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养了这么多年,平日或碰乱跳,可是一有什么事,她仍是一下子就倒。

    御医笑:“哪有什么大病?恭喜殿下和驸马,这是喜脉呀。”

    御医等着公主和驸马大赏。

    室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几位御医不解地抬头,见暮晚摇和言尚神色都很古怪。

    暮晚摇怀疑他们是庸医:“诊错了吧?怎么可能。我就是又生了什么病而已。”

    言尚也道:“几位先生不如再看看?”

    御医们:“……”

    他们生气:“这么简单的脉象,我们几个老头子还看不出来么?殿下与相爷是怀疑我等的医术么?这般不信任我等,何必叫我们来一趟!”

    暮晚摇坚持他们诊错了,言尚和颜悦色哄着他们再诊。

    最后依然是喜脉。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恍惚无比。还是秋思反应快,高兴地领着侍女们讨赏:“恭喜殿下,恭喜相爷!殿下,这般高兴的事,该给先生们封红包呀。”

    言尚回过神,连忙说是。

    言尚忍着自己的一腔恍惚,百般思量暮晚摇怎么可能有孕。他送御医出去,不觉地将御医拉到角落里,再问一遍有没有诊错。得知对方再三保证后,言尚才问起该注意事项。

    御医看他们小夫妻这般恍惚的样子,心里一叹。他常年为公主看脉,自然也知道公主的身体如何,何况当年言相还被老皇帝那般喂过药……

    御医抚须而笑:“言相不必怀疑了。也许当初那药真的逼退了一些,也许殿下的身体这些年已经养好了……总之,殿下是真的有孕了。只是殿下之前有过……嗯,她此胎恐怕艰难,还容易滑胎。二位自要万分小心。”

    言尚怔住:“会很艰难?”

    御医颔首。

    言尚想了想,向御医拱手道谢,再让侍女们跟着御医去开药。他回到房中,与暮晚摇忧心忡忡地说起御医的话。

    暮晚摇一改方才的怀疑,这会儿她回过神来,已经变得高兴起来。听说自己此胎会容易滑胎,她当即紧张地捂住自己尚平坦的肚子。

    言尚迟疑:“若真如此,还不如……”

    暮晚摇:“不要!”

    言尚失笑:“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暮晚摇:“你必然是说要不算了,反正你我已经接受了,既然胎儿不稳,还不如让我少受点儿罪。但是我不要,我就要这个孩子。”

    她专注、执拗,怕言尚仍想说服她,她蹭过去与言尚面对面,跪在床上。

    暮晚摇捧住他的脸,让他看自己的眼睛:“我非要给言二哥哥生个孩子。我一定要有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会非常、非常小心……言二哥哥也会照顾好我,不是么?

    “我们还没有努力,为什么就要放弃?我觉得我可以吃这个苦,你怕什么?”

    言尚静静看她。

    他说:“真的这么想要?”

    暮晚摇:“特别想要,格外想要,想要的都要疯了!没有的话我可以接受,但是有的话,我一定不放过!我和言二哥哥这么好,言二哥哥这么优秀,我也这么厉害,凭什么我们不能有孩子?

    “这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再难我也要!”

    言尚不再说话了,他弯腰,将她抱入怀中。

    暮晚摇在他怀里嘀咕:“可是父皇不给给你……为什么还能有孩子?”

    言尚心不在焉:“也许药被逼出来了一点儿吧。”

    他蹙眉:“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胎儿。”

    暮晚摇也开始紧张:“那我再不饮酒了。”

    二人开始欢喜,开始商量着这些事。有一个答案被他们共同地饶过——也许正如刘文吉所说,他在夫妻二人不知道的时候帮过二人。

    但是那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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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半年又过去。

    大魏和南蛮和谈成功,大魏朝臣原本等着韦树因此升官。韦树年轻有为,占一个宰相之位,也未尝不可。

    何况韦树代表世家势力。

    世家们隐隐希望世家有一个人崛起,可以和言相分庭抗礼。但是韦树却向小皇帝递了奏折,要求再次出使。韦树不在乎世家们对他的期望和算计,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青年陈述自己的理念,在朝堂上朗声:“……南蛮虽平,四方诸国却因此不安。何况大魏只是与南蛮谈好了条件,但南蛮贫寒,具体情况,仍需要大魏子民亲自去看,去照拂。臣愿做此人。”

    他的大哥一时着急,在朝上立刻道:“这可一去数载,都不能回朝!你前途大好,何必如此?”

