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即便南乙的小号被扒出,肇事逃逸的真相近在咫尺,却依旧得不到曝光,仿佛存在一条看不见的界限,超出安全范围,一切就销声匿迹。

    很快南乙发现,连那个害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赛车俱乐部焰骋都被提前屏蔽了,在,搜索引擎能搜到的也寥寥无几。

    这说明陈善弘也有他的预判。

    “太狡猾了。”迟之阳很气,“现在怎么办,还是堵在这儿了。”

    “不一样,之前如果第一步就卡在这儿,直接就没招了。”秦一隅说,“现在堵在这儿,这么大的舆论也闷在这个节点,一时半会儿平复不了,还是一点就炸。”

    迟之阳拧着眉,“哎,那个Matrix的林总不是你发小表哥吗?他不能帮忙吗?”

    “你真的觉得他没帮忙吗?”

    南乙看向迟之阳:“提供直播渠道和平台的是Matrix,如果没有林逸青,CB这一场不可能直播,而且在苗头一出现的时候,就会宣布结果结束直播,之所以还能撑到我们宣布退赛,归根到底是林逸青在背后施压了,CB才不能强行统一结束直播。我甚至在想,现在,还有那些越来越多的营销号,都是他在背后花了钱的。”

    “可是……”迟之阳想不通,“他也是投资方,为什么要纵容咱们?这个节目要真的整垮了,他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因为这只是个小肉包子啊。”秦一隅说,“扔了这个小肉包子,还能换个大披萨。”

    严霁眯了眯眼,凝神道:“林逸青是拿我们当引子,斗垮陈善弘好直接收购诚弘娱乐。”

    南乙靠着椅子背,手里捏着一支红色飞镖,盯着墙上的靶盘,静了两秒,对准后投出去。

    “嗯,是我提出来的。”

    正中靶心。

    “滑雪那次?”秦一隅问。

    “嗯。”南乙从茶几上拿了下一支飞镖。

    秦一隅实在想象不到,林逸青那种只看利益的精明商人,是怎么被南乙说服的。那时候的南乙任谁看来都是个孩子。

    一个除了仇恨和惦念两手空空的孩子。

    当他越深入地了解南乙,越是清晰地看着他剖开自己所展露出的残忍的横截面,就越是痛。真正的报复是毫无捷径的,没有天降的正义,南乙进行着一场没有尽头的攀岩,回不了头,每一步都胆战心惊,每一个能够用手攥住的岩块,都是他自己想尽办法找到的。

    尽管这真的很难,比想象中还要难,但秦一隅真的很希望他能成功,双脚能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像他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一样,没有负担地生活。

    但他们要面对的敌人从来不好对付,否则也不会花费这么多年的时间去收集证据。

    舆论对上流阶层的人有时候不过是挠痒痒,核心问题被层层保护,根本触及不到。

    汪琦找遍了所有可靠的渠道,想要沿着南乙小号的线索投放关于蒋正受贿的爆料,但还是石沉大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热度也在诚弘集团的打压下一再下降,各个平台都开始出现冷处理的迹象。一开始因为小号而联系南乙想要采访他的记者媒体,也在一夕之间都消失,仿佛被集体收买了似的。

    再这样下去,等到舆论彻底冷却,又会变成一个被人遗忘的娱乐八卦。

    可就在当天凌晨2点,四人在恒刻宿舍准备休息时,忽然在乐手大群收到了一条消息,是阿丘发的,艾特了所有人。

    一张照片,准确说,是遗书。

    严霁沉声说:“阿丘自杀了。”

    南乙的心猛地跳了跳,拿了外套便往ReDream的宿舍跑去,电梯和走廊仿佛随时都会崩塌,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他紧绷的大脑开始出现幻听,救护车的声音、人群的尖叫、枪声……

    这不是他想要的。

    当他们抵达RD宿舍时,门口已经聚集了大批乐手。

    “大家不要担心!已经第一时间送去医院急救了!”工作人员在门口喊着,“都不要靠近了,先回去休息吧!”

