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朱祁岳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听你的。”

    不几日便到了七月初七。

    自月头赤力整军的消息传来,西北军资军费的问题亟待解决,户部沈奚一见兵部龚尚书的脸就脑仁疼,被他足足烦了两日后,干脆将公堂门一闩,闭门谢客。

    龚荃不得已,奈何心急如焚,日日里只好礼部吏部工部轮着搅扰,令他们削减秋礼,勋封,修寺的用度,一切从简。

    可以说,六部里头除了苏晋的刑部,其余几部都被龚荃催得鸡飞狗跳。

    然而,各部有各部的规矩,凡事不是这么一闹就能立马定下来的,情急之下拆东墙补西墙绝非上上策。

    于是罗松堂几个尚书凑头一合计,居然写了一份状词一份奏本,状词递到了都察院柳昀手上,告兵部尚书龚荃行事不端,搅扰六部公务;奏本递到太子朱南羡手上,参兵部尚书龚荃急功近利,好高骛远。

    朱南羡和柳朝明其实一丁点都不想理会这事,他们一方面觉得罗松堂几个尚书说得没错,事缓则圆,总要等沈奚将可用的银子筹出来,哪里缺哪里再补;另一方面,有龚荃炮仗似地催着这几个部衙干活也没什么不好,单说一向游手好闲的礼部,这几日办理公务比以往快了三倍有余。

    但想不想理会是一回事,需不需要理会又是另一回事。

    罗松堂几人好歹是尚书,今日七卿议事,沈奚没去,朱南羡与柳朝明将要离开时,居然被另四人合力拦了下来,说要让他们主持公道,在奉天殿内把事端讲明白了。

    苏晋见这情形,连忙退出殿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她回到刑部将当日公务大致理好,朝窗外一看,已是申时该下值时分了。

    吴寂枝进来递案录,笑道:“苏大人平日里与太子殿下和柳大人走得近,听说那二位现在还被几位尚书大人堵在奉天殿里吵个不停,苏大人不去看看么?”

    苏晋也笑道:“我去能有什么用,不过是被罗大人龚大人拉着左右帮腔罢了,这事原本就没个解,与其过去陪殿下与柳大人站着耳朵长茧,不如多办几桩正经事。”

    说着,将递来的案录扫了一眼,合上道:“我夜里再看。”

    吴寂枝道:“大人这是要去赵府赴宴了吧?”

    苏晋点头道:“是,赵府在城西,赶过去要些时候,我明日清早还要送安南使节离开,来回又要耽搁两日,今日早去早回,赶在天明前把刑部的事料理了。”

    她说着,去一旁的隔间换了一身常服,绕去户部拍了沈奚的门。

    沈奚这几日是除了苏时雨,谁拍门也不开,听得苏晋自报家门,这才将门隙开一个缝,问:“十三和柳昀还被堵在奉天殿?”

    苏晋道:“赶紧走,再拖一会儿龚荃与罗松堂回来了,被堵着的人就该是你了。”

    沈奚“嗯”了一声,回屋里迅速也换了一身常服,出来与苏晋道:“走走走。”

    两人一并出了六部衙司,沿途大小官员与内侍纷纷避去道旁与他二人行礼,覃照林已驱着马车等在承天门口。

    苏晋一看只有一辆马车,问了句:“四王妃怎么没来?”

    覃照林道:“俺一早就去北大营接了,沈将军说她已叫沈大人气死了,让俺们把沈大人捎去赵府,省得她见了沈大人,一个忍不住人家的定亲宴上动刀子。”

    苏晋纳罕道:“你又什么事惹着王妃了?”

    “鸡毛蒜皮的事。”沈奚道,掀开车帘上了马车,拍了拍靴头沾上的灰,又取出布帕将手擦了,才慢条斯理地道,“她前几日说早年二姐原想让我娶赵妧,好容易等到赵妧出嫁的年纪,这事却黄了,让我趁着赵府还没摆宴,去跟赵衍聊一聊,看下有无可能让赵妧跟顾云简的事也黄了,我不愿意,她就搬去北大营住了。”

    苏晋早也猜到沈筠动怒是为这事,但又觉得这是沈奚的私事,她不该干涉,只问:“你怎么想的?”

    “我哪有时间想这个?”沈奚颇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这几日简直要被西北的军资军费的事折腾出魔怔来了,见了龚荃的脸像见了阎王爷,做梦都在拜摇钱树,隔日醒来眼前全是浮在半空的金元宝。”

    苏晋笑出声:“我给你出个主意,我前日翻卷宗,自三王府十四王府里抄出来的银子还没动,因为朱稽佑朱觅萧家大业大,府内还有一群人要安置,你改日跟殿下上个书,将这群家丁都扔去吏部礼部,让他们想办法安置,把银子拿来先解燃眉之急。”

    “这我已想到了,但这场仗要打多久谁也不知道,除了解燃眉之急,总该有长远之计。”沈奚道,“其实也不是没头绪,只是最近翻年初的账册,发现一点端倪,想将此事挪前,先查明白了再说其他。”

    “年初的账册?”

    “嗯。”沈奚应道,“年初罗将军出征岭南时,户部筹备军资军费的账册,我总觉得这里头像是被人做了手脚,有点担心。”

    苏晋愣了愣,年初军资军费的账册是仔细验过的,每一分银每一分账都记得明白,怎么会出问题?

