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分两名金吾卫跟着本官便可。”柳朝明的语气不容置疑。

    山中还有落岩的声音,一声一声叫人心惊。

    覃照林知道,柳朝明知道苏晋是女子,他去救苏大人,他也能放心。

    他看着柳朝明绕过滚落山石,走上山道,忍不住唤了一声:“柳大人。”

    柳朝明回过身来。

    覃照林膝头落地,双手撑在地面,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您一定要,将俺家大人平安带回来。”

    他又道:“俺家大人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好人,就是,活得太难了。”

    柳朝明看着他,没多说什么,片刻后,他沉默地领着两名金吾卫,往白屏山更深处去了。

    苏晋浑浑噩噩地醒来,睁眼时周遭一片昏黑。等到适应了,才发现她仍在马车内。

    额角传来尖锐的刺痛,周身都很疼,她刚撑着坐起,身下忽然传来一个虚弱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苏大人,您终于醒了,在下……摔没能摔死,已快被您压死了。”

    苏晋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竟坐在胡元捷身上,连忙往一旁挪开,赔礼道:“使节大人,实在对不住。”

    然而就是这一挪动间,脑中又是一番绞痛。

    苏晋这才想起先时的事——

    马车摔落山崖时,他们的运气实在好,竟被山腰上一根横长的壮树拦了一拦。后来有巨岩坠落,有一个虽砸在了马车上,好在是砸偏了,将树枝折断,他们便顺着斜坡滚落下来。

    苏晋抬手一摸额角,湿漉漉一片想必是流血了,也不知是何时撞着的。

    然她当下已管不了这许多,活动了活动胳膊腿,除了左边手臂不能动了外,腿倒是能走。

    “使节大人可有伤着?”苏晋问道。

    胡元捷有气无力地道:“在下又不是神仙,这么摔下来,还被人当成个人肉垫子,岂能不伤?”又像是四下动了动,“还好,腰没断。”

    苏晋问:“那您的腿脚呢?”

    “腿就不大好了。”胡元捷说着,感慨道,“苏侍郎,您可知道您险些就闯下弥天大祸了?您若是将在下这腰压断了,我安南不知有多少女子要为之伤心难过呢。”

    苏晋听他还会说荤话,想必死不了,不由笑了一笑,掀开车帘,慢慢走出马车。

    外头已是夜沉沉,天边只有一轮寡淡的月,星子被遮在了云后,瞧不出什么时辰。

    他们处在一片开阔地带,身旁无一可遮挡之物——也就是说,倘若有落石,他们连个躲避之所都没有。

    这时,胡元捷也拖着他伤了的腿脚,慢慢挪车了马车,四下忘了一眼:“在下可真是倒霉啊,上回遇到匪寇就算了,这回又遇到山体崩塌。”

    苏晋听他这么说,不由多看他一眼。

    这满山的火|药味,胡元捷没道理闻不出来,但他却不说破,一是因为他尚在大随境内,不管大随与安南日后日和,他的命还在这些随人手里。二是因为他知道这□□绝不是太子殿下埋的,也绝不是为了害他,否则朱南羡不会派六百兵卫随行保护,说穿了,他知道他自己就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

    苏晋初识胡元捷,觉得他有些轻浮,不明安南的胡皇为何要派他出使,而今见识了他这一番堪破不说破,觉得反倒是自己识人浅薄了。

    她思索了一下,分外诚恳道:“使节大人见谅,苏某回宫后,一定将此事如实禀报殿下,必会给您一个交代。”

    她又四下望了望,说道:“这里地处辽阔,山上有落石,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使节大人您还能走吗?”

    胡元捷一阵沉默,半晌,才说:“我的双腿都受伤了,你这身形,恐怕背不起我。”

    他的身形是安南人少有的高大挺拔。

    “但你说得对,我们必须得走,一旦下雨,遇上泥流,你我就没命了。”胡元捷说着,仰头看向夜空,厚重的云层已将月遮了一半。

    他努力撑着站起,左腿已不能着地,右腿似也有扭伤,但此刻夜只能在右腿借力行走。

    苏晋自一棵枯木下拾来一根粗木枝递给他作杖,然后将他的手架在肩上,吃力地扶着他往前走去。

    这是山中暗夜,月色本来就淡,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两人每走一步都满头大汗,心里也没底,但他们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至少有希望,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山中时不时传来落岩的声音,周遭已有水星子的潮湿气息。

    就要落雨了。

    苏晋平生已无数次遇到绝境,无一不是凭了“不懈”二字走到今日,一滴雨水打在她的额上,混在着她额伤的血里,顺着面颊滑落。

    她将胡元捷的手臂往肩上架牢了些,说道:“若雨势变大,我就背你走。”

    苏晋想,她不能死,朱南羡还在宫里等着她。

    胡元捷也不能死,大随已伤痕累累,经不起与岭南一战,她非但要为她的殿下尽忠,这也是她身为人臣,万民之臣的责任。

    胡元捷有些意外地看了苏晋一眼。

    见她只顾埋头看路,掺着他往前走,不由自主也将手里的木杖握得更紧了些。

    又有三两滴滴雨水打在身上,是真的要落雨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丝亮光。

    胡元捷原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阖目睁眼,又重新看去,那抹亮光竟真的是一个举着火把的人。

    “苏大人,你看。”胡元捷道,随即叫喊道,“喂,那边那个——”

    那头的人听到动静,朝他们这里走来。

    火光烈烈,来人身形修长,面容沉静,五官如画,一双冷玉似的双眸犹如雾掩。

    苏晋认出柳朝明的瞬间就愣住了。

    白屏山里是什么情形她岂能不知?中夜难视,地险难行,山中又有坠岩,此刻落雨更有泥流滑坡的危险。

    她张了张口,想问柳朝明为何要来。

    可这一回,她竟有些问不出口了。只是因为恩师之托?因为谢相与老御史的至交之情?因为在都察院做了两年同僚?

