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他步子没停,面容镇定,移开目光又重新看去。

    她还是在那里。

    响彻随宫的钟声与角音在这一刹那忽然变得不真实,像是隔着水,隔着雾,远处近处的宫阙楼阁也近乎要模糊起来,只有自天末而起的长风,凉飕飕地吹进他心里,带着三分冷意,将他的心跳变成响彻人间的擂鼓之音。

    唯一的声音。

    他太想走过去,到她面前去,分清楚这一切是真是假了。

    可是他不能,他已是这一朝的帝王。

    于是他只好一直看着她,直到看到她垂眸,抿唇,缓缓地笑了一下,撩袍随着周围的群臣一起向他拜下。

    看到她腰间的玉扣上刻了“晋安”二字。

    她或许不知道,她的玉其实比别人的更清透一些,那也是他母后留给他的,是他专程请工匠为她制成的。

    这一刻其实很短。

    朱南羡很快便收回目光,只是在他抬目平视前方前,扬起嘴角也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眸一下子亮得像淬了星,华光灼灼,像最初那个十三殿下。

    进得奉天殿内,柳朝明率文臣,朱旻尔率宗亲,中军都督府同知陈谨升率武将,一同再次向朱南羡朝贺。

    随后为昭告新帝仁德,当由朱南羡当着众臣面拟旨,大赦天下。

    但大赦天下旨意却不是在奉天殿宣读,要由朱南羡乘帝辇,从承天门出,在亲军卫的护送下,一路穿过应天城,到得正阳门楼上亲自宣读,接受万民朝贺。

    奉天殿内一番礼毕,离宫的帝辇已在正午门外等候。

    朱南羡先一个出了奉天殿,随后跟着的是上十二卫指挥使。

    柳朝明迈出殿门,朝身后看了一眼,只见苏晋的脸色已惨白不堪,明明是霜寒九月,她额角却细细密密渗出许多汗来,显见得是体力不支了。

    柳朝明将步子顿住,没有说话,一旁的沈奚抬手便将苏晋一拦,问:“你可还撑得住?”

    离宫后虽可乘马车,但到了正阳门免不了又要站一两个时辰班子。

    苏晋想了想,实话实说:“恐怕不行,我头晕得厉害。”又道,“可是我若半途走了,也不知合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沈奚道,“大随朝的祖制里又没有这一条,其余的规矩除了陛下定,就是左都御史定,总不该是柳昀拿规矩撵着你去正阳门。”

    柳朝明看沈奚一眼,没接他的话,只对苏晋道了句:“你去歇着。”然后对身后跟来的御史言脩道:“去禀报陛下,说苏侍郎身体不支,要先行告退。”

    那头朱南羡已在登辇,觉察到这里的动静,稍稍等了片刻就见言脩急匆匆跑来告知苏晋的情形,朱南羡听了皱眉道:“自是让她去歇着,再传医正方徐,让他不必跟去正阳门了,去未央宫为苏侍郎诊治。”

    至正午时,号角声再一次鸣响。

    从承天门到正阳门一段长路已被五城兵马司清过道。两侧百姓被兵卫拦着,见帝辇行过,俯首贴地,万岁之声山呼海啸。

    朱南羡登上正阳门楼,垂首看着城墙下,挤挤攘攘一望无际的臣民。

    他们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齐齐跪下,犹如信奉神祗一般,开始对他朝拜。他们中,有的人穿着华贵,有的人衣衫褴褛,有年过古稀行将就木的老叟,有不谙世事目露稚气的孩童,更有善男与信女,君子与小人,行人与归客。

    这一刻,当整个天下都跪在他眼前,以一种信徒之姿,从来大而化之的朱南羡忽然不由地思考,他们在朝拜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真地相信眼前的新帝就是肉身神佛,能开辟新的乾坤与造化?

    还是仅将自己一丝执念寄托在这一起一伏的虔诚之姿里,以求心安?

    朱南羡自己最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了,他是个凡人,不是神佛,他与对他拜下的所有人都素昧平生,他还有自己的心愿想去成全,都尚未成全。

    朱南羡从来坚定清晰的目光里露出一抹茫然色,然后越过这千千万朝拜的臣民,看向远方无限江山。

    这是京师,是帝王之家,所以目之所及都繁华如锦。

    然而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应天府以北,有两匹快马自西北与北疆的方向同时赶往京师。

    从西北来的那匹快马因日夜不休疾奔不止,长嘶一声竟口吐白沫,死在了半道上。

    马上的兵卫翻身而下,拍了拍骏马,目中的焦急之色几欲焚燃,他想了想,从背囊里取出一封急信,轻装简行,凭着自己的双足,朝二十里外,最近的驿站疾赶而去。

    倘若有军中人见了这兵卫手里的急信一定会大吃一惊。

    与军情有关的急信,通常分几个等级,只有在最严重,威胁到国祚疆土的情况下,才会用大随的国色暗朱色浇成。

    而大随开朝至今,暗朱色的军情急报只用过一次,那一次是十年前,北疆将领战死,北凉屠掠了邛州卫,杀了邛州卫上万士兵百姓,随后,十九岁的朱昱深被委以重任,第一次作为统帅三军的大将,征伐北疆。

