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此来京师,原是为着你的终身大事,但齐帛远近日劝我不必操持。”柳胥之搁下书,“他说,你心里已经有人了。”

    柳朝明合手作请罪礼,不露声色:“古来婚娶皆从父母之命。”

    齐帛远的原话其实是:柳昀的天资百年难得一见,生性内敛且自持,儿时在柳府修身,少年师从孟良,性情极韧极忍,最擅断情绝念,待他人狠,待自己更狠,这是成大事的脾气。但我是儒生,遇事总是悲天悯人,柳昀到底也是我的学生,看他如此惯于自苦,免不了心疼,宁肯他平凡一些,活得自利一些,说不定还能多享几分清欢。

    柳胥之道:“罢了,我过几日便要离京,无暇为你的事操持。你位至首辅,已可为自己做主。”他自案头取出一方木匣打开,里头是一根纯金的簪子,“这簪子是比着你母亲当初最喜的那一支做的,你若心中有谁,便将它并在聘礼里,算是为父与你母亲的心意。”

    柳朝明将木匣接在手里,应道:“是,儿子近日公务繁忙,待忙过了,一定择一名温良恭顺的女子为妻。”

    自初入仕途一直繁忙至今,何日才能忙过呢?

    柳胥之听他连这话都像打官腔,忍不住想叮嘱两句,话都到嘴边了,生生咽了下去。

    说了他就能听吗?

    柳胥之觉得自己是真地老了,连心肠都不如以往硬。

    昔年为了让柳昀成材,不惜伐了他院中玉兰树,看着小柳昀在树桩子旁枯坐一夜,他甚至不曾劝慰一句,以至于后来柳昀离家独自上京,柳胥之也不曾命人追过。父子俩自此三年没有往来,直到孟良寻苏时雨归来,双腿坏死,仍领着柳朝明重返杭州柳府,柳胥之才看在孟老御史的面子上,重认了这个儿子。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四岁就会自字为昀的柳朝明,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柳昀,而柳胥之,已不是昔日的柳胥之了。

    成长是苦修,是不觉乏味的漫漫酷刑,但苍老只是一瞬间。

    柳胥之摆摆手:“你且去忙吧。”

    苏晋这回巡视择了三个州镇,虽都在京师附近,往来皆需一两日行程,她初四出发,回京已八月十七。

    刚下了马车,候在正午门的吴寂枝便迎上来道:“这个月初九,湖广灾民起了暴|乱,死伤十余人,消息昨日传到宫里,听说是竟与筑堤有关,大理寺的张大人提议说,由三法司一起指派两名钦差去武昌府办案,柳大人让下官在这里等着大人,请大人回宫后立即去都察院。”

    苏晋点了一下头,一边往都察院走一边道:“此事我昨日已听说了。”

    吴寂枝又道:“四殿下与四王妃明日就进京了,礼部与兵部想以秋礼犒赏四殿下的战功,罗大人已与沈大人差不多商议好了,但咨文该由内阁出,沈大人说今日晚些时候要与大人您商议。”

    苏晋道:“待会儿你跟礼部的人打声招呼,让他们先将咨文写好,我看了如有不妥再改。”

    得到都察院,她脚步一顿,问:“陛下有消息么?”

    “陛下八月初启程返京后,兵部那里日日有消息,行程十分顺利,与原定计划一般无二,苏大人要看兵部的急函?”

    苏晋点头:“让兵部送到流照阁。”

    都察院的小吏一见苏晋,疾步迎上来道:“苏大人,柳大人与翟大人言大人已在公堂等着您了。”又问吴寂枝,“吴大人要一并商议?”

    吴寂枝道:“不了,本官还有事。”与苏晋行了个礼,随即走了。

    苏晋知道湖广灾民暴|乱是急情,刻不容缓,等言脩与翟迪向她行过礼,开门见山便问:“派去湖广的钦差,柳大人这里已有人选了?”

    柳朝明道:“赵衍与钱月牵能去最好,但他二人走不开,我的意思是让言脩与翟迪其中一人过去,就看你刑部有无可指派之人。”

    苏晋道:“刑部自然是方侍郎去最好,但这两年我出使在外,刑部的案子大都经他之后,一时也走不开。”她想了想,问:“大理寺派的谁?”

    “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官拜从三品,言脩与翟迪都是正四品佥都御史,按说寻常的案子,派这样品级的钦差去到地方已是极为重视,但今年湖广这一桩不一样,以桃花汛为始,后续的赈灾,筑堤,灾民的暴|乱,无一不是同根同由的连锁反应,却涉及刑部,户部,工部,都察院等许多衙门。自入夏起,朝廷各部虽分派官员前往视察,但始终没起到敲山震虎,一锤定音的效果。

    却不是因为派去的官员不办事。太多事端集中在一起,原就极为复杂,官员们理清根由尚需时日,议定最佳方案又需时日,在此期间如出意外状况,譬如前几日的暴|乱,更会增添新的麻烦。

