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皇帝惶恐不安地握着刘文吉的手:“朕梦到皇宫不安全,那些南蛮人攻入长安了……刘公公,那些南蛮人还没有打进来么?”

    南蛮人早就撤了。

    但是所有人都欣赏着皇帝惊惧的模样,没有一个人拆穿谎言。

    刘文吉面不改色:“陛下放心,臣已将皇宫中的禁卫军全都赶出去,和南蛮作战了。如今皇宫中,只有北衙的兵保护陛下。”

    皇帝松口气:“北衙的人,朕放心了。”

    皇帝又忧心:“那南蛮军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攻进来,韦七郎那个狼子野心的人又把持朝政,都不许朕走!难道他们真的想看朕成俘虏么,那岂不是大魏的耻辱!”

    刘文吉心想有你这样的皇帝,才是大魏的耻辱。

    刘文吉端详皇帝惶惑模样,突然问:“陛下真的那么想离开长安么?”

    皇帝激动道:“长安都要沦陷了!朕是为了保存实力,才想离开!可惜那些大臣们……如果素臣在就好了,素臣是最忠心、最向着朕的臣子。素臣一定会保护朕平安离开的。”

    刘文吉哂。

    皇帝这时候倒是想起言尚了。

    刘文吉:“大臣们不想皇帝离开,无非是怕失去主心骨,怕城中百姓恐慌。他们无非是要借助陛下的身份,来给百姓吃定心丸。陛下如果想离开,有一法——陛下将皇位传给太子,让太子守城,陛下成为了太上皇,就能离开了。”

    皇帝当即惊喜:“就这么办!”

    刘文吉:“……”

    他垂目:“可惜大魏尚未有太子。”

    皇帝不以为然:“皇后的儿子不就应该是太子么?朕这就立太子!刘公公,还需要朕做什么?你代表朕去和韦七郎他们谈判,只要他们肯放朕走……这个皇帝,朕不要也罢!”

    刘文吉淡声:“陛下豪气。”

    将天下折腾成这样,还想一走了之。

    刘文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宣,铺在书案上:“陛下要退位,得先写‘罪己诏’。陛下写了‘罪己诏’,臣才能拿着这个去和大臣们谈判,他们才会放陛下走。”

    皇帝一阵迟疑。

    然而想到南蛮人就要攻入长安了,他咬牙持笔:“朕写!”

    他开始写罪己诏,并且怕自己写得不诚恳,被那些大臣们打回来不接受,他花费了自己的所有笔墨,来深情无比地这这么一封书——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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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皇帝的退位书、立新皇书、罪己诏全部送去中书省时,聚在中书省的臣子们,耐心地将这三封书看完。韦树拿着圣旨,将罪己诏念出,满堂灯火通明,臣子们呢喃着“罪在朕躬”几个字。

    初时声音极低,后来声音颤抖。

    然后不知是谁,溢出了沙哑的、悲戚的笑声:“他承认了……他承认了……他承认这天下是他祸害的!承认他是昏君,承认他害了刘相公,害死了数十万将士,害死了无数无辜黎民……

    “他承认了!承认了!”

    满堂大笑,笑后又哭。

    臣子们一个个抱着皇帝的手书哭坐在地,嚎啕悲凉。

    来送书信的小内宦往后退一步,惧怕这些臣子。他颤抖的:“陛下的书信已经送到……刘公公问,可否让陛下出城。”

    韦树抬头。

    韦树道:“开城门,让他出城!”

    小内宦松口气,连忙跑走。张相公抹掉自己脸上的泪,从地上爬起来,诧异的:“巨源,如此昏君,岂能让他走……”

    韦树幽声:“城外还有散落的、虎视眈眈盯着长安、抱着野心想打回来的南蛮散兵。城外并不安全,他出城,便是寻死路。”

    张相公:“如果他在南蛮人那里说自己是皇帝,要得到保护……”

    韦树:“我们有了新的皇帝,哪有什么另一个皇帝?大约是冒牌货吧,遇到就杀了以谢天下便是。”

    张相公垂目颔首。

    他忽问:“素臣让我们找的成安,找到了么?”

