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朱南羡忽然觉得好笑。

    十七岁那年,他提着刀闯吏部,为她去诛曾友谅。

    二十一岁那年,朱沢微马府设局,他为她孤身赶赴,险中伏杀。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已二十六七了,老大不小的人,一遇到她的事,竟还是这么莽撞。

    可莽撞又怎么样呢?

    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做到如柳昀一样权衡利弊,动心忍性,杀伐果决,无法做到如朱昱深一般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他将情义看得太重,可以舍身,却不能为大义而舍小义,但是母后早逝,父皇驾崩,连皇兄皇嫂也故去了,他的生命里,只余一个阿雨。

    至于十七,朱家男儿,该当自己顶天立地。

    晋安三年,京师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朱南羡回到应天府的当日,那一蓬在京师上空蓄积了一整个冬的云霾像裂开了口,扯絮一般的雪狂然洒落,连天接地苍茫的白,旧日故里如霄如泽。

    城门外似乎早有人在等。

    朱南羡立马不久,便有数名侍卫迎出来,为首一人正是佥都御史言脩。

    “车辇已备好了,臣来接陛下回宫。”

    疾风裹着朱南羡身上的斗篷向后翻卷。

    他没有动,只道:“柳昀呢,让他来见朕。”

    言脩似是有些为难:“首辅大人不知陛下今日回京,还在宫里处理政务,陛下若要见大人,不如先随臣——”

    “那就让他立刻出宫见朕,朕在这等着。”朱南羡冷声打断。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言脩拱手一拜,与一旁的侍卫耳语几句,侍卫领命,匆匆去了。

    雪越下越大,到入夜时分,铺天盖地的几乎要瞧不清身边人。正阳门外已不见行人,几名陪着朱南羡一齐等都官员都开始打哆嗦。

    不多时,有人在正阳门外落了轿,踏着雪,一步一步朝朱南羡走来。

    一身仙鹤补子,外罩墨绒大氅,眉目清寒得仿若这浇洒的雪,正是柳朝明。

    “臣柳昀,参见陛下。”

    朱南羡问:“阿雨呢,朕要见她。”

    第204章

    二零四章

    言脩打了个手势,周围的侍卫与官员都退开丈许。

    “她还在柳府。”柳朝明这才道,看向朱南羡,目色与声音都是淡淡的,“陛下若要见她,臣不日便令她进宫。”

    不日,但不是今日。

    朱南羡知道柳昀话里的意思,没再多问,朝正阳门外等着自己的车辇走去:“回宫吧。”

    明华宫伺候的内侍与宫婢换了一批,新任的管事牌子竟是个认识的,叫马昭,曾经在东宫当过值,当年苏晋昏睡在未央宫,朱南羡让尤公公找一名靠得住的过去管事,尤公公就举荐了马昭,说此人不仅稳重,还有些学问,会看星相,如今看来,真是稳重得深不可测。

    马昭道:“尤公公去年病了,宗人府念他曾在东宫伺候了故太子殿下与陛下二十余年,予了一大笔赏赐,令他回乡颐养天年。”

    弯下身,拿拂尘扫了扫殿前的门槛,“陛下请。”

    朱南羡目不斜视地迈过门槛,抛下一句:“昔父皇立朝,言明‘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依朕看,你们这些人,全该拖下去砍了。”

    如今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朱昱深一党之所以尽知宫中天下事,便是令这些常在御前伺候的宦官做了他们的耳目。

    明华宫的晚膳已备好。

    打眼一扫,菜色俱佳,都是按帝王仪制,倒是没敷衍他。

    案头居然特地摆了一对银箸,做什么,让他亲自验毒?想不到朱昱深与柳昀手下也有这么没眼色的东西,这是掩耳盗铃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朱南羡俯身拾起银箸,“啪”一声摔在地上。

    殿内的侍婢惊得俯首跪地,其中两名跪行上来道:“陛下,奴婢为陛下布菜。”

    朱南羡却没理,一拂袖,往内宫去了。

    内宫还未掌灯,守在外头的内侍瞧见晋安帝过来,连忙引了火要去点灯线,却被朱南羡一句“出去”轰走,退到外头拜了三拜,掩了门。

    门一掩上,风灯的光便没有了。内宫里一星烛色也无,但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风雪天的暗白透窗照进来,糊成一团苍色,幽幽的,好像蛰伏在暗处的兽。