    南乙枯站在走廊,看着拥挤的人群散去,心跳得很沉重。

    秦一隅知道他是移情了,于是将他揽入怀中,带着他离开了现场,回到房间里。

    “没事的,他不会是新的受害者。”

    “是不是我曝光陈善弘的事,刺激到他了……”南乙的声音很轻,听上去有些虚弱。

    “不是的小乙。”秦一隅捧住他的脸,“你刚刚走得太急,没有看他写的手写信……”

    他居然用了“手写信”这样的说法,南乙在心里想,这个人究竟是多想呵护自己啊。对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这样的小心谨慎。

    “他写了,他不想成为傀儡,他想反抗。”秦一隅低声说,“只是他选择了比较极端的方式,我找你的时候,他就想帮忙的。”

    阿丘的遗书里写得很清楚,父亲抛妻弃子,母亲之前在陈善弘的赛车俱乐部上班,突然间离世,后来他就被陈善弘包养。

    他唯一能选的反抗就是一次昭告世界的死亡。

    而这的确做到了,乐手自杀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冷下来的热度再次飙升,尽管这不是南乙想要的。

    自杀事件后,赛方负责人被派出所传唤,乐手们也都被保护起来,气氛尤为沉重。

    这与之前的八卦、揣测都不同,是实实在在的一条性命,性质太过恶劣,舆论开始逐渐形成一边倒的谴责,难以控制。

    [人命在权贵面前就这么贱吗?]

    [这几天的热搜看得人太心寒太恐怖了……]

    [难不成都这样了还没有人能查一下csh背后的势力吗?这是活生生在吃人啊!]

    第四天的中午,CB官博报了平安。

    恒刻四人一起去医院看望了阿丘,但他依旧不想见人,因此只是隔着窗户看了一眼。

    冬日里的北京是灰白色的,干燥,连呼吸都觉得痛,南乙借口买水,独自站在住院部楼下,望着来来往往沉重的面孔。只有把自己浸没在忙碌的人群中,他才能稍稍透口气。

    忽然间,幻听似的,路过一个带着乡音的声音。

    “下雪了。”

    南乙一步步走下台阶,一片轻盈的雪花落在眼前,很小、很白,转瞬即逝。

    他独自站了一会儿,静默得格格不入,但在精神病院又显得很正常。这真是个好地方。

    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忽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将他从黑暗的幻想中唤醒。

    是严霁打来的,南乙选了接通。

    “喂?”

    “小乙,你在哪儿?”严霁的声音难得地很急,和他平时判若两人,“汪琦说他之前的稿子审核过了!风声突然放开了,那个新闻社还想要个独家专访,让我来问问你。”

    南乙还以为是自己做梦,闭了闭眼,又睁开:“真的?”

    “真的,汪琦现在已经动身去开会了,对方想要做独家和首发,所以现在很急,最好你也过去。”

    突如其来的转机令南乙感到困惑,他甚至有些警惕,向汪琦那边再三确认。

    “这次是真的可以了,但具体原因上面的人也没仔细说,只说要快,晚一步新闻效益就没那么大了。你同意专访吗?”

    南乙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他习惯了在暗地里谋划,不想光明正大地成为某个打击犯罪的标杆,受人称赞,那多少显得滑稽。他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已。

    大家都默认是阿丘的自杀爆破了这座难以撼动的大山,但南乙不觉得,他们至今为止没能成功,都是因为陈善弘背后的权利之网。

    阿丘也好,他自己也罢,都不过是玩物而已,随便就可以遮掩过去。

    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最近快开会了,像这样的重大舆论危机可以得到优先处理吗?

    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日日夜夜期盼的,终于实现了。

    次日上午,一条新闻刷爆全平台《草菅人命?官商勾结?诚弘集团背后长达数十年的肮脏交易》。

    就在那天下午,南乙收到一条虚拟ip临时邮箱发布的定时邮件,阅后即焚。

    附图是当时南乙在看到日出后,拍下的一张照片,他单纯觉得很美,所以分享给了总是在暗处游走的祁默,想让他也看到。

    [南乙,站在山脚下是安全的,但永远都不能像你一样亲眼看到最漂亮的风景,上山当然会有点危险,但我觉得很值得。我去自首了,试一试吧,如果成功了,几天后你应该会收到好消息。

    不言就先拜托你了。]

    李不言是祁默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在得知张子杰出事的时候,祁默当然是害怕的,他也是人,从小城镇一步步打拼到国外,面对这些丧心病狂的上流人士,他担心过自己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张子杰。