    她刚想问明白,沈奚转而又问起她三王府被刑部查抄后的物件纹银。

    二人正说得仔细,不知觉间,忽闻一声马匹嘶鸣,原来赵府已到了。

    第159章

    一五九章

    赵府外的小厮见是刑部苏侍郎的马车,连忙进府通禀,不多时,顾云简便急匆匆地赶出来了。

    一边将苏晋与沈奚往里请,一边赔礼道:“礼部罗大人和工部刘大人都说忙,要等戌时了才能到,下官以为他二位都如此操劳,苏大人与沈大人一向勤勉,想必,更是公务缠身,岂知竟这么早就到了,下官没能及时相迎,实在罪过。”

    沈奚笑道:“你这话当心让罗松堂他们听去,又要哭着跟柳昀喊冤了。”

    苏晋也笑道:“来得早走得也早,我夜里还有些事,大约只有吃两盏酒的功夫,怕是不要扫了你与赵大人的兴才好。”

    “苏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顾云简道,“下官知道大人明日天不亮还要送安南使节出城,百忙之中能腾出功夫来下官的定亲宴已是再赏脸不过了。”

    那头覃照林将沈苏二人的贺礼交由赵府的小厮登记好,追上来跟着苏晋与沈奚一并往府里走。

    正吃席的众官员听闻沈尚书与苏侍郎一并到了,急急忙忙赶来拜见。

    赵府的流水席一共摆了三处地方,及外院,内院,及正堂。其中内院用来招待女眷,正堂便是像苏晋沈奚这样的重臣赴席的地方。

    几人穿过回廊,行至内院,一众女眷已隔着石径立好向他们见礼了。

    苏晋移目看去,人群中只认出了一个戚绫,便与她点了点头。

    谁知她刚走过没几步,便听身后有人小声议论。

    “那便是苏大人,好俊呀。”

    “可是他总不笑,上回见着他也冷着一张脸,与那位柳大人一样,一点也不好亲近,还是沈大人好。”

    “笑也不对你笑,没瞧见大人方才只与如雨姐姐点了头么?”

    “可是如雨姐姐是要嫁给太子殿下做太子妃的呀,外面都在传,还说如雨姐姐日后要做皇后呢。”

    “哼。”这时,人群中有一女子冷笑了出声,“她做皇后?就算能做,也不过仗着自己是戚家人,我十三表哥哪里能瞧得上她?十三表哥样貌堂堂,风姿威仪,等他登基以后,多的是往后宫里挤着做妃做嫔的,到那时表哥一日换一个宠幸,也轮不上她戚绫!”

    苏晋听了这话,眉心一蹙,蓦然回头望去。

    人群中,有两名看起来年仅十三四岁的女子顿时吓白了脸,另还有一名冷声嘲讽的女子苏晋认得,是故皇后的表弟朱荀之女,郡主朱郃乐。

    其实这几人说话时声音压得很轻,奈何四周实在太静,还是让苏晋听了去。

    苏晋冷斥了一句:“口无遮拦。”

    一众女眷顿觉心惊,连忙屈膝欠身与她行礼。

    苏晋却也没理,转身与沈奚顾云简一起往正堂去了。

    该在正堂吃席的宾客一个没到,赵衍见了他二人也讶异,笑道:“还以为你们二位要最晚到,没成想竟是最早到了。”

    沈奚道:“也就只有吃两盏酒的功夫。”

    “是,云简已命人与我说了。”赵衍道,又问苏晋,“明日几时出发?”

    苏晋道:“寅时就该走了,打算在天黑前赶到岙城,等后一日将使节送出岙城,我也能早些回来。”

    赵衍听了这话,探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酉时已过,距寅时只有不到五个时辰,不由道:“你这也太辛苦了。”又转头吩咐立在一旁赵大公子赵阡:“去将妧妧请出来与二位大人斟酒。”然后再对苏晋道,“我不留你,吃完酒早些回,好歹还能歇上一时半刻。”

    不多时,赵妧便由赵婉领着来正堂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对襟大袖罗衫,髻上插了两支金步摇,额间缀着梅花钿,倒比平日素净的模样更明艳三分。

    方才赵阡去唤她时,只与她说是苏侍郎到了,一进正堂见沈奚也在,赵妧怔了小半晌才移步上来行礼。

    赵衍对顾云简与赵妧道:“沈尚书与苏侍郎百忙中特地腾出空闲来道贺,还不上来与两位大人敬酒?”

    顾云简称是,赵妧自一旁的婢女手里接过酒壶,往三个杯盏斟满酒水,轻声问了句:“苏大人与……沈大人,不多留些时候吗?”

    苏晋笑道:“不了,今日当真有事在身,等你出嫁去济南那日,我再来送你。”

    赵妧轻声应道:“是,多谢苏大人。”

    她垂着眸,将三杯斟好的酒盏依次递到苏晋,沈奚,与顾云简手中。

    沈奚接过酒,却没有立时碰杯来饮,而是问:“顾御史何时动身回济南?”

    顾云简道:“其实早该回了,好在柳大人体恤下官,知道下官这里,还有定亲宴要办,将日前太子殿下吩咐查理羽林卫的要务交给下官,让下官能在京师多留半月,但也就七月中,就该走了。”

    沈奚道:“这么快?”看了赵妧一眼,又问,“二小姐也随顾御史一并走?”