    而这一次,这一名来自西北的兵卫手里,握着的急报上的火漆,正是暗朱色。

    第175章

    一七五章

    登基大典是新帝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告昭天下后,当回宫与高堂,妻妾,与子女,即太皇太后,皇后嫔妃,以及皇子公主一起同享宫宴。

    但朱南羡父母仙逝,又未立后,膝下更无所出,可谓真正的孤家寡人。

    摆在明华宫的宫宴只有寥寥一席,两旁的宫婢与内侍倒是立了一百零八人,每人都手捧一道佳肴。

    朱南羡一见这场景,愣了一下道:“朕一人哪里吃得了这许多。”

    跟在一旁的尤公公道:“陛下,这是先帝开朝时立下的规矩,一百零八道菜肴图的是个吉利,您若用不下,每一道尝一口也好。”

    朱南羡“嗯”了一声,举箸坐下。

    一旁的宫婢随即奉上第一道菜,随着金盘落在龙台上的清音,早立于殿侧的乐师将琵琶一拨,数名衣着妍丽的舞女踩着宛转的曲调飘飘然入殿。

    其实没有歌舞还好,歌舞一起,满殿笙歌只得一人来赏,反而寥落。

    朱南羡衔了两箸菜入口:“传十七与青樾来明华宫吧。”

    尤公公道:“陛下,您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十七殿下与沈大人与您再亲近,如今也只是您的臣子,这是您自家的宫宴,他们是不能来的。”

    朱南羡默了默,又“嗯”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尤公公自一旁看着朱南羡,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是开朝就在东宫伺候的,这些年东宫每逢团圆,故太子妃总提前一月就开始操持,家宴是热热闹闹的,十三殿下,沈大人,十七殿下,还有沈家三妹都会来,一家人无拘无束,在深宫里过得如百姓人家。沈三妹嫁去北平没几年,小殿下就出生了,故太子与故太子妃是父母不提,十三殿下与沈大人简直要将朱麟捧在手心里宠,每回家宴上,都要为麟儿日后从文亦或从武吵上一架。

    尤公公记得年关节前,沈婧还特地叮嘱说今年东宫的家宴,要多添一个人,是十三殿下要带苏御史来。他当时还想,十三殿下怎么要带个臣子来,他这样不上心,何时才能添王妃呢。

    其实仔细算算,这些旧事不过才过去大半年,却像被谁一下子推到了前尘故梦里,捞起来都满手尘埃。

    朱南羡从前在军中养成了习惯,用膳的速度很快,到了后来,反倒是他要停箸等着宫婢上菜。

    眼前的确是绝好的珍馐,但他出生荣权,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心中记挂着苏晋,又不便当着这百名宫婢内侍的面问出口,竟是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挨到了戌时,等到宫婢们将碗碟撤了,尤公公道:“陛下早些歇着吧,趁着明日辍朝,好好养一日。”

    朱南羡静坐片刻,起身道:“好。”就要往内宫走去。

    正这时,在殿外守着的内侍来报:“禀陛下,十七殿下求见。”

    朱旻尔其实酉时就到了,在明华台等了一个时辰,直到瞧见宫婢捧着金盘从宫内退出来,才上前来请求觐见。

    行完礼,朱旻尔道:“臣弟有些话,想单独与陛下说,不知可愿与臣弟去明华宫外走走。”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秦桑,你一人跟着朕便是。”

    得到明华宫外,他问:“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又问:“什么话要与我说?”

    朱十七这才道:“也没什么,回宫后沈大人来找了臣弟,让臣弟寻个借口将皇兄您引出明华宫,让您好去见自己想见的人。”

    沈青樾的原话是:“今日是十三的登基大典,势必要恪守规矩,以免日后惹人非议,用完宫宴后,若没人请没人邀,他只有先回寝宫,睁眼躺上一夜。”

    朱南羡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长机灵了。”随即将步子一折,转身往未央宫的方向走去。

    宫人余葵刚自隔间内取了苏晋的换洗衣袍,迎面撞上一身着黑金龙袍的人负手迈入堂中,忙不迭拜下行礼,说道:“奴婢不知陛下今夜前来,已服侍苏大人睡下了,陛下恕罪。”

    朱南羡道:“无妨。”又问,“苏侍郎怎么样了?”

    余葵道:“回陛下,苏大人正午时回来体力不支,发了一身汗,奴婢等伺候她沐过浴,睡了两个时辰,大人傍晚起来用了些清粥,胃口还好,一个时辰前说觉得乏累,又歇下了。”

    除了余葵外,医正方徐也跪在堂内。朱南羡看向他,问道:“可为苏侍郎诊过脉了?”

