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朱沢微盯着他看了良久,忽而失笑道:“十弟说的这叫甚么话?为兄平日里与大皇兄是有些龃龉,但他终归是太子,我心里是尊他敬他的。而今父皇圣躬违和,大皇兄能继位为他分忧,七哥我高兴都来不及,何故要对他动手?”

    朱弈珩长睫一颤,望着杯中茶,有些失望地道:“七哥还是信不过我。”

    他就着火炉坐着,火色将他如白璧无瑕的面庞映得半明半晦。

    “七哥还记得,今日随行的虎贲卫来了多少骑吗?”

    朱沢微的神情一滞。

    朱弈珩道:“往常冬猎,随行骑兵不过三十至五十骑,步兵五百,但今年冬猎,骑兵有八十骑,步兵只有四百。”

    朱沢微明白朱弈珩的意思了。

    他原以为今年跟来冬猎的臣子太少,是以减少百名随行步兵情有可原,可转念想想,冬日山路积雪,马匹难行,既要减少随行兵马,何不减少骑兵呢?

    朱弈珩道:“恐怕父皇早已料到有人要在冬猎上对大皇兄动手,多带这许多骑虎贲卫,是因为林场甚大,方便及时追捕救援。且——”他微一顿,燕尾似的眼梢染上一抹忧色,“我还怀疑那跟来的四百步兵也是假象,是故入林后,我命一名亲兵扛了十王的旗往林中走,自己绕去林场入口守着,果然十三进入林场三刻之后,父皇招出早已埋伏在营寨外的两百名便装虎贲卫,随那八十骑一起进林子了。”

    他说到这里,似是有些不安,双手握紧茶盏,低声道:“我听到父皇下令,说有人胆敢对大皇兄动手,格杀勿论。”

    朱沢微听他说着,噙在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消失渐无,但神色仍是柔缓的,他伸出手,取过朱弈珩紧握在手里的茶盏,轻声道:“茶凉了,七哥帮你另斟一杯。”

    说着,他顺手将茶水往一旁的火炉上一泼,炉中银碳沾了水,发出“嗞”一声响,一边提起茶壶说道:“十弟不必忧心,七哥不是莽撞的人,凡事自有分寸。”

    朱弈珩见他不愿与自己多说,只得垂眸接过茶盏,仰头饮尽,起身作别道:“既如此,十弟先告辞了。”言罢自去一旁的木架上取了斗篷,掀帘要走。

    朱沢微颇意外道:“十弟不在七哥这歇下吗?”他放下手中茶盏,走到营帐口,就着朱弈珩掀开的帘往外看了看:“雪还未停呢,你这时候走,不是叫我这个做兄长的平白操心吗?”

    朱弈珩浅笑了一下:“冬猎的规矩是诸皇子各自行猎,我在七哥处歇下,岂不落人口实么?”他又低垂着眼帘轻声道:“不瞒七哥,我入林后,身旁只留了两名亲兵,其余的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了,算起来眼下也该回了,我这就回去问问,要真出了事,也好帮七哥看看有甚么回旋的法子。”

    言罢,他将兜帽罩上,折入风雪的身姿就像一株玉树误入仙林。

    朱沢微盯着他的背影,蓦地唤了一声:“十弟。”然后他笑了笑,问道:“上回你说你在都察院有个盟友,可以帮你拿到钱之涣贪墨的罪证,栽赃给沈家,你说的故友是谁,柳昀吗?”

    朱弈珩似乎有些意外,须臾,黯然道:“七哥说笑了,柳御史这样的肱骨大臣,怎可能瞧得上我这种无权无势的皇子?”但他很快又道,“我那盟友只肯将实证交给我,手脚还得我自己来做,好在眼下沈青樾忧心东宫安危,无暇他顾,七哥若信我,不妨再给我几日,我一定不让七哥失望。”

    朱沢微笑了笑,叮嘱了一句:“天黑仔细脚下的路,回吧。”

    待朱弈珩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朱沢微脸上的笑意也彻底消失了,他默不作声地掀帘回帐,自一旁的卧榻上坐了,半晌没说一句话。

    朱祁岳已从里头的帐子里出来了,见朱沢微面色深郁,不由问道:“七哥,十哥说的都是真的?父皇当真派了虎贲卫……”

    “恐怕是。”朱沢微打断道,“怪我操之过急,看着父皇自登闻鼓一案后日益怠政,还以为他要彻底放手不管了呢。现在想想,年关宴后,冬猎,祈福,迎春,巡军本是一体,父皇身子已不好,何故将之后的事都交给了朱悯达,偏偏要跟着来冬猎呢?”

    他说到这里,眼中狠厉之色毕现:“原来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是做了一出怠政的戏来为朱悯达保驾护航,借由冬猎的契机,暗中做好部署,让虎贲卫盯着,把所有对朱悯达有不臣之心的人斩草除根!”

    “七哥慎言。”朱祁岳微微蹙眉,“父皇他……待我们还是很好的。”

    “很好?”朱沢微冷笑出声,“是很好。但那要看跟谁比。老东西护短,跟众臣比,跟天下子民比,我等皇子自然占上风。可他从来偏宠东宫,朱悯达,朱南羡,还有朱旻尔那个废物东西,在他眼里不比我等金贵百倍不止?

