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时雨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多话,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七卿,即六部尚书与左都御史,即礼部,吏部,兵部,工部,户部,刑部尚书,和柳朝明。

    注詹事府做辅佐太子之用,实际不在东宫附近,跟六部在一起的,我这里为了方便,就写在东宫附近了。

    第12章

    (修)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景元帝开国后,该作辅佐储君之用,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皇上授命他为主审,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昀是南方人,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他才回了神,看了苏晋两眼,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原来是你代十七殿下答了策论,叫他这个中间人在东宫面前得了脸。一本万利,买卖做得不错。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脾气。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什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下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冷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的策论在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一份长帖,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如何知道这策论是由苏晋代写,十七殿下誊录的?”

    苏晋诧异非常,不是他晏子言先发现她代写一事,然后找到证据,才将她告到刑部的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出不对劲。

    不对,不是晏子言做的。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大人,若证据坐实,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效仿,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他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风:“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孙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躲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的兵马司堵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名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藏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以卵击石,愚蠢至极以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表面与你和气,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步去公堂西角,掀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也不知是否是天意,正这时,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策论的长帖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柳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的纸上,冷笑了一声:“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扫他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羽林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

    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特此注解,想声名一下,我本人对北方的盆友们并没有甚么误会。

    -

    其实喜欢明史的妹子可能看出来了,这个案子是源于历史上真实的事件,明□□时期的“南北榜”案,当时为了把皇权收回中央,诛杀功臣,又因为元朝的旧皇室逃到了北方,所以朱元璋杀了不少北方文化人,造成南北文化差异。(当然,当时的南北文化差异还有很多其他原因,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翻翻正史)

    -

    再啰嗦一句,这个案子对后世影响极深,直接造成了后世对人才的录取制度并不是完全平等取仕,而是按地方分配名额,比如现在的高考也是这样的。

    -

    当然我这写的,是各种添油加醋随便乱编,大家不可尽信。

    只关于南北差异这一点,前史之鉴,不敢造次,请大家多多包涵,么么哒(づ ̄

    3 ̄)づ。

    第13章

    (修)

    厅堂里落针可闻。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喉间纸团咕噜一声,顺着喉咙滑下去了。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羽林卫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把他肚子给本宫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十七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十七!”

    朱南羡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道,十七你想多了,本王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皇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什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转身对柳朝明道:“让柳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悯达的话与事实有些出入,但朱南羡听出他的意思。

    他有些抽出,仿佛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柳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柳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柳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什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他是铁了心要袒护苏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七岁入都察院,七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朱悯达想,这样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不堪大用,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益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又对柳朝明和缓地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苏晋的策论原本,置于方才的灯台,烧了。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什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踢了踢十七的腿:“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抄”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原来,将她告到刑部的也不是晏子言,而是这个贼喊捉贼的任暄。

    苏晋想到此,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际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下,只有您对我最好。您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下回我也替您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道:“你,过来,本王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公堂外一棵榆树下,对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王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王十分惋惜。本王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轰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瞬间泪盈于睫。

    幸而朱南羡在他又哭出来前,命内侍将其拖走了。

    此间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了。

    柳朝明遥遥对朱南羡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苏晋跟在他身后,轻声道:“多谢大人。”

    柳朝明没有回头,脚下步子一顿,问了句:“怎么谢?”

    时已近晚,长风将起,苏晋极目望去,只见宫阁楼台,不见山高水长。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铭不忘。”

    苑角一丛荒草,无人打理,却越长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着那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

    “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大人请说。”

    柳朝明道:“你可愿……”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身后有人带着一分犹疑两分关切还有七分故作镇定问了句:“苏知事的伤可好些了?”