    赵妧垂着眸,睫稍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

    赵衍道:“眼下是战时,一切从简,且外头又多流寇,妧妧此去济南,有云简与侍卫陪着我也能放心些,就当作是接亲了。”

    沈奚笑道:“也好,还是赵大人考虑得周到。”

    他顿了顿,对赵妧道:“七月中旬想必是西北军资军费筹备最紧要的时期,我到时公务缠身,想必不能如时雨一样腾出空来送二位。”说着,自一旁的婢女手里接过酒壶,又满上一杯,递给赵妧,“这杯酒算是沈某敬二位,权当是饯别了。”

    赵妧听了这话,一下子抬起眼来看向沈奚。

    双目里像盛着一碗盈盈清泉,似是想说什么,却终是垂下眸去,自沈奚手里接过酒盏,低低地应了声:“好,多谢沈大人。”

    沈奚于是举杯道:“那沈某便祝二位此去迢迢,不念归期,蓬莱路远,不念往昔,燕婉良时,恩爱不移。”

    说着,率先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云简与赵妧沉默了一下,也与苏晋一起将酒饮尽。

    苏晋看了沈奚一眼,笑道:“既已吃过酒,我与青樾便不多留了。”说着,两人一起向赵衍对揖过,折身就要往外头走。

    方至门槛处,顾云简忽道:“二位大人留步——”

    他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犹疑了半晌才道:“二位大人的墨宝闻名京师,阿妧她,她自小好诗书,前一阵还与我说,想求一副二位大人的字,今日下官唐突,便替阿妧开了这个口,也不知沈大人与苏大人可否为阿妧各提了一句话,她日后带去济南,也好留着当个念想。”

    苏晋笑道:“这却好说。”

    顾云简一揖谢过,看了立在身旁的婢女一样,那名婢女会意,随即呈上来两柄折扇。

    折扇的扇面是空白的,只有右下角点着三两枝桃花。

    苏晋想了一下,先提了笔,写了一句“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沈奚看了这折扇,沉默了一下,也提了笔,写的是“扫却石边云,醉踏松根月。星斗满天人睡也”。

    写完后,又笑盈盈地与顾云简道:“整个京师墨宝最好的不是我与时雨,你好歹是都察院的御史,等要走当日,去跟柳昀求一幅字,看他可愿给。”

    顾云简听了这话,嘴上应是,心里却想着沈苏二位大人好歹好说话一些,跟柳大人提与公务无关的话,他怎么敢?

    苏晋与沈奚再与赵衍一点头,由顾云简引着往府门去了。

    二人方走至外院,忽听外头小厮颤着声高喊一句:“太子殿下驾到——”

    整个赵府闻声哗然,须臾间,只见赴宴的宾客女眷一下子全都涌到前院来准备参拜,苏晋与沈奚抬目望去,朱南羡正自府门走下台阶,见了他二人,愣了一下问道:“你们这就要走了?”

    因这厢里里外外都跪着人,两人还是与他行了个礼,苏晋道:“回殿下,是,部衙里还有些事,臣与青樾赶着回宫去。”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那好,我……本宫去跟赵衍道个贺,立刻就出来,你且等等本宫。”

    说着,往内府走了两步才似是反应过来,与周围跪着的人说了句:“平身。”

    一众人等起了身,见沈尚书与苏侍郎要在此等着太子殿下,连忙退得远远的去了。

    苏晋这才想起这一路来记挂的事,问沈奚:“你方才说年初岭南军资军费的账册出了问题,可这本账册做好后,我还在都察院,是我与钱月牵一起核查的,后来呈给柳昀,他也仔细看过,都不曾察觉任何不妥之处。”

    沈奚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他想了想,“这账本明面上是没有任何不妥的,花费银钱的数目是对的,各物资的价钱也是对的,从兵部那头核过来的数目还是对的,独有一样奇怪——账目里,没记清楚究竟买了多少物资。”

    苏晋皱了一下眉:“我没听明白。”

    沈奚道:“打个比方,我给你十两银子,你拿着十两银子去买一两银子一袋的盐,买了十袋回来。然后你就会记账,物资是盐,单价一两,买盐十袋,共费十两银子。这看起来没问题对么?可是,这账目里的一袋盐究竟有多重你写了吗?是一两还是一斤?我怎么知道我这十两银子是买了十两盐还是十斤盐呢?

    “年初岭南军资的账册就是这个问题——许多计重物资的究竟买了多少没有写明白。”

    苏晋道:“这个柳昀其实提过,我与钱月牵还自兵部那头借了他们的物资记录来看,那里是计了重量的,随后又算过一回,仍没有任何差错。”

    沈奚道:“有一种情况——如果,有人拿银子合在户部的银子里买了物资,在兵部清点物资前,又将这笔多出来的物资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你们这样是查不出来的。”

    苏晋皱眉:“还能有这样的事?”

    沈奚道:“按理应该不会,因为没什么意义,贪也贪不了半个子儿,囤也不好囤。”他说着,也锁了眉,“我之所以会起这个疑,是因为这笔账是杜桢亲自记的,杜桢在户部十五年,现已是右侍郎,既然这本账每一笔款项都这么明晰,他为何不写明白?以他的资历,不该犯这样的失误。”

    苏晋道:“当时钱之涣致仕,你被降职,户部独他一人撑着,忙不过来也是常有的。”她思忖了一下又道,“但凡事多留一个心眼总没错,你是何时发现这事的?”

    “今日一早,龚荃来吵着问岭南的军资还有没有余的时候。”沈奚道,“事不宜迟,待会儿我一回宫就查。”

    苏晋道:“你要怎么查?”

    她知道沈奚是个行事果断的人,今早既然发现了端倪,想必早已发信给各商户,让他们将所出货物及重量抄录一份送来户部。

    “等这些商户回信太慢,左右这笔账是杜桢做的,我打算——”沈奚若有所思,随即看向苏晋,“眼下证据不足,到时你用你的春秋笔法帮我写一份令状,再派两个刑部的人过来,直接将杜桢捆了来审。”

    苏晋失笑道:“杜桢好歹是三品侍郎,我倒是愿写这个令状,但是,单我刑部出令状不够,还要与殿下与柳昀请示过。”

    沈奚道:“柳昀那里我去跟他提,十三那里你帮我与他说一声。”说着,又看了眼天色,“好了,我先走了。”

    苏晋愣道:“殿下不是让你我等他?”