    “还做了这么大一出戏把他所有儿子都骗了过去,为的不就是赶在入土之前,找个理由让我这个从来与东宫对着干的皇子陪葬么?”

    朱祁岳道:“既然十哥所言是真,七哥不如立刻派人阻止那些暗卫与事先布下的‘暗棋’对大哥动手。”

    朱沢微摇了摇头:“晚了。”他道,“我怕迟则生变,早已叮嘱过他们子时三刻务必要取朱悯达的性命,且为防惹来嫌疑,我一入林便跟他们切断了联系,眼下已是寅时了,朱悯达恐怕早已成一具尸首,我这会儿派人过去,岂非自投罗网?”

    朱祁岳怔住:“大皇兄他……当真已死了么?”

    朱沢微“嗯”了一声道:“我这枚‘暗棋’当是万无一失的。”他一顿,抬手扶了扶额角,又道,“自然朱悯达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虎贲卫救下了。但他死也好,生也好,我布下‘暗棋’杀害朱悯达的事被虎贲卫瞧见,我是活不了了。”

    朱祁岳看着他这幅样子,微一沉吟,说道:“等天一亮,我陪七哥往禁区走,绕过岚水,自湖广界再折往凤阳府。”

    凤阳是朱沢微的藩地,兵强马壮,得到了那里,想必便安全了。

    朱沢微笑了笑:“没用的,你我一共两人十六名亲兵,脚程再快,在这密林之中,怎可能逃得过虎贲卫八十铁骑的追捕?”

    他说着,抬眸看了朱祁岳一眼,顿了顿,又将目光移开:“你走吧,此事与你无关,我的部署与谋划你也不全然知晓,你只是为了帮我罢了。”

    烛火幽微,眉间朱砂暗沉无光,朱沢微最后再笑了一下:“等天一亮你就出林,七哥等你出去后半日再动身,不会牵连你的。”

    岂知朱祁岳却自腰间卸下“青崖”剑搁在桌上:“我不走,等明日午过,我随七哥一起出林。”他在一旁矮凳上坐下,神色决绝,“反正鹰扬卫在我手里,我说了要用我手里的兵护你,大不了到那时我们一起杀出一条血路来。”

    第86章

    八六章

    苏晋是在朱南羡怀里睡过去的。

    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的好眠。再没有令人心惊的梦境,没有纷乱悲怆的旧事,那些颠沛在世间风雨里的日子都在这一寸一寸温暖里消弭于无形。

    紧锁的眉间被人抚平,身体里那根紧绷了十数年的弦慢慢松缓。

    以至于她隔日醒来就病了。

    病情来势汹汹,头晕目眩,浑身发烫,走路如踩在云端,自草铺上站起来时,一个踉跄险些栽进眼前的火堆里。

    还好朱南羡眼明手快捞了她一把,抬手在她额头一摸,眼里的忧思简直无处安放,当下一个横抱把她抱入石洞内,对还趴在草甸子上打盹的覃照林言简意赅道了句:“起开。”

    覃照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朱南羡怀里已病得神志不清的苏晋,也顾不上背上伤痛,爬起来便问:“俺家大人这是咋了?”

    朱南羡听到“俺家”二字,分外不满地“啧”了一声,把苏晋小心翼翼地放在草甸子上,吩咐覃照林:“给本王顾看好了。”

    他自角落里拾了两张草席,搁在离火堆不远不近处,贴石壁摆好,又自外头山洞捡了干草回来,夹在草席中间,隔开地上的寒气。

    睡在石洞的戚绫听到这番响动也已醒了,她看着朱南羡重新把苏晋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搁在那张松软的草席上,不由起身跟过去,敛衽拜了拜,唤了声:“殿下。”

    朱南羡正忙着拿自己的斗篷将苏晋仔仔细细裹个严实。

    戚绫看他似乎没听见,又问了句:“殿下,苏大人这是怎么了?”

    朱南羡这才注意到有人与自己说话,一双好看的眉拧起来:“不知怎么就病了。”

    他回过头看戚绫一眼:“醒了?”然后他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戚绫脸上微微一红,垂下眼帘道:“回殿下,已好些了,多谢殿下关怀。”

    “这很好。”朱南羡站起身,点头道:“那你去外头取些雪回来,本王想为阿……苏御史煮热水,但又要守在一旁照顾她,实在脱不开身。”

    戚绫愣了愣,复又看了他身后的苏晋一眼,应道:“是,臣女这就去。”

    朱南羡怕苏晋睡得不舒服,将外袍脱下,为她支了个软枕,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是天家嫡十三子,自出生起便集无上尊荣于一身,从小到大,只有旁人紧着赶着伺候他的,他实在不怎么会照顾人。

    朱南羡一脸无措地坐在苏晋身旁,抬手在她额稍轻轻探了探,唉,还是烫的;小心翼翼地将她手腕从斗篷里挪出来,试着为她把把脉,唉,把不出个名堂,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搁回去。

    一时又想纵马去林场外请医正,可这一来一回足足要一日,且不说覃照林三人能不能好好照顾苏晋,封岚山中危机四伏,他这么一去曝露了行踪,叫人找到这里,要对她不利该怎么办?