    朱南羡仰躺在卧榻上,听着暮雪呼啸声,伸手,慢慢抚上心口。

    然后指尖一颤。

    那里空空荡荡,镂着雨字的玉佩已没了。

    这枚玉佩仿佛一副心上铠甲,没了它,这一路千里,几乎淬骨的牵挂如泄洪一般闯入他的心间。

    相思直见兵戈,比凌迟还要难受。

    可他不怕疼,他只是,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她。

    “阿雨。”

    沙哑的,带着一丝滞涩的声音在明华内宫突兀响起,又像是藏也藏不住,只好倾吐而出,要将他这一生所爱停搁在这深宫一隅小心安放。

    哪怕在以后,在还有他,亦或没有他的日日夜夜里,也能长明不灭。

    既能长明不灭,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分别呢?

    还不如不要徒添她心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叩门声,候在外头的内侍道:“陛下,都察院的言大人求见。”

    言脩一进宫门就带进一股寒气,将大氅递给身后的内侍,等寒意稍褪些许,才上前觐见:“陛下,苏大人大约五日后进宫,柳大人遣微臣来问陛下,想要怎么见。”

    他没让人掌灯,隔着一团苍青的雪色看向龙榻,能瞧见朱南羡仰躺着的轮廓,却辨不清他的神情。

    “朕……也不必近看。”过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传来,“只要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

    言脩愣了愣,拱手一拜:“好,臣会为陛下安排妥当。”

    又顿片刻:“陛下,还有一事,待过三日,您的龙驾‘回宫’后,太医院的李院判会每日来明华宫为您‘诊病’。”

    这话出,那头良久没了回音。

    言脩也不知自己在远处立了多久,直觉得朱南羡已睡过去了,不妨一个声音从龙榻传来。

    “滚。”

    言脩跪地行了个大礼,应道:“是,臣告退。”

    翌日风雪止,随着晋安帝班师回朝的消息传来,这名年轻皇帝身负战伤,不治成疾的噩耗也如一道阴影笼在众臣与万民心中。

    朝野刚稳,战事才止,江山方定,守了半生疆土的晋安帝却福缘浅薄。

    朱南羡“回京”当日,因不能见风,龙驾罩了三层御帘,可越是如此,越是引了百姓沿街参拜。

    龙驾自承天门入,只在众臣面前停了停,便径自去了明华宫。

    当日夜,龚国公与一干朝臣在明华宫外请求面圣,被太医院院判拦下,称圣躬违和,又是风雪寒天,要稍养几日才可召见群臣。

    彼时群臣虽有异声,觉得晋安帝此举有违常理,但这异声持续不到一日,便被另一个消息压了下去——在外潜逃了三月,犯下安南行商案的罪臣,内阁次辅、刑部尚书苏晋在京师白屏县一带被缉拿归案,要送回刑部,由三司会审。

    阿留去书房寻苏晋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自从上回他为覃照林带了话,安然就再未允许他踏入书房一步。

    但今日不一样,今日苏先生要离开了。

    阿留不知道苏晋日后会去哪里,他为她收好行囊,临送她上马车前,又从袖囊里取出一个荷包塞到她手上。

    荷包里藏着一张银票,这是他这些年省下的。

    他心中有愧,觉得自己给覃照林带了话,也没能帮到她。

    苏晋这三月来清减了些许,接过荷包的瞬间,目色里闪过一丝迷离,随后反应过来,说:“不必,我去宫里,日后用不上。

    然后把荷包还给了他。

    阿留想不明白,觉得一个人只要还活着,无论去哪里,都是要用银子的不是吗?

    可他不能开口。

    自他上回带话,安然便不许他再与苏晋多说一个字,他怕这是大人的意思,怕会殃及三哥。

    待要把荷包塞回给苏晋,她已经坐回车里,对着赶车的人道:“走吧。”

    天暗得很快,风雪声声,等到了承天门,四下已一片晦色了。

    候在宫门外的一名御史迎上来,待苏晋下了马车,拱了拱手道:“苏大人,对不住,因您是要犯,是以要带颈枷。这枷子有些沉,您忍一忍,都察院的钱大人已吩咐过,等您一进了刑部,立刻为您拿下来。”