    为何不好好地在中枢稳定几年,等着当宰相?为何不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

    为何韦巨源总是如此!

    韦树拱袖,面向言尚,向他行礼:“请言相批准臣的奏折。臣是为大魏千万黎民,为大魏生路,才如此选择。朝堂纷争非臣所望,臣之愿望,不过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尚端详着韦树,缓缓扶他起来,温声:“韦侍郎为国为家之心,胆敢不领?”

    上座的小皇帝看着他们臣子之间一来一往地过招,不禁热血沸腾,心里叫一声好。他迫不及待想长大,迫不及待也想参与这些大臣们的政务中——大魏有这么多厉害的臣子,何不昌盛?

    -----

    新一年伊始,言尚主持新年科考,韦树手持符节,在小皇帝的十里相送下,浩荡出使。

    比起上一次,韦树这一次成为了正使。一去数年,十年,数十年……哪怕一生为此波折,他都已做好准备。

    长安春雨霖霖。

    言尚和大腹便便的暮晚摇去拜访了玉阳公主一家,回来时坐上马车回府。夫妻二人坐于马车中说些政事,马车外,一个年轻读书人忽然从巷子里跑出来,手中卷着一卷轴,奔跑着追赶公主的马车。

    这个书生高声:“言相,言相!小生是找您行卷的!小生在上次北里宴上见过相公您一面,您还夸过小生,您还记得么?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帮小生看看诗文的!听闻殿下乃是有名才女,殿下帮小生一把吧!”

    街巷上路人都停下了,看着这个书生落汤鸡一般追着公主府的马车跑。路人们露出同情目光,心想此人必然是没有路途登公主府大门,只能在路上拦车去追了。

    然而言相何等身份,大长公主何等身份,岂会为一个普通书生停下车?

    只有这个书生执迷不悟,拼命追车,口上又绝望又期待地嚷:

    “小生佳句偶得!小生昨夜在梦中见到一仙人,仙人赐句,文采斐然!这是仙人写的一首词,不是小生写的,真的是仙人!言相,殿下,你们听一听吧……”

    他追不上那马车,心中难过,渐渐停下脚步。他愣愣地看着马车走远,当他心里已经不抱期望时,马车停了下来。

    他见到言尚撑着伞,扶着暮晚摇一同下车。

    夫妻二人回头向他这个穷苦书生看来。

    言尚微笑:“你不是佳句偶得,不是仙人赐诗么?喊的这般响,不如让我与殿下听一听吧。”

    暮晚摇怀孕后,气质温润了许多,脾气也渐好,好似真的有了些母爱。她也随着言尚一起对那个穷书生笑:“你念啊。”

    雨水斜飞,巷口湿漉,书生大受振奋。

    -----

    言晓舟身在辽东,见过杨嗣的父母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她白日出去采药,跟着医者给人看病,夜里回来陪两位老人家说话。杨嗣父母劝她不必如此,她却言笑晏晏,称自己很开心,很知足。

    高山巍峨,满山葱郁。

    言晓舟立在山涧间,背着竹篓,身后跟着韩束行。她撑着拐杖走山路,行路艰难,忽有一样东西落下。她没有注意到,是身后的韩束行为她捡起来。

    韩束行:“女郎,你掉了东西。”

    言晓舟疑惑回头,眸子忽然一静。她看到韩束行的手中,摊着一金色的、被摘走了金丸的小铃铛。

    这枚铃铛被摘了金丸后,就再不会响了。它再不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再不会在战场上影响到将士,惊了敌人了。

    言晓舟低头望着这铃铛,然后缓缓伸手,将铃铛握到自己掌中。她脸颊轻蹭着这枚铃铛,闭上眼。

    漫山遍野,云飞霞绕。

    她想到了那个人,想到那个人说最喜欢听她的声音。他最喜欢听她的声音,所以她送铃铛给他。

    人生一世,到底什么是爱呢?

    是可以碾磨,还是可以忘却。是可以消逝,还是可以刻骨。

    是如洪涛般轰烈而至,刻骨铭心,还是如春水便潺潺不止,生生不息。

    韩束行不解地看着女郎,见言晓舟忽然将手成喇叭状放在唇边,她高声对着大山喊道:“三郎——

    “三郎!三郎——!”