    朱南羡眸色一黯,想到昨日朱十四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伤她,一定是受父皇默许的。

    阿山实在不忍看他家殿下这么一副苦大仇深哀声叹气的模样,独自撑起一条腿,跳到苏晋边上,凑近瞧了瞧,对朱南羡道:“殿下,苏大人这样子,像是在散病气。”

    朱南羡一愣:“散病气?”

    被嫌弃粗手粗脚勒令在一旁呆着的覃照林听了这话道:“哎,还真像。”他觑了朱南羡一眼,稍稍凑近了些,只见苏晋一脸潮红,双目紧闭,神志似已不清,“昨儿还好好的,这是遇着啥事了,咋散得这么厉害?”

    “属下家乡有个说法,说一个人倘若一直操劳着辛苦着反倒没甚么,最怕突然一日松缓下来,甚么都不去想,甚么都不去管,体内绷紧的那根弦一断,积压着的病气就全浮上来了,所以有的人您别看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病倒了。”

    阿山说着,又锁眉看向苏晋:“奇怪,寻常人散病气至多染个风寒患个热症,极少看到苏大人这般一倒下就神志不清的。”

    朱南羡转脸看他,忧心地问:“要紧吗?”

    阿山道:“既是‘散’病气,就要将这病散出来,当是不要紧的。”他说着,笑道,“早听说做御史的操劳,苏大人这一倒下,竞像是一下子要把积攒了十来年的病气全散出来一般,兴许是被那黑熊惊着了,又或是昨晚遇到了别的甚么,叫大人忽然就卸了心防,殿下知道吗?”

    朱南羡一时怔然。

    他沉默地看向苏晋,片刻低声道:“她从前过得不好。”

    然后他伸出手去,隔着斗篷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安静而坚定地道:“以后不会了。”

    阿山知道十三殿下与苏御史乃挚友,否则昨日也不会舍命相救,于是劝道:“殿下不必忧心,其实能这么病一回是好事,把体内积压着的病气全散出来,日后身子骨还会更好些呢。”

    朱南羡愣道:“当真?”

    阿山道:“属下不敢欺瞒殿下,只是,要是御史大人到今夜还不醒,一直这么睡下去,怕就是旁的病了。”

    朱南羡忙问:“那她要怎么才能醒过来?”

    阿山道:“属下看看。”说着要去摸苏晋的额头,却被朱南羡当空一拦,移开目光说道:“本王已摸过了,很烫。”

    阿山点头道:“那就是热症了,既是热症,出了汗就好。”

    他四下望去:“可惜咱们这儿甚么都没有,只能就这么捂着,再喂些热水。麻烦的是这出汗后,”他一顿,“眼下天冷气寒,御史大人出过汗,一定一身濡湿,必须得里里外外换过一身,擦干净才是,否则湿气寒气入体,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朱南羡点头道:“本王明白了。”

    然后他站起身,抬手要解衣衫,阿山急忙拦下他道:“殿下已将斗篷与外袍都给了御史大人,若再少穿一件,殿下病了,又由谁来照顾大人?”

    覃照林道:“那穿俺的。”说着正要动作,没成想扯到伤处,“嘶”一声吃疼。

    “穿我的吧。”戚绫取雪回来,看到此情此景,她低眉望去,只见苏晋身上盖着的头下枕着的都是十三殿下的,沉默一下,自脖间解下海棠红的斗篷,“好歹可以抵御一时严寒。”

    朱南羡接过,认真地道了句:“多谢。”移目看向她取回雪,用凤翅盔舀了些,将其架在火上煮着,想了想又道:“阿山,你与四小姐去外头山洞歇脚。”再对戚绫添了句,“有劳四小姐,若再需要雪,本王自会去取。”

    火上白雪寸寸融化,戚绫看向朱南羡亲力亲为地操持着没有一点闲暇的身影,忽而就有了一丝毫无来由的不甘心,她心中生了些许困惑,却又羞于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问出口,只得与阿山去外头山洞了。

    朱南羡仍是解下自己的中衣放在一旁。

    待煮好雪,他洗净一片冬青叶,把苏晋揽在怀里,用冬青叶舀了水,一点一点喂给她,每次喂不多,来回喂了五六次,再拿袖口小心翼翼地帮她把嘴角揩干净。

    原想令她再躺下,可耐不住自己的本心,挣扎了一下,怎么也不愿放开了,任她卧在自己怀里,拿斗篷裹紧,细细去看她额角可开始出汗了。

    覃照林杵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朱南羡为他家大人忙里忙外,终于整明白了一桩事——十三殿下约莫是瞧上他家大人了。

    苏晋从前教过覃照林,倘若他心里揣了困惑又不确定答案,其实可以问问旁的事试出来。他陪苏晋苏晋在外巡按年余,数回看她问案,不过几个旁敲侧击,真相便水落石出。

    覃照林跟在苏晋身旁两年,总算没白费。

    他道:“殿下,俺饿了。”

    朱南羡道:“你皮糙肉厚的又饿不死,忍着。”

    覃照林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一本正经地问:“那待会儿俺家大人醒了,没东西吃可咋办?”

    朱南羡愣了愣,这才将苏晋轻轻躺于草席上,自角落里拾起长弓与箭囊背在背上,交代道:“本王一个时辰就回来,你在跟前守着,但不许碰她,明白吗?”