    苏晋没说话,抬起双手。

    两名侍卫将颈枷在她脖间固定好,上了锁。

    她这才发现这副刑具最沉的其实是下头的铁链,每走一步,都有锒铛之声,坠着她的双手往下落,木头就磨在肩上,磨得生疼。

    轩辕台上茫茫雪如荒原,遮天蔽日的雪片子简直要迷了眼。

    苏晋这三月来一直睡不好,再被寒风一吹,脑中一团混沌,还没到正午门,腿脚已被尺厚的雪冻得酸麻,是再走不动了。

    她抬起眸,想叫住走在前头的侍卫,可不经意间,目光却在一处定住。

    暮雪纷纷扬洒,宫楼下一星灯火在这一天一地的白里漂泊无依,可她正是借着这微弱的火色,看到凭栏处,有一个罩着墨色斗篷的身影。

    那个人像是在看她。

    隔得太远,又隔着雪,她明明是瞧不清这人的样子的,可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几乎是笃定那是他。

    方才还酸麻的腿凭空得来一股力气,踩着雪朝栏台的方向走了几步。

    雪粒子铺洒在面颊眼梢,刺骨的寒却比不上心头的寒。

    恍恍然间,苏晋只意识到了一件事,朱南羡若回来,只有死路一条。

    恐惧如落地生根的杂草,在心里疯长,苏晋已乱得来不及去细想,在雪地里迟疑的步子变作疾行,待为她带路的御史反应过来,她已走出数十步了。

    栏台上的人似是看到她向自己走来,他在雪里默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在她能认清自己的模样之前,离开了轩辕台。

    苏晋一下顿住,在风雪里出现又消失的身影,恍如一场梦一般。

    但她只愣了一瞬,下一刻,几乎是发了疯一般要往栏台上奔去。

    侍卫与御史一边追一边唤道:“苏大人,那边就是往明华宫的方向了。”

    苏晋却充耳不闻。

    积在沿下的雪太厚了,坠在脖颈下的锒铛也太过沉重,苏晋再抬脚,一个支撑不住,竟摔倒在雪地里。

    追上来的御史要将她扶起,苏晋抓牢他的胳膊:“这位御史,你……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方才站在轩辕台东栏台上的人是谁?”

    御史迟疑地看了栏台一样:“苏大人,下官并未瞧见那处有什么人。”

    “那就立刻去打听!”苏晋厉声道。

    她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又道,“本官就在这里等,若不打听明白了,本官今日就是被这风雪寒天冷死在这里,也不随你等去刑部。”

    御史与侍卫对看一样,片刻,一名侍卫对她拱了拱手,急匆匆去了。

    苏晋被另一名侍卫扶起身,倚在栏上歇了口气,才发觉自己当真是乱了心神,她被幽禁在柳府近百日,早已被阻绝了消息,与其让人去打听,不如亲自问一问来得明白。

    她看向眼前的御史:“你叫什么,当年本官在都察院,为何没见过你?”

    “回苏大人,下官姓刘名方敞,原在大理寺任职,晋安元年,陛下亲征后被调任至都察院,彼时大人已出使了,是以没怎么见过下官。”

    苏晋“嗯”了一声:“朝廷各部各寺官职出缺,七月内阁议事,要说要借着陛下凯旋而归的当口,从都察院抽调数名御史去各衙门任要职,名录可定下了?”

    当时内阁议的是,名录要等朱南羡回来才告知于众,换言之,倘若这御史答定下了,就说明晋安帝已班师回朝。

    “回苏大人的话,名录——”御史一句话没说话完,目光忽地自阶沿上一扫,撩袍行礼,“下官拜见柳大人。”

    第205章

    二零五章

    暮雪封天,柳朝明自阶沿走下,眼底凝着寒霜:“怎么回事?”

    刘御史道:“回柳大人,苏大人说方才在轩辕台上瞧见一人,想知道是谁,下官已派侍卫过去打听了。”

    苏晋抵墙站着,别开脸不看他。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微垂的眸光是迷离的,抿紧的唇角微微轻颤,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担忧。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她锁在颈枷里的手。

    纤细的手指冻得通红,指节处已有一块一块青紫,手腕破了皮,大约是方才摔倒时擦伤的,还在往外渗血。

    他的眉心微微一拧。

    一旁的刘御史看到柳朝明的神情,目光亦落在苏晋的手腕上。

    久在朝中,谁不知苏柳二位大人走得近,听闻两家还是世交,这不,连苏大人犯事被押回宫,都察院的钱大人还额外交代要以礼相待,刑枷就是做个样子,到了刑部便为苏大人摘了。

    刘御史道:“这枷子太沉,天又冷,苏大人这么等在雪里,必是要冻伤的。”取出铜钥,“不然下官先帮大人将颈枷拿下来。”

    还没走上前,锒铛铮然一响,苏晋往一旁移步寸许,竟避开了他。

    刘御史有些窘迫地愣住,又移目看向柳朝明。

    谁知柳朝明也一脸清寒,斥道:“没规矩了是吗?”