    声嘶力竭,情如春水!

    满山震动,鸟雀鸣飞。

    山林都给与回应,云都飞过来。言晓舟握着铃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目中忽然落了泪,又忽然露出笑来。她再次冲着这方天地大声喊:

    “三郎——”

    她永永远远、永永远远的……等着他!

    -----

    赵灵妃骑马行在大漠中。

    面纱覆脸,一身劲衣。她身后跟着数匹马,马上的人都与她一样,怀着行侠仗义的心行在河西。赵灵妃约束自己这些手下,她在河西渐打出了些名气,而河西这般混乱的地方,朝廷不可能完全维持好秩序,是需要她这样的游侠存在的。

    滚滚黄沙覆来,行路寂寞荒芜。后方一小弟指着一个方向:“女郎,你看,那些是不是大魏的出使团?!”

    赵灵妃蓦地回头。

    她在黄沙中回头,在夕阳下回头。

    她看到漫漫黄沙,看到□□广路,看到韦树领着一队人,沉默地走着这段路。他也看到了她,他向她望来,阳光落于他身,簌簌如雪飞。

    他静静地看过来,缓缓的,对她露出笑容。

    赵灵妃透过他,看到许多故人的影子。她看到刘相公的战死沙场,看到表哥的惨死,看到自己阿父的斩首示众……她骑在马上,与韦树对视。

    数年时光,在他们中间穿梭。

    那边大魏使臣团中派人来:“这位女郎,我们郎君雇佣你们,请你们协助我们一同出使,不知可否?”

    赵灵妃久久地看着那清雪一般站在沙漠中的青年,她目中光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

    长安大雨下,那书生将自己要行卷的绢布从包袱中取出来,面对着尊贵的暮晚摇和言尚,他高声朗诵道——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万千流年,万人同行。光阴袅袅,英豪竞逐。

    都是今朝!

    第169章

    平行空间-少年游1

    言石生十六岁的时候,

    才在舅舅来岭南找他们一家的时候得知,原来早逝的母亲曾是某个名门闺秀,早年被自己阿父这个穷小子靠一张脸拐走。

    言家父亲和母亲的过去是另一个故事,

    总之舅舅来找到他们,也是因为母家子丁稀薄,

    对旧事后悔,想要认回他们一家。

    言父是个好说话到近乎窝囊的人,本就没什么主意,

    这位舅舅看到他常年一张小白脸,

    便想到此人骗走堂妹的过去,气不打一处来。而言家几个孩子中,

    舅舅其实更喜欢三郎那般活泼外向的。

    他不喜欢言家大郎那般憨厚,

    也不喜欢二郎那般内敛,

    而言家小女儿言晓舟此时不过十一二岁,

    看不出什么来,

    无所谓喜不喜欢。

    舅舅本想好生栽培言三郎,

    但言三郎对读书不感兴趣,

    反是言家二郎有兴趣。

    舅舅无奈,他做主给二郎改了名字为言尚,

    又在岭南教导言尚读书。直到颇无天分的言二郎十七岁终于中了州考,

    舅舅长舒口气,连忙带言二郎回长安,

    指望言二郎科考及第后能帮衬自家,

    恢复家族昔日鼎盛时光。

    此时,

    皇帝最小的女儿丹阳公主也不过十七岁半。静女贤淑,

    日日被呵护她的父皇母后养在深闺中,天真烂漫。

    公主十五岁便可嫁人。

    但无论是皇帝皇后,

    还是太子都十分不舍妹妹嫁人,硬是把丹阳公主留到了十七岁,才不情不愿地开始为小公主选夫婿。

    小公主的夫君必然要大世家出身,文武双全,豁达通朗。最重要的是,要能照顾好小公主,能保护小公主一生;还要小公主自己也喜欢。

    大家选来选去,将目标放在了和小公主青梅竹马的杨家三郎杨嗣身上。

    杨嗣与公主同岁,是大皇子的伴读,虽是小霸王无法无天的脾气,但是和公主从小玩到大,是不是会有一些默契呢?