    覃照林呆若木鸡——咋这容易就试出来了?

    他犹自不信,再说了句:“殿下,俺受了伤,又要照顾苏大人,不能没力气,您帮俺打只山兔子呗?”

    朱南羡不悦道:“兔子是你说有就有的?”他十分不放心地看了苏晋一眼,想了想,又添了句,“本王找找看吧。”

    第87章

    八七章

    因往年冬猎皇子间的比试只有一日,诸皇子至多到第二日清晨也就陆续从林场出来了。

    眼下已是午过时分,朱沢微隔着密林望去,营地内似乎没甚动静。

    他心下生疑——按说储君身死,整个封岚山乃至岚水以外的禁区都该戒防,何以如此风平浪静?

    难道是他布下的那招“暗棋”未曾得手?

    朱沢微觉得十分蹊跷。

    更早一些的时候,朱祁岳提议说,由他先出林场将鹰扬卫安排在各个隘口,到时一旦事发,他二人可夺马从隘口的窄道撤退。

    想到既已有了退路,朱沢微当下也不再迟疑,自地上捡了一块坚石,往手臂狠狠一砸,撩开袖子等到紫乌的淤血浮上来,这才扶着手臂,慢慢走出了林场。

    营地的侍卫一见朱沢微,便上来拜见道:“七殿下,陛下命您出来后立刻去大营之中。”

    朱沢微四下望去,笑了笑:“怎么不见本王诸位兄弟?是出甚么事了吗?”

    侍卫道:“禀七殿下,昨日夜里禁区守卫来报,十三殿下跨过岚水往封岚山深处去了,陛下心急,命虎贲卫去找,因遇上暴风雪,至今一点下落也无。”

    朱南羡去禁区了?想必又是为了那个苏时雨罢。

    朱沢微“嗯”了一声,得到大营,一旁的侍卫帮他撩开帘子,朱沢微一进到里头便愣住了——父皇右下首站着的人不是太子朱悯达又是谁?

    难道是自己的“暗棋”失手了?朱沢微想。

    可是,就算他们失手,朱悯达身上为何半点伤也无?

    他心中虽困惑,但也明白现在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当下对上首方拜道:“儿臣出来得晚了,求父皇责罚。”

    景元帝道:“听说你受伤了,可还要紧?”

    朱沢微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不要紧,可惜因为受伤,非但耽搁了出林场的时辰,这回猎的猎物也实在不多。”

    景元帝回了句“无妨”,顿了一顿,却问:“沢微,你出来这么晚,可曾看见南羡了?”

    原来方才问伤只是走个过场,果然在他这个父皇眼里,甚么都比不上朱悯达朱南羡这些个嫡皇子重要。

    朱沢微似是一愣,往四周看去,诧异道:“怎么,十三最擅行猎,眼下竟是还未出来么?”

    景元帝没答这话,似乎是心焦所致,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正这时,虎贲卫指挥使时斐来报:“禀陛下,末将已命虎贲卫搜遍了整个封岚山林场,并没见到十三殿下踪迹,想必殿下自越过岚水进入禁区后,便再没有回过林场。”

    景元帝听了这话,正待问询,不想心急之下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剧烈地咳嗽起来,就着一旁吴敞递来的绢布抹了抹嘴,绢布竟沾上血痕。

    朱悯达见此情形道:“父皇还是先去歇着,将这里交给儿臣,若余下的侍卫再找不到十三,儿臣便亲自去北大营调兵,哪怕搜遍整个封岚山,也定要把他寻到。”

    景元帝却摆了摆手:“不,朕便在这里等他。”

    有个瞬间,朱景元将朱南羡失踪于禁区的过失归咎于自己——他分明知道朱觅萧不安好心,却纵容他带苏晋入林场。

    可他真地没想到南羡竟会不顾危险,独自越过林场去找苏晋。

    那里猛兽横行,又是冷寒的风雪天,饶是南羡再擅武,倘若孤身在禁区,也难保不遇到危险。

    而这个苏晋……

    朱景元又想到登闻鼓一案后,他单独留下齐帛远问的那句话——谢煦除了一个孙女,可还有甚么后人?

    这句话不是毫无缘由的。

    当年他征伐天下,身边的三位谋臣中,要论文才,齐帛远其实是不输谢煦的。可谢煦之所以能成为当世第一大儒,成为他身边的第一谋士,便是因为他的锦绣才情中自含一种兵行诡道般的取巧,算无遗策后总能以奇招制胜。

    这样的诡谲令人可敬,可叹,亦可畏,因他仿佛是无所不能的。

    是以在平定江山数年后的“相祸”中,即使谢煦早已远避蜀中,朱景元看着诛杀令上的“谢煦”二字,提起朱笔,最终没有割去。

    他命锦衣卫至远追到蜀中。

    朱景元侥幸地想,以谢煦的智计,他定能算到会被相祸牵连,说不定早带着孙女逃往云贵边境之地去了。

    这样也好,让他走得再远些,远到再不能威胁到朱家的皇权,以后他便可以好好地在云贵呆着,安度余生。

    可朱景元没想到谢煦居然没有走。

    就像拿自己的命在等一个笑话。

    谢家公子才情无双,却始终秉持着一丝执念,他要看一看这个他视为一世知己的人,曾相扶相持的人,是否真地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可惜啊,皇权最终污了人心,这一生忠义付与荒唐。