    因此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即便非常担心南乙的安危,能做的也不过是私自定位追踪了南乙的手机,实时监控他的行踪。

    可当他真的疑似出现意外,祁默也不敢贸然出现,而是想办法找到了秦一隅。

    他很怕自己卷进去,不是怕死,而是害怕他一旦消失,没人能照顾李不言。

    因此在事情有可能败露时,祁默接受了南乙的提议,销声匿迹,躲避风头。

    直到他的朋友帮他修复好那张浸过水的硬盘。那是祁默第一次亲眼看到南乙被霸凌的画面。他无法想象,在他面前表现得成熟、冷静、心思深重的人,原来遭受过那样令人窒息的对待。

    看完那些视频,他无法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画面中南乙的脸,就会被替换成他最在乎的人。

    又或许,李不言遭受的,比南乙还要多、还要惨痛。

    那些从蒋正电脑里获得的证据链,像是沉甸甸的、棱角锋利的石块,一颗颗压在祁默的心头,重量与日俱增。正义感和道德被这些棱角磨出了血,每时每刻都在发出钝痛。

    他知道南乙想让他全身而退,但在艰难的鏖战中,全身而退就是选择做逃兵。祁默不想再这样下去。

    看着电视上播报的大会相关新闻,他想赌一把。

    在为李不言最后擦拭了一遍身体之后,祁默和薛愉父母吃了顿饭。回到暂时躲着的地方,花了一天时间清理痕迹,尤其是和南乙相关的一切痕迹,设置好所有定时的邮件、微博,擅自将完整的证据网,透过各种能够找得到的检举渠道,提交给纪委。

    第二天一大早,祁默前往派出所,为张子杰的失踪报案,并以修理私人电脑时泄露个人数据而自首。

    当天夜里蒋正就被留置,在网络风波愈演愈烈之时,背后的专项小组也在同步进行当中,暗流涌动。这次涉及到的人员太多,民意滔天,是个实打实的极其恶劣的典型案例,怕打草惊蛇,他们花了数天各个击破。

    直到差不多可以收网的时候,媒体才嗅到风声,同步展开曝光。

    被彻底曝光的第二天,陈善弘在企图潜逃海外时,在机场被警方抓捕。

    而陈韫也没能顺利逃脱,因涉嫌杀人而被逮捕。

    之后的一段时间,新闻稿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

    《诚弘集团董事长疑似迷奸旗下多名艺人》

    《赛车俱乐部背后包藏权色陷阱,赛车还是杀人?》

    《“反腐风暴”下诚弘集团急速缩水的千亿市值,曾经的娱乐业巨擘何去何从?》

    《富商陈善弘疑似屡次肇事逃逸致死、顶包脱罪》

    《调查最新消息:陈善弘涉嫌海外买凶杀人,受害者曾是地下摇滚乐手》

    ……

    紧接着,陈韫吸毒和聚众淫乱的视频流传在互联网上,这些都是从张子杰那里获得的证据。

    而之前做出独家报道的新闻社,前往医院拍摄了李不言住院的画面,针对赛车俱乐部和李不言事件进行了深度调查和访问,揭露了陈韫对他所做出的极其恐怖的虐待。

    那些令人发指的内幕一经揭露,将本就汹涌的互联网再次引爆。

    许多人自发地为李不言捐款,希望他能醒过来。

    蒋正落网后不久便传出自杀未遂的消息,明显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和部分财产,但没能成功。

    紧接着,某小号发布了新的爆料。

    [某二代长期校园霸凌女同学,导致对方身患抑郁症自杀]

    曾经不见天日的霸凌视频火速流传开来,网友很快扒出蒋甜的身份和背景。

    没有了父亲权利的庇护,没有了优越的家底,她终于得到了迟来数年的惩罚。前期舆论浪潮铺垫得极其浩大,网友群情激奋,蒋甜几乎社会性死亡,铺天盖地的谩骂和唾弃朝她涌来。

    薛愉的父母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痛哭一场,面对媒体的闪光灯和镜头,他们显得有些僵木,直到这些苍蝇一般的人离开之后,两个沧桑的中年人才离开空荡荡的房子,开车驶向夜色,前往女儿所在的公墓。