    方徐道:“回陛下,已诊过了。脉象上倒是还好,只是有些细迟,因为睡了许久,身子骨的确孱弱,好生休养十天半个月,想必可以复原。”

    朱南羡道:“这便好,那朕进去瞧瞧她。”

    方徐抬眼皮看了朱南羡一眼,想到陛下毕竟七尺男儿,又正值血气方刚之龄,深夜来此探望,难保会发生什么,忍不住又叮嘱:“陛下,苏大人刚转醒不过一日,除身子骨孱弱外,脑中淤血也不知散干净没有,要切记不可疲累,不可操劳,以免遗留下病症。陛下您……凡事万莫急在一时,最好忍上一月,让臣确定苏大人身子无碍,才是长久之道。”

    朱南羡愣了一下,顷刻反应过来方徐所谓的“急在一时”和“长久之道”是何意。

    他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朕知道了。”

    进得隔间,朱南羡往卧榻上一看,见苏晋正睁开眼望来,怔道:“我吵醒你了?”

    苏晋撑着坐起身:“午后就睡过了,方才歇下后,心里总觉得陛下会来,一直没能真正睡着。”

    朱南羡将门掩上,步去榻前,取了两方引枕垫去她身后,一边说道:“早知你在等,我该早些来。”

    他为她垫引枕时,整个人其实是俯在她身前的。

    玄黑袍服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她仰头就能看到他的下颌与脖颈。

    “陛下。”苏晋扶上他的臂弯,“已九月了。”

    “嗯?”朱南羡愣了一下,俯下脸去看她。

    她清透的眸光里有些无措,对上他的,又垂下眼帘:“我把……说好的七月十三睡过去了。”

    朱南羡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过去便过去了,再挑一个日子便是。”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好听,隔得这么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喉间轻微的震动,“你还怕我不娶你么?”

    苏晋亦抬眸去看他。

    清新的,带着一丝药味的鼻息就喷洒在他脖间,眸底流转着的光如月下滉滉而动的湖水,每一丝微澜都攫取他的心神。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没了,目光深处有令人焚灼的认真。

    这样的认真她亦感同身受,忍不住倾身向前,柔软的唇瓣在他的嘴角微微碰了碰。

    朱南羡的喉结上下一动,这一碰犹如她随手一拨便撬动他心里头的千斤闸,千丈万丈潮水都奔腾而下,他闭上覆上她的同时,忍不住轻声叹:“阿雨。”

    “嗯。”她低声应他。

    “我实在是……”他不敢吻深了,只能浅尝辄止,然后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理开她额稍的发,抵着她的额头:“实在是忍不了。”

    苏晋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的“忍不了”是何意,整张脸一下灼烫起来。

    他又如蜻蜓点水,温柔地掠过她修长的眉,清冽的眼梢,划过她薄如蝉翼的耳畔,伴着鼻息与濡湿的触感,令她整个人都忍不住微微一颤。

    “我为了不立后,当着众臣的面,许诺守孝两年,可我——真地忍不了这么久,这个诺,我不守了好不好?”

    他的唇自她的耳垂,沿着她削瘦的脸颊,又回到了她的嘴角。

    苏晋眸光盈盈,低声应道:“陛下的许诺,只是为守孝不立后,可对阿雨来说,妻也好,臣也罢,阿雨的身与心早已许了陛下。”她扶在朱南羡臂弯的手慢慢收紧,“只要陛下想。”

    原本能凭借意志力压住的千万丈潮水一下从身体某一处喷薄而出,跟他的浑身的血水都搅弄在一起,便成一汪夺魂荡志的江海。

    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往下略略一带,让她平躺于榻上,重新俯下身去。

    整个世界都消失得只剩一个眼前人,她的每一次吐息每一声低吟都让他觉得地动山摇,却又美不胜收得让人想往深处的苍山云岫,雪海飞涧里探寻。

    他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自己仿佛是迷了踪迹,不期然间,却听到她几声努力遏住的急喘。

    这几声急喘令他的神识蓦地一震,先时方徐的叮嘱一下子又回到他脑海里——苏大人刚转醒不过一日,除身子骨孱弱外,脑中淤血也不知散干净没有,要切记不可疲累,不可操劳,以免遗留下病症。

    情海如潮,连他都目眩,更莫说此刻依偎在他怀里,还未曾病愈的她了。

    朱南羡狠狠一咬自己的舌根,险些咬出血来,才将自己的清明唤回。

    俯脸去看苏晋,只见她额头有汗,双颊是并不健康的潮红,唇色已有些发白了。

    “阿雨。”他扶住她的双肩,“你可还好?”

    苏晋的双眼的半阖着的,摇了摇头:“我没事。”

    朱南羡看她这副无力的样子,懊悔道:“怪我,险些没忍住。”

    他为她将半褪的衣衫穿好,为理了理她的鬓发,扶着她重新坐起,取过自己冕袍罩在她双肩,移去桌前一边斟水,一边道:“来人。”

    栒衣与余葵推门而入:“陛下。”

    朱南羡将手里的水递给苏晋,叮嘱了一句:“有些烫。”然后才对跪着的两人道,“去将朕月前放在未央宫的事物取来。”

    余葵称是,退了下去。

    栒衣抬目看了一眼,只见朱南羡浑身只着中衣,一身龙袍竟罩在苏晋身上为她御寒。

    她不由咋舌。后宫女子总提“圣眷”二字,又说列朝列代哪位皇帝为着嫔妃做出许多失心失智的事来,可那样的失心失智,总躲不过皇帝本身的昏庸。

    然而,她今日见识了晋安帝这样的圣眷,只觉是闻所未闻了。

    栒衣俯下首,虽知道今日圣上的登基大典,照理当回明华宫歇息,仍是问了句:“陛下今日可要歇在未央宫?”