    沈奚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笑嘻嘻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七月初七,他让你等,我等他做什么?”又对跟在一旁的覃照林道,“老覃,你先送我回宫,你家苏大人待会儿自有人送。”

    覃照林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应了声:“好咧!”

    沈奚与覃照林前脚走,朱南羡后脚就从内府出来了,一见苏晋仍等着自己,扬唇一笑,走到她近前说了句:“走吧。”

    苏晋与他行了个礼,随他刚走了几步,忽见两人自道旁疾步走上前来,扑跪在朱南羡跟前道:“太子殿下恕罪,苏大人恕罪——”

    朱南羡愣了一下,认出这二人竟是朱荀与他的女儿朱郃乐,疑惑道:“怎么回事?”

    朱荀道:“方才是郃乐不懂事,口无遮拦,竟随意议起太子殿下的私事。但郃乐如此,也是因为小时候与太子殿下走得近,心忧殿下的终身大事所致。没成想让苏大人将这碎语听了去,污了大人的耳根子,还劳烦大人斥责,是臣教女无方,请殿下恕罪,苏大人恕罪。”

    原来朱荀是看苏晋在外院等着朱南羡,以为这位刑部侍郎要向太子殿下禀报他家小女的不是,急急忙忙拉了朱郃乐来致歉。

    怎奈他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一下“私事”一下“碎语”的,任朱南羡听了半晌都没听明白——只弄清楚了一点,跪着的这二人约莫是说了什么,让阿雨不悦了。

    他侧目看了苏晋一眼,见她端然立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于是只好看向朱荀父女,分外肃然地说道:“苏侍郎身为刑部侍郎,于礼法一向从容有度,你二人既劳她斥责,想必是很不成体统了。”

    朱荀连忙磕头赔罪道:“是、是,臣知罪,小女也知罪了。”

    朱南羡又在心中掂量,阿雨素来虚怀若谷,按理不会与一名小女子计较,要怎么罚才既不过分,又令她满意呢?

    他思考许久,板着脸道:“朱郃乐。”

    “臣女、臣女在。”

    “你明日清早进宫,跟戚贵妃与喻贵妃一并请个罪,先跟她二人学抄两年经文罢。”

    第160章

    一六零章

    从赵府出来,朱南羡回头问苏晋:“郃乐方才究竟是说了什么让你不痛快了?”

    苏晋看了朱南羡一眼,原地立着似乎回想了一会儿,然后四平八稳地道:“回殿下,臣记不大清了。”

    谁知跟出来送太子殿下的顾云简听了这话,走上来揖道:“回殿下,郃乐郡主碎语时,臣也在近旁,她其实也没说什么,大意是殿下您登基后,除了立皇后,还要纳许许多多嫔妃。私底下说话,出言有失分寸,无遮无拦,苏大人从前是御史掌纲常,现在领刑部管律法,自当斥责一两句。”

    朱南羡一愣,居然是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唇角一弯,像是想笑,余光里扫到苏晋,又连忙将笑意收住,再次肃然地道:“这就很不是了,她身为郡主,本当以身作则,怎能如此不懂规矩?看来只抄两年经文,还是本宫罚得轻了。”

    顾云简连忙道:“是,殿下胸襟宽广,海纳百川。”

    朱南羡道:“今日是你的吉日,不必为本宫站班子了,回府里去吧。”

    顾云简称是,合着手躬着身退了下去。

    朱南羡来时让人将辇车停在了巷口,斜阳暮里,天地间一片悠淡的霞色,朱南羡屏退了左右,独自领着苏晋往巷口走,想起方才的事,不由笑了两声。

    笑过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落后自己半步的苏晋。

    他个子高,身姿挺拔,斜斜一道影罩下来,刚好将苏晋裹在了这泓暗光里。

    她看到他笑了,也知道他为何要笑,颊边浮上不明显的浅红,分外好看的眼尾颤了颤,像蛱蝶在暮里振翅,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朱南羡于是彻底将笑意收起来,没再提方才的事,另起了一个话头道:“今早有探子来报,说四月的时候,有人曾在靖州一带见过一对‘母子’的踪迹,听描述,像是梳香与麟儿。”

    “当真?”苏晋愕然道。

    “嗯。”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只是后来又不知去向了。”

    他静了片刻,接着道:“今日龚荃与罗松堂几人在奉天殿吵时,我将梳香从前的事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她是从小跟着皇嫂的,有几回皇嫂与她说话,我也在,记得梳香说她的故乡在蜀中,一直想回去看看,皇嫂还说,等麟儿再大一些,一定要去蜀地一回,那里群山环绕,犹如避世桃源,她一直心向往之。”

    苏晋道:“川蜀的确是好地方,我儿时也住在那里。”她顿了顿,又问,“殿下的意思是,梳香与小殿下也许去了蜀中。”

    “嗯,我已派探子去找了。”朱南羡看了苏晋一眼,笑道,“我是江南人,没去过蜀地,你若想念那里,日后我陪你去。”

    说话间已到巷口,秦桑走上来拱手拜道:“太子殿下。”又问,“苏大人可要与殿下一同回宫?”