    景元年间,沧澜水泛滥,也重筑过一回堤坝。以那次为例,单是议事就议了大半年,一直等到隔年再次泛滥后,才开始筑堤。

    苏晋与柳朝明皆是雷厉风行的脾气,既然做好决定,那么在明年春之前,一定要将堤坝修好,倘若拖长时日,浪费钱财不说,湖广的百姓又要受一次苦。

    所以,他们想派一个急智果决,一言九鼎的人去。

    而这样的人选,其实有一个。

    “单是大理寺丞与佥都御史恐怕不行。”苏晋道。

    柳朝明道:“我也这么想。”

    他们都没将那人的名字提出来,因为就他二人如今的立场,这个名字太敏感。

    于是只好沉默下来。

    正这时,外头有名小吏来报:“苏大人,刑部吴大人求见。”

    话音落,吴寂枝也到了公堂门外,行礼道:“苏大人,沈大人说有十分要紧的事请您过去流照阁一趟。”又对公堂内另三人行礼,续道:“沈大人还说,他知道几位大人正在议派去武昌府钦差人选的事,他今日晚些时候会帮着想辙。”

    沈奚此人寻常虽不大正经,对待公务十分认真,甚少会因自身缘故耽搁他人议事。

    苏晋知道沈奚这么着急,一定是出了不小的状况,当即对柳朝明一拱手:“我晚些时候过来。”随吴寂枝走了。

    柳朝明看着苏晋的背影,对翟迪道:“去送苏尚书。”

    一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言脩才走上来道:“大人,看来沈大人是接到那个消息了。”

    “比我想象中的快。”柳朝明道,沉吟一番,“这便不大好办了。”

    第190章

    一九零章

    柳朝明以肘撑案,揉了揉眉心。

    言脩看他这幅样子,忍不住问:“大人,沈大人迟早都会接到小殿下的消息,只是提前了几日,难道会影响局势?”

    “这事坏在四殿下明日回京。”柳朝明道。

    他并没有把担心的根由解释明白,深思了片刻,问:“通政司怎么说?”

    言脩道:“小殿下的消息是沈大人的心腹传回京师的,通政司知道这人,没敢拦,一来不知道消的具体内容,怕打草惊蛇;二来没大人的吩咐,他们不敢贸然行事。”

    他说到这里,陡然明白过来:“大人要用周萍了?”

    周萍与苏时雨有近十年交情,深得她的信任。

    晋安元年,他升任通政司左通政后,去年又被提拔为通政史,总理政务通信,掌八方消息。

    柳朝明虽知道周萍是朱弈珩的人,这些年一直没用过他,他要将这枚棋子留到最危急之时,只用一次,落子无悔。

    言脩道:“一旦用了周萍,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下官知道柳大人与苏大人私交极好,柳老先生来了京师,除了文远侯,也只见了苏大人一面。下官实不愿见两位大人鱼死网破,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沉默地在书案上摊平一张纸,提笔时,藏在袖囊里的三块碎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私交只是私交罢了。”数十年风雨无间,哪里容得下私交二字,“各为其主,背道相驰,原本就没有余地。”

    他写好信,交给言脩:“给周皋言带话。”

    苏晋一到流照阁,沈奚便对吴寂枝道:“你先退下。”

    他左右将门掩上,扶着门闩先沉了口气才回过身:“找到麟儿了。”

    苏晋怔道:“果真?”忍不住上前两步,“小殿下人在哪里?”

    “就在湖广。”沈奚道。

    他的心绪还没完全平复下来,似是要想将事态说明,却不知千头万绪从何道起,开了几回口都收住,想了想,先从案头取了密信给苏晋才说道:“他们想往南走,途径靖州一带遇上流寇,折返回湖广,因没有身份与户籍,只敢掩藏在灾民里,若非我派去的一人是我的心腹,认出他二人,不知麟儿这么小流落在外还要受多少苦。”

    朱麟的失踪一直是朱南羡与沈青樾解不开的心结,尤其是沈奚,他将沈婧的死因归咎于自己,这些年不知派了多少人去寻找麟儿。

    信上的内容与沈奚所言差不多,只最后提了一句,“小殿下身染疟疾,正着人医治,暂无法启程回京”。

    苏晋道:“你让吴寂枝带话,说派去武昌府的钦差你会帮着想辙,你可是打算亲自动身?”

    沈奚在书案旁坐下,有些烦虑地摇了摇头:“还没想好。”

    眉间愁雾深深,称着这张好看的脸,像霜雪。

    苏晋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说道:“方才我在都察院与柳昀商议派去武昌府的钦差,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奚智巧无双,善于变通,多年在户部,对于救灾安置与工部款目十分有经验,加之他位至内阁次辅,官拜正一品,朝中大员无人不服,有这么一个人去武昌统筹安排,筑堤的事宜一定会在短时间内排上正轨。

    何况,如今朱麟也在武昌府。

    事关皇嗣命脉,事关沈婧,沈奚是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信。

    “筑堤的事不能耽搁,便是你与柳昀不提,我也打算亲自去武昌。”沈奚道。

    他顿了一下,看向苏晋:“但现在不一样了。信你看完了,该知道当年梳香与麟儿之所以获救,是因为他们备一名羽林卫放了。这名羽林卫为何要救他们,是受何人指使,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朱昱深既然能在羽林卫中事先布下这一名暗桩,说明他早就知道朱沢微要杀朱悯达的计划,他按兵不动等着鹬蚌相争说明他早有夺储之心。他心机如此之深,命人救下麟儿难道仅仅是为了沈筠,因为麟儿是沈三妹的血亲?不可能。梳香与麟儿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小儿,但麟儿却是我与十三的软肋,朱昱深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想保下麟儿,日后用来牵制我,牵制十三。”

    苏晋道:“你接到麟儿的消息后,查过消息的来源吗?”