    心中不知有何,忽然出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揣测。

    可这个揣测一出现,她却又是震惊又是无措地将它压了下去。

    苏晋想,一定是她想多了,想岔了。

    柳朝明在看见苏晋的这一瞬间,缭绕在眼底的深雾一下悉数化去,寥落了一夜的眸光在释然之后静如深海。

    他的唇角动了动,竟似乎是想对她笑。

    但自他生母去世,他已许许多多年没纯粹地笑过了。

    他早已不习惯展露这样的情绪。

    于是只好将这自心头生的笑意溶于眼底,化作冷眸上,带着一丝温润月色的寂寥。

    柳朝明没什么表情地走上前来,看了苏晋一眼,又看了看胡元捷,说道:“你拿着火把,我来背他。”

    雨已成绵密之势,此地越来越危险了。

    苏晋接过火把,垂着眼帘“嗯”了一声。

    柳朝明背起胡元捷,又道:“往东走,那里有个岩穴,可暂避到明日早上。”

    苏晋点了一下头:“好。”

    胡元捷伏在柳朝明背上问:“柳大人竟是一个人进来的?”

    柳朝明一面借着火光辨认道路,一面回了句:“有两名金吾卫随我进来,路上遇到落岩受了伤。”

    苏晋听了这话,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他这一路寻来,想必也是险象环生,但他的神色确实清淡的,什么也无。

    岩穴其实不远,三人走了一刻已快要走到。

    然而就在这时,山上有几个巨岩像是终于不堪雨水的冲刷,轰隆隆地滚落下来。

    苏晋与柳朝明同时朝山上望去,借着火把的光,只见有一块巨大的山石直直朝他们这处砸下。

    柳朝明背着胡元捷,冲忙之中来来不及闪避,只对苏晋道了句:“快避开!”

    苏晋怔了一瞬,当下却扔下火把,她的左臂不能动,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将柳朝明与胡元捷狠狠撞开。

    巨石在这一瞬间擦着苏晋的额角与肩头砸落,往更深的山下滚落而去了。

    柳朝明被苏晋这一身力气撞得退后了数步,眼睁睁地看着苏晋整个人绵软无力地仰身栽倒下去。

    “苏时雨……”柳朝明怔怔地唤了一声。

    下一刻,他蓦地将胡元捷放下,疾步奔了过去,近乎是手忙脚乱地将苏晋从地上扶起身,让她卧在自己怀里。

    其实苏晋尚未昏晕过去,她避得很快,方才那枚巨石也并未全然砸中她,只是擦过她的额角,然而只是这么一下,也足以叫她昏晕着近乎要丢去半条性命。

    怀里的人还有声息,大量的血从她的额头渗出,将他胸前的衣衫浸湿。

    柳朝明看着苏晋,愣怔地问:“你为什么要……”舍了自己,将他推开?

    后头的话,他竟是问不出口。

    苏晋虚弱地睁开眼,分外无力的笑了一下。

    “柳昀。”她轻声唤他,“我,还不起……”

    她说完这话,撑着已半阖的双眸,望了一眼她一直想回去的,随宫的方向,然后闭目陷入一片昏黑,怎么唤也醒不过来了。

    细雨伴着月色自九天降下,打落在她的眉心。

    柳朝明的眸光却在这一刻变得孤寂异常:“我从没想过,要你还。”

    第168章

    一六八章

    一起进山的两名金吾卫听到动静,从岩穴里赶出来,他二人虽然受伤,好在合力还能将胡元捷抬进岩穴。

    雨势渐大,混杂着更加频繁的落石之声,在白屏山各处犹如催魂索命般响起。

    柳朝明将随身带着的草药捣碎了敷在苏晋额角,为她止了血。

    一旁的金吾卫解下腰间的水囊递上前:“柳大人,您辛苦了半宿,吃些水歇一会儿,让卑职来照顾苏大人吧。”

    柳朝明看了他一眼,接过水囊,给苏晋喂了少许,便将水囊归还,摇头说了句:“不必。”

    那名金吾卫只好与他行了个礼,转头去照顾胡元捷了。

    柳朝明任苏晋枕着他膝头,听着外头的落雨声,一言不发地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雨水方止,左谦便带着金吾卫与数名医师进山里寻人来了,一见柳朝明,他先问了苏晋的情形,得知她尚无性命之尤,禀报道:“陛下回宫后,已命府军卫指挥使梁大人召集应天府的大夫,带着五百名兵卫一并赶来了白屏山,白屏后山与岙城的官道上也设好禁障,一月之内,进出京师都由苏州府绕行。”