    朱南羡道:“她的马车被青樾借走了,乘本宫的辇车。”

    苏晋是臣子,照理是不应当与朱南羡共乘的。

    好在朱南羡今日乘的只是普通皇辇,尚还不是帝辇,秦桑也没多说什么,掀了帘便将二人请上了马车。

    马车起行,苏晋掀开侧帘往外看去,今日不知为何天黑得很快,一天星斗明亮夺目,明日大约是个好晴天。

    “阿雨。”朱南羡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这一天星斗,轻声道,“上回我说,我娶你。”

    苏晋神情微动,她垂下眼帘,没有将车帘放下,只轻轻“嗯”了一声。

    朱南羡又道:“我已仔细想过了,等你送了安南使节回来,我们就行天地礼。”

    “高堂是你的祖父与我的皇兄皇嫂,证婚让青樾来,至于宾客,就便宜十七了。”

    “人是少了些,也不够热闹,但该有的礼数我一样也不会短了你。我是朱家嫡子,娶正妃当有一百二十八台聘礼,我已命人点算好了,走得是我的私账,户部与宗人府都查不出来;七天七夜的鼓瑟吹笙在宫里办动静太大,等陪你回蜀中祭拜谢相时我补给你;嫁衣就用母后当年嫁给父皇穿的那件,这是她最珍爱之物,一直保管得很好,后来她留给了我,要我……将它送给这辈子最心爱的女子穿。日子我也定好了,七月十三,处暑开渔节,你若觉得匆忙,也可以换个日子,只是,不要将日子定得太远就好。”

    苏晋安静听他说完,浅浅地笑了一下,应道:“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节离开,七月初十出岙城,回来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赶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宫。”

    朱南羡将她拉到身边挨着自己坐下:“你也不必急着赶路,便是七月十三当日回来也来得及,左右宫里这头有我操持,倘使晚了,我就等你。”又道,“只是要委屈你,与我成亲竟不能广天下而告之。”

    苏晋摇头道:“殿下事事都为阿雨着想,是阿雨委屈了殿下。”

    不多时便到了宫里,吴寂枝与户部的一名主事正形色匆匆走出正午门,看到苏晋从太子殿下的辇车上下来,急忙迎上来见礼。

    苏晋见他二人神色有异,问道:“出了什么事?”

    吴寂枝道:“回苏大人,杜大人不见了。”

    先头沈奚还说等回宫后,要绑了杜桢来审,离下值到现在也就三两个时辰功夫,杜桢居然不见了。

    苏晋道:“何时不见的?你们现在又是要去做什么?”

    那名户部的主事道:“回苏大人,是下值后不见的。今日沈大人与您去赵府赴宴前,让下官去杜府请杜大人回宫,岂知下官到了杜府,杜家夫人却说杜大人没回去过,宫里也没见着人。方才沈大人听说此事竟是急了,让下官与吴主事来正午门等着您回宫,请您请示太子殿下,能否调兵去寻杜大人。”

    如果说之前岭南军资账册的问题只是让沈奚略微生疑,那么杜桢在这个紧要关头不见,无疑加深了沈奚的疑虑。

    这话一出,一旁皇辇的车帘忽然一掀,朱南羡探出头来,看了苏晋一眼,再看向吴寂枝与那名户部主事:“沈青樾呢?”

    吴寂枝与户部主事原以为苏侍郎只是借太子殿下的车辇回宫,没成想竟是与太子殿下同乘一辇,惊诧之下跪地拜见,然后才道:“禀殿下,沈大人去都察院寻柳大人了。”又解释道,“沈大人说,虽然杜大人只不见了三两个时辰,但是——”

    他二人话未说完,朱南羡便将手一抬,方才苏晋在辇车上已将沈奚的疑虑与他说过了。

    “秦桑,传本宫之令,命府军卫以户部侍郎杜桢疑似遇险之由,派府军卫全城搜捕杜桢,务必将他给本宫揪出来。”

    第161章

    一六一章

    秦桑称是,唤来一名内侍来代他驾辇,领命走了。

    苏晋对朱南羡道:“殿下虽派了人去搜捕杜桢,但青樾要审三品侍郎,还需刑部与都察院同时出令状,臣这就回去写。”想了想又道,“臣还要准备出使的事宜,明日大出殡不能随殿下一同去皇陵,还望殿下代臣拜过故太子与故太子妃。”

    朱南羡点头道:“好,你天不亮还要赶路,早些歇下。”

    言讫,将车帘放下,任内侍驾着辇车离开了。

    其实苏晋方才的言语有些不妥,即便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对苏侍郎十分信赖,但她到底只是臣子,祭拜故太子与故太子一事,怎么能托付朱南羡这个储君呢?

    好在吴寂枝知道苏晋是女子,略一思索,似是不经意地笑道:“都说太子殿下私底下待苏大人沈大人十分不同,今日见识了,果真说是情同手足都不为过。”

    苏晋于是也反应过来,笑道:“我与青樾一路与殿下走过来,私底下不顾规矩,有些没大没小,好在殿下宽容,从来不怪。”又对候在一旁的户部主事道,“你先回户部,将这里的情形与青樾说一声,好让他放心,待会儿若青樾那里有任何状况,劳烦你来刑部通禀一声。”

    主事忙道:“苏大人哪里的话,这是下官应该的。”

    夜已深,宫禁里除了值夜的守卫与内侍,四下里静悄悄的,吴寂枝提着风灯为苏晋照路,一面将她往刑部引,一面道:“大人今日兴致好。”

    苏晋愣道:“是么?”