    “查了。”沈奚道,“的的确确是意外发现。但意外发现也有两个解释,第一就是意外,第二,朱昱深一直派人跟着麟儿与梳香,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机让我发现这个意外。”

    “但朱昱深已经痴了。”苏晋道,“你怀疑他的痴症是假的?”

    “我派人查过此事。朱昱深两年前中箭是真,去年负伤作战,坠崖昏迷也是真,沈筠找到他时,他的确只剩了一口气。这一年许,沈筠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日夜守着。纵是沈筠对朱昱深用情至深,但,”沈奚沉了口气,“她是我的三姐,绝不会骗我。她曾亲笔给我写过信,朱昱深真真切切是痴了。”

    苏晋大约知道沈筠为何要给沈奚写这样一封信——

    朱南羡已登基两年,等他出征归来,第一要务就是削藩。古来被削减藩地的王都没有好下场,遑论与朱南羡早有龃龉,手握重兵之权的朱昱深。

    沈筠在尚不知情为何物的年纪便对朱昱深情根深种,爱了二十余年,情只增不减,不愿见朱昱深落到性命难保的下场。

    这样一封信,表面写给沈奚,实际写给即将出征归来的晋安帝,希望他能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看在四哥已痴了的份上,为他留一线余地。

    苏晋道:“不单是你,这两年,陛下与我也派人去北平试探过,都称朱昱深痴了。一个月前,我这里还接到顾云简的来信。”

    当时朱昱深还与沈筠在济南休整。

    顾云简是济南府监察御史,来信上说:四殿罹患痴症,不言不语,只由四王妃与一名将军近身照顾,行径效仿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识不记。

    沈奚撑着额稍道:“所以我才以复命为借口,将朱昱深召回京师,打算亲自试探,若他真是痴了,便留他一条命回北平,若是假的——”

    他忽然抿紧唇线,不愿再说下去了。

    过了片刻,才道:“可现在出了麟儿的事,我不该留他了。”

    倘若朱麟的踪迹是被意外发现还好,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便说明朱昱深的人直到现在还跟着麟儿,说明只有沈奚离京亲自武昌府,才能将朱麟平安接回来。

    麟儿是沈婧之子,沈奚不敢赌,他只有去武昌。

    可安南行商贩货案尚没有水落石出,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后去了哪里也头绪,他们与柳昀之间表面平静,私下为了这桩案子已争得势如水火,谁知道这万万两白银最后会查出什么。

    沈青樾与苏时雨生死相交,他不愿,更不想在这种时候留她一个人在京师。

    朱麟那头也耽搁不得。

    所以答案很清楚——

    沈奚若想走得放心,一定要下杀手,且一定要杀最关键的执棋人。

    也就是说,朱昱深与柳朝明,他至少要解决掉其中一个。

    日已西沉,彤亮的霞色透过薄窗照进屋内,沈奚与苏晋静坐无言。

    正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沈奚眉头一蹙,他早已吩咐过,今日他与苏晋在流照阁议事,除非陛下有急诏,天塌下来也不许打扰。

    但朱南羡还未出西北,哪来什么急诏呢?

    屋外的人见里头无人应声,又叩门三下,随即开口:“沈大人,苏大人,下官是秦桑。”

    秦桑是朱南羡的贴身侍卫,两年前朱南羡亲征,出人意料地没将他带在身边。

    苏晋一听是秦桑找来,不知怎么就想起朱南羡出征前夕,她在墀台远远瞧见他解下腰间崔嵬,递给秦桑的情景。

    她步去门边,将门打开:“秦大人。”

    秦桑行了个礼:“下官知道沈大人与苏大人有要事商议,不该打扰。但——”他一顿,忽然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的密诏,递给苏晋,“两年前,陛下离京前夕曾交代过,等北疆战乱平息,四殿下回京复命之时,令属下将这封密诏交给二位大人。”

    苏晋将密诏接在手里,没有立时展开,而是回头看了沈奚一眼。

    沈奚知道苏晋大约已猜到了密诏的内容,也知道她在迟疑什么。

    柳昀对苏时雨而言,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沉默了一下,走上前来,从苏晋手里取过密诏,径自展开迅速看完,然后重新卷好:“知道了,这个旨意由本官接了。”

    秦桑道:“是,沈大人既接了旨,密诏上何为‘不轨之行’,何时动手,便全由沈大人定夺。”

    他说罢这话,正欲折身离开,忽见苏晋从沈奚手里拿回密诏。

    杀无赦,是朱南羡的亲笔,上书柳朝明的名。

    她沉默地看完,目光在“杀无赦”三个字上落定片刻,然后抬头,眸色镇定一如无波无澜的江海,却落着潇潇雨:“沈大人过几日便要离京,这个旨意,由本官来接。”

    第191章

    一九一章

    苏晋也不知这一夜自己是否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刚升任佥都御史,头一回写奏疏——

    她怕出错,在柳朝明的值事房外踌躇半日才叩门,轻声问:“大人正忙着?”