    左谦言语里的“陛下”已不再是指朱景元,而是指如今大随朝的新帝朱南羡。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随后看向跟着左谦的太医院医正方徐。

    方徐卸下药箱,先对着眼前的二位大人行了个礼,这才道:“苏大人体寒,等闲受不得凉,下官为她诊治前,最好能叫人拉一个挡风的帐子。”

    他是知道苏晋女子的身份,因此才有此一说。

    左谦点了一下头:“阿山,你带几个人来为苏侍郎搭遮风帐。”

    柳朝明与方徐一起进了帐子,方徐先唤了苏晋几声,见她不应,随即为她把了脉,检查了她的腿脚与胳膊。

    柳朝明问:“怎么样?”

    “不大好。”方徐摇了摇头,“苏大人毕竟是女子,下官方才虽没细验,但就脉象来看,除了左臂需要上夹板外,其余各处应当无大碍。然就是额角这伤,看伤口形状,该是受重击所致,下官方才大声唤了苏大人数回,她都没应,想必是脑中有淤血凝结。”

    柳朝明道:“她从山崖上摔落时,额角已在流血,后来为了救我与胡使节,又被山岩擦着碰过。”

    “这就是了,脑额受伤,最易导致深眠不醒,且有的人还会这么睡上一世。”方徐道,看柳朝明神色怔然,又忙道,“大人不必于心有愧,听您方才之言,苏大人第一回受伤后人是清醒的,第二回受伤只是擦碰,想必并不严重。下官即刻便为苏大人开些止血化瘀的良药,回宫后再好好将养。”

    柳朝明道:“有劳医正。”

    “只是……”方徐犹疑了一下,“苏大人几日能醒,下官无法作保,只能说快则一二日,慢则一年半载都有可能。且醒来后,她会否有其他症状,譬如失忆,譬如痴傻,如有这些症状,是一时的还是一世的,此等种种都要等大人她清醒后再作诊断。”

    柳朝明看着苏晋,安静了片刻道:“只要平安就好。”

    “是,平安就好。”方徐正收拾药箱,听了这话,叹了句,“苏大人走得这条路,实在是苦。”

    言讫,跟柳朝明施了个揖,退出帐外去了。

    岩穴外,金吾卫还自山里搜寻伤兵与误闯进山的百姓。

    柳朝明守在帐子内,想起方徐的话——苏晋走得这条路,实在是苦。

    可这条路,说到底,还是他引着她走上来的。

    当初孟老御史临终前所托不过一个苏时雨,他那时没想到谢相这一层干系,以为老御史如此看中她只因她的非凡之才和锦绣文章。

    两年多前在暮春雨中初遇,明明从未见过,却无端地,没由来地认出了她。

    他走进大理寺的时候,对一旁的大理寺丞道:“去打听一下,那个立在雨里的小吏,可唤作苏时雨?”

    那寺丞竟是个认得苏晋的,当下就道:“回柳大人,正是时京师衙门的从八品知事,姓苏名晋,字时雨。”又见她得左都御史看中,添了句,“听说有大才,高中二甲进士那年还不到十七。”

    柳朝明于是顿住脚步,看了眼衙署外连天春雨,吩咐安然:“把本官这柄伞为他送去。”

    那时他尚不知她是女子,自以为老御史临终交代的“以你之能,守她一世”是要将她引往御史这一条路,承继老御史未完成的志,令她这一身惊世才华得以施展。

    后来即便得知了她的身世,他虽犹豫过,却从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她自入都察院,的的确确就是他见过最好的御史,文章明达,笔墨不枝不蔓,头脑聪颖又谦逊好学,遇事果决且坚韧不拔,身陷困境亦会迎难而上。

    所以他总待她比旁的御史还多三分严苛,其实是因为对她期望太高。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难怪谢相会将她当作男儿,倾尽一生才华来教养她,恐怕也是看到了她这一身常人难以企及的资质。

    而今时今日,柳朝明头一回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纵有文章韬略如锦绣又如何,纵位至侍郎位至尚书位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苏时雨这一路走来可谓履刀而行,身后无边深崖,每一回跌落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便遍体鳞伤。

    如果傲骨铮铮必将用鲜血浇沥而成,那么谁来成全最平凡的心愿?

    柳朝明想,他不想守一世了,他只想守她平安。

    外头一名金吾卫道:“柳大人,左将军说,要先行送您与苏大人回宫。”

    柳朝明“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正捧着药进帐的方徐,方徐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大人放心,此处去随宫不远,这点舟车之苦,只要路上注意些,苏大人还是受得起的。”

    柳朝明这才应道:“好。”

    因先帝朱景元,七王朱沢微,与十二王朱祁岳于同一天离世,朱南羡回宫后是一刻也不得闲,与几位尚书议了一宿,也只将先帝的谥号与大殓事宜议定,等辰时时分,众臣才刚散去片刻,宗人府的胡主事便来报:“陛下,今日一早,淇妃娘娘一听闻昨日皇陵的噩耗,便悬梁自尽了,十七殿下的主意是……将尸首扔去乱葬岗,可刑部那头给淇妃娘娘定罪的咨文还没出,按说还是太妃,您看……”

    朱沢微与淇妃苟且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丑事,是故苏晋那头虽已传审了淇妃几回,却没将她的罪行告知于众。

    朱南羡以肘撑着引枕,闭目捏了捏眉心:“以罪妃之名,葬了。”

    “这——”胡主事咋舌,“当真是要扔乱葬岗么?”