    韦树淡声:“成安只是给刘文吉定罪用的。刘文吉……该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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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文吉和大臣们通过消息,得知韦树居然肯放皇帝走,刘文吉一时不可置信。但是刘文吉立即发觉这是自己的一个机会,韦树等人必杀他,他要想法子。

    他当即安排人手护送皇帝一同走。

    刘文吉带着北衙的兵护送皇帝一同走,皇帝走时,还要搜罗自己喜欢的妃子一起带上走。但是他们才刚到皇宫门前,就面对着皇城中遍布的禁卫军。

    猎猎火炬,在黑夜中沉静相对。

    韦树立在禁卫军前。

    刘文吉心蓦地沉下。

    皇帝怒声:“韦巨源你这是何意?朕已经不是天子了!朕已经听尔等的话退位了,你们这是拦着朕不放朕走么!”

    韦树盯着刘文吉。

    韦树道:“你可以走,其他人必须留下,北衙的兵一个也不许走。长安正是用兵之际,精兵不能用来保护一个废人。”

    皇帝惶然。

    他都不敢计较韦树骂他是废人,他心中狡诈的意识,让他觉得自己不能待在长安。禁卫军肯放他走,一下子,他顾不上自己要带的妃嫔,也不敢和刘文吉对视。他乱没形象地奔跑向皇城门。

    数万禁卫军,沉默地看着跳梁小丑一般的逃难皇帝。

    韦树与刘文吉对视。

    韦树抬手,禁卫军们对北衙的军队举起了箭。韦树一字一句:“内宦乱国,绝不能留!”

    刘文吉讽笑。

    他后退,让身后的北衙军队出来,和禁卫军相对。

    他身后的内宦们,绑起了那些妃嫔们,扯着对方一同退回皇宫。隔着宫城门,双方军队对峙。

    刘文吉知道大势已去,但他手握着新的皇帝……他怒吼:“给我冲,给我杀了这些乱臣贼子!他们是要控制我们新的天子,是要杀光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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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了皇帝身份的皇帝跑出了长安城,他惶惶地立在空无一人的月光下,看着四方战火。

    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又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他刚刚露出一个放松的笑。

    然而此时,不怀好意的南蛮人,在黑暗中,将箭只对准了他——

    “这个人竟然敢从长安城中跑去来,衣服这么华丽,一定是那个姓韦的小子!听说那个小子很能说,联络四方小国一起抄我们的后路。

    “他现在出城,肯定是又要出来和我们谈判,算计我们!不能放过他!”

    皇帝又轻松又解压,他不敢多想,不敢回头。他即使出了长安门,都觉得像梦一样。他一个激灵,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些噩梦,想到那些南蛮人在梦中用各种方式杀他。

    他不敢停留,继续向外跑。

    “嗖——

    “嗖嗖——”

    空气中,极轻的射箭声,数道箭只丛草丛中、灌木下,射向那个疯疯癫癫奔跑的男人。

    男人被射中倒地,他茫然抬头,又想到了自己的梦。幽黑四野,暗藏杀机。

    他忽然后悔,忽然觉得逃出宫是错的。他大声高呼:“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你们不能杀我——所有人都听我的,我是皇帝,朕是天命之子!”

    箭只不留情面地射过去,将他射成刺猬。他不甘心地趴在地上,身上插着数箭,他干枯的手伸出长袖,抓着空气乱挥。

    后方长安城门的角楼上,将士们立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城外的射杀。将军手扶着城楼栏杆,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咽气。

    他回头,对士兵们说道:“可能是一个因为战争而怕疯了的废人疯了,喊着自己是皇帝。这种事多的是,不用管。”

    众人缄默,共守着同一个秘密,共看着同一场杀戮,共同做着谋杀者。这场杀戮,他们会在心里记一辈子,并且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城外,南蛮人躲在丛林间嘀咕:“他说的什么?不会真的是和我们谈和吧?

    “管他呢,反正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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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广州弹尽粮绝,撑无可撑。

    城下持续攻战的南蛮王之前一个月还在指挥人挖地道挖进城,到最近几日,驻扎城下的南蛮军队也失去了动力。

    城中城外,全都断绝粮草。

    阿勒王绝望地每日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坏消息,知道无力回天。他却不肯服输,他声音吼得沙哑,指挥着自己手下的残兵,向城中射带着火的箭只:

    “再坚持一下!城里已经断粮了!城里抵抗不了了,只要我们攻入广州,我们就不算败……”

    他手下的一个将军坐在地上,抹着脸惨笑:“我们不算败么?我们打下广州有什么用?剑南已经没希望了,河西恐怕也不行了……我们拿下广州,能守得住么?