    乃至于朱景元在此后数年的梦回中,总是听见自己曾对谢煦许诺过又辜负了的那句话——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朱景元还记得,谢煦致仕的那年是景元二年的暮春,他对自己说,他远在蜀中的独子为他添了个分外伶俐可人的孙女,他陪他抢了半辈子江山,累了,日后打算将这一身才学都授予这个孙女,教她做个醒世明目之人。

    朱景元还说:“你这孙女年纪正好,又受教于你,等日后长大了,嫁来朱家,给朕做个儿媳。”

    彼时谢煦只是笑,浅淡的春晖落在他清致舒雅的眉目,眉间浮起苍茫色,细看去,反倒有些落寞。

    登闻鼓案当日,当朱景元看着苏晋一身绯袍站在煌煌大殿之上,上指苍天,下斥奸恶,负手振袖为黎民苍生请命,为忠正义士正名之时,她眉间的苍茫色,仿佛与昔日那名无双谋士重合。

    于是他就动了杀心。

    而当朱南羡双膝落于地上为苏晋求情的那一刻,朱景元甚至不敢去计较苏时雨这一身御史绯袍下究竟是否是女儿身,是否是他所辜负的故人口中伶俐可人的孙女。

    他怕知道那个令人心惊的答案。

    直到方才,在他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十三子为了苏时雨孤身犯险遍寻不着时,朱景元有些悲哀地想,这就是报应吧,是他昔日对谢煦恩情错付的报应。

    封岚山深处,猛兽横行,南羡一直不肯出来,是当真遇到了危险,还是在怪自己默许了觅萧对苏时雨动手?

    深重的忧思在五脏六腑中结成郁气,朱景元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神智勒令道:“昱深,祁岳。”

    “儿臣在。”

    “朕命你二人各率一百名虎贲卫,一百名鹰扬卫,分自林场西南,东南入封岚山搜寻南羡踪迹。”

    “是。”

    “左谦,伍喻峥,时斐。”

    “末将在!”

    “你三人带余下的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卫,自林场正南,封岚山西南,封岚山东南入山,务必找到朕的十三子。”

    “末将领命!”

    苏晋醒来后,一身上下只着一件中衣,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斗篷一看,居然还不是她自己的。

    额角鬓边有干净的湿意,身旁的火堆暖意融融。苏晋移目过去,火堆另一旁不知何时以树枝搭了个木架子,她之前穿的衣裳被清洗干净搭在上头已快烤干了。

    朱南羡正在木架下头熟练地取雪水。

    苏晋不由轻声唤了句:“殿下。”

    朱南羡的动作一顿,蓦地抬头隔着灼灼烈火望过来,将手里以果壳新制的碗钵一扔,三两步来到她身边,抬手在她额间一探,松了口气道:“已没那么烫了。”又问,“你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苏晋摇了摇头,就着他的手撑着坐起,往四下望去,这才发现石洞内除了她这一方小小天地,余处都狼藉不堪。

    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果壳,枯草,木枝四下堆积,煮好的雪水泼得到处都是,连朱南羡浑身上下都不可幸免,衣衫上,袖口上,裤脚上都浸满大片小片的水渍,细碎的额发,悬在身后的青丝马尾也沾上泠泠水意。

    苏晋默了默,大约猜到发生了甚么,垂眸道:“辛苦殿下了。”又问,“甚么时辰了?”

    朱南羡在她身边坐下,抬袖揩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寅时,已快天亮了。”

    苏晋记得她睡过去的时候,大约是前一日寅时,这么说,她已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眉头微微一蹙,自责道:“我病得真不是时候。”

    朱南羡就地捡了根木枝在火堆里拨了拨,让火烧得更旺了些,须臾,轻声道:“你晨时就睡过去了,一直醒不来,直到半夜里才开始出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他一顿,沉静的双眸映着烈火,尚能看出一丝未褪的忧色,“怕你受潮受寒落下病根,自作主张拿温水帮你擦过身子与头发,还帮你换了衣裳,你不要往心里去。”

    苏晋披着斗篷,苍白的的脸颊上染上一抹红,“无妨,”她垂着眼帘,道,“也不是头一回了。”

    朱南羡听到“无妨”二字,才懊恼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她是该要往心里去才最好。

    他又自一旁捡了果壳,洗净后重新取了煮好的雪水递给她,说道:“我问过阿山,你刚醒,立刻进食不好,你先缓缓。”

    苏晋接过雪水饮罢,然后抱膝坐在火堆前,似在思量着甚么,不再说话了。

    她披着那件海棠红的斗篷,被他擦洗过的长发顺从地滑落在肩背,鬓边的发丝沾了一滴水,映着火光晶莹剔透,清致好看的眉眼是沉静的,眸光中流转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慧至灵气。

    朱南羡一时看呆了去。

    苏晋沉吟一番道:“我在想,依照我们之前的推测,羽林卫大约是有反心的,这回冬猎恰逢风雪,倘若羽林卫真要对太子殿下动手,最好的时机应当是在第一日天黑过后的风雪夜,因风雪可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对他们加以掩护。

    “左将军常年带兵,一定能想到这一点,他势必会在风雪夜前召集金吾卫暗中保护太子殿下。羽林卫只有八人,应当不能成事,可是……”

    苏晋眉头微微一蹙,“无论羽林卫成事与否,亲军卫叛变这个消息传到陛下耳里,必定会自北大营调兵入驻封岚山戒防,且同时勒令各皇子出山。眼下已是初四了,没有人找到我们这里,只能说明陛下尚未从北大营调兵。以此往回推,那就是羽林卫没有叛变?