    所幸没过多久,方才去寻人的侍卫便回来了。

    落后他身后半步,是都察院御史言脩与一名罩着墨色斗篷的人。

    夜幕里,这一袭墨色斗篷如同自漫天雪海里荡来的一叶孤舟,苏晋怔怔地看着,忍不住要走近几步。

    但她已比方才清醒许多了,很想见他,又盼着千万不要是他才好。

    黑袍人走近,摘下兜帽:“奴婢马昭,见过苏大人。”

    眸中因忧思反复掀起的波澜在一瞬间归于平静。

    但这平静里,仍带着一丝迟疑。

    “方才在东栏台上站着的人就是你?”苏晋问。

    马昭虽是内侍,但身形却是宦官里少有的修长挺拔,远望过去,的确像他。

    “是,奴婢如今被调任至明华宫伺候,夜里过来宫前殿交代年关事宜,听他们说雪地里的人是苏大人,便站在栏台上看了大人一会儿。毕竟从前在未央宫照顾过大人两月,见大人在风雪里身姿单薄,难以释怀。”

    苏晋又道:“你既在明华宫伺候,那你……”

    她说到这里,忽地自顾自止住。

    便是问了,又能讨来什么结果?

    正如这三个月来,被暗无天日地幽禁在柳府书房,外间世界不知已变迁几何,谁去谁留,谁生谁死,竟无一人与自己言,纵是问了,也不过多添一个阿留,一个万事不能与她道哉的人。

    “苏大人。”刘御史唤了一声。

    苏晋直起身,没看他,亦没看柳昀与言脩,回过头,往空空荡荡的东栏台上又望一眼,随后涉着雪,一步一步往刑部走去。

    她认得路,不需要旁人引。

    一直到苏晋的身影消失不见了,马昭才上前来重新见了个礼:“柳大人,言大人。”

    言脩“嗯”了一声:“陛下怎么样?”

    马昭道:“回言大人,陛下近日的胃口仍不好,这两日都没怎么用膳,但昨日夜间,陛下忽然传奴婢,说想要些灯烛与灯油。”

    言脩疑道:“明华宫的灯油不够?”

    “够的,可陛下说他夜里睡不着,想看些书,又嫌雪光扰人,要多点些灯将雪光遮过去。”

    言脩道:“陛下既吩咐了,那便立刻去办。”

    “是,奴婢已与宗人府打过招呼了,正好鸿胪寺的人说,今年入秋,他们从西域采买了一批灯油,听说此油原是点在佛祖前的,烧出来的火,便是泼水浇雪,亦能长明不灭,奴婢眼下正是要为陛下去取。”

    言脩看了一眼天色:“那便赶紧去,省得耽搁了陛下看书。”

    “是。”马昭躬着身道,却没立时走,“另还有一桩事,是方才陛下将斗篷交给奴婢吩咐的。陛下说,想见四殿下一面。”

    这话出,言脩亦不好应声了,转头去看柳朝明的脸色。

    雪浇洒在墨绒上,一片一片化不去。

    柳朝明静立片刻,问:“何时见?”

    “便是今日就要见。”

    柳朝明道:“知道了,你去吧。”

    今年的雪下得太晚,钦天监进言说,乃是由于后宫空置,无后无妃,帝无子嗣,是以苍天要惩戒众生,至十二月初,后宫主事的戚太妃与喻太妃领着一行人去报恩寺祈雪,四王妃沈筠随行。

    走前,她怕朱昱深一人在淳于阁无人照顾,便请令朱昱深一同前往报恩沈奚不在,柳昀不理后宫事务,沈筠的请命还有朱昱深的母妃,戚太妃恩准的。

    马昭走后,柳朝明吩咐道:“传人去报恩寺,说陛下召见,让四殿下即刻回宫。”

    言脩道:“是,下官会请锦衣卫去接殿下。”

    柳朝明又问:“光禄寺那里查得怎么样了?”