    朱南羡回头看了苏晋一眼,她脸上的潮红已褪去,取而代之的苍白病色令人放心不下,于是道:“嗯,歇在未央宫。”

    第176章

    一七六章

    不多时,宫女余葵便回来了。

    她手里的金盘上拖着一袭朱红嫁衣。

    嫁衣的样式并不繁复,没有预想中的金线绣凤,嵌玉镶珠,只有裙摆与广袖上开着一朵一朵扶桑花。

    朱南羡对苏晋道:“这是我母后当年的嫁衣,我今日,将它送给你。”

    昔朱景元入主应天府,与故皇后大婚,那时大随尚未立朝,朱景元说,要倾尽财力,请江南最好的绣娘在嫁衣上用金线绣上凤凰,缀上东珠,却被故皇后拦了,她说各地征战未平,处处需要开支,不该在她身上铺张浪费。她花了半年时日,在嫁衣上,以暗朱色的绣线,在裙摆与广袖上绣上大片大片扶桑。

    扶桑花又名朱槿,朱之一字,也是他的姓氏。

    苏晋看着眼前的嫁衣。

    这是一抹十分纯粹的朱色,却同时有娇俏的明艳与沉敛的深红,温婉又磅礴。

    说来好笑,她虽身为女子,一生至今还没穿过几回像样的裙裳。

    谢相离世,她独自离开蜀中后,女子的装束她只扮过两回,一回是在两三年前的马府,另一回是在今年三月,朱南羡离宫时,她扮作戚绫的侍婢助他逃生。两回都是命悬一线,不得已而为之。

    朱南羡又道:“方徐说,你的身子还需调理一月,我算过了,一月后恰是十月小阳春,你我择个吉日成亲。”

    眼前的嫁衣滟潋如春。

    苏晋看着它,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未穿过这样好看的衣裳。

    她一直知道朱南羡待她好,好到了骨子里,但这是头一回,她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苏晋垂下眼帘,轻声道:“这太贵重。”又道,“君子投桃报李,陛下赠我先皇后毕生之珍,我却拿不出更好的事物回赠给陛下了。”

    “怎么拿不出。”朱南羡道,“你的玉佩不早在我这里了么?”

    他自卧榻旁坐下,看入她的眼,分外认真道:“且我许诺过的,你受过的苦,你过往的缺憾与不甘,从今往后,都由我来弥补给你,这一身嫁衣不算什么,你也不必想着回报,你昏睡的这些日子我已想得很明白,我此生别无他求,只要你平安。”

    朱南羡说罢这话,吩咐余葵:“把嫁衣为苏侍郎收好,等她病好,自会保管。”

    余葵退下后,一旁的栒衣看了眼苏晋苍白的脸色,问:“陛下,膳房里有备好的参汤,可要为您与苏大人各盛上一碗?”

    朱南羡道:“朕不用,为苏侍郎盛一碗。”

    须臾,栒衣便将一碗参汤奉上,朱南羡亲自接过:“让朕来。”

    栒衣退到一旁,看着这个被人伺候了一辈子的陛下舀了一勺汤,晾温了,才喂给苏大人,方知原来照顾人这样的事也能无师自通。

    苏晋道:“还没来得及问陛下,胡元捷受伤后,出使安南的事怎么样了?”

    朱南羡本不欲提朝政让她累心,但心知此事若不与她说明,她只怕会日思夜想,于是道:“那个胡元捷是个识时务的人,回宫的第二日,就亲自给胡皇去信一封,称返程途中遇上山崩,多亏你与柳昀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苏晋想了想道:“可是他上回遇到匪寇就是朱沢微刻意为之,这回的山崩实非意外,胡皇是安南国君,并非等闲之辈,他的侄子在大随屡遭不测,他定会派人追查。胡元捷可以拿这些理由去搪塞胡皇,我们却不可以,否则有失大国风度。”

    朱南羡道:“是,事后大理寺查清白屏山火|药案的根由,柳昀所上的都察院审核奏折里,附上了一本奏请文书,说此事对外可以用‘意外’作解,称这些硝石硫磺是由朱沢微负责的一批军资,往西北运送途中,因存放不慎,引发崩炸,导致山中坠岩,泥流滑坡。我将这份文书仔细看过,细节出入柳昀已处理得十分妥当,是以我将就这文书上的解释,写了一封亲笔信给胡皇,胡皇已回信,此事算是了结。只是,你如今受伤,原定九月出使安南的人选还待再议。”