    朱南羡没答这话,抬目淡淡扫了他一眼。

    一旁的尤公公即刻斥道:“没规矩的东西,陛下都说这么办了,你还要反了不成?”又道,“没见着陛下已累了么,日后这样的小事,十七殿下与两位太妃娘娘自会拿主意,不必再来问过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岂有闲工夫管你宗人府怎么处置一个罪妃?”

    胡主事听了此言,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从来仁善待人的十三殿下当真已成了新的陛下,忙不迭磕头赔罪,跪着退到了殿外。

    朱南羡现已不再住在东宫了,昨日他回来后,宗人府那头已将明华宫为他整理了出来。

    明华宫是大随帝王所居,起规格不亚于一所殿阁,外有广袤的明华台,还附有与臣工议事,只比奉天殿略微小一些明华堂。

    朱南羡此刻正是坐在明华堂的隔间内。

    胡主事走了后,尤公公连忙奉上一碗参汤,说道:“听说陛下昨日因先帝离世,伤痛呕血,回宫后又连着操劳一宿,当多注意龙体才是。”

    朱南羡自他手里接过参汤,默不作声地饮罢,先问了句:“秦桑那里有消息了吗?”

    他一早便将秦桑派去承天门守着,一见苏晋回宫,即刻来禀告他。

    “回陛下,尚还没有。”尤公公道,又说:“陛下莫担心,柳大人与苏大人这一来一回总要些时候,想必再过一些时辰,就该回来了。”

    朱南羡将空碗递还给他,没说什么,手撑着额头又靠回引枕上,闭上眼:“朕歇一会儿。”

    他是真的疲惫不堪,倒不是因为连着两宿没睡。

    昨日朱景元与朱祁岳的离世已让他不堪重负,一想到苏晋尚还不知生死,整个人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浪狂澜冲撞着抽走百骸里每一丝力气,却不敢往下沉。

    耳边全是阿雨从前跟他说过话。

    “殿下也喜欢这玉佩?”“倘若殿下喜欢,就收下罢。”

    “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节离开,回来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赶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宫。”

    朱南羡闭着眼锁着眉,缓缓抬起手,取出他一直藏于怀中的那方镂着“雨”字的玉佩,然后收手握牢,直到在掌中印下深深的红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叩门声自明华堂外响起。

    朱南羡陡然睁开眼,移目朝门口望去,只见尤公公正躬着身进隔间,急问道:“可是有苏侍郎的消息了?”

    尤公公跪伏道:“禀陛下,仍是没有。是礼部兵部与工部三位尚书大人又来了,说有急事要请陛下定夺。陛下是要去外头见,还是请他们进来?”

    朱南羡道:“让他们进来。”

    少倾,罗松堂,刘定樑与龚荃三人与朱南羡齐齐见过礼,罗松堂头一个开口道:“禀陛下,方才臣等只顾着与您议先帝大殓的事宜,竟将一桩十分重要的事遗忘在脑后,臣等实在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朱南羡“啧”了一声,皱眉道:“有话直说。”

    “是。”罗松堂是一揖,“是这样,如今陛下为大随新帝,行事都以新帝之名,是以当先拟新帝的年号,只有拟出年号,各部铸印局新做章好,诸多大事要事,譬如立后,选妃——”

    罗松堂说到这里,飞快地抬起眼皮觑了眼朱南羡的脸色,又飞快垂下,“又譬如秋礼,秋选等,才能顺利进行。”

    朱南羡道:“拟年号是你们礼部与翰林院的事,问朕来做什么。”

    罗松堂道:“是,自陛下回宫后,臣等并着翰林几个饱学之士,已拟出几个,但到底择选哪一个,还要请陛下定夺。”他说着,捧上一本奏折,“陛下请看。”

    朱南羡沉默了一下,正将奏折翻开,尤公公忽自外头进殿,通禀道:“陛下,柳大人带着苏大人回宫了!”

    朱南羡倏然愣住,手里的奏折一下子滑落在地。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问苏晋的安危,可到了此时,他竟是问不出口了。

    好在兵部尚书龚荃是个急性子,当下也不顾规矩,径自就问:“苏侍郎与那安南使节怎么样?”

    尤公公道:“陛下与大人们放心,都还活着。使节大人伤了腿,需在宫里修养一阵子,苏大人听说是伤了额头,眼下还睡着,杂家方才问过太医院的方——”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朱南羡蓦地站起身,一阵风似地便从他们身旁掠过,大步往明华宫外走去了。

    第169章

    一六九章

    朱南羡一路行至轩辕台,覃照林正将苏晋从马车上扶下,背在背上,跟随柳朝明上来觐见。

    她似在安静沉眠,饶是周遭群臣与兵卫的参拜声响彻承天门楼,她也仿佛听不见一般。

    朱南羡默立了片刻才道:“诸爱卿平身。”将目光移向胡元捷,问:“胡使节可有大碍?”