    言脩道:“已查明了,陛下回宫当日,明华宫的毒酒,正是光禄寺卿余大人备的。”

    所谓“毒酒”,原本是朱南羡回京那日,摆在明华宫晚膳上的。幸而柳朝明出城接驾前多留了一个心思,命人将明华宫的菜肴通通验了一遍,查出酒里有毒,立时倒了。

    “这事说来有些渊源,早年东宫与七殿下不对付那会儿,七殿下便拿着马府与苏大人做局,想要伏杀陛下。这个马府的马大人,若大人还记得,正是前光禄寺卿。而今这个余大人,之所以能升任到今日的位子,还是当初受了马大人提拔。他便将这恩情记在心里,任职后,所理事物倒是无一不妥。

    “也就是这回,他自以为猜到四殿下与您的心思,擅做主张给陛下备了毒酒,后来您的人将毒酒倒了,他自觉坏了事,抵死不认,还画蛇添足地摆了副银箸。幸而明华宫的人来禀报,说陛下当日看到银箸动了怒,否则此事险些叫这姓余的压下去。”

    柳朝明听完,淡淡道:“这样的人不能留。”

    言脩道:“下官今早已吩咐人动手了。”

    顿了顿,又迟疑着道:“只是,下官有些不明,大人是不愿……看着陛下‘病逝’,亦或有别的打算?”

    言罢,立刻拱手拜下:“下官惶恐,若此问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莫怪。”

    柳朝明却没答这话,仰头看了眼这一天一地洋洋洒洒的雪:“再说吧。”折身往流照阁去了。

    至晚时,风雪小了些,马昭在明华内宫外叩门道:“陛下,四殿下到了。”

    良久,里头才传来晋安帝沉沉的声音:“让他进来。”

    上好的灯油与灯烛已送到了,朱南羡却没用,任其堆在一角,不让任何人碰。

    内宫里点着寥寥两盏灯,十分晦暗,许多地方都照不透,但朱昱深一进宫门,打眼一扫就瞧见了斜靠着卧榻,坐在一片暗处的朱南羡。

    他掩了门,端起一旁高案上的灯台,朝他走去,唤了声:“十三。”

    朱南羡以肘撑着引枕,似在闭目养神,听了这声唤,睁开眼看向朱昱深,然后失笑。

    目色深邃,面容冷峻,整个人如凌厉的锋,又带着不容轻觑的气度,哪有半点痴人的样子?

    “四哥的痴症,是患过,后来治好了么?”朱南羡问。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从未患过。”

    就是说,他自晋安二年落崖,为了不回京复命,韬光养晦,实实在在地扮了近两年痴人。

    朱南羡又笑了一声:“三姐也被你瞒着。”然后问,“既这么想要帝位,当初大哥昭觉寺身陨,我被囚禁在东宫,十七出逃,你大可以借朱沢微之手推波助澜,将我杀了后,无嫡立长,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你有柳昀相助,宗族是戚家,便是朱沢微要与你相争,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必要令柳昀保下我,又亲自救下沈青樾,落得后来险些被青樾溺死的下场。”

    “当初的确是最好的机会,我也确实动过心思。”

    朱昱深默了片刻,道,“甚至在你被幽禁东宫的三日后,已布好了局,但——不日北凉整军的消息传来,我镇守北疆数年,自当以此为先,且当时内患深重,东海、岭南皆有战起,北凉整军三十万,户部军饷供给不足,我亦无十足信心御敌,恐会战死,是以在决定出征后,便将夺嫡的念头压了下来。

    “至于为何保你,保青樾。朱沢微执意将朱祁岳留在京师,反让罗将军出征岭南的决策令人心寒,饶是柳昀极力相争,终是无果,以至于到后来,朝廷果真一连损失两员大将。我看在眼里,只觉比起朱沢微,你比他更适合当政,起码不会为了这皇位失心,因此保你。既要保你,便要保青樾。

    “你也不必问,我确实想要帝位,做出保你的决定后,亦自问过后果,我知道你终会对我起疑,会下令削藩,甚至将我诛杀,但那是彼时最好的选择,我只有承担。当时已想得明白,若能在北疆沙场上活下来,这个皇位,我一定会回来抢。”

    第206章

    二零六章

    假扮痴人近两年,养了一宫宦官耳目,自安南贩货赚取万万白银雇下木彦三卫,更莫提三年前,利用朱麟的奶娘,布下宫前殿之局,那奶娘可是沈府的人。

    他究竟筹谋了多久?

    或者说,朱昱深非嫡非长,沉稳持重,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竟起了夺储的心思?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帝位的?”