    苏晋道:“陛下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也并非没有。”朱南羡道,“我仔细斟酌过,都察院的柳昀,钱月牵,翰林院的舒闻岚,户部沈青樾,礼部邹历仁,以及朱弈珩大抵都能胜任。但,我对朱弈珩始终不放心,不能将此事交给他,钱月牵是他的人,同理不能委以重任。舒闻岚身子太弱,经不起舟车劳顿。邹历仁倒是景元三年的状元,有才是有才,身上却少了点使臣该有的慷慨锐气,本事总差一截。本来派个年轻的七品御史去也行,但这一回胡元捷连番遭遇事故,令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出使,显得我大随诚意不足,因此挑来挑去,只剩沈青樾与柳昀。

    “这二人都不能走,沈青樾掌户部,如今的朝政处处都要用银子,没了他不行,单说西北的军资军费,若非他,我都不知该怎么解决;没了柳昀更不行,今年开年后,朝局艰难,三月湖广的桃花汛,五月山西灾荒的抚恤,还有开封府的贪墨案,赣州一带的流民安置,无一不是经他处理妥当。”

    朱南羡说到这里,不由一笑:“如今我理了朝政,才真正明白昔日父皇为何如此看中柳昀。朝廷短人才,像这样的治世能臣,百年难得一遇。”

    苏晋道:“陛下不必为使臣的事忧心,我自觉已无大碍,再养些时日,想必可以痊愈。”

    朱南羡道:“我是有私心,想将你留在身边,何况使臣九月就要出发,你我十月还该成亲。”

    他握了握苏晋的手,将空碗递给一旁的栒衣,道:“打水来。”

    陛下这是……当真要在此更衣了?

    栒衣十分为难,她当年是在东宫伺候的,皇帝宠幸嫔妃,不,宠幸还是个位高权重的大臣,该是什么规矩步骤来着?

    她挖空心思想了半晌,低低应了声是,又小心问了句:“陛下,可要为苏大人打水沐浴?”

    朱南羡听了这话,诧异道:“她不是刚洗过?”随即又反应过来栒衣的言中意,沉默了一下,道:“不必。”

    朱南羡清洗完毕,吹熄了灯火,掀开被衾上了卧榻。

    他一进衾被里便带来一股融融的暖意,但却并不躺下,在身后支了个引枕靠着。

    苏晋问:“陛下不睡吗?”

    朱南羡道:“躺下去只怕我又忍不了。”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仍是坐卧着,声音自黑暗里传来,很沉很好听,“这样已很好。”

    苏晋在他怀里安静地笑了一下。

    她的确是很乏很累了,枕着他的胸膛,温热的气息像要将安稳地她包裹起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朱南羡原以为自己会在纠结反复中度过一晚,没想到苏晋睡着后,他听着她起伏有致的呼吸,闻着她发间的清冽气息,不多时竟也沉沉入眠。

    彼此心安,一夜无梦。

    隔日醒来,外头的天已大亮了。

    他们这一觉竟是从前一日亥时睡到翌日卯时,足足五个时辰。

    朱南羡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了下来,侧卧着将苏晋搂在怀里。

    她还在睡,睫稍因透窗洒下的光微微发颤,脸色较之昨晚已好上许多。

    他于是抬起手,为她将落在她颊边的一束光遮去,想将她揽紧一些,又怕把她吵醒,惊扰了她分外难得的好眠。

    正在这时,屋外忽地有人叩门。

    “陛下,您已醒么?”是内侍马昭的声音。

    朱南羡皱眉,今日辍朝,若非有大事发生,这些内侍按理是不敢来叫起的。

    “何事?”朱南羡看了一眼怀里安睡的苏晋,应道。

    “回陛下,听说今日一早,自西北与北疆同时送来两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朱南羡一听这话,顿时大怔,西北与北疆都在开战,正是他最担忧的两处地方。

    “陛下。”怀里的苏晋不知何时也醒了,她沉默了一下道,“陛下先莫担心,先问明急报内容。”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翻身坐起,抬手勾过放于一旁的龙袍,一边道:“来人,为朕更衣。”

    在未央宫栀子堂伺候的统共就四人,早已全都候在了隔间外,听得朱南羡令下,余葵与栒衣推门而入,马昭与另一名内侍跪在外间,俯首贴地,不敢抬头。

    朱南羡一边自系领扣,一边道:“急报里说了什么?”

    “回陛下,奴婢也不知。急报是寅时送到了兵部,兵部的人当时就去明华宫见您了,尤公公找不着您才找到了十七殿下,眼下十七殿下正在未央宫正宫等您,是他让奴婢无论如何都唤醒您。”

    马昭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十七殿下还说,两封急报里,自西北送来的那一封,浇得是暗朱色火漆,早上兵部的龚大人看了,情急之下竟呕了血,然他还是强撑着执意进宫,要去奉天殿面见陛下。”

    朱南羡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自小从武,曾是军中将帅,最知道暗朱色的火漆该在什么时候用。

    大随朝开朝至今只用过一次,那一次,邛州卫遭屠,北疆丢了三城疆土。

    “传朕之令,即刻命都察院柳昀,兵部龚荃,户部沈奚,礼部罗松堂,中军都督府陈谨升,金吾卫左谦,虎贲卫时斐,北大营都司俞光祖,即刻来奉天殿见朕。至于刑部……”朱南羡略微一停,“让方槐来。”

    马昭称是,领命退下。

    朱南羡换好衣袍,就着栒衣打好的水简单洗漱,步到榻前握了握苏晋的手:“你不必忧心,待朕去看看,若实在要紧,朕必定会命人知会你。”

    一旁的余葵盛上早膳,见朱南羡已要离开,欠身拜下:“陛下不用早膳?”