    在所有吃瓜路人的眼中,这一切的开始,竟然只是一场乐队比赛的黑幕。

    “你姐姐说,因为那次肇事逃逸判得很重,顶包的司机判了十一年,现在还没有过追诉时效,还可以试试。”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小乙,他们还是、还是遭到报应了……”

    南乙沉默许久,用很轻的声音对妈妈说:“嗯,恶有恶报。”

    他温柔地宽慰着母亲:“妈妈,是因为你和爸爸是善良的人,你们做了很多很好的事,为了外婆和舅舅付出了很多,所以上天才会眷顾我们,惩罚了他们。”

    电话那头的母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哭了好久,才逐渐平复下来,反过来宽慰南乙。

    “我很好啊,我很开心。”南乙轻声说,“妈,放心。”

    挂断电话,他回到书桌前,在舅舅的笔记本上划掉一个个人名,静谧的夜色中,罪恶的余烬在脑中烧得哔剥作响。

    这些名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已经刻入他的骨髓,深入血液之中。从七岁,到十八岁,整整十一年,他收集证据、收集所有可以帮助他的人,就像在收集一滴滴眼泪,拼命地并拢手指,害怕它们流失,害怕这一切只是泡影。

    他以为这会是自己最好的成年礼,以为自己已经变成闻到血腥味就会狂喜的野兽,但原来不是,这一天来临时,他竟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

    过去的十一年他都是为了仇恨而活的,这是支撑着他的一根最不可或缺的骨头,现在被抽去了,只剩下空洞的血洞,在黑暗中漏风。

    合上笔记本,他独自翻墙出去,骑着车在北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片黑色的幽灵,绝望地寻找出路。可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来到了他最熟悉的路口。

    停好摩托车,他坐在马路牙子上。车来车往,南乙愣愣地望着对面的红绿灯,照镜子似的盯住那小人。

    天空一点点暗下来,夕阳烧红了天际线的云层,红得像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那轮金色的太阳沉入其中,像他指间香烟的红点,向后一截一截烧去,风一吹,消失不见。

    世界像是下一秒就会坍塌一般,没入夜色。

    南乙低下头,捻了捻指尖的烟灰,还想再抽一根,却发现仅剩的半包已经没有了,而他的视线被胸前晃动的红色拨片吸引。晃荡,晃荡,看上去就像有生命、会跳动似的。

    伸出手,他紧紧攥住了那颗“心脏”,忽然被想念的水流淹没。

    沉默地盯了许久,抬起头时,马路对面竟然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急速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将那身影分隔成一帧帧定格画面,但他的色彩那么浓烈,火红色,红得在夜色中都无比醒目,夺人心魄。

    南乙甚至认为这是幻觉。

    红灯变绿,那个小人再一次地在小小方块里开始了疾步飞走。

    “来。”站在马路对面的秦一隅朝他摊开双臂。

    车辆静止,南乙鬼使神差地迈出了脚步,艰难地像个木头人,慢慢地,他加快速度,因为秦一隅的轮廓愈发清晰、明朗,他伸出了手臂,在笑,像在学校礼堂唱歌、像第一次站在livehouse的舞台,也像躲在乡村简陋的木屋教英语那样笑。

    南乙跑了起来,在绿灯闪烁的最后一秒,扑进了秦一隅怀里,在衣服摩擦和汽车鸣笛声中,幻听到外婆的声音。

    [小乙,你可以离开这个路口了。]

    秦一隅的双臂抱得很紧,紧到南乙的崩溃无所遁形。他低头,细致地亲吻南乙冰冷的面颊、他被泪水浸湿的眼睫,交叠的双臂从后背托住了他。

    他本来想说“你吓死我了”,但还是忍住了。

    就这样原地拥抱了很久,久到南乙从他身上汲取到足够多的暖热,僵硬的心渐渐融化后,他听见秦一隅柔软的耳语。

    “宝宝,我带你去个地方。”

    南乙没有抬脸,不想被他看到任何软弱的表情,只埋在他肩窝,很平淡地低声说:“别告诉我是西伯利亚。”

    “当然不是。”秦一隅被逗笑了,偏了偏头,磕了一下这聪明又倦怠的小脑瓜。

    “是一个你去了,会觉得这个烂透了的世界其实还挺不赖的地方。”