    “景元九年到十年,江南连着两年桃花汛,浙北一带颗粒无收,饿殍遍野,那时你还小,或许不记得此事,流民从南往北走,沿路经杭州,苏州,一路到应天府,却被守城的侍卫阻在城外。

    “隔一日,父皇在廷议上问起抚恤灾民事宜,满朝文武几乎无人敢接这烫手的山芋,还是孟老御史站出来,提议开国库,先赈济京郊流民,再由都察院派御史,户部派司务官,兵部与都督府派将士,沿途往南,一路勘察灾情。

    “彼时我已入军,正在罗将军麾下,随罗将军老御史一路南下至杭州近郊。因杭州富庶,各地灾民都涌入此处,沿街乞求,衣不蔽体,甚至人相食,那般惨景,简直平生仅见。

    “老御史站在荒郊里就落了泪,说满腹诗书,胸揽韬略,陪父皇争了半生皇权与江山,可翻遍青史,踏足阎闾,才知华夏数千年,归根究底不过八个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以百姓为先,能破后立的君主又有几何?

    “自那时起,我便已下了决心,不择手段也好,阴狠卑鄙也罢,无所不用其极,我亦要谋得这帝位。”

    朱昱深说到这里,将手里的灯台搁在龙榻旁的几案上,映着微微晃动的烛火,看向朱南羡。

    “十三,在这场夺位之争中,我最对不起的唯有两人,一是三妹,二就是你。”

    “你此生重情重义,从未辜负于任何人,虽不想争位,但自继位后,亲征西北,守住大随疆土,无愧于先祖,无愧于黎民。你为人坦荡,行事磊落,如耀目之星,论人品,我自问远不及你。”

    “但你如今坐上的这个位子,如今要治的这个江山,它不是盛世升平,它是满目疮痍,沉疴深重的,难道仅平‘仁善’二字就能治好?”

    “何为破?何为立?如何改?如何革?你既从未想要这个皇位,连取它舍它都系于苏时雨一人,在此之前,半生时光,你可曾思量过如何才能坐好这个位子?”

    “要坐好这个位子,远不止任用几个贤臣,惩戒数名贪官这么简单。这世间疾风密雨,‘治’之一字,在不同时代,当有不同解。这个皇位,即便坐稳,也当是如坐针毡的,夜不成寐的。”

    “诚然,我并非笃定你就当不好皇帝,如今抢位,除了图谋与抱负,亦不愿伏诛你的刀下,我有私心,我不否认,你我兄弟,儿时一同习武从军,今次是我负了你,你因此怨我,憎我,恨我,都是我应当受的,我亦愿承受。”

    朱昱深一番言罢,案上的琉璃灯发出爆蕊声。

    火色微微收拢,又一下放开,明灿地照在朱南羡眉心。

    “四哥的话,我大约听明白了。”过得片刻,朱南羡说。

    他抬了手去挡烛光,修长的指节在眉下遮出一片阴影,“其实你于我也谈不上相负,我生来就在此局中,只不过厌恶争斗,做了二十年‘逃兵’,若能早些入局筹谋,亦不至于连大哥身陨都无力回天。皇权倾轧之下,必有牺牲,兄弟阋墙死伤殆尽,如今轮到我了,成王败寇,我亦没有怨言。”

    “四哥说得对,皇位之于我,确是无关紧要,半生时光,我亦没仔细思量过要如何坐好它。”

    “可能我此生都堪不破一个情字,连这无上尊位的取舍,也仅系于一人的安危。便如青樾毕生只想守一个沈家,我这辈子,到头来,只想守阿雨一人。若旁人拿了她来拿捏我,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亦认了。”

    朱南羡说到这里,叹笑了一声,抬手往堂中御案上一指。

    “传位的诏书已写好了。我知道十七也在四哥手中,他从小单纯,一不统兵,二不参政,也从未就藩,绝无能力与四哥争大统之位。四哥手握兵权,朝中有柳昀,暗中保十七一命想来不是难事,四哥愿应我么?”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点头:“我应你。”

    “我回京是为阿雨,倘‘病逝’以后,若说还有什么牵挂,也只是她。”

    “是我无能,拼尽性命挣得这帝位,也未能将她守好,但我不悔,因我自问已倾尽毕生之力。”

    “我累她入局,她也因我受苦,朝堂风云诡谲,日后必不平静,她的身份在此间艰险万分。我不能再庇护于她,此生唯余一愿,愿她平安,四哥若肯,便令她远离这纷争,安然度过余生。”

    朱昱深道:“苏时雨虽为女子,才情倾世,堪称能臣,身在朝堂有违伦常,若远离朝堂,却又十分可惜,但——”他微一顿,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片刻,点了一下头:“好,我也应你。”

    风雪已止,幽青的雪光透窗洒了半室,如月色。

    随宫最静的子时,连各宫守夜的侍婢都要倚着门槛打起盹儿。

    朱南羡听完朱昱深的话,眸光随着夜色静下来。

    良久,他道:“我已没什么要说的了,四哥将诏书带上走吧。”

    等朱昱深走到门口,他又问,“四哥已想好怎么让我‘病逝’了吗?”