    “不用了。”朱南羡皱着眉,阔步便出了栀子堂。

    苏晋看着朱南羡的背影,心中又将马昭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两封急报分别是从西北与北疆来的。

    北疆是大随与北凉的战场,由朱昱深领兵,近日都是得胜的消息,八百里急报送来,龚荃那里又无喜讯,若非败仗就是朱昱深出了事。

    而西北那头,是赤力整军来袭。

    听说七月时,沈奚解决了军资军费的问题,朱荀与茅作峰已分别自两地赶赴西北,又说行军速度快,先行军已于八月中到达。

    既如此顺利,就算遭到突袭,也该有法子应对才是,怎么会用上暗朱色的火漆呢?

    “余葵,为本官更衣。”苏晋思及此说道,“本官要去奉天殿。”

    余葵道:“可是大人才刚转醒,如此操持,怕对身子不好。”

    苏晋道:“若不亲自去看看,只怕更会急出病来。”

    余葵见她执意,自去橱柜里取了她的官袍,为她更衣的当儿,又道:“大人好歹将早膳与药汤吃了再走。”

    等苏晋换好官袍,赶去奉天殿时,原守在殿外的内侍与侍卫早已跪了一地。

    苏晋刚走近,只听奉天殿里头忽地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在地,紧接着,就是朱南羡震怒不已的叱喝:“给朕斩了他!!”

    第177章

    一七九章

    奉天殿内一片寂然。

    少倾,内侍吴敞来报:“启禀陛下,刑部侍郎苏大人求见。”

    苏晋一进殿就瞧见地上四分五裂的玉镇尺,殿内除了早上朱南羡传唤的几名臣工,朱十七也在,一干人等均朝她看来,神情十分凝重。

    朱南羡看到苏晋,原本腾腾的怒气虽被压下去了不少,但心中的悲虑却丝毫不减。

    “来人,给苏侍郎赐坐。”片刻后,朱南羡道,又看向龚荃,“龚尚书,你也坐。”

    龚荃已是古稀之年,原本精神矍铄的他今早接到军报后一下变得苍老颓丧,扶着椅背坐下后,狠狠一叹,劝道:“陛下切莫伤悲愁虑,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西北的燃眉之忧,甘州城失守,日后打回来便是,总不能再枉顾了永昌府万千百姓的性命。”

    苏晋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一凉。

    甘州城失守了?

    可朱荀与茅作峰不正是在附近的凉州卫吗?

    在场并非人人都看过急报,朱南羡道:“柳昀,青樾,你二人把军情说给苏侍郎与后来的三位指挥使听。”

    “是。”沈奚道,“今早的两封军报分别来自北平府与西北。先说北平府的,在最近的一次与北凉的交手中,四殿下为速战速决,亲率先锋队突袭北凉轻骑兵阵,被飞矢射中腹部,落马伤重。”

    左谦诧异道:“四殿下领兵果决沉稳,此次为何突然冒进?”

    “因为西北的军情。”柳朝明道。

    北凉与赤力接壤,都是物资稀缺的游牧之国,不益打长久的消耗战,而今这两国同时进犯大随,若战事陷入僵局,只怕会联手,所以朱昱深才想一举破敌,先将北凉击溃。

    “北平离西北都司更近,四殿下比我们先一步接到西北军报,知道甘州城失守。”柳朝明道,“好在他这一招攻其不备,虽令自己受伤,但此战也令北凉元气大伤,一时无法重整旗鼓,也给北平军与四殿下争取了休整时间。”

    “令人心急的是西北的军情。”沈奚接着柳朝明的话道,“茅作峰与朱荀到达凉州卫后,由茅作峰留下安置先行军,朱荀去甘州与永昌查点军资,再作汇合。但赤力那头早有准备,于一月前,也就是八月初便安插了一支突袭军在甘州城附近埋伏,趁着朱荀安置军资的当口发起突袭。朱荀——守城不能,弃城而逃。”

    弃城而逃?苏晋愣住,那城里的百姓呢,要去存放的军资呢?

    “其实当时茅作峰接到急报,已率兵往甘州赶了。”龚荃道,“凉州卫到甘州府,走得快至多一日路程,朱荀只要撑一日,就能等到援军。可他当时却不守,只带着余下不多的物资出了城。茅参将他……知道而今朝廷开支吃紧,又顾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在赤力突袭军占城后,仍执意开战,虽夺回了物资,护送走了部分百姓,但粗略估计,将士与百姓的伤亡仍在五千以上,甘州失守,茅参将自己也多处负伤,被赤力蛮子——斩断了一条手臂,命悬一线。”

    龚荃说到这里,言语已是哽咽,他双眼发红,咬牙切齿道:“其实只要朱荀多留片刻,多抵御突袭军片刻,我大随,也不至于失了这最后一名可作战领兵的参将!”