    “大王,我们输了。

    “我们会穷死的,我们会饿死的,我们会付出代价,大魏不会让我们好过的……我们根本不该打这场仗!”

    他的悲凉传遍军营,所有人开始悲戚地哭。

    阿勒王沉默,却仍吼道:“我们受高山女神眷顾,我们是战不败民族!我们不会输!都给我爬起来……把广州给我夺下来!”

    这只南蛮军队,已经没剩多少兵力了。他们被阿勒王吼着,勉强打起精神,向城楼上射箭。他们心中被阿勒王鼓励出一点希望来:是不是真的拿下广州,就不会输得太惨?

    侦察兵脸色苍白地来报:“不好了,一支大军从西边来了,是大魏的旗帜……”

    随着这话声,一只响箭飞上天空,一只又一只响箭在空中炸开,如同白日烟火一般。大魏军队用特有的语言传递着讯息和军情,响箭声震如雷。

    满军营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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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立在城楼上,看着对面城下射箭。如敌人所说,大军都到了强弩之末,城中粮食储备已经空了。将士们疲惫,当城下箭射来时,他们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已经断食两日,他们失去了希望。

    无论暮晚摇再如何鼓励他们,将士们都没有了力气……暮晚摇心中绝望,她看着所有人疲惫的脸、赤红的眼,她连斥责的话、鼓励的话都说不出来。

    已经累到极致,还能要人如何?

    并非惜命,而是实在看不到希望了。

    所有人都问她:“殿下,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暮晚摇木呆呆地立在城楼上,她恨不得天降甘霖,来救一城百姓;恨不得天降陨石,砸死城下的敌军……

    而就在这时,角楼上一直观察远方的士兵爬上城楼,高声兴奋:“殿下,我们得救了!

    “剑南军来支援我们了!

    “驸马来了!”

    所有瘫坐靠墙的将士,全都支撑着爬了起来,确认着这个消息。暮晚摇望着他们燃起希望的眼睛,她向后一靠,露出笑容,闭上了眼。

    哪怕城下的火只依然射进城来,哪怕城门已经抵抗不住敌军,哪怕城中百姓的房舍被火烧了起来……全都无所谓了。

    暮晚摇抬高声音:“不要管城下战了,随他们放火吧!我们去救百姓,去救城中火!”

    将士们齐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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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领兵来援。

    来之前,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他说是来支援,但他来之前吩咐好了一切,留好了所有信件。

    他不是来支援广州的,他是来求死的。

    他是来以身殉城,只身赔她性命的。数月煎熬,他已绷到极致。他心如死灰,已无生志,只求一死。

    然而广州的情况,和他想的不同……

    言尚入了城,军队们在外和敌军作战,轻松地包围敌军,他领着另一部分军进城,救援城中百姓,给城中分发粮食……他如做梦一般在人群中穿梭,他恍恍惚惚得如鬼魂一般。

    所有人碰上他,都高兴的:“驸马!

    “府君,您终于回来了!

    “殿下和我们都等着您!殿下去城东救火了,您没有遇到殿下么?”

    言尚在街上走,向他们说的城东去。纷乱人群,四处大火。房屋倒塌,残垣断壁。女人匆忙去领粮,男人热火冲天地赤身浇水灭火。

    言尚忽然在一被火烧焦的断墙前看到了暮晚摇。

    她坐在地上,衣衫上沾满了灰土,她抱膝而坐,头埋在膝盖间。即使只是这么一个影子,即使她衣衫凌乱,言尚仍一眼认出了她。

    他怔怔地看着。

    跪在暮晚摇身边的秋思俯身跟公主说一句话,暮晚摇抬头向这个方向看来。她眼神仍是木的,漂亮的脸蛋上全是一层灰一层土,她的眼睛却格外亮,见到他时,更是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

    言尚向她走来。

    他跪到了她面前,怔怔地看着她。

    二人对望。

    好像有一腔话想说,又好像无话可说。

    二人就是这般看着。

    言尚轻声:“我给你的玉佩呢?”