    吴寂枝点头道:“大人平日里几乎不笑的,今日倒是笑了几回。”

    苏晋不由又笑起来:“兴许是去了赵府的定亲宴,沾了些喜气回来。”

    不远处有两名都察院的御史走过,一见前方走来的竟是刑部的大人,连忙合手与苏晋拜下,吴寂枝与他二人对揖过后,又说道:“听闻今日赵府的定亲宴,柳大人最后没去成。”

    苏晋点头道:“是,大人素来是个克己自律的脾气,最讲究今日事今日毕,先前被龚大人几个堵在奉天殿耽搁狠了,因此没去赵府,连贺礼都是命他府上的安然与阿留送去的。”

    吴寂枝道:“那真是可惜了,还以为赵大小姐今日若能在妹妹的定亲宴上见到柳大人,指不定又能促成一桩好姻缘呢。”

    对上苏晋诧异的目光,他解释道:“哦,苏大人可能不晓得,大约九年前,柳大人刚做御史不久,赵府的大小姐赵婉姑娘就独对他一人情钟。”然而这话出口,他觉得不对,想了一想,摇头笑道:“不过那时的柳大人还只是柳昀,才十七,年少沉稳,睿智俊朗,又是名门之后,师从大儒,当时整个京师谁不想嫁柳昀?”

    苏晋愣道:“我只听过早年间,京师凡家有女,无一不想嫁青樾。”

    “唉,那不一样。”吴寂枝道,又笑着说,“背地里说人闲话不大好,好在都是写陈年旧事,苏大人与沈柳二位大人相熟,想必他二位不会介意。”

    “那时有个说法,沈大人是风流招姑娘家喜欢,但要嫁还是当嫁柳昀的。”

    “当时下官还在做巡城御史,柳大人一入都察院,听说求亲的几乎踏破了老御史的门槛。苏大人您也晓得,孟老御史自家还有个女儿呢,心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给柳大人与自家女儿订了亲。订亲之后,赵府的大小姐赵婉便哭了好一阵,听说无论去哪里,只要有人提起‘柳昀’二字就哭,她对柳大人情钟一事就这么传了出来。

    “后来没几月,柳大人与孟家小姐成亲前,那小姐薄命,染急病去世了。老御史伤心了一阵,倒也看得开,心想着赵婉小姐好歹是他看着长大的,除了太喜欢柳昀这一点有些出格外,样貌品性无一不好,于是就想着干脆帮柳昀做个主,将他的终身大事重新定了。

    “不过老御史将柳大人视若己出,凡事必顾及他的感受,定下此事前,将柳大人叫来跟前问,说你可愿等三年,等赵婉大一些了,娶她为妻。苏大人,您猜柳大人怎么答的?”

    苏晋想了一想,没想出来:“怎么答的?”

    吴寂枝失笑道:“就一个字,好。”

    苏晋讶然道:“就这么应了?他是诚心的么?”

    吴寂枝笑道:“正是了,孟老御史也是与大人您一般想法,且他是个耿介的脾气,当下就问柳大人,你是真愿意,还是顺从我?赵大小姐你是见过几回的,你记得她的模样么?

    “柳大人说应该记得,结果孟老御史问高矮胖瘦,问芳龄几何,大人他一个都答不上来。老御史气个半死,问那你为何说好?柳大人说,老师待学生恩重,这是小事,老师说是就是了,学生总不能在这种小事上拂逆老师。”

    苏晋笑道:“这倒像是柳大人的脾气。”

    吴寂枝道:“后来有一回,下官为老御史送城北巡城御史的名录,恰好在都察院听到老御史与从前的刑部尚书沈拓沈大人提起这事,他当时也没避着下官,只说,柳昀这辈子孤孤单单的,于情缘亲缘都太寡薄,他急着为他定亲,其实是怕自己走了以后,柳大人再无人可以说话,其实私心里,他希望他能娶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还说柳昀的性子注定一生克己自苦,能有一桩遂心如愿的事也好,所以帮他将与赵府的亲事推了。也许是老御史这话有些惆怅,叫下官听了十分感慨,这么多年了都记得深牢,时常在想,柳大人这样的人物,要怎样的女子才能令他喜欢,让他遂心呢?”

    苏晋道:“我初识柳昀,也疑惑他这样人品为何还是孤家寡人,后来相识久了,才发现他有一套自己的法度,待事待物虽十分严苛,但律己更胜于律人,叫人钦佩有加,他的心思或许本不在这些他认为的‘闲事’,‘小事’上头。”

    吴寂枝笑道:“苏大人说得正是,倒是下官拿凡心度圣人了。”

    二人说话间,刑部已至,因苏晋明日天不亮就要离开,一走几日,刑部各公堂里直至此刻还点着灯,多得是值宿办公的人。

    吴寂枝正欲将风灯交给一旁的小吏拿着,抬目一望,院中有一个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

    正是他们方才说了一路的柳昀。

    吴寂枝手一抖,风灯一下子就落在地上。

    苏晋见了柳朝明也惊了一下,心道真是不该背后议论人,明明没说什么,打个照面却已做贼心虚了。

    吴寂枝拾起风灯,上前与柳朝明拜见过后,拱了拱手匆匆走了。

    柳朝明见他二人神色有异,眉心微微一蹙,却没多问,只对苏晋道:“皇贵妃的案子,你这里审得怎么样了?”