    胡元捷道:“回陛下,小使只是腿脚有些不便,有劳陛下关怀。”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看了一眼随他而来的罗松堂,说道:“罗尚书,你将胡使节与苏侍郎一并安置在未央宫,命太医院医正好生照料。”

    “是。”

    朱南羡又道:“秦桑,传大理寺卿晚些时候来见朕,命他将白屏山何以会有火|药,何以引发山崩坠岩的原因查清,务必给安南使节一个交代。”

    “臣领命。”

    朱南羡这才重新看向苏晋,一口气含在肺腑里几番吞吐,却无法沉底,窒息闷痛,还要尽量放缓语气问:“柳卿,苏侍郎怎么样了?”

    柳朝明走上前来一揖:“回陛下,苏侍郎的额伤是坠崖时撞在车壁上所致,后又被落岩擦碰过,以至于昏睡不醒。臣先时已问过方医正,说是脑中有血块,等淤血散了自会转醒,然转醒时日不定,快则一二日,慢则,一年半载。”

    方才含在肺腑里的那口气竟似再呼不出了,溶在血里,凝成一团茫茫红雾。

    朱南羡的面上仍没什么表情,可他就这么立着,半晌没说一句话。

    他今日着一身素白云龙袍,没有戴冠,一头青丝都用一根玉龙簪挽成髻,额间绑了一条戴孝的素色抹额。

    然就是这么一身装扮,也是颇具龙威的。

    底下没一个人出声,过得片刻,还是胡元捷被人扶着迈前一步,说道:“启禀陛下,小使与苏大人是一起坠的崖,小使双腿受伤,难以行走,是苏大人扶着小使躲避落石。随后遇到柳大人,彼时山中落雨,泥流碎石滑坡,柳大人背着小使躲避不及,危急之下,还是苏大人撞开柳大人,这才被落岩擦碰至昏迷。说到底也是为了救小使与柳大人所致,请陛下万莫责难苏大人,他是尽了心尽了责的。”

    朱南羡听了这话,安静了须臾,“嗯”了一声意示自己知道了,转身折回明华宫的方向去了。

    一众人等参拜完毕,柳朝明刚欲回都察院,就被自后头追上来的罗松堂道:“你回衙门做什么,来明华堂有大事要议。”

    柳朝明微微蹙眉:“何事?”

    罗松堂道:“拟年号呢。”

    新帝继位,自翌月起,一切事宜便该行新帝年号(注)。拟年号一事说起来容易,但罗松堂如此慎重,不是没有由头可寻的。

    昔朱景元开朝,礼部与翰林为他拟了上百个年号都不得圣心。此事因此耽搁了整一月,朱景元一怒之下险些罢免了彼时的礼部尚书,后来还是丞相谢煦道:“既是开朝皇帝,不如就以字作号,取景元二字。”这才平息了这一场风波。

    但朱景元这个开朝皇帝已以名字作号,朱南羡这第二朝皇帝为示尊孝,万不能再效仿他了。

    柳朝明随罗松堂去明华堂的路上问:“今次的年号都是谁拟的?”

    罗松堂道:“老夫拟了一个,邹历仁拟了两个,翰林那头出了五个,哦,还有那个舒闻岚,昨日陛下驾崩后,他跟你去白屏山前进了宫,称自己身子骨好些了,也帮忙想了一个年号,此刻呈上去的一共是九个。”

    柳朝明“嗯”了一声。

    罗松堂侧目觑了他一眼,叹了一声:“柳昀,老夫跟你说句心里话。咱们如今这个陛下,跟老夫是哪哪都不对盘。我礼部寻常的事宜,譬如什么邦交,选妃,立后,一到了陛下他那里是怎么说怎么不对,原先苏时雨在,还能折中帮着调和调和,眼下苏时雨也不知何事能醒,老夫瞧着陛下他倒是看重你,与你君臣之间实可谓和睦融洽。过两日老夫还要上书奏请陛下立后,心里真是没什么底,你好歹是御史,是言官谏官,不然这样,这份奏疏就由你与老夫一起呈给陛下,由你直谏,让陛下娶妻立后,你意下如何?”

    柳朝明步子一顿,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罗大人还是将缝在嘴上的线拆了,自己跟陛下说这事吧。”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明华堂,刘定樑与龚荃早已候在里头了,罗松堂几步迈入堂中,对着朱南羡就是一个大拜:“禀陛下,方才老夫与柳御史议了议安南使节与苏侍郎的安住事宜,落在后头来晚了几步,请陛下恕罪。”

    “无妨。”朱南羡道,又看了眼正待向自己行礼的柳朝明:“柳卿免礼。”

    一旁的尤公公见七卿里已到了四位,便将罗松堂方才的奏本呈上:“请陛下过目。”

    朱南羡翻开奏本,扫眼过去,目光忽地在两个字上顿住。

    “晋安二字,作何解?”过得片刻,朱南羡问道。

    罗松堂道:“回陛下,此二字是翰林学士舒闻岚拟的。晋之一字,汉书《说文》上有云,晋者,日出万物而进也,取的是气象万千,瑞气千条之意;而安之一字,就是安泰,正所谓民生安泰,社稷安康,国祚——”

    “就定这个吧。”不等罗松堂说完,朱南羡便道。

    言罢,似乎又觉得自己过于武断,还未曾问过诸卿的意见,抬眼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柳大人的意思呢?”