    暮晚摇呆愣,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这个。她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大脑发木,都没想起来该如何撒谎。

    而她就看着言尚,见他眼眶忽然红了。

    他洞察她的迷惘,便知她又想说谎哄骗他了。他嘴角微勾,笑出声来。

    但紧接着,泪水从他眼中滚落。

    暮晚摇从未见过他落泪,她呆住,又慌乱地忍着疲惫,倾身来问他怎么了。她就看着他这样,他一边看着她笑,一边眼中不停落泪。

    他面容瘦极,神情憔悴,眼中噙泪,睫毛滴滴答答地向下滚着水光。

    他颤抖地俯下肩,颤巍巍地伸手搂住她的脖颈。

    他抱住她,珍爱无比地将她扣在怀中。痛到极致,他身子蜷起,竟是难以控制的,在她颈间哽咽出声。

    满是心酸,到底要向何人诉说。

    第167章

    言尚哭泣。

    暮晚摇茫然又心疼地抱住他,

    替他挡住眼泪。

    而他发抖着,握住她的手。他眼前模糊,看着她纤细玉白的手指,

    他一根根地摸过去。

    言尚眼眶中噙着的泪顺着睫毛向下滴,他轻声:“手指是好的。”

    他终是没有酿成大错。

    她全身上下,

    除了脸上沾着的土和裙子上溅上的灰,

    她都是完好的。

    言尚再次紧抱住暮晚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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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是深渊,是污泥。这个深渊拉着所有人向下沉,向下淹没。而后污泥覆体,一抔黄土。

    没有不会牺牲的战争,没有不残酷的战争。人妄图以绵薄之力阻止战争中的死亡,你再如何才华出众、手段了得,

    也不过是枉费心机。

    言尚便是这样。

    剑南战事已平,只留了将军在那里镇守、清扫战场。言尚回到广州,只花了一日时间,

    就让城下本就精疲力尽的南蛮兵投降,

    活捉了阿勒王。

    阿勒王不愿降,在营中想自尽了结,被及时闯入的魏军阻止。到今日,阿勒王必死,必然要为这场战争付出代价。但阿勒王应该被带去长安,

    在所有人眼皮下谢罪。

    他不值得死的悄无声息。

    到此,只剩下河西战场还未收尾。但言尚离开剑南的时候,

    已经让几位将军领着一半军马去助河西。再加上当日救援长安的勤王兵、韦树向四方诸国求来的异国兵马,南蛮那部分兵马被困在河西,已经进退维谷。

    投降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言尚要去河西作战的将士,在一月内结束战争。

    即到八月,

    言尚要大魏和南蛮的战事彻底平息。南蛮那片不毛之地,大魏并看不上,大魏要采取羁縻统治,扶持一个大魏放心的新王上位。到时候,便要从俘虏中选出合适的王,选出合适的人,来和大魏谈判。

    不知不觉,言尚将大魏的军政全都抓在了手中。这种大规模的战争,最快程度地让他在政治和军事上的话语权前所未有的高。尤其在刘相公牺牲后,兵部尚书被关押后,言尚实际上已经成为大魏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领导者。

    他唯一的缺陷是他人不在中枢。

    中枢另有韦树在。

    不知多少人等着看言尚回长安,和韦树争权。

    这些都是后事。

    看似言尚官运亨通,权势大握。但暮晚摇知道,若有选择,言尚宁可不要这些,也想换回那些死去的人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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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州的战争对言尚来说比剑南轻松得多,他和暮晚摇重逢后,暮晚摇心惊他状态之差。她哄着言尚睡下后,才问清了外面发生的事。

    广州封城半年,与外界全无联系,暮晚摇到现在才知道,死了那么多故人。

    尤其是刘相公,杨嗣。

    这二人的死,对言尚而言,恐怕是摧毁性的打击。

    深夜时分,言尚在帐中睡得不安稳,暮晚摇点了一点儿他一直用惯的降真香,看他紧蹙的眉头平下去,暮晚摇才出了寝舍。

    吩咐一声要侍女们盯着驸马后,暮晚摇去书房,询问这半年来她缺失的故事。

    坐在书案旁,公主长裙曳地,颜色姣好,气势极稳。

    跟随言尚行军的这个卫士,只看这般美丽的公主一眼,就红了眼眶。他都心酸,何况言尚?

    卫士哽咽:“……三郎死的消息传来时,正是那可恶的南蛮人一直跟我们说殿下在他们手里。他们还用了一截手指头说是殿下的,来骗我们。二郎本就痛苦,那般一来,就直接吐血了。”

    暮晚摇眸子微缩。

    她手指蜷缩,用力地抓紧凭几。

    她一时间大脑空荡荡的,心脏痛得让她弯下腰,喘息困难。

    她眸中很快凝起了水雾。

    这么多人战死,他的老师没了,她的青梅竹马没了……她只是听到就这么难受,言尚忍了那么久,他是花了多大力气,才忍下来,才见到她时,会落泪?