    --

    暮晚摇和杨嗣倒是有默契。

    但与大家想的不同。

    这默契是,暮晚摇帮杨嗣在大皇子那里说好话,帮杨嗣为他之前某次跟大皇子吵架后摔门而走的事跟大皇子说情,杨嗣反过来,偷偷支走小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带小公主离开皇宫,去外面市集玩耍。

    暮晚摇长到十七岁,才第一次能到民间玩。她父皇母后太过保护她,她连宫门都不能出。

    此时,身处东市所在的坊间,即便是跟在满不在乎的杨嗣身后,她手抓着杨嗣的衣袖,对两边街景也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她眼中流光璀璨。

    杨嗣回头看到她,啧啧两声后:“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暮晚摇当即一声,用手背去擦嘴角。但是嘴巴干干的。

    她睁大猫儿一般的圆眸,娇声:“杨三哥,你又骗我!”

    杨嗣笑眯眯搂住她的肩:“骗的就是你。谁让你这么好哄。”

    他随手扒拉一下就将她拽到了自己身边,挡住了旁边有人不怀好意觊觎她这个傻子的目光。他吊儿郎当,但是眼睛微眯轻瞥,锐意顿现,就将旁边盯着他们的人吓走了。

    暮晚摇却红了脸,推他。但她声音又小又软糯,没什么威慑力:“你别这样。你这样被父皇母后看到了,他们又要乱点鸳鸯谱了。”

    杨嗣呵一声,板下脸:“看到就看到。我还配不上你?”

    暮晚摇抿唇。

    她性情温善,不愿说人不好,但是她总觉得她未来夫君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她总是被所有人压着,从小被压到大,再温柔的小娘子,心里也藏着一丝叛逆。

    为什么她不能有一个比她弱势的驸马呢?

    难道她一辈子都要被所有人管着么?

    见暮晚摇只脸红却不语,杨嗣失了兴致,不逗弄她了。他松开了走,任由她继续跟在他身后。杨嗣淡声:“好好跟着,丢了我可不回头找。”

    暮晚摇乖乖应了。

    --

    但暮晚摇和杨嗣还是走丢了。

    因暮晚摇顾着看杂耍、杨嗣又对一处斗武生了兴趣,杨嗣拔腿便走,以为暮晚摇会跟着,谁知道她没跟。等杨嗣回头找的时候,暮晚摇又不知被人群冲到了哪里。

    暮晚摇站在混乱的人群中,身边没有杨嗣,她也惧怕无比。她慌得手心出汗,却努力给自己打气。都是人,有什么好怕的?等找到杨三哥就好了。

    暮晚摇轻声找人,如同猫叫一般小声:“杨三哥……杨三哥……”

    她便茫然地在人群中找人,杨三哥今日出门时穿的是一身雪青色文士袍,还被她在心里偷偷笑话他装温雅。而今她只能在茫茫人海中靠衣服找人。不知找了多久,在一处书铺外,暮晚摇忽看到了熟悉的雪青色。

    她太累了,再好的脾气也生起怨怼。她跑过去,便如往常发泄情绪最厉害的时候那样,从后打他后背,眼中泛起了泪花。

    暮晚摇哽咽:“你太坏了!你怎么能丢下我,我要跟大哥告状,你……呀。”

    她收了口,仰脸后退一步,呆呆看着回过头来望着她的少年郎。

    灯火阑珊,浮波摇落。玉冠白面,眸若星河,唇红齿白的少年回头时,秀美如同玉人,气质又清澈明朗。

    他极为好看,看上去面善,却并不是杨三郎杨嗣。

    与陌生少年相对,她一时怔住,又羞窘万分,眼中含着的那滴泪沾在睫毛上。

    回头来的少年郎正是出来买书的言尚。他冷不丁后背被打,听到少女哽咽声,回过头来,便见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噙泪站在自己身后。

    她穿着齐胸襦裙,两条粉红色的衣带飞扬,小女郎青眉秀目,琼鼻樱唇,她珊珊可亲,娇憨无比,这般站在灯火下,连眼睫上挂着的泪珠都显得可爱。

    若不是看着他的眼神流露出的神情是慌张窘迫,那就更好了。

    言尚放下书,拱手向她行礼。

    暮晚摇低头,回了一礼。

    言尚只消一眼,便看出她的困境,他温声:“娘子是与朋友走散了么?不如回返原地,等候朋友来找寻娘子。娘子这般走散,想来那位朋友也会十分着急。”