    柳朝明正在一份案宗上提笔作注,没抬头:“有话直说。”

    当时的苏晋还生嫩,凡有事相求必先起个兴。

    “靖州的案子已审核完毕,下官打算明日将奏疏呈于皇案。这是下官头一回写奏疏,恐出了差错,有失整个都察院的颜面,能否——”她一顿,“先请大人过目?”

    柳朝明仍没抬头,提笔写完一行才淡淡道:“搁下吧。”

    苏晋于是轻手轻脚地将奏疏放在他案头,折回自己的值事房。

    不到一刻,外头便有一名小吏叩开门道:“苏大人,柳大人命下官来归还大人的奏疏。”

    那本奏疏直到今日苏晋还收着。

    青笔作的批注,字有竹姿霜意,言辞鞭辟入里,能察旁人不可察的细微之处。

    哪怕她与他后来在都察院的暗室分道扬镳,因立场背道相驰,在苏晋心里,总也以柳昀为楷模,认为做人为官当如斯也。

    她想起自己当初在暗室振聋发聩的一句“我要的正呢”。

    那一声真是惊醒了满室火光。

    这是她头一回开始质疑柳朝明,认为他不该构陷沈府,不该以酷刑折磨他手里的犯人,逼他们招出那些他不该问却想知道的秘辛。

    而时至今日,当苏晋手握朱南羡杀无赦的密诏,开始思量如何为柳朝明定一个所谓“不轨之行”时,她忽然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自问:我要的正呢?

    柳昀为官十余载,为民生社稷殚精竭虑,上对得起苍天,下得起百姓,以至于她无法找到一条能处以极刑的罪名,不得不拿安南的行商案做文章。

    但她今日所为,与昔日柳昀构陷沈府所为又有何分别呢?

    若柳朝明的错,仅仅是因为他支持了朱昱深,那么退一步说,朱昱深镇守边关十余年,无数次为家国出生入死,他就错了吗?

    若不争不抢,他们就活该被削藩,被革职,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沦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朱昱深有夺|权的野心。

    可朱景元的皇位就是征伐天下打来的,昔汉末曹孟德专权伐吴灭蜀立魏,司马炎迫曹奂让位而立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谁又没有夺|权的野心,哪个皇帝的江山来得真正干净?

    青史留书,不过成王败寇。

    苏晋想,或许有些事,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或许有的处境与纷争,立场与厮杀,从来就没有一个绝对的“正”。

    诚如她现在,手握利刃,身背悬崖,眼前路不过三个字。

    杀无赦。

    不择手段的,穷途末路的杀无赦。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等回过神来,她已睁着眼躺在榻上许久了。

    身下一片涔涔,明明不是梦魇,却惊出了一身汗。

    苏晋坐起身,唤了两声覃氏。覃氏推门而入:“大人怎么这时候就起了?才三更天。”

    苏晋道:“劳烦覃嫂帮我烧水沐浴,我发了一身汗。”

    夜半发了汗,即便要沐浴也可以自己烧水,但苏晋怕自己汗没干就受风,眼下的几个月性命攸关,她不敢在这样的时候染病。

    木架子上的歇着的阿福听到响动也醒了,拿小嘴啄了啄自己的白羽,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苏晋。

    不多时,覃嫂就将浴汤备好了。

    苏晋拎着木架子将阿福搁到了屏风外,阿福一面被她提着走,一面在横木上蹦了两下,好似讨好一般地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一下就笑了。

    当初朱南羡在三王府外捡到阿福送给她时,还以为是一只候鸟。等阿福长大了,长出一片片白羽,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罕见的白鹦哥。

    想来朱稽佑当年嗜好收集稀奇事物,这鸟的父母原该是他府里的。

    阿福极有灵性,似是看到苏晋笑了,又自蹦了两下,叫唤道:“殿下,殿下。”

    苏晋没理它,将它搁好,绕去里间褪了衣衫。

    浴汤还冒着丝丝热气,热得有些刺骨,苏晋将全身没入水中时,阿福还在外头轮番地唤着“殿下”,“十三殿下”。

    也不知它如何就起了兴致。

    但苏晋想到方才梦中的思虑,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没了。

    柳朝明当初在暗室的话语又重新浮响于耳畔。

    ——“我倒也想问问,仕子闹事时,那个义愤填膺的苏时雨哪里去了?”