    苏晋刚自方才的心虚中回缓过神来,神色端的十分严肃,道:“已差不多了,太医院安医正下得毒,他已招了,还说是受淇妃指使,淇妃也认罪,但这二人都不愿供出朱沢微,我正想着是否要这么结了,还是等淇妃身子养好写再审一审,适度用刑。”

    柳朝明道:“就这么结了,淇妃已是死罪,你用刑她也不会供出朱沢微,安医正对朱沢微忠心耿耿,一定被掐住了命门。”

    苏晋道:“我也这么想。”又揖了一揖道,“既然大人都如此说,那我趁夜里将案子结了,赶在走之前送去大理寺与都察院复核,到底是皇室宗亲的案子,不宜拖太久。”

    柳朝明看着苏晋,一时没有回话。

    方才沈青樾来找他说过杜桢的事后,他便莫名有些放心不下,却又说不清在担心什么,就像是坚石入水,不知被从哪儿探出来的水藻绞住,沉不着底。

    此刻看到她,想到她寅时就要动身,也不知能歇上多久,于是道:“你将皇贵妃案子的卷宗,证物,状词交与我,我眼下得闲,拿回去看过后,把刑部的结案呈词与都察院的复核奏本一并写了,你便不必管了。”

    苏晋听了这话却愣了一下。

    皇贵妃的案子牵扯到朱沢微,她是交给谁都不放心,这才赶回来亲自写结案呈词。但她今夜实有诸多要务,待会儿还要赶去礼部一趟,若柳昀肯代她写呈词真是再好不过,他做事严谨清明,她是一万个放心。

    苏晋笑道:“按说我自己的事,断然不该请大人帮忙,但今日实在特殊。”她往公堂比出一个“请”姿,“大人稍后,我这就去将案宗取来。”

    刑部公堂里值宿的看到左都御史大人与苏侍郎一并进来,纷纷过来拜见,苏晋吩咐了一两句,折去自己的值事房拿公文了。

    不多时,一名小吏提了提了茶壶茶盏过来,与柳朝明道:“柳大人,这是苏大人特地命小的招待您的。”

    茶水冲沏间散发一种十分清新的花香,却不是花茶。

    柳朝明看了一眼:“岭南的香茶?”

    “还是极品中的极品。”小吏道,“礼部的罗大人特地托了人从岭南一带采来,快马运来京师,前阵子罗大人总托苏大人帮忙,私下便塞了苏大人一块香茶,苏大人吃过后十分喜欢,拿这茶来招待人还是头一回,前两日沈尚书来了,也不过是取了方‘银丝儿’打发了。”

    小吏说完这话,再拱了拱手,退下去了。

    柳朝明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才自一旁的案几上端过茶盏。

    茶盖子一掀,腾腾的热气伴着清香涌出来,扑在柳朝明的眉间眼底,新绿的茶叶还在水里蜷曲伸展,清清浅浅一片水色。

    一人独坐,平日里深不见底的眼眸也是清清浅浅的。

    第162章

    一六二章

    片刻后,苏晋便将皇贵妃一案的卷宗取了过来,柳朝明粗略地翻了一遍,见各公文已被她按日子排理妥当,递给一旁的小吏,让他拿去都察院。

    小吏走了以后,苏晋道:“这回真是辛苦大人,等我送完使节回来,即刻去都察院领大人写得刑部结案呈词,将涉案人等处置了。”

    柳朝明没接她的话头,只问:“你何时回来?”

    苏晋道:“原定的日子是七月十三,只是,”她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我想走快一些,能赶在七月十二一早回来再好不过。”

    她很少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情绪,眼下这么没由来地笑起来,想必是开心得很了。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

    柳朝明看着苏晋,只觉她的笑虽十分清浅,却情真意切,灼灼像有光,竟让人不敢看久了。

    他安静地移开目光:“好,早些回来。”

    苏晋正要送柳朝明离开,却见公堂外,御史言脩领着秦桑过来了。

    言脩对着柳朝明与苏晋二人行了礼,说道:“柳大人,太子殿下派秦护卫来都察院,说有要紧的事传您去奉天殿,下官怕耽搁要事,领秦护卫来刑部通禀您。”

    柳朝明道:“知道了。”

    苏晋一听朱南羡要见柳朝明,猜到是朱沢微有异动,问:“殿下他可有说是何要事?”

    秦桑左右看了一眼,见都是可信之人,如实答道:“禀苏大人,方才左将军来报,七殿下暗中整兵了。”

    此言一出,柳朝明与苏晋的眉头同时一蹙。

    苏晋略想了一下,对柳朝明道:“我随大人一起去奉天殿。”

    奉天殿内,沈奚前脚到,柳朝明后脚也到了。

    朱南羡看苏晋竟跟着柳朝明一起过来,愣了一下,倒也没多问,只对左谦道:“你把朱沢微的动向仔细说来。”

    “是。”左谦道,“末将方才接到七王府的探子来报,七殿下已于今夜戌时开始整兵,其中,暗卫五百人,府兵五百人,另有些残部,旧部,合计共两百余人,他现已将这统共一千二百余人的兵力全部安插去了城北皇陵附近,应该是想借明日大出殡之际,起兵制造混乱,伺机离开,逃回凤阳。”

    朱南羡看向柳朝明三人:“你们怎么想?”