    他声音清越醇和,潺潺婉婉,听得暮晚摇颊畔发烫。

    她实则没多少与不熟悉的人相处的经验。尤其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美少年。

    暮晚摇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她谨记二哥吓唬自己时说的话,二哥说外面的男人都是坏人,要拐骗小女郎,不要她靠近。她怕这个少年也是恶人,便不敢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忘了回去的路怎么走。

    暮晚摇小声说了声谢谢,便转身匆匆挤入人群,好似身后有恶狼追逐一般。

    言尚望着她的背影沉思。

    半晌,他苦笑一声,还是跟上她了。

    他一见她那副样子,便猜出她恐怕是第一次溜出家门玩。这般小女郎最是天真,易受人欺骗。言尚既然看到了,便不能当做没看出来。他又看出这小女郎大约有些怕自己,便也不敢跟得太近,惹她慌乱。

    只远远跟着她便是。

    暮晚摇果真没有经验,她再次鼓起勇气问一个路过的妇人哪里有杂耍的地方,她指手画脚半天,那位美妇人将她端详片刻。

    跟在后头的言尚叹气,一眼看出那妇人浓妆艳抹,是北里教坊青楼中老鸨一般的人物。

    美妇人笑眯眯地引诱暮晚摇:“小妹妹是与人走散了吧?可是饿了渴了,不如跟姐姐去酒肆中坐坐喝喝酒,姐姐陪你一同等人吧?”

    暮晚摇确实饿了渴了,乖乖点头。

    她正要走时,言尚从后上前,搂住她的肩。暮晚摇一僵,错愕仰头,看方才遇到的美少年低头与她对望一眼,微叹:“小妹怎么又一人走丢了?让哥哥好找。”

    暮晚摇眼眸微闪。

    她又傻又聪慧,便只不说话。任由言尚和那美妇人言笑晏晏地说了几句,那妇人再滴溜溜望她一眼,抿唇一笑,转身摇着扇子走了。

    言尚领着暮晚摇走,低声道:“方才那位恐怕是拐骗良家女郎的人,小娘子遇人有警惕心极好,但不能光防着男子,不妨女子呀。难道世间只有男子是坏人,没有女子是恶人么?”

    暮晚摇望着他的衣袍,微出神。

    她被他轻轻牵着衣袖走,他礼貌而客气,不碰她身体一下,分明是守礼。而他身上有极为清淡的一种熏香,暮晚摇耸着鼻子闻了闻,没有闻出来是哪种香。

    只觉得好闻。

    他一路小声问她她要去哪里,暮晚摇说不清楚,言尚便问她可否去此坊最高的一处酒肆,居高望远,方便找人。为了防止她不信,他还特意问了路上连续三个路人,这里最高的酒肆是哪里。

    暮晚摇心想,其实我没有不信啊。你何必这般小心。

    但这个少年是她遇到的最谨慎的人。

    他带她到酒肆中,只点茶给她喝。他自己先抿了一口,向她示意茶中没有下药。

    暮晚摇呆呆看着他。

    他含笑:“非是我不舍得请娘子多吃点儿好的,只是不知娘子口味,娘子自己点菜便是。”

    暮晚摇非常有公主的架势,随手点了一堆菜。

    小二茫然。

    暮晚摇看言尚。

    言尚若有所思地看她,目中一闪,随意跟小二报了菜单,小二退下。

    暮晚摇坐于窗前,心满意足地捧腮看外面风光。她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暴露的细节太多,已让言尚开始猜她身份非比寻常了。

    言尚不试探那些,只轻声告诉这位娘子在外面需要提防些什么。

    暮晚摇回头,小声:“你不是恶人么?”

    言尚回头,目中微笑:“你也将我当成恶人便是。也不要信我的话。小娘子警惕一些总是好的。”

    暮晚摇微呆。

    然后她果断摇头,肯定十分地轻声:“哥哥你不是坏人。”

    言尚含笑,开玩笑道:“多谢小娘子抬举。”

    暮晚摇霎时红了脸,尴尬地撇过头,不敢对上那少年温润含笑的眼睛了。

    暮晚摇在酒肆吃点心喝茶的时候,杨嗣找人找得差点动用卫兵。半个时辰后,杨嗣快要发火时,一个酒肆中的小二来跟他打招呼,他沉着脸登楼,见到了那个傻丫头和一个少年坐在一起,红着脸一直偷看人家。

    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杨嗣忍怒:他在外头快要急疯,她在这里思春?