    柳朝明静立良久,俯首一揖:“禀陛下,臣也觉得晋安二字好。”

    朱南羡道:“嗯。”然后提起朱笔在晋安上一圈,递还给了尤公公。

    罗松堂简直目瞪口呆。

    二十五年前那回立年号,他是礼部侍郎,当时的奉天殿可谓吵得鸡飞狗跳,众卿各执一词,足足争辩了一整月,怎么今次立年号,还不到一刻就定好了?

    罗松堂忍不住问:“陛下,您的意思是这就定了?”顿了顿,又提醒,“年号一旦定了,日后就要以‘晋安’记年,自下月起就不再是景元二十五年,而是晋安元年,您日后也要被人称作晋安帝了。”

    朱南羡点头:“定了。”

    不多时,秦桑前来禀报说大理寺卿张石山到了,朱南羡退屏了罗松堂几人,只留下了柳朝明一起商议白屏山火|药案的后续。

    罗松堂退出明华宫,心里直犯嘀咕,暗自揣摩了半晌,忍不住道:“哎,老龚老刘,你们说这‘晋安’的晋字,有没有什么别的解?”

    龚荃和刘定樑互看了一眼,都没答话。

    罗松堂又道:“不说近的,就说咱们陛下还是十三殿下那会儿,就七八年前,他提着刀要剁了曾友谅那回,好像为的就是苏时雨吧?”

    龚荃和刘定樑道:“老罗你在说什么呢?老夫听不明白。”

    罗松堂“哼”了一声:“你们就跟我装。”目光一扫,见着明华台下,有一长身玉立的人正大步赶来,连忙走上去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到?”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户部的事绊住的沈奚。

    沈奚一见罗松堂三人,讶异道:“不是说拟年号?”一顿又问,“怎么,这么快已议好了?”

    罗松堂回身望了眼龚荃与刘定樑,见他二人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哼”了一声,将沈奚拽自一旁:“老夫给你来猜一猜。”他自怀里摸出一张年号的草本,上面的九个年号是还没用朱笔圈过的,“你说陛下选了哪一个?”

    沈奚看了那草本一眼:“陛下可与谁商议过?”

    “只问过柳昀一人的意思。”

    朱南羡和柳昀两人选的?

    沈奚并指就在“晋安”二字上敲了敲:“这还用猜?”又在罗松堂发问前,将双眼一弯,笑嘻嘻地道:“怎么,罗大人拿这题来考我?是想在我这里求个解?”

    罗松堂讪讪一笑:“这不赶着这两日要奏请陛下立后么?老夫在青樾你这问明白个意思,清楚了陛下的心意,老夫也好办事不是?”他说着,随即将声音压低,悄声道:“青樾,你给老夫交个底,陛下对苏时雨,真是那个意思?老夫看陛下不像是好龙阳这口的人啊。”

    沈奚看了他一眼,默了半刻,将他手里的纸张取过上下再扫了一眼,随即塞回到他怀里:“你觉得是那个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了。”

    “果真?”

    沈奚又笑嘻嘻地道:“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他这一路怎么过来的你瞧不见?你这草本上头只有一个‘晋安’,若再加上几个‘樾安’,‘旻安’,‘麟安’,他或许还会为难个片刻。”

    罗松堂道:“哦,你这意思是老夫想多了。”

    沈奚神神秘秘地道:“没有,我也觉得就是那个意思。”

    说罢这话,他再一笑,折返身却往明华台外走去了。

    罗松堂追上两步:“你不去明华堂见陛下了。”

    “年号都定下来了我去什么去?”沈奚道,“且还定的是‘晋安’,与其见陛下,我还不如趁这会儿功夫,去瞧瞧苏时雨。”

    罗松堂看着沈奚施施然远去的背影,方才还清晰的念头被他这一通插诨打科又搅成一片浑浊水,他取出怀里的年号草本,盯着看了一会儿,十分后悔地想:正是了,当初拟年号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去问问沈青樾的意思呢?早知这样,就应该拟它百八十个“安”,非但要有“晋安”,“樾案”,还要有“绫安”,“婉安”,“歆安”,如此便可顺便将隔几日皇后的人选定了,他还费什么心?

    第170章

    一七零章

    朱南羡问过柳朝明白屏山火|药的详情后,将此案交给了张石山审理。他本想着去未央宫看看苏晋,奈何朱祁岳薨殒,朝廷彻底没了可任用的武将,西北那头出征在即,兵部尚书龚荃再次接到赤力整军的急报,火急火燎地赶来明华堂面圣。

    朱南羡看了急报,面色也凝重起来。

    龚荃道:“老臣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数可以领兵西北的将帅,除了四殿下,只有一个陛下您,但四殿下还在跟北凉苦战呢。要不把戚都督叫回来?”