    “是我算错了吗?那小殿下奶娘那句‘什么都是假的’究竟是何意呢?”苏晋思忖道。

    “阿雨。”朱南羡道,“你还病着。”

    苏晋愣了愣,转头对上他眼中的湖光山色,垂眸道:“我知道。”又轻声添了句,“我只是想为殿下分忧。”

    身旁有灼灼烈火,她长睫低垂,像是在颊上洒下花影,俯眼望,能看到流转在她眼底的月华,霞色轻染脸庞。

    朱南羡脑子蓦地一片空白,满世界都寂静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这种,不知道下一刻将要发生甚么的感觉。

    眼里心里像是燃着一团火,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在他不及反应之时,修长的手指以穿过她的发丝,轻轻勾住后颈。

    他俯下脸去。

    双唇触上渴盼已久的温柔,整颗心仿佛都要软下来。

    然而,正是在这一刻,石洞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第88章

    八八章

    戚绫一进石洞,就看到朱南羡站在烈火旁,一脸凛然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戚绫怔然道:“臣女方才听殿下对覃将士说,想将鹧鸪汤重新热过,臣女看殿下忙着照顾苏大人,脱不开身,就……”

    她话未说完,忽然看到站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

    这名原本就清雅标致的御史身上罩着海棠红的斗篷,一头青丝洒落双肩,好看的五官与面颊的霞色相映成辉,一时之间竟难辨男女。

    可苏晋就这么负手站着,面容沉静地看向戚绫,眸子里里透出凌厉的色泽,目下无尘的样子令人心生敬畏。

    戚绫想起一个词来——官威。

    这样凛凛的官威让她觉得苏晋身上那一抹似是而非的柔美,或许只是被海棠红拂乱了的假象。

    她连忙放下手中碗钵,敛衽拜道:“臣女失仪,冒犯殿下,冒犯大人。”

    朱南羡没说话。

    苏晋“嗯”了一声,淡淡道:“出去吧。”

    火光在石洞壁上映出一圈圈光晕。

    虽只是一碰即分,可那柔软仿佛始终停留在唇边,犹自烫人心扉。

    苏晋沉默半刻,说道:“陛下虽未从北大营调兵,但怎么也该知道殿下进禁区了,殿下不回营地,陛下定会派人来搜,算算时辰,今日午前当有人找来了。”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那好。”走去木架旁,摸了下晾在上头的衣衫,“已干了,你先换好衣裳。”

    苏晋刚换好衣裳,覃照林便自外头进来了,探了个头问道:“大人,刚才是出啥事儿了?”

    苏晋正拿着发带束发,似是泰然自若道:“怎么了?”

    覃照林道:“刚才殿下黑着一张脸从里头出来,捡刀的时候还盯了俺一眼,俺觉得他想一刀劈了俺,可俺没做错啥事儿啊。”他挠了挠头,添了句,“也就是殿下让俺看着洞口的功夫,俺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苏晋束发的动作一顿,微微蹙眉,自眼风里扫了他一眼。

    覃照林呆了一下道:“大人,俺又说错话了?咋你也不高兴了?俺真地啥都没折腾。”

    苏晋不欲与他多说,自草席上拾起朱南羡的斗篷与外袍,撑开来抖了抖,仔仔细细地叠好:“殿下呢?”

    覃照林在她一旁蹲下:“刚才殿下还戚四小姐斗篷,四小姐说有话要对殿下说,他俩挪去洞外头说话去了。”

    苏晋闻言,眼帘微垂,“嗯”了一声。

    覃照林看了眼苏晋的脸色,忽又想起十三殿下瞧上他家大人这事。

    他原想问问苏晋的意思,但一时又琢磨着他家大人毕竟是女的,这咋好直说,也只有用试十三殿下的法子来试试苏大人了。

    是以他问:“大人,俺以前当指挥使的时候,听巡城御史说,御史就是管规矩的,品级愈高的御史管得愈多,像您这样的,是不是连皇帝老儿的家事也管?”

    苏晋一边就着朱南羡煮好的雪水净了手,一边回了句:“有话直说。”

    覃照林道:“您看您跟十三殿下走得这么近,他这个年纪还不成亲,你咋不谏言哩?”

    苏晋一顿,转头看了覃照林一眼,顷刻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透彻,说道:“本官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御史,只要不违逆德行,不超出底线,可以自私。”

    覃照林挠了挠头,咋又不明白了哩?

    开春的卯时,天边只有一丝微光,出了山洞,寒气迎面扑来,朱南羡回身看向戚绫:“甚么话要对本王说?”