    第105章

    生的礼物

    陈善弘之所以可以多年屹立不倒,究其根本是因为背后坚实的势力网,他的猖狂也来源于此,以为没可能会有人能撬动这坚如磐石的后台。

    可这样的人的确出现了,还不止一个,自杀式地爆破了出口。一旦这张网被粉碎,他就迅速从空中楼阁坠落,成为第一个被开刀的对象。

    尽管调查和庭审还要经历相当漫长的流程,但以他身上背负的各个罪名,没可能脱身,勉强也能算尘埃落定。

    但秦一隅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替南乙开心,而是害怕。

    如果一个人经年累月地渴望做成某件事,这件事就会在无形中成为他赖以生存的信仰。

    一旦得到了,成功了,就会陷入失去信仰的迷茫之中,被虚无所淹没。

    尤其是,这样漫长艰深的报复,得到的结果却丝毫弥补不了失去至亲的痛楚,他付出了那么多,能做的都做了,摸爬滚打,头破血流,那么多人牵涉其中,那么多人为此冒着巨大风险,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早应如此”。

    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巨大鸿沟始终无法弥补,失去的永远不会归还,现在的南乙甚至还失去了他人生最重要的动力。

    这太可怕了。

    接了通电话后,秦一隅就回到宿舍房间,发现南乙消失不见,但二十分钟前他还发微信说在卧室。

    心里有些慌,秦一隅拨去电话,视线无目的地瞟着,忽然定在南乙的书桌上。那上面放着一本笔记本,南乙的桌子通常都被他清理得非常干净,桌面上几乎不会留任何东西。

    奇怪。他走过去,但并没有翻开,因为他很清楚南乙的性格。这人非常谨慎,也很注重隐私。

    忙音。秦一隅挂断电话,忽然发现笔记本里夹着什么。细长的、被吸干水分的植物细茎,从泛黄的书页边缘泄露,像书签一样。

    这是什么?

    鬼使神差地,他沿着那“书签”翻开来,看到的东西,和他的想象不谋而合。

    这么爱我。居然把上次跳进镜湖捡起来的水草压在本子里了,保存得这么完整。

    可当他伸手拿起来时,才发现不止一根。

    是两株缠在一起的水草,其中一个尚且保留着植物鲜活时的色彩,另一个则失色许多,这中间的差距,隔着六年。

    原来他逃掉早自习之后捞起来的课本,是南乙的。

    是小幽灵的。

    秦一隅盯着这两株水草,鼻尖发酸,南乙有许多机会向他诉说他们之间无数个微妙又缠绵的关联,但他从没开口说过,只默默留存着这些线索。

    明明人都是他的了,到底怎么想的啊。

    换做另一个人,早就迫不及待地冲秦一隅大喊:我见过水草开花儿,是你让我见到的。你和我一个中学,替我捞过书,替我披上你的校服,我们有好多好多共同的回忆,能不能记起我,能不能喜欢上我?

    都没有,南乙有的只有沉默。

    秦一隅被巨大的遗憾浸没,渐渐地发现,原来真正希望能早点记起来,早点爱上的,是自己啊。

    到底还存在多少秘密?不知道,数不清吧,可就算南乙不想说出口,秦一隅也可以耐心地花很长时间去发现。

    他们必须还要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既然他能从水里捞起开花的水草,当然也能捞起被虚无淹没的恋人。

    将水草原封不动地夹回笔记本里,秦一隅穿上外套出去找南乙,电话不接,他只能试试,带着担忧去碰运气。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设身处地地想,南乙找自己的时候该有多辛苦。

    好在他们都找到了。

    “这就是你说的还不赖的地方?”

    看着南乙摘下头盔,用有些疑惑的表情看了一眼医院大门,又向后看他,秦一隅很想笑,又想抱着他的脸狠狠亲一口。

    “是啊。”他也摘下头盔,“就是这儿。”

    南乙没说话了。医院这种地方,秦一隅应该是不陌生的,但真要比比,他恐怕比秦一隅还要熟。

    停好车,秦一隅熟门熟路地领着他去医院里面唯一的小商店买了一兜橙子、一袋子苹果和一大盒,溜达着就来到了住院部。这时候南乙才意识到,秦一隅是带他来看望病人的。

    这倒是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南乙之前就想过,结束后,要带秦一隅去看看李不言。

    但是那时,现在的他发现自己实在没有气力,好像跑完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他的体力和意志都被掏空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倒入站在终点线的恋人的怀中。