    ——“你祖父就是谢相,当初废相的惨状你切身经历,你是想扶朱悯达这样一个人上位让诛杀功臣仕子的事再来一次?”

    苏晋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十三殿下”,忍不住将自己往下沉。

    浴汤漫过耳鼻的瞬间,她忽然觉得柳朝明说得对。

    她的立场,从来就不是出自于三思之后的抉择,而是出于私心,出于她与朱南羡的情。

    可若没有朱南羡呢?她又会怎么选?会遵从柳朝明的立场?亦或顺应朝局一如大多数朝臣?还是远离纷争?

    苏晋不知道。

    她也不认为她出于私心的选择就是错的,谁都不是圣人,谁都有喜恶好憎,她毫不迟疑毫不动摇不单单是出自情之一字,朱南羡无为人还是为君,从未令她失望过。

    苏晋只是突然开始好奇,若她对于立场的抉择堪称草率,那么明达克己如柳昀,又是如何做出选择?思虑了多久才做出选择的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好好问他。

    她只知自己不能输。

    苏晋刚从浴汤里出来,便听覃氏在屋外叩门道:“大人,外头有位自称是都察院姓翟的大人来府上拜访大人。”说完又嘀咕,“怎么半夜来。”

    苏晋道:“让他在正堂里等等。”

    这是她今日吩咐下去的,但凡安南行商案查到线索,无论何时,无论她在何处,一定要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苏晋再从房里出来时,已将官袍换好了,覃氏见状道:“大人这就要上朝去了?”

    苏晋点头:“嗯,今日四殿下与四王妃进京,我早些去。”

    得到正堂,令翟迪随自己上了马车才问:“有消息了?”

    翟迪从怀里取出一份密函:“九江府来的消息。大人还记得当初您将安南行商贩货的账目寄回京师,沈大人查了半年都没查出眉目么?”

    “记得,青樾说,因为这万万两纹银流入大随后便无迹可寻了。”

    “后来好不容易查到九江府下头的一名录事与安南的案子有关,咱们的人刚赶到,这录事便被柳大人的人暗杀了。”

    当时柳昀的人只快沈奚的暗桩半步,也正因为此,沈奚才发现柳昀牵扯其中。

    “那名录事被暗杀后,家中人四散而逃,后来虽抓回几人,大都连岭南都没去过。直到上个月,九江知府派人递话说,捉到录事当年的贴身随从,这随从虽不知安南的事,但却知道一个曾经与录事来往密切的岭南商贩,就在前几日,这个商贩已叫人捉住了,如今正审着。”

    翟迪说完,苏晋也差不多将手里的密函看完了。

    翟迪问:“大人,既已找到了这岭南商贩,确定他与安南贩货的案子有关,可要用他作为证人为柳大人定罪?”

    苏晋重新翻了翻几页信函,蹙眉道:“这商贩说他不认识柳昀?”

    第192章

    一九二章

    密函上附了供词,这名商贩姓祁,称商贩其实不尽然,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每年在江南一带采买了生丝茶叶送去岭南,接头人就是九江府死了的录事。

    翟迪说:“苏大人,这贩货的说他不认识柳大人,您觉得不可信?”

    “可信。”苏晋道,“以柳昀的作风,若这贩货的认识他,他早就将人灭口了,如何会落到我们手上?”

    根据现有的线索,安南贩货的案子已十分明白,正是由一名或多名像祁姓商贩这样的跑腿在大随采买了货物送去岭南,由岭南贩去安南。

    “但是,他们如何贩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贩货之后,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终去了哪儿。”苏晋道,“若这祁姓商贩仅只是采买一方,那么他能提供的线索就触及不到案情的核心,这样的供词不足以为柳昀定罪。”

    翟迪道:“是,这一点下官也考虑过。下官的意思是把这贩货的留着继续拷问,一来看看能否问出其他涉案人员,当然这原就是必要的;二来,既然问不出后果,那就彻彻底底将前因弄清楚,至于‘后果’如何,陛下已明示过,柳大人的‘不轨之行’由苏大人您来定夺。”

    往白了说,柳昀如何牵扯其中全由苏时雨编排,定罪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如今也有了“证人”,哪怕这个“证人”并不能证实什么,捏着他的手指在供状上摁个印谁还不会么。

    苏晋默然片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她闭眼倚靠着车壁,不怎么心安地把密函的内容又思量了一遍,陡然将眼一睁:“不对,我方才想错了。”

    “既然这祁姓商贩只是个跑腿的,无论这案子是否与柳昀相关,一个跑腿的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根本说不通。”

    “万万两白银堪称滔天大案,那犯案之人既有如此魄力,手腕不会不利落。”

    翟迪道:“苏大人的意思是这姓祁的有所隐瞒?”

    “应该没有隐瞒。”苏晋道,她理出供词的一页,重新看了一遍:“这姓祁的说,他大约是在两三年前停止贩货,这与我在安南查出的时间节点大致相符。”

    “再有,”她指着密函上另两人,“九江府的录事,清河县的胡县令,他二人也是在晋安元年陛下登基后,分至九江府与清河县任职。

    “也就是说,他们所有人都是在景元二十四年末,到景元二十五年中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收的手。”

    翟迪蹙眉,有些不解苏晋为何提这个,这个时间点不是明摆着的么?