    此刻奉天殿内,除了柳朝明以外,其余人等俱是朱南羡的亲信。按说东宫的事,他本不该找柳昀相商,然而这个朱沢微实非等闲之辈。

    朱景元膝下皇子众多,三名嫡子除外,庶皇子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甲等譬如朱觅萧朱昱深之流,其生母一个是皇贵妃,一个是开国元勋戚府里出来的戚贵妃。而朱沢微的生母岑妃,却是末流中的末流。

    据闻岑妃原不过一名选侍,连朱景元的面都没见过,那阵子恰好五皇子患疟疾薨了,刚诞下的六皇子天生长了三瓣唇,岑妃赶在这个当口,被伤心醉酒的景元帝幸了一回,怀上朱沢微,这才慢慢晋了妃位。

    饶是如此,朱景元也不怎么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一直到他十七岁该赐字了,才随意提了“沢微”二字,也是个微末的意思。

    就是这么一个出生卑贱的庶皇子,却没有被埋没在朱景元膝下芸芸众儿女中,而是一步一步攀爬到差一毫厘登上帝位,其谋算之深,任谁都不可小觑。

    沈奚道:“朱沢微这个人,做任何事必然会给自己藏一计后招,何况他如今深陷绝境,这么大动作必定筹谋已久步步为营,我的意思是,明日就是大出殡,我们此刻再去琢磨他的心思未必来得及,不如——”

    “杀了一了百了。”柳朝明道,“他既然敢在皇陵附近埋伏兵力,就是给足了旁人杀他的理由。”

    他想了一下,又道:“但是,此事未必如看起来这么简单。”

    “臣也这么想。”苏晋道,看向左谦,“左将军日夜命人盯着朱沢微,他除了调兵以外,确实没有别的异动了吗?”

    左谦道:“确实没有了。”

    苏晋又思索了一下,脑中灵光一闪,忽问道:“杜桢有下落了吗?”

    左谦道:“已查到一点踪迹了,正命人搜捕。”

    朱南羡已明白过来苏晋的意思:“增派兵力,越早找到杜桢越好。”又对柳朝明三人道,“本宫的意思与三位一样,早日将朱沢微杀了以绝后患。”

    做好决定,众人一时沉默,似乎各有各的思虑。

    过了一会儿,柳朝明道:“殿下知道当年朱沢微办成漕运案,陛下赏了他一身御赐蟒袍么?”

    朱南羡怔了一下道:“大人不说,本宫险些将此事忘了,倒是听皇兄提起过。”

    柳朝明道:“殿下既决定要杀朱沢微,倘若他穿了御赐蟒袍,整个宫禁只有殿下可以手刃之。”他看了苏晋一眼,顿了顿又说,“但臣总有些担心朱沢微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不知明日苏侍郎送安南使节离开,太子殿下派了多少人护送?”

    寻常使节离开,当由四名亲军卫与一行五十名侍卫送出应天城,再由其中一名亲军卫抽调出十二名侍卫,一路送出大随。

    朱南羡道:“本宫派了两百名亲军卫与两百名普通侍卫,另外,她自己的护卫也会随行。”他说着,也看了苏晋一眼,想了一想又道,“但柳卿的顾虑不无道理,本宫可以再增派两百名亲军卫随行护送。”

    左谦道:“太子殿下,柳大人,末将有些不明白二位的顾虑,七殿下的兵力末将已仔细算过,确确实实只有这一千两百余人,眼下已全埋伏在了皇陵附近,他如何分得出多余兵力去对付苏侍郎?”

    此问一出,朱南羡与柳朝明都没作答。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左谦莫名愣了一下,他思忖了一会儿,仍觉一头雾水,拱手郑重其事地道:“许是末将脑子笨,不解殿下与大人的深意,但殿下既已吩咐为苏侍郎增派两百名亲军卫,末将待会儿一定照安排交代下去。”

    沈奚似是一直在思虑着什么,直自此刻方才又开口道:“明日大出殡,我就不去了。”

    朱南羡愕然道:“你不去送皇兄皇嫂?”

    沈奚摇头道:“我放心不下户部账册的事,找得到杜桢也好,找不到也好,我都得仔细查,尽早查出来。”他沉默了半晌:“我不想重蹈覆辙,让昭觉寺的事从来一遍,你明日祭拜时,帮我跟阿姐与姐夫道个歉,我改日再去看他们。”

    昭觉寺事发前,他明明离拦下朱悯达只差一步。

    朱南羡道:“好,择一日我陪你一起去皇陵看他们。”

    外头有人叩门,尤公公奉了五碗参茶来,说道:“殿下与几位大人深夜还在议事,真是辛苦了。”

    柳朝明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见子时已过,便对苏晋道:“你寅时还要动身,不如先回刑部。”

    朱南羡也道:“是,回去歇上片刻。”

    苏晋一想接下来他们大约要议一些在皇陵排兵布阵的计策,她也出不了什么主意,便点头道:“好,那臣先告退了。”

    走至殿门处,身后忽然又有人唤了一声:“苏时雨!”

    是沈奚。

    烛灯煌煌的大殿中,他一双桃花眼明亮灼目,弯眼一笑更是流光溢彩:“平安回来。”

    苏晋愣了愣,还没答话,立在沈奚身旁的柳朝明也安静地说了一句:“平安回来。”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嗯,你要平安回来。”

    其实苏晋不大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可能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她要在这样一个危急的关头出行,即便有千百名兵卫护送,也会心生牵挂罢。

    正如她也牵挂他们一般。

    苏晋忽然想起一个十分儿女情长,却又并不儿女情长的句子。

    直道相思了无益。

    但不是惆怅,也非清狂。

    她站在殿前月辉与烛色交织的最朦胧处,没说话,只笑了一笑。

    不是她平日里那种浅淡的笑,而是一枚灿然的,夺目的,简直能与日争辉的笑。

    然后俯首一揖,是个谢礼。

    苏晋回到刑部后,先将沈奚问她讨的令状写了,想到接下来要出行几日,随即命人打了热水来,仔细清洗了一番,换好衣衫倒在榻上似乎刚合上眼,外头就有人来叩门道:“苏侍郎,寅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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