    “且信上还说,茅参将之所以能保得一命,是因为三年前,陛下离开西北时,将自己十分珍贵的护心铠送给了茅参将。”沈奚道,“正是这副铠甲,帮他挡去了几发射中要害的箭矢,否则以当时的情形,想必九死一生。”

    苏晋听了这话,不禁看向朱南羡。

    他与她说过,在西北领兵的五年,这名被他私底下称作“茅子”的参将一直是他的副手,他们曾同生死共患难,虽是君臣,更是兄弟故友。也正因为此,他去西北的信里画上一只龟,他便亲率三万西北军南下,助他守住凤阳军,助他夺储登极。

    朱南羡的眼底有浓浓的悲愁。

    可事已至此,伤悲与忧愁是最次要的。

    朱荀临阵脱逃,或许并不是因为怯懦,或许他只是不愿因小失大,只是因己方兵将不足,难以作战,是以想着要保住仅存军资,但因果如何已不重要,他这条命是不能留了。

    没有守护城中百姓是他不可饶恕的罪过,何况还搭上一个茅作峰。

    沈奚道:“茅参将虽护送走了部分百姓,但因他身受重伤,无法再领兵作战。西北军怨沸腾,军报是由两名统领手写的血书。”

    “唯一的好消息,”柳朝明道,“赤力突袭军占据甘州后,欲乘胜追击,被茅参将手下一名肖姓统领顽强抵抗,整合残余兵将,守住了凉州卫。然,眼下追击的只是赤力突袭军,由赤力三皇子达木尔所率的大军还未赶到,我们的大军虽会于九月中抵达凉州卫,但茅作峰伤重,朱荀当斩,军中已无主帅,是以而今最棘手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派谁出征?”

    达木尔大军号称“铁鹰之师”,在西北骇人听闻,鲜少有人能与之抗衡。

    柳朝明此问一出,大殿又静了下来。

    “陛下——”须臾,只听龚荃一声悲呼,他双膝落地,哽咽磕头道:“臣有罪,请陛下重罚!”

    朱南羡道:“龚爱卿快请起身,爱卿劳心劳力,何罪之有?。”

    “陛下,年初边疆动乱,七殿下要派罗将军去岭南时,只有柳昀一人极力阻止。老夫起初虽支持柳昀的决定,但后来因征伐在即,关键时刻松了口。现在想想,倘若当初老夫能够与柳昀一起坚持让十二殿下出征,最后去岭南的未必是罗剑佑。

    “十二殿下镇守岭南数年,一定能得胜归来。罗将军不去岭南,也不至于早早战死。罗将军与十二殿下但凡有一人还在,老臣都不会建议陛下让朱荀去西北,而今西北落到这个境地,失了甘州,害死数千百姓将士,都是臣的过失。”

    龚荃说到这里,双肩竟颤抖起来,声音愤慨而悲凉。

    “陛下说要斩了朱荀,老臣也想斩了他,若能换回茅参将一条手臂,换他清醒过来,哪怕把老臣一并斩了,碎尸万段,臣也绝无二话。”

    苏晋看着龚荃的样子,于心不忍,上前将他扶起道:“龚大人何必将过错揽在己身,北凉整军,东海倭寇扰境,岭南战乱,赤力突袭,这些原都不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今日的困局,也非罗将军出征岭南这样一个决定造成的。前面一关关都挺过来了,我们今日也必不会被阻在这里。”

    沈奚道:“是,龚尚书为朝政军务殚精竭虑,何必苛责自己?正如柳昀所说,西北将士已不信朱荀,当务之急,是要尽早增派一名能够稳住西北军心的将帅。”

    柳朝明道:“臣方才已细想过,最好的人选该是四殿下。但四殿下已经受伤,北凉虽被击溃,难保休整过后不会重整,是以四殿下无法去西北。其次是戚无咎,可是东海之乱尚未平息,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

    这时,左谦越众而出,单膝拜下道:“陛下,臣愿自请前往西北。陛下在西北领兵时,臣曾跟在陛下身边两年,对那里的气候,地势,赤力的作战习惯,都有过了解。臣愿以性命跟陛下起誓,绝不弃城,绝不弃民,绝不弃我大随的寸疆寸土。”

    时斐亦拜下道:“陛下,臣也曾在岭南领兵三年,愿为左将军副手,与左将军,众将士一起守住西北边疆。”

    朱南羡看着他们,片刻,负手回身,慢慢地在龙椅上坐下,手肘撑着膝头,俯下身,以掌遮额:“让朕想想。”

    奉天殿正中以金砖铺就的柿蒂纹光可鉴人,阳光打在上头,映照出雕粱上的乘云而翔的飞龙。

    朱南羡不由得想起前一日,自己站在正阳门楼上,看着万千犹如朝拜神佛一般朝拜自己的百姓。

    这便是所谓帝王吗?朱南羡想,如这困在金砖里的飞龙。

    其实还有什么好思虑的呢?