    苏晋继续道:“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倘若犯下这案子的人是柳昀,他自景元二十五年以来一直手握重权,大可以一早就解决了这些知道内情的人,没必要拖到现在,因此他极可能只是另一个知情人,而非犯案之人。

    “由此我们可以做第二个假设,这名犯案人在两三年前决定收手,他可能念及旧情,放过了九江府的录事与清河县的胡县令,但他断没可能放过这名姓祁的商贩,因这商贩只是个跑腿的,极可能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他为何要饶过这一个自己不能全心信任的人?

    “原因只能有一个,这名犯案人在景元二十五年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不测,令他无法分出精力与时间将这些‘尾巴’抹干净。在此之后的近三年时间内,他应当也是分|身乏术的,因此他不得不请柳昀来帮自己善后。”

    苏晋抬目看向翟迪:“这里的分|身乏术有三个解释——身死,负伤,被囚禁。”

    “能够请得动柳昀且分|身乏术的人还有谁?”

    景元二十五年发生了太多事:一月,故太子与故太子妃身陨昭觉寺,十三殿下被禁足东宫;二月,四殿下出征北疆;三月,十三殿下出逃东宫重返南昌,十殿下带兵去追身受重伤;六月末十三殿下归来继任东宫太子;七月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焚身于皇陵升仙殿;九月太子殿下登基为晋安帝;议决亲征当日,四殿下中箭落马的消息同时传来,十殿下“意外”伤势复发,于后宫南苑禁足养伤,无皇令不得出。

    “大人的意思是——”昔日的一幕幕在翟迪心头掠过,“犯下这案子的人,不是四殿下就是十殿下?”

    “我觉得是朱弈珩。”苏晋道,她似是有些头疼,蹙眉揉了揉额稍,“现在想想,当年朱弈珩就藩桂林府,先帝是命户部拨了一大笔安置费的,以朱弈珩之才,何至于连年叫穷,连府兵都养不起。”

    翟迪道:“是,这事下官听沈大人提过,还说当年七殿下在广西巡视,曾去十殿下府上小住,觉得他穷得匪夷所思,回京后便让当时的户部尚书钱之涣钱大人查桂林府的账册,后来沈大人知道了,也暗自跟着年年查,结果二位大人愣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他说到这里,恍然悟道:“大人的意思是,沈钱二位大人没查出究竟,是因为十殿下的银子流去了安南,大随的黄册查不到?”

    “但这只是我的推论。”苏晋道,她又头疼了起来,扶着额角道,“得想个辙,避过柳昀的耳目,将朱弈珩拎到刑部牢里审。”

    马车到了承天门,一名侍卫上前来问:“尚书大人可要换轿?”

    苏晋道:“不必。”她刚掀开车帘,借着灯火瞧见前方正是沈奚的轿子,又吩咐,“帮本官拦一拦沈尚书,就说本官有要事与他相商。”

    下了马车,翟迪将近日都察院的大小事与苏晋简略禀报了一遍,拜别了她,先回自己的衙门了。

    苏晋再一展眼,沈奚已屏退了掌灯内侍,自提了风灯朝她走来,一面道:“我也正有事要与你说。”

    “可是离京的日子定下了?”苏晋问。

    “嗯,八月二十走。”沈奚道,“日夜赶路,早日去早日回来。”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了。

    苏晋道:“好,除了户部的尹郎中,你再派个十分会算账的来刑部跟着我,我怀疑安南的行商案可能与朱弈珩有关,这些日子约莫要查不少账。”

    沈奚听苏晋提到朱弈珩,倒是不意外:“我会安排。”

    眼见正午门就要到,他将步子放缓了些,看着手里忽明忽暗的风灯,静了一会儿才说:“今晚入夜,你帮我把柳昀堵在都察院。”

    今日正是朱昱深进宫复命之时,辰时百官相迎,午时在西阙所焚香祭祖,而所谓的秋礼犒赏军功,这一习俗源自数十年前的“淮水之役”,择吉日在淮水畔放下龙船,由朱昱深乘船巡视水岸三军,享军民齐贺之荣。

    因朱昱深如今患了痴症,去淮水不可行,是以沈奚早命工部匠人制了小一些的龙船,于今夜在宫中太液湖放下。太液湖之水引自淮水,两岸三军以亲军卫作替代,但该由的犒功与唱贺一样也不会少。

    苏晋一听沈奚如是说,问道:“你今夜就想对朱昱深动手?”又问,“四王妃那里你如何交代?”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奚沉默片刻道,“过两日我就要离京,今晚是最好的试探机会,朱昱深的痴症一旦有假,我只能下杀手。”