    朱南羡摇头:“戚无咎擅水战,有他在东海剿灭倭寇,朕才能放心。”

    “那就只能是朱荀了。”龚荃道,“四殿下就藩北平前,朱荀倒是一直在北疆领兵,与北凉算是有来有回,但,到底吃过几次大败仗,又十年不曾征伐,放他去,老臣总有些不放心。”

    朱南羡道:“朕会派茅作峰跟着他。”

    “是,老臣也是这个意思。”龚荃道,“听左将军说,陛下已亲自下令,命茅参将赶回西北了?”

    朱南羡道:“朱沢微身殒,朕原打算将五万凤阳降军交给茅作峰安置,眼下赤力整军,只得让他先回西北。明日你兵部派一人去九江府,将安庆驻地的凤阳军重新编制了。”

    龚荃称是,又叹道:“安南那头的危机还没解决,十二殿下就没了,苏侍郎眼下睡不醒,出使都不知道派谁去。可西北赤力整军,朝廷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早知就应该多养几个武将,也不至于出征都挑不出将军。”

    龚荃这话的道理,朱南羡何尝不明白?

    但朱景元这江山原就是打来的,昔宋太|祖还杯酒释兵权呢,但凡开朝皇帝,无不怕这拼尽毕生心血夺来的江山又被人抢去,到了朱景元这里就是杀功臣,尤其是得人心的文臣,有战功的武将,反正没人有能力跟他争了,他的皇位也就坐安稳了。

    以至于后来朝廷虽养了些将才,譬如上十二卫的指挥使,各都司的指挥使,无不是放在边疆历练个三两年就召回,治军的才能远胜于征战的才能,在大随境内诛贼伐寇倒罢了,放去边境对抗外敌都是不堪大任的。

    不说外敌狡猾蛮勇,单是岭南的瘴气,北疆苦寒的气候与荒茫的草原,西北的沙海雪山,极寒极暑的严烈,寻常将士都无法适应。

    朝廷至今真正养出的几个好将军里,除了戚无咎,其余三个全是朱景元的儿子,可惜朱祁岳死了,朱南羡做了继任皇帝,唯余一个朱昱深,尚征战未归。

    朱南羡道:“等朝局稍稳定些,朕把左谦派去西北,让他跟着茅作峰和朱荀学领兵作战。”

    龚荃点头道:“陛下这主意好,左将军原就跟着陛下在西北待过两年,好好培养,当是将帅之才。”

    出征西北的人既已议定,朱南羡随即便招了朱荀进宫,与中军都督府的同知,兵部几名大员一起商议作战计划。

    朱南羡自回到京师后就弄明白了一点:朝中大小事宜,诸如修河赈灾,整肃官吏等等,交给各部衙司处理后,只要经由柳朝明统一核查,绝不会再出差错,因此他不必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唯有最棘手的军务,他必须亲自过问,朝中短武将,征战计划拟定后,不能连个把关的人都没有。

    朱南羡一连数日忙得席不暇暖,只有在夜深批完奏章后,才绕去未央宫看苏晋一眼,却不能呆久了,他已是帝王,若不歇在明华宫,深宫里会有碎语,他是不怕,就怕时日久了,累及她惹人说道。

    反正他总是要等着她醒来的,等一辈子也甘愿。

    七月末,白露辍朝,朱南羡一早与七卿议完八月的秋选,趁着午后无事,命秦桑带上奏折,随自己去未央宫看苏晋。

    而今在未央宫照顾苏晋的除了覃照林与其媳妇儿覃氏,再有就是朱南羡特特找来的两名内侍与两名宫婢。

    朱南羡一进宫门,其中一名内侍就迎上来参拜。

    朱南羡免了他的礼,问:“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苏侍郎?”

    “回陛下,都察院的翟御史来过两回,言御史,宋御史,赵大人钱大人都各来过一回,此外刑部的人除了吴主事与方侍郎,其余的照您吩咐,奴婢都给拦了,再有就是左将军,四王妃与沈大人,沈大人倒是日日来,每回都与苏大人扯几句闲话就走,他说怕没个正经人跟苏大人说几句正经话,苏大人醒来后原本活泛的脑子怕是要打结。”

    朱南羡笑了一声:“他算什么正经人。”

    内侍也陪着朱南羡笑了一下,续道:“今日倒来了两个新的,是应天府的府丞大人与推官,奴婢怕他们搅扰了苏大人歇息,原将他们拦了,覃护卫说这二人好像是苏大人的旧识,等苏大人吃完午过这一道药,要将他们请到栀子堂里来。”

    未央宫的正宫之后,又分栀子堂与月见堂,苏晋住的是栀子堂,而胡元捷则是在月见堂养伤。

    朱南羡听了这话,没说什么,迈步进了栀子堂。

    覃氏与一名宫婢正扶起苏晋要喂药,见了朱南羡,忙不迭上来参拜,朱南羡抬手将她们一拦,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将药吃了,命秦桑于外间的桌案上研好磨,折去那里批阅奏折。

    一本奏折批阅完毕,朱南羡似是想起什么,唤来方才那名内侍问道:“应天府衙那两人可还等着见苏侍郎?”

    内侍道:“回陛下,正是呢,那二人听闻陛下来了,不敢再坐,换到了栀子苑的廊外站着,陛下可要奴婢去将他们打发了?”