    门前未掌灯,只有雪光,朱昱深转头来看他。

    朱南羡再问:“是不是我‘病逝’得堂皇一些,令众臣心服口服一些,阿雨她……日后便多一些安稳?”

    “十三。”朱昱深道,“天晚了,你先歇着。”

    朱昱深离开后,朱南羡便仰躺回龙榻上,却没睡下,睁眼看着梁木,像在等着什么。

    不多时,外头果然传来叩门声。

    进殿的是一名内侍马昭,在御前叩首道:“陛下,先时陛下遣奴婢去刑部打听苏大人的情形,奴婢已问明了。苏大人摔得不重,然身子单薄,在雪地里等了良久,手足都有冻伤,怕是月余不能提笔。太医院已派人去诊治过了,医正说,这些伤其实是小事,等开春养一养就好了,就是刑部牢里阴冷,苏大人许是忧思重,脉象不好,恐会惹风寒,落下病根,建议挪地方关着。但三司有三司的规矩,苏大人罪名在身,倘未审,除了牢里,哪里也不能去。”

    “刑部的牢房,那么不堪么?”朱南羡沉默许久,便问了这么一句。

    “回陛下,也不是不堪。”马昭道,“陛下有所不知,每年入了冬,牢房里都会冻死冻伤一批犯人,因没有取火取暖的用具,是以煎熬,身子骨弱的,自然就经不住。这不单在刑部,地方上衙门也是一样的。”

    “……朕知道了,你走吧。”

    马昭应是,还未退到门口,朱南羡又道,“朕……睡不好,怕吵,你传令,让所有侍卫,内侍,宫婢,都退去外宫守着,不等天亮,不必来叨扰。”

    马昭有些犹豫:“可是……”

    “怎么?”朱南羡打断道,“你们还怕朕跑了么?”他失笑一声,“环明华台有数百守着朕的兵卫,朕只一人,能跑得哪里去?”

    “陛下恕罪,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马昭连忙跪下,“奴婢只是担心陛下身子,是以想着是否要请医——”

    “滚出去。”

    “是。”马昭磕了个头,跪行着退出门外。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之声,大约是马昭应了自己的话,令一干守着的内宫的侍婢撤下了。

    案上的琉璃灯已暗了许多,想必灯油就快燃尽。

    朱南羡自龙榻上坐起,看着案上微弱的灯火,良久,一动也不动。

    他的双眸里有清澈的水光,乍看上去,以为是泪。

    其实不是。

    那是他眼里与生俱来的湖光山色,是磊落无比的赤,是与日同光的晖。

    饶是他这满腔赤诚付与干戈,浩荡情动终令焚身自毁,他亦无怨无悔。

    他端起琉璃灯,走到内宫一角,将不经意搁在此的两桶灯油打翻。

    灯油发出微淡的清香,犹如檀,犹如广藿,听说这油原是烧在佛案前的,点出来的灯,能长明不灭。

    长明不灭一如他眸中之星,此生之情。

    便是途遇风雨亦不可阻。

    灯油自明华内宫慢慢散开,流向各处。

    暗夜雪光,寂静只余最后一刻。

    朱南羡握住灯台的手一松,一星微弱灯色自他修长的指间跌落。

    灼灼烈火,突然燎原。

    第207章

    二零七章

    风雪中夜歇止,到了翌日天明,又扑簌簌落下。

    刑部大牢靠里的一间牢房内,一盆炭火哔啵燃着,烈烈火光将砖壁映得通红。

    这是昨夜太医院的掌院使为防苏晋受寒染病,命人抬进来的,用的还是上好的银炭,连烟子都很轻,可惜不大顶用,大牢的阴冷是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一盆炭火实是杯水车薪。

    苏晋裹着被衾,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恍惚中,又看到那个站在东栏台上,罩着一袭墨色斗篷的身影。

    她踏着雪,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忽然来了一阵风,掀开他的兜帽。

    眼底湖光山色,双眸灿若星辰。

    分明——分明就是他。

    朱南羡沉默地看着苏晋,然后对着她笑,唤她:“阿雨。”