    天已有些亮了,苏晋与沈奚两人先各自回了衙门,至卯时正刻,只听一声号角响彻宫禁,军卫与朝臣纷纷赶到轩辕台。

    这是迎候军功之臣的号角,从卯时起,每隔一刻吹响一次。

    而今日朱昱深回京,除了众臣相迎,几名早已功成身退的老臣也等候在宫中,文远侯齐帛远,定远侯戚承业,以及兵部尚书,龚国公龚荃。

    晋安二年春,朱南羡与达木尔僵持在凉州卫,龚荃带病主持兵部与都督府,为集结援军殚精竭虑,朱南羡率援军整合而成的西北新军大破达木尔“铁鹰之师”后,自西北传旨,为兵部尚书龚荃赐爵国公。

    如今龚荃虽已回府颐养天年,兵部的事全权由两位侍郎接手,但这当朝第一国公的封爵却无一人敢不敬。

    至卯时三刻,柳朝明与苏晋沈奚也到了轩辕台,他三人与定远侯,文远侯和龚国公互行过礼,说了片刻话,只听承天门楼号角齐鸣,宫外传来行军之声。

    映着辰时第一抹日光落,自承天门缓勒缰绳,策马踏入的不是朱昱深,而是沈筠。

    她一身暗朱衣衫,外照着轻薄铠甲,身后红缨枪锋芒如雪,落后她半步,左右跟着的是朱昱深的副将。

    三人一并下了马,遥遥先与沈奚等人作了个揖,随后走向后方,将朱昱深扶下了马车。

    朱昱深身着月白蟒袍,英挺的脸上没有表情,原本深邃的双眼变得黯淡无光,像是被谁拿刀子剜去了神采,只有腰间悬着的羌笛记得昔日黄沙。

    沈筠十分细心地将朱昱深扶到众人跟前站好,随即以四品将军礼,带着另两名副将单膝跪地,向柳朝明等人解释道:“禀首辅大人,二位次辅大人,国公爷,两位侯爷,因四殿下患痴症,下官等需先服侍殿下,未能及时上来拜见,请几位大人恕罪。”

    沈筠说话的时候,沈奚的双目紧盯着朱昱深。

    早前派去北平府试探朱昱深的人如斯道:四殿下不言不语,只由四王妃与一名副将近身照顾,行径仿效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识不记。

    沈奚正自好奇,这个“行径仿效王妃”究竟是怎么个仿效法,就见朱昱深一脸茫然地在原处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落到沈筠身上,然后慢慢屈膝,学着她,对着眼前百余皆该向他参拜的臣子跪身而下。

    第193章

    一九三章

    一众官员见四殿下竟对着自己下跪,俱惊得说不出话,但,将朱昱深召回京师复命是沈奚的主意,大小事务该由他定夺,他不发话,其余人等不敢置喙,仓皇之中,只能跟随着拜身而下。

    沈奚目色泠泠地盯着朱昱深,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回过神来,轻声唤了句:“三姐。”

    沈筠下意识往身后看去,见朱昱深竟茫然地对一群臣子跪着,心中一阵锐痛,连忙折回身去将他扶起,对沈奚苏晋等人道:“叫几位大人见笑。”

    苏晋道:“王妃哪里的话。”

    众臣被朱昱深先跪了一出,都有些局促不安,还是柳朝明提点了一句:“邹侍郎。”

    负责带领君群臣赞颂战功的邹历仁才迈前一步,唱诵道:“礼起——”

    其实战功原该由天子带文武大员唱颂,但朱南羡不在朝中,职责便落到了礼部头上。

    待战功唱罢,群臣分开一条道,由礼部尚书罗松堂将朱昱深请到西阙所焚香告祖。

    焚香礼共两个时辰,从午时起到申时毕,众臣不必陪伴。但因今日龚国公,文远侯与定远侯都进了宫,沈奚虽公务缠身,一时也走不开,与礼部的人一起将三位老臣请到宫前殿款待。

    柳朝明回流照阁料理完今日的政务,方回了都察院,一名小吏便过来禀报道:“柳大人,今早翟大人是跟着苏大人的马车进宫的,通政司的人说,翟大人昨日夜里接到一封九江府的密函,看过以后便马不停蹄地去了苏府。”

    同在公堂的钱三儿听了这话问:“密函上写了什么?”

    “回钱大人,通政司的周大人说怕惊动苏大人,没敢拆信,只能通过旁的渠道打听,照目下看,八成是九江府的知府抓到了那名往岭南贩货的跑腿,姓祁,正在审问,至于审出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柳朝明道:“你退下吧。”

    小吏与柳朝明钱月牵揖了揖,退出公堂将门掩上。

    门扉发出“喀嚓”一声,钱三儿一双天生自带三分笑意月牙眼里目色凝重。

    他沉吟了半晌,再开口时竟有些微烦躁:“这个翟启光确实有些本事,年纪虽轻,手段门路都不少,短短数日就查到线索,无怪乎苏时雨当初将他在一干巡城御史中挑出来细心栽培,眼光实在毒辣。”

    又见柳朝明微蹙眉头,神情比自己还沉凝三分,疑惑道:“大人,这姓祁的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只管将采买的生丝茶叶送去岭南,那些货物后来去了何处,赚来的白银又流去何方,他一概不知,九江府的人该是问不出什么的。”

    “能否问出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么一个跑腿的,为何至今还活着?”