    晨风将戚绫的衣裙向后撩去,在这晦暗的山腰,像枝娇艳的梅。

    “臣女听说,殿下初七就要动身回藩了。”

    朱南羡道:“嗯,初七一早便走。”

    戚绫道:“殿下连祈福迎春都不等吗?臣女听说,等迎春过后,陛下还要为殿下赐——”

    “没有赐婚。”朱南羡打断道。

    他负手看着她,一身月白劲装如染冰霜:“冬猎之所以带上你,是因父皇授命,父皇身子不好,本王不欲当面顶撞,但冬猎过后本王自会与他解释明白。至于戚家,本王皇嫂会亲自登门致歉,你的亲事更不必忧心,本王皇兄继位后会将你收作义妹,亲自帮你寻一门好的。”

    戚绫愣怔地看着朱南羡。

    她忽然想起他少年时来戚府的那个花灯节。

    她自石桥上过,新做好的花灯险些跌落水中,还是他伸出刀柄将花灯凌空一挑,递还给她说:“灯这么好看,当心些。”

    她从未见过这样英姿焕发的少年,一双眼明亮得仿若将浩瀚星辰都纳入其中。

    戚绫垂下眸,轻声道:“可是殿下说的,都不是如雨想要的。”她顿了顿,忽然有些卑微地道:“殿下终归是要纳妃的不是吗?殿下是嫡皇子,是藩王,如雨不求做殿下的正妃,侧妃也不必,只要能常伴在殿下身旁,哪怕做个侍婢也不行吗?”

    朱南羡摇了摇头:“不行。”

    他身旁只有一个位置,早已许给了他心中之人。

    “可如雨听说,殿下有一方刻着‘雨’字的玉佩,收在身边两年,是……要送给如雨的。”

    朱南羡道:“你误会了,这玉佩是本王最珍贵的东西,上面的‘雨’字与你无关,本王此生都不会将它送给任何人。”

    白雪皑皑的山脚忽然闪过一星光亮,朱南羡不再与戚绫多说,三两步走到山道边望了望,那一星光亮逐渐变成一道蜿蜒的长龙,借着火色,隐约可见一行人身穿黑胄甲,头戴飞鹰冠,是鹰扬卫。

    朱南羡扬唇一笑,高声道:“十二哥!”

    朱祁岳已看到朱南羡了,当即一个翻身下马,带了几名亲兵疾步上得山腰,借着火把的光亮上下看了眼朱南羡,伸手拍了一把他的手臂:“你小子,既然好好的,为何不早点出来?凭的叫父皇担心。”

    朱南羡道:“林中遇到险情,有病有伤,我一时走不开。”又问:“父皇可还好?”

    “大约是旧疾犯了,我出来时,已扶下去歇着了。”

    他二人说着话,几名亲兵已将阿山从山洞里掺出来了,苏晋上前与朱祁岳见过礼,略一思索:“敢问十二殿下,陛下既病了,眼下营中是由太子殿下做主吗?”

    朱祁岳点了一下头:“自当由大皇兄做主。”

    苏晋在心中思忖,听朱祁岳的语气,朱悯达非但没出事,倒像是一点险情都没遇着。那就是她之前所料出了差错?可这差错究竟出在哪里呢?

    也罢,她眼下身处深山之中,耳不闻,目不及,纠结此事实属无益,待出林场后,问过沈青樾与左谦再思量不迟。

    朱祁岳找到朱南羡后,便命人去给其余几支亲兵卫传了信。风雪已止,山中的路虽好走一些,但因带了伤兵与女子,也不能走快了,一行人当夜在岗哨处扎寨,一直到第二日晨才出了林子。

    朱悯达已率众皇子与朝臣在营寨外等着了,一见朱南羡出来,半是松口气半是责备地道:“你这回是不像话,平白让父皇与本宫担心。”然后细看了看他的人,“可有受伤?”

    朱南羡道:“皇兄放心。”

    朱悯达微一颔首,扫了一眼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回身看向朱觅萧:“十四,冬猎前是你自请要带苏御史行猎的,何以未曾护她周全?”

    朱觅萧轻慢道:“大皇兄这话可错怪皇弟了,皇弟不是早已说了吗?苏御史自到林场,觉得新鲜有趣,追一只兔子追没了踪迹,本王也是命人寻了半日功夫呢。”

    朱旻尔听了这话怒道:“朱十四,你信口胡说,苏御史是读书人,何以会去追兔子?若不是你心怀不轨将他带往禁区,他何至于到现在才出来!”

    朱觅萧蔑笑一声道:“本王该解释的已解释了,随你怎么想,再者说,苏御史眼下不是好端端地——”

    他话未说完,一柄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是朱南羡的“崔嵬”。

    凛冽的春风拂过黑深的鞘,流转出肃杀之气,四周都是皇子朝臣,却没一个人上前拦阻,因他们从未在十三殿下脸上见过这样森冷的寒意。

    朱南羡道:“还记得在三哥府上,本王叮嘱过你甚么吗?”