    杨嗣:“暮晚摇!”

    暮晚摇吓一跳,抬头。

    坐在暮晚摇对面的言尚慢悠悠地喝着茶,起身站起,回头向大步走来的少年郎行礼。

    言尚心中想:姓暮?

    国姓啊。

    再加上这一路小女郎暴露的细节,言尚已经猜出这位女郎恐怕是皇亲国戚了。

    杨嗣将暮晚摇扯到自己身边,谨慎地打量言尚一番,沉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暮晚摇想解释,但是被杨嗣瞪一眼便没敢发声,她忧心忡忡地看向她的救命恩人。

    她的救命恩人却温柔十分,面对杨嗣也不害怕,他娓娓道来,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了,杨嗣面色微缓。

    暮晚摇心想:他好能说啊。

    暮晚摇拽杨嗣的衣袖,拼命跟杨嗣使眼色。杨嗣当没看见,敷衍地说完自己该说的:“多谢兄台救我妹妹,兄台在哪里就职,改日我登门道谢。”

    言尚知道对方怀疑自己觊觎人家妹妹,怎么可能让罪名坐实。

    他微笑:“举手之劳,谢便不必了。小生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暮晚摇:“啊……”

    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只追出一步,就被杨嗣拖了回去。待那少年郎下了酒肆,杨嗣领着暮晚摇出去时,得知对方连酒钱都付了,杨嗣这才诧异一把,想对方难道真是好人?

    出去酒肆,暮晚摇抱怨:“你看你!”

    杨嗣哼一声:“我怎么了?我还没说你!你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带你出来玩了。”

    暮晚摇怅然若失地望着人群:“你都没问我救命恩人的名字!”

    杨嗣:“你长着嘴,跟人家坐了那么久,你怎么不问?”

    暮晚摇闹个大红脸。

    她跺脚:“我是女儿家,我要矜持,我怎么问呀?!”

    她沮丧:“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多大了,家住哪里……”

    杨嗣眼神诡异地盯着她。

    暮晚摇眨眼。

    杨嗣慢吞吞:“你要问清楚这些干什么?”

    暮晚摇半晌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她垂头叹气:“那位哥哥多好看呀……”

    杨嗣:“……”

    他当即:“你这是一见钟情了?我这就告诉你二哥去……”

    暮晚摇大恼:“没有!你不要胡说!杨三哥,你怎么这样啊……”

    --

    暮晚摇被杨嗣押着,又签了许多不平等条约,对方才答应她不告诉她二哥。暮晚摇沮丧,她真的不想自己什么事都被阿父阿母、哥哥管着……她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时间么?

    小女郎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到十七岁,心里也生起了一些叛逆。

    而他们家中,她认识的最叛逆的人,便是她的姑姑庐陵长公主了。

    暮晚摇去拜访姑姑时,正碰上庐陵长公主要出门玩耍。长公主本想搜刮几个美少年,但是在自己天真的小侄女面前,她就不好表现太夸张了。庐陵长公主稍微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脾性,聆听小女郎的烦恼。

    庐陵长公主:“我明白了,你是觉得你阿父阿母和你二哥管你管得太厉害,你连门都出不了,而你自觉自己长大了,不想当你阿母的小棉袄了,想做坏孩子一把。”

    暮晚摇脸红。

    她辩解:“没有那般夸张!只是我都十七了,我宫中的侍女都只听我阿父阿母和二哥的,不听我的。我一点儿也不自由!”

    庐陵长公主揶揄地打量她,若有所思:“不错,你都十七了,你四姐像你这么大时,孩子都生了。你都没嫁人……都怪我兄长他们耽误了你啊。”

    庐陵长公主难得有了面对小辈的爱心,她豪气冲天:“走,姑姑带你出门,教你怎么学坏……嗯,你都是公主了,都没见过几个男的,姑姑要不带你开开荤……”

    暮晚摇:“……”

    她百般拒绝,最后庐陵长公主把她带上马车,带她出去,教她去学喝酒了。

    贵族女郎,一介公主,当然会饮酒。庐陵长公主教暮晚摇的,却是品酒。暮晚摇新奇无比,也许她骨子里喜欢这样,但她平日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跟着姑姑放肆一把。