    钱三儿被这话陡然一提醒,心中一个揣测将明未明,随即就被柳朝明一语点破:“苏时雨遇事惯爱推敲,比寻常人想得深,只怕她已由这个跑腿的,猜到此事是朱弈珩所为。”

    钱月牵闻言大震,朱弈珩至今还被禁足在兰苑,苏晋既决定对他们这一党动刀子,只要逮着机会,必不会对朱弈珩手下留情。

    可是,如今朱昱深被召回京师,身家性命皆握在沈青樾手里,倘若苏时雨再对朱弈珩动手,唯剩一个柳昀,纵是有滔天大权,总不能盖过晋安帝去。

    真是水深火热。

    钱月牵忍不住问:“那么依大人的意思,我们当如何应对?”

    柳朝明并指揉了揉眉心:“我想想。”

    外头日已西沉,没过多久,一名小吏叩门道:“柳大人,刑部苏大人到了。”

    柳朝明刚展开的眉头又不着痕迹地一蹙。

    苏时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但他没将这个疑虑展露出来,屏退了钱月牵,淡声道:“请她进来。”

    苏晋倒还真是一副有事相商的样子,手里拿着两本折子,挑了头一本递上前去道:“报恩寺修塔的事已定了,工部方才将预算交给了户部,昭觉寺那口古钟今日也着人抬过去了,只等着青樾审批,但青樾后日就要离京,这事有些急,是以我先拿过来请大人过目。”

    柳朝明接过折子也没细看。

    朱麟既活着,说明昭觉寺当日的十二下国丧钟音救了一条皇嗣性命,沈青樾自然愿意修塔将这口老钟供着。

    他将折子递还给苏晋:“我没异议。”

    苏晋又道:“另还想问大人,等青樾去了武昌府,那头的事宜便由他统筹安排,但他一个人精力有限,且主要放在修堤上头,我的意思是,三法司还是按原计划,派两名钦差去查灾民暴|乱的案子,大理寺已定了刘寺丞,此前大人说都察院要在言翟二位御史中择一人,不知大人是否已拿主意了?”

    柳朝明一言不发地看着苏晋。

    今日真是怪了,苏时雨做事向来只争朝夕,这样的小事她寻常至多打发人来问个结果,这是起了什么兴致,竟专程凑到他眼前,事无巨细地关心起来了。

    柳朝明直觉此事不简单,一时想到钱月牵那句“翟启光确实有些本事”,便道:“言脩有事走不开,我这里已定了让翟迪随沈青樾去武昌。”

    苏晋听他提了翟启光,心下也微微一怔。

    柳昀这意思,是要借此时机将启光从她身旁支开?

    也罢,反正她已查到岭南行商案的线索,手下有的是人顺藤摸瓜。

    “让启光去也好,他有才干,再去历练历练,日后还有升任的机会。”

    柳朝明见苏晋这么快就应了,竟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觉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正要提了心往旁的人事上思虑,一个念头还没浮出水面,却被苏晋一句话压了下去:“柳大人,您日前说都察院也在查安南行商贩货的案子,您这里有线索了么?”

    她不等他答,又笑了笑:“正巧,我这里有线索了。九江府知府抓到了一个姓祁的商贩,给岭南那头跑腿运货。我今日刚得了他的供词。”

    苏晋说着,果真从手里的折子最底下取出一份供状递上前去。

    看火漆的样子,正是今日被通政司发现而不敢拆的那封密函。

    苏时雨这是什么用意?抛砖引玉?试探他?

    都不对。

    柳朝明将供状接过,心里一下就笑了。

    她知道岭南的行商案是他目下最担心的事,正是要借此障他的目。

    他知道她的目的,但荒唐的是,他竟真地被障目了。

    手里的供状如一团雾,罩住他的眼前景,令他方才浮水而出的念头如湖石沉了下去,他自是有法子沉身入水,再将湖石找到,可等他找到湖石,一切还来得及么?

    方才的念头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丝莫名的急迫感,柳朝明面上没表情,却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窗外天色。

    霞色已褪去了大半,戌时正刻,金吾卫与府军卫已在太液湖畔列阵,将要入湖的龙船泊在堤岸,沈奚的目色自天际收回,看了眼不远处被内侍扶着走来的朱昱深,问身旁的人:“怎么样了?”

    身旁的人是刚从前宫过来的吴寂枝:“回沈大人,苏大人已去都察院拦着柳大人了,她说会与柳大人提安南的案子,便是柳大人能反应过来,借此拖他一阵子想必不难。”

    沈奚又问:“后宫开宴了吗?”

    户部一名郎中道:“下官方才已跟宗人府的胡主事打听过了,后宫的宴要吃到戌时末,因戚太妃与喻太妃怕后宫冷清,怠慢了四王妃,特意请了戚绫郡主与几位臣眷贵女进宫,比寻常宫宴还吃得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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