    朱南羡提笔沾了沾朱墨,道:“这两人朕知道,让他们进来。”

    却说来探望苏晋的这两人正是原先与她一同在京师衙门任职的周萍与刘义褚。

    当年朱南羡为跟着苏晋去京师衙门,还自称是金吾卫统领南皑糊弄过周萍。彼时周萍还道苏晋是哪来的运气,竟有幸结识亲军卫的统领大人,后来才知这南皑竟是堂堂十三殿下,如今已做了大随朝的新帝。

    周萍与刘义褚跪拜过朱南羡,得听到一句“平身”,退到一旁垂首站着,连眼都不敢乱看,都莫说进内间里瞧苏晋了。

    朱南羡抬目扫了他二人一眼,一面自奏本上题字,一面道:“苏时雨刚吃过汤药,医正说那药化淤助眠,朕因此没让你二人进去。”

    竟是在与他们两人解释。

    周萍与刘义褚忙不迭又躬身拜下:“陛下哪里的话,是微臣来得不是时候,搅扰了侍郎大人歇息。”他二人知道苏晋与当今这位陛下相交匪浅,但心中仍旧惶恐,又赔罪道,“照说臣二人官职卑微,不该进宫探视侍郎大人,但侍郎大人与臣等确是旧交,这么些年交情仍在,听闻他受伤,臣等若不来亲自看看他,心里实在过不去,还望陛下饶恕臣等逾礼之罪。”

    朱南羡听了这话,搁下笔:“无妨。”又看向周萍,“你说你与苏时雨是旧交,可是一早就与她结识了?”

    周萍道:“回陛下,微臣与苏大人是景元十八年恩科的同年(注),当时他是杞州解元,年纪是同科举子里最小的一个,还不到十七,文章又好,因此有些名气,臣这科的人都知道他。”

    他说着,抬目看了朱南羡一眼,见他正听得认真,于是接着道:“臣是个庸才,做到举子已是造化,但时雨不一样,他的天资真是万万里挑一,殿试的结果出来,果然是二甲头名进士。”周萍说到这里,却是一笑,“不瞒陛下,当时臣知道时雨只是二甲头名,还替他打抱不平过,觉得以他的才气,怎么都该是状元才对。”

    朱南羡也是一笑。

    这事他后来听张石山说过,那年的状元原本定的就是苏晋,后来他父皇看了眼苏晋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怕此子锋芒太过反招横祸,压到了第四,褫了他前三甲的荣光。

    “可惜世事弄人,时雨入了翰林不久,因一桩小事险些丧命,后来被降职到一个偏僻县里任典史,还好有云笙,就是时雨的一名至交故友,晁清晁云笙陪着,直到隔一年,当地的巡按御史查官员任免名录,这才将时雨调任回原咨文上写的松山县任典薄。

    “他一到松山县便帮县令大人破了两桩悬案,得县令大人赏识,两年后,写了一封信回京师,说这样的人放在松山县实在大材小用。应天府尹杨大人于是拿着这封信去找了吏部,找了都察院,没过多久,时雨便从松山县又调回了京师。

    “后来的事陛下您想必知道,时雨回到京师衙门做了年余知事,景元二十三年仕子闹事前,都察院的柳大人曾委他重任,随后他得柳大人赏识,入了都察院,就此一路升任至如今的刑部侍郎。”

    朱南羡安静地听他说完,问:“她从前在京师衙门,常与你们说话吗?”

    刘义褚道:“回陛下,苏大人平日里话少,但臣等若将街头巷末听来的一些趣闻轶事拿来与他闲磕牙,他也是爱听的,时不时还论道一两句。”

    朱南羡又笑了一下:“你们若无事,日后便进宫来陪她说说话。”随即看向一旁的内侍,“日后他们要来,不必拦了。”

    周萍与刘义褚互看一眼,诚惶诚恐地拜下道:“多谢陛下,臣等下回进宫一定挑好时辰,绝不打扰了苏大人歇息。”

    他们这番既得了圣上恩典,自是不当再与朱南羡再同立一室,谢恩过后即刻告退。

    两人刚出了栀子堂,迎面撞上一名青衣皂带,眉目清冷的人。

    正是柳朝明。

    如今先皇新丧,满朝文武都着青衣上值,柳朝明听到道旁有人向自己参拜,顿住脚看了一眼,认出他二人是苏晋京师衙门的故旧,说了句“免礼”,收回目光往栀子堂里去了。

    因朱南羡在栀子堂安插的内侍宫婢很少,他一来,又都进了堂里伺候,柳朝明进了堂内才看见坐在书案前的朱南羡,愣了一下,合手拜道:“不知陛下在此,臣进来时未着人通传,疏忽大意,请陛下恕罪。”

    朱南羡看到柳朝明,也愣了一下,才起身道:“柳卿免礼。”

    两人各自立了片刻,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朱南羡才道:“柳卿既来了,想必是为探望苏侍郎,她正自里间歇息,还未转醒,柳卿进去吧。”

    朱南羡知道柳朝明平日繁忙不亚于自己,今日正是好容易赶上白露时节,抽出一时半刻来未央宫看苏晋。

    她到底是他救回来的,看一眼也是应该。

    柳朝明听了朱南羡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却揖道:“不必,陛下既已看望过苏侍郎,想必诸事已吩咐妥当,臣就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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