    太软弱了。

    从电梯里出来,秦一隅拎着东西一路盯着病房的门牌,找到目标后,腾出一只手拉着南乙的手腕,推开门走进去。

    这是一间四人病房,但其中两张床都是空的,靠门的那张床上侧卧着一个老太太,戴着老花镜乐乐呵呵刷着短视频。

    一张帘子隔开了靠窗户床位。秦一隅拉着南乙走到窗边,清了清嗓子,手指在帘子边缘挑开一个小缝,歪着头瞅了一眼,接着刷的一声,把帘子彻底拉开了。

    南乙一怔,病床上竟然是一个小男孩儿。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皮肤黝黑,头发是新理过的,很短,嘴唇有些白。他原本倚着枕头看书,这会儿两只眼睛都冒着光,亮极了。

    “小鱼老师!”小男孩儿书也不看了,眼睛直溜溜盯着秦一隅,“你怎么来了?”

    “我放假了呀。”秦一隅将买的东西都放在床头柜上,拉了一张椅子给南乙,又问,“玉尼老师呢?”

    小孩儿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道:“玉尼老师去拿检查单了。”说完,他那双黑溜溜的眼珠从秦一隅身上移开,落到南乙脸上,盯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拿书挡着脸笑。

    “笑什么啊?”秦一隅发现他盯着南乙,于是扭头对南乙说,“这是我之前在云南的一个学生,叫艾桑。”

    介绍完,秦一隅又冲艾桑说:“这位呢,是……”

    “我知道。”小家伙红着脸脱口而出,又拿书将脸挡起来,“我认识这个哥哥。”

    南乙抬了抬眉,有些疑惑:“你认识我?”

    艾桑点了点头,小声说:“过来这边之后,玉尼老师给我看了比赛,你是南乙哥哥,你太酷啦,我好喜欢你。”

    面对小朋友的直球,南乙愣了一秒。

    秦一隅却轻轻打了一下艾桑的手背,故意道:“喜欢什么喜欢,你才多大就知道这个了?汉语学挺好啊。”

    “我看电视学的。”

    “少看点儿电视吧。”

    正说着,病房门又一次被打开,秦一隅歪着身子探出帘外望了一眼,发现是玉尼,于是笑着抬手,打了个招呼。

    这不是南乙第一次见到玉尼。

    他去云南那次,在秦一隅那间小课堂门口见到过她,也在村子里庆祝节日时,看到过她穿着民族服饰的样子,很朴素,被阳光晒红的脸颊充满生命力。那时候的自己躲在暗处,看着有人开他们的玩笑,玉尼手捧了一大束鲜花,让秦一隅挑一朵。

    秦一隅真的伸手挑了。

    许多围住他们的人大喊着南乙听不懂的语言,拍着手,南乙猜,或许是让他替她戴上,之类的。

    不过在这么声势浩大的怂恿下,秦一隅却笑嘻嘻的将那支花戴在了自己头上。

    还真是只有他才会做出来的事。

    “恢复得怎么样?”

    玉尼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艾桑,低声对秦一隅说:“小秦老师,我们出去聊吧。”

    这个称呼还怪陌生的,南乙在心里回味了一下。帘子围住的小空间里忽然就只剩下他和那个小孩儿了,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他实在不擅长和小朋友打交道,也不是有亲和力的类型,静了一会儿,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果刀。

    “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这事儿他很擅长,他可以从头削到尾不断开。

    “好呀,谢谢哥哥。”

    叫秦一隅老师,叫玉尼也是老师,但是叫我哥哥。

    南乙脑子里开始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

    难不成让这小孩儿也叫他老师?他只会觉得自己有病。

    是不是和秦一隅待久了,真的染上怪病了。

    转眼削了一半,忽然间,他听见艾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似乎是故意把声音放轻似的,但南乙实在警惕,一抬眼抓了个正着。

    艾桑费劲巴拉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本子,因为被南乙抓包,愣在原地。

    南乙只好装作没看见,低头继续削皮。

    等他彻底削完,颇为满意地检查了一下手里圆滚滚的作品,才把它递过去给艾桑。

    “谢谢哥哥。”他说普通话还带着少数民族的口音。

    “不客气。”南乙抽了抽纸擦手,发现艾桑捧着苹果不吃,一直看,好奇问,“看什么呢?”

