南羡换来的,便分外爱惜起自己来,成日定时吃药,休憩,进食,不日风寒祛了,连手脚的伤也跟着渐渐好转。

    只是人还不甚清醒,坐在囚车里,看着明晃晃的天光,恍惚还以为是**岁那年,躲在骨碌碌的牛车里,又以为是十六七那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晁清把她背上马车,带她离开京师。

    隔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有人来叩门,称的居然是一句“苏公子”。

    苏晋将门拉开,官差不知何时已撤了,门前这位是张生面孔,打了个揖道:“小人姓李,单字一个茕,接下来会护送公子去江西,早膳已备好了,公子下来请用吧。”

    徽州是南来北往的交界,近年关,驿站里多的是歇脚的商贩,李茕虽挑了个清净处,仍避不开吵吵嚷嚷。

    李茕一边为苏晋布菜,一边道:“小人护送公子去江西后,便不再跟着了。上头那位早有交代,说江西自有人接应公子,小的只管将要紧的事物交给公子自行保管就好。”

    所谓要紧的事物,不外乎就是她的定罪文书,文牒,户籍与名牌。

    苏晋原想问一问接应自己的人是谁,可一想到李茕提到的“上头那位”,又放弃了。那一位她知道,办事滴水不漏,不想让她知道的,一个字都问不出。

    早膳是一碗清粥,两个馒头,苏晋刚用到一半,驿站又传来嘈杂声,原是几个当官的进来歇脚,驿丞忙着张罗。

    李茕看了眼他们的袍服纹样,最高的才七品,想来都没见过苏晋,于是也不避,尽管自己吃自己的。

    “哟,这几位官爷。”驿丞倒是个热情好客,一见他们就招呼开了,“您几位不是述完职,刚从京师出来,怎么,这是遇着什么事,哪位大人又将你们召回京师了?”

    “还能有什么事?”一个长吏答道,朝天拱了拱手,“陛下登基,地方上要进京朝贺,各州府都要派一二人,我们正赶着回京觐见陛下呢。”

    原来是入秋时回京述完职,因朱昱深登基,又中途折返的地方官。

    “竟是这等天大的好事。”驿丞为他几人斟茶,“寻常人一辈子都莫想见天子一面,几位官爷这是有福了!”

    长吏失笑道:“你当天子是这么轻易就能见的?朝贺时,陛下坐在奉天殿里,像咱们这样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只能跪在正午门外头。正午门知道不?往里走还有奉天门,奉天门过了是墀台,然后才是奉天殿。仰脖子抬头,能看到个门楼就不错了。”

    另一桌亦有半路折返回京的官员,听了这话,附和道:“正是了。且莫说陛下,单提朝廷里的大人,”他亦朝天拱了拱手,“不才先头那回进京得早,去户部交黄册,亦只有幸见了沈大人一面,已当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阁下提的沈大人,可是被晋封了一品国公的沈奚沈大人?”

    “如今朝野里,还有哪个沈大人名头响得过这一位?”官员答,“虽只看了一眼,简直满室生辉。”又补充,“不过那是苏大人刚出使安南返京时候的事了,当时听户部的人说,内阁里,不单沈大人风姿惊人,柳大人,苏大人,也是一等一如玉的人品,可惜……”

    “可惜”后头的话没说出来,官家驿站里歇脚的官吏很多,堂堂一品辅臣,刑部尚书因包庇行商案被流放的事早在朝野与地方传开了。

    倒是有个不怕避讳的叹了句:“要我说,苏大人也是冤。这两年出使安南,平定南方祸乱,按说是大功劳一桩了,行商案的线头还是他找出来的,后来查到自己人身上,瞒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又没说不治罪了,谁晓得被牵连,居然要流放。几年前陕西贪墨的案子,户部的钱尚书实打实地犯了案,也才是个流放。”

    “你说苏大人是冤的,他就是冤的了?”一人嗤道。

    “难道不是?当年山西修行宫,三王爷搜刮民脂民膏,若非苏大人冒死弹劾,那里的百姓至今还水深火热呢。这样的人品,如何会犯下重罪?”