    彼时他独闯三王府的酒宴,掰折了朱觅萧的手骨,且提醒过他,下一回就不是松松筋骨这么简单了。

    可朱十四竟令苏晋险些丧命于猛兽之口。

    朱南羡不敢想,倘若他去晚一步会怎么样。

    朱觅萧望向朱南羡眼中的森森冷意。

    冷意带着轻视,忽然直击他这么多年来的痛处——他与朱南羡之间,原就是嫡庶不同尊卑有别的,十三若真想惩治他,他也无计可施。

    朱觅萧心中突生怯意:“本王不过与父皇提个议,若不是十七他多话,父皇也不会准允——”

    不等他说完,只闻铮鸣一声长刀出鞘,刀光如水当下便自他肩头削下,鲜血迸溅而出,在朱觅萧还不及反应,他的胳膊已横飞出去。

    四周静若无人。

    朱南羡看着面色惨白疼得跪倒在地的朱觅萧,淡淡道:“从今往后,你与本王手足瓜葛尽断,你少了一只手,日后见了本王无法行揖礼,便将就这双腿,跪着迎送吧。”

    他收刀入鞘,径自从朱觅萧身边走过,足底履过地上鲜血,唤了声:“刑部。”

    沈拓没来,随行伴驾的刑部侍郎连忙出来稽首跪拜。

    朱南羡道:“本王就藩南昌两年,朱觅萧三番五次派人行刺,本王命你回京师后来本王府上取证,罪证状词直接呈递奉天殿皇案,一刻都不得耽搁。”

    第89章

    八十九章

    朱景元的病情令三军耽搁到下午才拔营,沿途在岙城歇了一夜,直到第二日近晚才回到京师。

    苏晋到底病未痊愈,一路上风尘仆仆,得到苏府,仰头倒在榻上,径自睡到了初六清早。

    朱南羡初七就要走了,苏晋醒来的时候想。

    天未透亮,云端还染着干净的苍蓝,初春已至,冬雪将化,气候比往几日更冷了些,苏晋本已出了府门,奈何寒风迎面来袭,又回府额外添了件衣裳。

    她是与沈奚说好午后到东宫一叙的,眼下时候尚早,她心中记挂着柳朝明的病情,一路先到柳府,还是阿留过来应得门。

    阿留见到苏晋一喜:“苏公子,您来瞧阿留的吗?您回京师许久都不曾来瞧阿留,阿留还以为您将阿留忘了呢,阿留刚备了……”

    苏晋抬手打断他的话头,问道:“柳大人已起了吗?他的病可好些了?”

    “大人这回病得不轻,说是医正叮嘱了等闲不能下地走动,一直不曾回府。”

    苏晋怔了怔,“还没见好么?”她垂眸想了一下,道:“那我去宫中看他。你有甚么要捎给他的?”

    “有!”阿留跑回府内,过不久又匆匆出来,将一叠包好的衣物,一个笔洗交到苏晋手中,“大人的笔洗每五日阿留就为他替换一个干净的,衣衫都该穿阿留用杜若熏过的。”想了想又道,“可惜还有几卷大人常读的书,先前被大人拿去书房了。”

    苏晋道:“那你去取,我等你。”

    “阿留是不能进大人的书房的。”他目中露出些许惧色,续道,“整个府的人,除了三哥谁都不能进大人书房,从前有个婢女就是因为进了大人的书房……”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咽了回去。

    安然叮嘱过他,不能将柳朝明当着府内上下的面,命人杖毙一个婢女的事说出去。

    所幸苏晋似乎也不曾在意,她点了一下头道:“那好,我先进宫,待看过大人后,命人来与你报个平安。”

    阿留喜道:“那真是多谢苏公子了!”

    安然刚自公堂取了公文回值事房,便见苏晋自中庭而来。

    她一身青色氅衣,襟口绒边称得她肤白似雪,却也是有病色的。

    安然连忙下了石阶见礼:“苏大人自冬猎回来了?”

    苏晋点了一下头:“我去过柳府,听说大人病不见好,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她往安然手里的公文一扫,眉心微蹙,“既病了,为何还要看公文?”

    安然笑道:“苏大人又不是不知我家大人闲不住的性子,安然还盼着苏大人能帮忙劝上两句呢。”

    苏晋将阿留捎的衣物与笔洗交给安然,待他归置好,一起进了值事房。

    屋内一股浓重的药味,里间焚着碳火,柳朝明正靠在榻上,手里握了一卷书,见苏晋来了,吩咐了句:“安然,看座。”

    安然在卧榻不远不近处给苏晋支了个椅凳,苏晋坐下后道:“听说大人未曾病愈,这几日都留歇在都察院,不能下地走动,时雨有些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柳朝明合上书,淡淡道:“也不是重病,见不得风罢了。”

    他手里的书是一卷《大随要律》,苏晋看了眼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不由道:“大人既病着,便不该这般操持,左右都察院还有我与赵大人钱大人。”

    柳朝明没回这话,他抬眸看向苏晋,顿了顿道:“你脸色不好。”

    苏晋道:“是,冬猎时受了寒,病了一场。”

    柳朝明“嗯”了一声,自案头端起茶来,垂眸说了句:“你也该好生歇着才是。”

    他从来是个事若关己不愿多说的性子,苏晋与他又叙了几句闲话,见他似是乏了,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回过身来揖礼,忽见屋正中的方桌上还搁着一盏热气尚未消退的茶水——柳朝明的茶在他自己手里,安然在屋外,她进来时没有讨茶,这杯刚沏好不久的茶水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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