    只是庐陵长公主今日带暮晚摇来的这处酒肆,却不太平。长公主没有表明身份,就如寻常人一般领着侄女上二楼喝酒。许多美酒上桌,暮晚摇兀自紧张时,庐陵长公主则皱了皱眉。

    时入元月,新一年的科考即在下一月举办,长安此时已经涌入了许多来自天南海北的学子。这些学子最常去酒肆、北里,指点山河,讨论诗文,评点政事。

    他们皆是等着风流肆意的时候能被贵人遇上,被贵人扶持,好一鸣惊人。

    这本也没什么。

    只是今日这群在酒肆中大放厥词的才子们喝多了酒,有点儿醉了,评判的事情便开始夸张许多。他们开始批评大魏对女子的开放与放纵,说起那位声名狼藉的庐陵长公主,一众读书人更是嗤笑。

    他们不屑:“我等读书人,才不会做她裙下之臣,向她屈服,入她红罗帐!”

    暮晚摇听得有些不安,又有些生气他们对姑姑的嘲讽。

    庐陵长公主回头,将那些人打量一番,不屑:“想进长公主的府门,就这三两颗歪瓜裂枣的样子,倒是想得美。也不看长公主稀不稀得要。”

    她声音不低,登时将楼上些大放厥词的书生都说得十分尴尬。

    一个读书人含着恶意:“你是何身份?替那位公主说话?莫非你也是……”

    长公主懒洋洋:“就当我是呗。男子升官发财养女人,女人反过来就成了恶名昭彰?”

    暮晚摇小声:“姑姑,我们走吧,不要跟他们说了。”

    另一读书人也道:“算了,世上唯小女子难养,我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了。无才无德,不配与我等讨论。”

    庐陵长公主登时怒了。

    因对方说中了——无才无德。

    她左右看看,一把将她发呆的小侄女暮晚摇扯了过来:“你是说有才有德才配和你们说话?那我们来比一比,我侄女坐这里,你们琴棋诗画样样来,但凡一项比得过我侄女,今日我们认输。否则,你们明日就排队登门去庐陵长公主府邸认错!”

    读书人自然应下。

    暮晚摇苦着脸,硬被姑姑逼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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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与友人登上酒肆,替家中舅舅沽酒时,便正遇上这么一幕。

    楼中被围得水泄不通,众男儿郎不服气地围着一个女郎展卷。他们将多日写好的诗词拿出,那被围着的女郎对人展卷,飞笔涂窜,笔下不停,十分行云流水,又信心满满。

    她看着乖巧可爱,独于此自信无比,将一群大男人杀得片甲不留。

    让身后观看的庐陵长公主十分解气,痛快万分。

    言尚在旁观看时,暮晚摇一抬头,一下子看到了他。他一愣,微微一笑。

    暮晚摇顿时目中生亮:“……哥哥!”

    低头悠闲品酒的庐陵长公主:“……?”

    她霎时紧张,因为暮晚摇的亲哥哥来了,那定会批评她带坏暮晚摇。庐陵长公主僵硬着抬头,随暮晚摇看去,刹那间,她看得出了神——

    好一个风姿郁美的美少年!

    金质玉容,妙年清隽。

    相貌倒是其次,最绝的是那通身好气质……

    庐陵长公主一时心痒,觉得自己府中的美少年,都要被此少年的好气质衬成了土鸡瓦狗,好不庸俗。

    庐陵长公主悄声问:“摇摇,你认得他?”

    暮晚摇点头。

    庐陵长公主看侄女这般傻,心里一动,想通过侄女认识这位美少年。若是能与心甘情愿的美少年春风一度……庐陵长公主含笑:“那摇摇,你还不去与人打个招呼么?”

    庐陵长公主对言尚微笑。

    言尚一愣,回以行礼。

    庐陵长公主更加满意,小声矜持地告诉暮晚摇:“看你这位朋友的样子,像也是读书人。但必然和其他那些人不同,我怜惜人才,你将他带过来,我帮他行卷,让他今年科考做个好官。”

    暮晚摇诧异:“姑姑要主动帮人行卷?”

    庐陵长公主点头。

    暮晚摇垂头想半天,慢吞吞道:“可是如果姑姑可以,我也可以呀。”

    庐陵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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