    嗤笑的那人道:“朝廷里的案子,尤其是牵扯到这种大官的,里头弯弯绕绕闹不清,人命都是轻贱的,人品才值几个钱?不过你说得也对,苏大人这事,流放不至于,要我说,这事两个可能,一,苏大人切切实实是清白的,八成是得罪了谁,被冤枉了;二,苏大人真正的罪名,比所谓‘包庇隐瞒’严重得多,杀头诛九族都不为过,但是嘛,被遮过去了,要不怎么什么都不判,判个流放呢?死、流、徒、鞭、杖,唯有流放能将人送得远远的。”

    一众人等听他说话,犹如在听天书,往细里琢磨,什么叫“苏大人得罪了谁”?苏大人这样的一品辅臣,敢得罪她的天底下都没几个,她能得罪的,除了摄政大人,只有当今的永济皇帝了。

    驿站内一时无人敢搭腔,怕说话稍不注意,就是犯上不敬的重罪。

    片刻,才有一人将话题又引回沈奚身上:“这位仁兄既见过沈大人,可听说近日沈府的事了?”

    京师沈府如今是天下最稀奇的府邸,桩桩样样都是大事,也不知他提的是哪一桩。

    有一人试探地问道:“可是沈大人被晋封国公爷?”

    “这谁不知?”另一人打断,“我猜是五日前,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册封沈氏为后,可对?”

    那人点头应道:“差不多了,只是,登基大典上,册封沈氏为后时,沈氏并不在场,你们可晓得?”

    驿站静下来,晓得的都不作声,不晓得的都面面相觑。

    “不仅沈氏不在,京师沈府,也没有一人到场。”最初那名长吏道,“这事我听说了,宫里好像也没有要将此事瞒着的意思,想想也无怪,国公爷还在回京的路上,皇后娘娘听说是病了,老沈大人之前不是被流放了么,说是身子骨不行,受不得寒,还没入秋就被沈大人送去南面养病了。”

    “老沈大人在养病不假,国公爷在回京途中也不假。但皇后娘娘这事——”那人说着,将声音压低些许,“听说并不是病了,而是不肯受皇后封衔,一人搬去了皇陵住着。”

    “搬去皇陵,这是何意?”众人惊道,又问,“天家的事,你怎么会晓得?”

    “不才有个旧友,而今在忠孝卫当值。”忠孝卫,即守卫皇陵的亲军卫,“他与我说,皇后娘娘与晋安帝一起长大,情同姐弟,而今晋安帝宾天不足月,天家虽请了原十二王爷,镇南王的世子为他守孝,到底关系远了,身份也低了些。晋安帝无后无妃,无子无女,皇后娘娘顾念他此去孤单,是以亲自为他守陵,还说要守大半年,等大出殡了,再守七七四十九天。”

    一众人瞠目结舌。

    皇后的身份是尊崇,可为先帝守陵,怎么都不大合适。然而,这是天家的家事,他们都不敢妄作议论,其中一名县官提醒道:“这位仁兄,这事您与我等说说便罢了,等上了京,切莫再提,当心惹祸上身。”

    岂知那人笑了一声,拱手朝天一拜:“实不相瞒,在下军籍出身,曾在西北当过兵,平生最敬重晋安皇帝,御驾亲征,守住西北,实乃英雄人物,只可惜福薄,英年早逝,是以在下此去,并非进京朝贺,而是辞官,待日后回乡,亦会效仿皇后娘娘,为晋安帝守孝三年。”

    苏晋听到这里,喉间一涩,直觉连清粥都难以下咽,半晌,搁下筷子,道:“走吧。”

    李茕点了点头,招呼驿丞把马车赶来。

    苏晋起身,随李茕离开驿站,路过众人,一行官吏都默了默,目光不自主被眼前人的气度吸引,原想上前搭话,但看她一脸生人勿进,全全作罢。

    目送她上了马车,行至天野苍茫处了,才收回心神,接着方才的话头,道:“皇后娘娘如此,也不怕触怒陛下吗?”