    赤力达木尔铁鹰之师来袭,朱荀必不能再用,只有一个让人信服的将帅,才能平息西北充斥着惶恐与怨愤的军心。

    而泱泱整个大随,这样的将帅,唯余一人。

    其实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其实,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心里已有了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只能由他说出来。

    朱南羡开口前,莫名想起了三月初,自己出逃东宫前,去明华宫取了密旨,跪在父皇榻前说得那些话——

    “儿臣其实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今日愿争帝位,说到底也是起于私念,怕自己再护不了心中想护之人。

    “但父皇放心,若有朝一日,儿臣承继大统,一定尽己所能守好大随的寸疆寸土,一定将黎民苍生江山社稷都扛在己身,一定会对得起父皇,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本心。”

    他是真地从未想过要这个皇位。

    直到今日,他都觉得自己登上帝位是受时局所迫。

    但人真的很奇怪,不在那个位置时,觉得它很远,像罩着一团雾,隔着山川湖海,但一旦到了那个位置,无师自通便明白了它本来的样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

    “朕……”朱南羡终于开口,“有个决定。”

    他抬目,看向站立在殿内的肱骨大臣。他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了苏晋身上。

    他想起自己说十月小阳春要娶她。

    他多么想娶她。

    他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立后,不纳妃,任整个后宫空空如也。

    可是他不能不管他的臣民百姓。

    朱南羡的目光只在苏晋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开。

    在答案出现的瞬间,他已做好了决定。

    “朕决定,”他起身,负手平视前方,“御驾,亲征。”

    第178章

    一七八章

    奉天殿静得落针可闻。

    这个年轻的皇帝承继大统不过两月,登基不过一日,就要亲征边疆。

    但西北如今的局面,除了他,没人挽救得了。

    殿内一时无人应声,众人安静片刻,齐齐合袖揖下,欲行稽首礼。

    正这时,内侍吴敞来报:“启禀陛下,十殿下请求觐见。”

    他通禀完毕,觉得殿中气氛凝重异常,看了看朱南羡的脸色,随即道:“老奴请十殿下先于殿外候着。”

    “不。”朱南羡道,“让十皇兄进来。”

    朱弈珩今日着一身鸦青蟒袍,腰扣上嵌着的玛瑙自带层层叠叠的细丝,打眼望去,像一幅藏在石头里的写意图。

    他看了看朱南羡与一众朝臣,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禀陛下,臣今早听闻有两封急报分自北疆与西北送来,去兵部一打听,顿时心急如焚,特来与陛下商议解决之道。”

    朱南羡道:“听十皇兄的意思,是对西北的危情已有应对之策了?”

    朱弈珩道:“陛下说笑了,臣一介习文的读书人,军务军策只略知一二,实难想出绝妙的对策。但臣以为,眼下的朝政当以西北的军情为重中之重,要让西北的将士安心作战,不必顾虑后方。

    “臣在来奉天殿的路上数度思量,深以为朝局危矣,臣身为皇室宗亲,身为陛下的兄弟,不该再留在宫中养病,而是应当为我大随的国祚社稷尽一份心力。因此,臣自请不日返回桂林府,为陛下守岭南,平流寇。广西道与安南接壤,倘若安南有异动,有臣在桂林,也好第一时间知会朝廷,及时做出应对,不让陛下烦心。”

    朱弈珩这番话说得分外诚恳。

    然而朱南羡听了,却没有立时应话。

    他看着朱弈珩,一步一步从陛阶上走下,淡淡笑了笑道:“十哥,你的伤已养好了么?”

    朱弈珩亦看着朱南羡,曾几何时,他这个目光干净得让人一览无遗的十三弟已快要让人瞧不透了。

    “多谢陛下关心,已养得差不多了。”

    “是么?”朱南羡走到朱弈珩面前停住,“十哥的伤,说到底是为了朕才受的,朕若没有亲眼确认过十哥的伤势无碍,怎么好放心让你回去?”

    当时朱南羡出逃京师,若不是朱弈珩自伤一刀,成功骗过了追来的羽林卫,凭当时的情形,朱南羡想必难以逃脱。

    然朱南羡这一恩却不是白承的,朱弈珩在自伤前,与他说过一句话:“十三,十哥拿这一刀,跟你买你继位后十哥的一条命,如何?”

    千钧一发之刻,朱南羡只能应他。

    朱弈珩道:“陛下不必担心,臣当时虽伤得十分严重,好歹已养了半年,只要仔细调理,想必——”

    “秦桑。”朱南羡并不等他说完,“把你的匕首给朕。”

    “是。”

    朱南羡把匕首握在手里,以拇指撬开匕鞘,盯着朱弈珩,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依朕看,十哥的伤,应是还没养好!”

    随着最后一个“好”字话音落,朱南羡抬起手腕,将匕首一把扎进了朱弈珩的右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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