    艾桑摇头,咬了很小一口,然后用纸巾垫在柜子上,像是摆放什么收藏品似的放好。

    “怎么不吃?”

    “先、先等一下。”艾桑转过身去偷偷翻开那个小本子,然后扭头,用特别纯真的眼神望着南乙,“你可以,闭上眼睛吗?”

    南乙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哦了一声,随即听话闭上,等了一会儿。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有无所适从的时候。

    “可以睁开了哥哥。”

    于是南乙顺从地睁开了眼,一双小小的手捧在他面前,稚嫩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贝斯”,是不织布做的,一针一线,缝出歪歪扭扭的琴弦,还有琴颈上一格格琴品,数了数,竟然一个不落。

    配色是南乙的第一把琴,他背着去出租屋找秦一隅的那一把,也是他在CB第一次亮相挑战Uka的那把贝斯。

    “这是……送给我的?”南乙微微蹙眉,看向艾桑的小脸。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拿,好奇怪,为什么会送给他呢?

    为什么会喜欢他?这么小的一双手,要做很久才能做得这么漂亮吧。

    他有些不敢拿了。

    “当然啦。”艾桑向他展示,“南乙哥哥,你看,反面我还绣了你的名字和生日呢,这个可以挂在书包上,还可以装贝斯拨片呢。”

    他说着,将手里的小贝斯打开来,给南乙看里面的小口袋。

    很快他发现南乙愣住了。

    “为什么要送给我呢?”南乙问。

    “因为我很喜欢你呀,我所有有你的片段都看了两遍。”艾桑有些羞涩地将礼物塞进南乙手里,“小鱼老师说过,他是因为你才重新唱歌的,也是因为你去参加了比赛,拿到了钱……玉尼老师说,我生了很大的病,如果没有小鱼老师的钱,会死掉的。”

    他说着,抓着自己心口的病号服布料:“所以,我现在可以来北京治病,可以活下来,是因为你呀。”

    南乙空茫的心微微一颤。

    是因为我吗?可我们根本不认识啊。

    小孩子的逻辑还真是……

    “哥哥,如果没有你的话,小鱼老师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开心的。”

    南乙望着他,眼神有柔软的光在晃动:“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很开心?”

    “我当然知道啦。”艾桑一本正经地说,“他以前不开心的,他经常不是这痛,就是那痛,吃药也不管用。有一次在村子里,他想用一口气提起两桶水,但是左手那桶打翻了,他好生气,后来蹲在原地,还哭了呢。”

    南乙听着,仿佛已经看到那画面,鼻尖发酸。

    “他是很爱哭的。”他低声说。

    艾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了这些,反倒好像要把眼前的漂亮哥哥惹哭了,他想了很久,才又开口:“哥哥。”

    “嗯?”南乙看向他,神色温柔。

    “之前小鱼老师哭的时候,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就是难受,我问他哪里难受呀,他说心里难受。”艾桑慢吞吞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后来我的心也生病了,才知道原来那么难受啊,难受得要死掉了。”

    “还好有你。”

    他用那双湿漉漉的、小动物一样的眼睛望着南乙,笑着说:“哥哥,你救了两颗心哎,你好厉害的。”

    南乙无法继续注视这张纯真的面孔,低下头,手指摩挲着这个珍贵的小礼物,指腹擦过一根根琴弦。

    啪嗒。

    琴身暗下去一小块,洇开来,从浅灰色变成深黑,大雾散开。

    有时候成年人复杂、矛盾又庸人自扰的大脑,真的需要小朋友点一点。艾桑说的这些话,就像观音手中的杨柳枝,轻轻地落在他的头顶,带着甘露柔柔地敲打三下,拨开执念与迷津。

    秦一隅好像的确没骗人。

    这个世界真的糟糕透了,但的确有一小部分,很小一部分,值得他说一句“还不赖”,值得他为此留下来。

    在他的心被莫大的空洞和悲哀蚕食时,秦一隅不会劝说他接受死亡的不可追,而是带他来到这里,掬起一小捧生的希望。

    告诉他:这和你有关哦。

    你存在的意义,不只是仇恨,你还可以修复一颗碎掉的心。

    和玉尼聊完,正好遇上主刀医生,秦一隅又细细询问了一遍。

    “那这次手术之后,是不是可以恢复大半了?”