    “所以啊,有人猜,陛下与娘娘早生嫌隙,晋沈大人国公爵位,也是捧杀之意。”毕竟是晋安朝的头号重臣。

    那人说着,叹了一声:“不过也说不清,听说沈大人也就这两日回宫了,且看陛下的意思吧。”

    也不知是否是苏晋离开时,一身疏离与清寂久散不去,引得众人说话的兴头都阑珊起来,再言几句,竟各自静了下来,匆匆吃完茶,用完膳,蹬上马车,各自赶路。

    城郊驿站,苍野茫茫,有人向南,有人向北,有人往,有人归,或更有甚者,有人不知此去何方,有人一路疾往却不是往故乡,卧在马车里,俯在马背上,星月兼程赶了近一月的路,痛心疾首过,悔不当初过,担心过亦悲伤过,而今冷静下来,只为求一个解。

    沈奚回到京师当日,正是年三十,各院各寺均以停值,又因晋安皇帝新丧,永济帝虽已登基,宫中亦不能大摆宴庆。一干朝臣随朱昱深祭完天,原该各自回府了,听说今日沈国公回宫,竟规规矩矩地一个没走。

    而今沈奚的头衔,户部尚书,内阁一品辅臣,一品国公,正儿八经的当朝国舅。

    朝廷里不少人说,这样的出生,真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皇家还有个更迭呢,也就沈府,简直常年尊荣不衰。

    可不是?

    先头一个阿姐是太子妃,后来晋安帝与他堪比亲兄弟,而今又改朝,另一个阿姐又当上皇后了。

    随宫承天门左右洞开,门外,沈奚一人独立于马上,眉宇清泠如霜雪。

    相迎的大臣,为首的是礼部罗松堂,舒闻岚,与邹历仁。

    三人以罗松堂为首,上前来,领着群臣拜道:“下官等,恭贺沈大人晋封一品沈国公。”

    沈奚不言不语地下了马,步到罗松堂面前,与这位年迈的大臣回了个礼:“罗大人。”

    然后移目看向舒闻岚,又看了眼他手里托盘上的国公朝服,玉扣,与冠冕,忽然一扬手打翻。

    袍服扑散在地上,玉扣坠地,发出一声清泠脆响,裂成两半。

    沈奚一双桃花眼里如有寒霜:“朱昱深呢?本官要见他。”

    第215章

    二一五章

    永济皇帝的名讳,哪能这么随意唤的?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一时又重新拜下,倒像是在替沈奚赔罪。

    两名御史不得已,上前提点道:“国公爷,陛下贵为天子,乃是我等君上,直呼其名实为犯上不敬之罪,国公爷虽乃皇亲,与陛下仍有君臣之分,望日后谨言慎行,切莫再犯。”

    沈奚笑了一声,凉凉地道:“他是哪门子的陛下?”

    一而再再而三出言不逊,若是私下里便罢了,当着这么多朝臣,都察院不能不责罚。

    两名御史对看一眼,其中一人折回后方,对今日管风纪的副都御史言脩小声禀报了几句。言脩迟疑了片刻,隔着人群,远望了沈奚一眼,然后点了一下头。

    御史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两名亲军卫,作势就要拿人:“国公爷,得罪了。”

    正这时,一名身穿护心铠,腰别金错刀的侍卫走来,对着沈奚一揖:“沈大人,陛下传您去谨身殿见驾。”

    此人正是朱昱深的贴身侍卫阙无。

    说完这话,又对群臣中的几人道:“也请礼部罗尚书,舒侍郎,吏部曾尚书,任侍郎,工部刘尚书,刑部钱尚书,与兵部陈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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