    他这么一笑,仿佛有大片春光肆意洒落,简直飞扬潇洒极了。

    苏晋想应他,可又怕这是一场梦,一旦出声,他就要不见。

    于是她只好轻轻地点一下头,小心翼翼地涉雪而行。

    四周的风更大了,盘旋着,呼啸着,裹挟着眼前灼眼的日光,盛烈得像要化作火海。

    雪粒子在足下碎裂,一声一声惊心动魄。

    苏晋再抬头,朱南羡的身影已溶在火海里,一星一点散去,变成再也无法拥揽的尘埃。

    刑部的大牢是不见光的,醒来后,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受了寒,浑身上下滚烫如火,迷迷糊糊中,只记得狱卒头子来送过两回膳,每回都唤她,但她不想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门的铁锁又“喀嚓”一声轻响,这回来的不只一人,大约是狱卒头子见她只睡不醒,去刑部请了余主事,余主事还带来一名医正。

    “苏大人,您已睡了一日夜了,起来用膳吧。”

    片刻,余主事的声音隔着方桌传来。

    苏晋仍不应。

    她不应他们就没办法,上头早打了招呼,除了太医院的掌院使,任何人都不得贴身照顾苏大人,可巧,今日宫中出了惊天的大事,别说掌院使了,各部各寺的要员都脱不开身。

    余主事与医正无奈,又怕苏晋醒来后有吩咐,不敢走远了,只好先将搁在食盒里的膳食与药汤一样一样取出来,等待会儿再唤苏大人。

    人一静下来,心里便浮起重重事。

    尤其在这乾坤变天的风雪夜里,不倾吐一句简直要闷出病来。

    余主事回头看了眼苏晋,见她像是在熟睡,压低声音道:“林大人,您方才是从明华宫过来的,那里……真烧得那么严重么?”

    林姓医正听了这话,沉了口气:“听说是长明灯的灯油点着的火,一直扑不灭,寅时又起了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下将整个明华内外宫烧得精光。若不是陛下夜里下令,说睡不着,命守在内宫外的侍婢侍卫全都撤走,不知要死多少人。饶是如此,早前被柳大人吩咐去救驾的侍卫……哎,这药汤烫,当心洒了。”

    林医正话说到一半,接过余主事手里的药碗,轻放在桌上。

    药是刚煎好的,从食盒里取出来,氤氲的药雾铺洒人一脸,他二人背对着卧榻,都没瞧见苏晋听到他们的话后,陡然睁开双眼。

    余主事又问:“那咱们的陛下,竟真的这样没了么?”

    “可不是。”林医正道,“说来真是痛心至极,陛下为守西北征战两年,好不容易得胜归来,虽说负伤染了病,好歹一直没停药,他在病中,一怕耽搁朝政,二思及自己无子嗣,倒是把诏书先写好了,但写好亦不是立刻要用,谁能料到这一把火……”

    他说到这里,兀自一顿,忽地将声音压得更低:“明华宫走水的时候,我去得早,但柳大人已经在了,听里头一名小火者说,柳大人是火势刚起未起时,突然带着人来的,说要询问陛下宫里灯油的事。是以有人暗中揣测,说这火若非是晋安帝自己放的,大约就是柳大人……”

    “林大人慎言!”不等林医正将话说完,余主事慌忙打断,“四殿下是痴人,陛下的诏书上可是指明了让柳大人摄政。摄政大人的闲话,可是你我能随意……苏大人?苏大人,您、您睡醒了?”

    余主事一边为林医正提着醒,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四下望去,一回头,就瞧见了已自卧榻上翻身坐起的苏晋。

    牢房晦暗,烛火又被他二人遮去大半光,卧榻陷在阴影里,饶是如此,依然能辨出苏晋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余主事与林医正对视一眼,举着烛台走近些许:“苏大人,您——是何时醒的?”

    苏晋垂下眸,慢慢地将颤抖的指尖收进袖笼子里,答道:“刚醒,觉得……冷。”

    确实像是受了寒,连声音都艰涩沙哑。

    昨日太医院的掌院使还叮嘱,苏大人虽关在牢里,毕竟不是寻常犯人,她身子弱,要仔细伺候,不能叫她受寒染疾。

    余主事忙道:“下官这就去吩咐狱卒添两盆碳火,再备绒氅与厚衾。”

    他走后,林医正又细瞧了瞧苏晋的脸色,只见她双颊苍白不堪,唇角发青,不仅没血色,连双眸都失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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