    “还要观察,但应该问题不大了。”

    听到这话,秦一隅终于放下心来。一旁的玉尼说要去打饭,问他要不要一起,秦一隅却摇头,说想先回去看看。

    等他回到病房,老太太也不见了。艾桑病床的帘子仍旧拉着,透着暖色调的光亮,秦一隅走过去,发现他竟然睡着了,南乙则坐在病床边,手掌轻轻拍着艾桑的肩。

    四目相对,南乙收回手,望着秦一隅。

    谁知秦一隅竟然冲他打了个手语。

    [你好温柔。]

    天知道他偷偷学了多少。

    温柔这个词离一个骑摩托车、耳朵上打满钉子、成天想着杀人还搞摇滚的男的好像有点太遥远了。

    但南乙的胸口还是升起一股暖热,当秦一隅挨着他坐下来,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了。

    “他睡得好香啊,小猪一样。”秦一隅压低声音,靠在南乙耳边,盯着他的侧脸,又替他将头发撩到耳后,摸了摸他的耳垂,“你们聊什么了?”

    南乙侧过脸:“你。”

    “我?”秦一隅笑了,“夸我了?”

    “夸你很爱哭,夸你放羊的时候总是得弄丢一两只,夸你很会躲懒。”南乙嘴角微微勾着,梨涡若隐若现,“夸你……”

    没等他说完,秦一隅靠过去,轻轻地啄吻了南乙,视线仍落在他柔软的嘴唇上。

    南乙顿了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弄得有些懵,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是医院,是病房,床上还躺着一个小孩儿呢。

    他立刻用手推开秦一隅的胸膛,压低声音:“别闹了。”

    “怕什么。”秦一隅低低地笑了一下,还是盯着因犬齿微微下陷的唇瓣,贴过去,拱了拱南乙的鼻梁,“他知道。”

    “什么?”

    知道?

    蹭够了鼻尖,秦一隅又吻了两下,啄吻,轻得好像不存在那样,但两个人的气息却都莫名其妙乱了,明明是这么普通的几个吻。

    “他知道我喜欢你,我说过。”秦一隅用气声说完,又吻了吻,唇钉似有若无地碰着南乙的皮肤,凉凉的。

    “你胡说什么……”南乙想推开,又怕动静太大把小孩儿吵醒。

    “没胡说啊。”秦一隅反搂住他,这次终于没有继续亲吻了,而是靠在他耳边,下巴抵着南乙的肩膀,“他看完第二期节目就给我打过电话,说好喜欢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一隅都好像变得孩子气了。该说不愧是老师和学生吗?都一样的很会甜言蜜语。

    “然后我说,这么巧啊,我也好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

    南乙已经数不清他说了多少个喜欢了,只觉得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可抱住他的手臂却越收越紧,好像怕他消失不见似的。

    “好喜欢你。”秦一隅将脸埋在他肩窝,“小乙,小幽灵,学弟……”

    “我的贝斯手,我的宝宝,我的男朋友……”

    他重复着这些称谓,像是一根根闪亮的小钉子,钉住了南乙,让他哪儿都不能去,不可以消失,只能留在秦一隅的怀中。

    “我爱你。”最后,秦一隅叹息似的说。

    尽管秦一隅什么都没说,但南乙读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话,靠这个拥抱摸到了他的恐惧。

    南乙轻轻笑了:“艾桑说得没错。”

    秦一隅抬起头,磕了磕南乙的额头,蹭着他鼻尖问:“又夸我什么了?”

    “他说你的嘴很甜,总能把人哄得很开心。”南乙歪了歪头。

    于是秦一隅也将脑袋歪到同一边,“我不止嘴很甜,哪里都是甜的。”

    南乙很想打他。

    “我脑子也甜得冒泡。”秦一隅拉起他的手,“一会儿再带你去个好地方。”

    “又去哪儿?”

    南乙脸上在笑,心里却很酸涩。这人仿佛要把全世界好的东西都一口气捧到他面前,希望他别再觉得自己两手空空。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