    第14章

    十四章(修)

    问话的人是朱南羡。

    苏晋道:“已好些了,多谢殿下关心。”

    朱南羡顿了一顿,又道:“苏知事,借一步说话。”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晌,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向朱南羡一揖,转身走了。

    朱南羡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什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拿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的,为防事态失控,作杀一儆百之用,可惜来得太晚,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连你曾中过进士,在松山县当过差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几名贡生仕子,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微臣?”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是她想岔了么?

    柳朝明从刑部牢里提出这个死囚,竟不是为了仕子案?

    那他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殿下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他没交代明白,只说是与秦淮河坊的一名女子有关。”

    秦淮河坊的一名女子?

    许元喆曾说,晁清失踪前,正是去了秦淮河坊。

    “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仕子闹事当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命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

    朱南羡仿佛不经意道:“哦,尚未处斩,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怎么,苏知事想见他?那本王命人明日一早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个死囚,竟与晁清的失踪有关。

    原来都察院竟在帮着她查审此案。

    苏晋不愿夜长梦多,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今晚就让下官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朱南羡立刻点头:“好说。”

    至王府。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到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愣了愣,什么叫“可算”。

    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听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在常人眼中,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自称是苏晋的故旧。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

    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

    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

    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

    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

    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三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

    晁清失踪的日子,正是三月初九!

    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头万绪中找出一点线索。

    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许元喆曾与他说,晁清失踪前,独自一人去过烟花水坊之地。

    这么说,晁清失踪前,是去寻月楼见了头牌宁嫣儿,宁嫣儿于三月初七被人谋害,而三月初九,太傅家的小姐晏子萋去贡士所找了晁清后,晁清也失踪了。

    眼下需要查明的是,一,宁嫣儿的死因为何;二,晏子萋去找晁清,晁清失踪,与宁嫣儿又有何干系。

    苏晋问:“你可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张奎苦起一张脸:“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将那扒下来的玉坠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个墙缝中,等闲不会叫人发现,苏官人可命人寻来。”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坠子并不能为我洗脱冤情,但至少能证明我的确为求财,没有贪图美色,更不想害命。”

    苏晋听了这话,又为难起来,她不过一名知事,如何闯到刑部大牢去找证据?

    朱南羡杵在一旁听了半日,总算又轮到自己派上用场,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若觉得分身乏术,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苏晋不放心,添一句:“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会时时盯着,有任何进展,立刻命人知会你,全由你来拿主意。”

    第15章

    十五章(修)

    苏晋看向朱南羡。

    他身着月白直裰,袖口绣了两片竹叶,笔挺站在她对面,身后是茂密的竹林,月华洒下,竹海成涛。

    这样素雅的衣衫,若换了旁人穿,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他人是英挺的,气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跪,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意,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了一下,过了会儿,他道:“哦,这不算什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令他竟不好多说什么,看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道:“你那日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

    苏晋笑了笑:“殿下高看微臣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微臣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苏晋说到这里,顺势便问:“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起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在朱景元这个帝王心中,所谓公允道义,哪比得上帝位重要?

    早年他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以朱景元屠戮成性的做法,这次科场案,他不会想着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想的是该如何收复北地人心。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朱景元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他正是要杀南人以抚北人。

    因为杀几个仕子官员,定罪一桩科场案,就可以安抚北地万万人的心,对一个帝王来说,是一本万利的。

    因此这桩案子在他的心中早已定了性——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的脸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挣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了。

    朱南羡道:“可羽林卫的领兵权在大皇兄手上,晏子言落狱,羽林卫拿人,大皇兄不知道吗?他没有拦着父皇?”

    郑允却道:“皇上下令时,太子殿下就在当场,没有拦阻。”又看苏晋一眼,“且刑部要拿的人中,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枚佩玉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佩玉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敢从本王府上带走苏知事,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愕然:“殿、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什么!快去!”

    苏晋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什么过不去的?”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思量半晌,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路径的路径九曲十八弯,苏晋绕了许久,至府门,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辕座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道:“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没有答话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第16章

    十六章(修)

    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车壁上,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理。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腹中无经纶,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当时想得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