    如他那般人,若非痛到极致,岂会哽咽难言。

    暮晚摇闭目,颤声:“下去吧。”

    她需要冷静,她需要自己将心脏上的伤口舔干净。她消化这一切,才能让言尚好起来。

    昔日总是言尚安抚她。

    而今,必须是她来撑着他不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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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一晚上都睡得不好。

    那些每日每夜都会折磨他的噩梦,即使在他回到暮晚摇身边,依然没有结束。

    他梦到太多的死尸,太多的兵刀相向。他梦到自己的老师,也梦到杨嗣满脸血地跪在地上,任由万箭穿心。

    ——为什么他救不了。

    “吱呀”。

    木门推开。

    暮晚摇蹑手蹑脚地提裙进来,本想看一看言尚如何了。她见言尚长发披散,坐在床榻上发呆。日光照在他身上,单薄无比。

    他侧过脸来看她,青年眼圈仍有些红,眼底也尽是红血丝。暮晚摇怔了一下。

    心想他一看就没睡好。

    暮晚摇面上笑盈盈:“你醒了呀?醒得好早,正好我们一起去你阿父家吃早膳吧?你嫂嫂今日熬了粥,你阿父和兄长都想见你呢。”

    她掰手指算着今日要忙的事:“城战中塌了好多房子,许多百姓无家可归,还有你带来的粮食,也要分一分。百姓们都涌到府衙前,想给我和你磕头呢。

    “这么多人,都要见一见吧。”

    言尚开口时,声音有点儿哑:“今天就算了吧。”

    暮晚摇面不改色:“那就明日再说吧。你先起来吧。我今天不出门,就在家中陪你。我们什么也不做,就晒晒太阳,赏赏花,怎么样?”

    言尚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暮晚摇低头:“玉佩……确实弄丢了嘛。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就不要因此生我气了吧?咱们之间,定情信物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信那些,我们之间的缘分不是靠那些来维持的。

    “我已经跟你阿父认错了!你阿父也原谅我了啊。”

    言尚端详着她。

    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他焦躁的情绪好似慢慢平复下来。他开始重新变得温和,语调很慢:“我把玉佩给你带回来了。你没有翻我的衣物,没有找到么?”

    暮晚摇睁大眼:“没有哇。”

    言尚盯着她。

    他忍不住笑:“撒谎。”

    他道:“你怎么可能不翻我的东西。在殿下眼中,我整个人都是殿下的所有物,一年不见,殿下难道不会确认一下自己的所有物是不是还是你的么。不查不问,殿下怎能放下心。”

    暮晚摇:“……”

    她抱怨:“你现在说话好直白啊,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

    言尚:“抱歉,我有点儿累,没心情注意哪些。”

    暮晚摇却抿唇笑:“没关系,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发脾气,很喜欢你不去顾忌别人的心情。我就喜欢任性的言二哥哥。”

    言尚怔忡半晌,见她俏丽地立在他几步外,嘀嘀咕咕地跟他说很多话。他左耳进右耳出,她却仍是快乐的,高兴的,在他面前踱步。她像花蝴蝶一样,华丽无比。明明战事还没结束,明明她也知道了那些消息,她却还能撑得住。

    言尚轻声打断她的话:“殿下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暮晚摇一顿,偏头看来。

    看他坐在榻上,向她伸手笑:“摇摇,你过来。”

    暮晚摇见他这么憔悴虚弱,脸色雪白,她心疼死了,哪里还会摆架子。她听话地走过去,想按照言尚的习惯,他肯定要抱她了。他需要抱她,来确认她是活着的,确认她是存在的。

    言尚果然伸手将她拥住,拥着她坐在他身边。

    暮晚摇有些得意自己对言尚的了解,就见他低头,手指在她锁骨下轻轻一划,就将她衣带撩开。

    肌肤光润似雪,丘陵巍峨泠泠。

    跳将而出。

    暮晚摇呆住。

    这不是言尚会做的事……他从不会突然这样。

    但他这一次就真的突然这样了。

    他漫不经心地摘掉纱帛、衣带,在暮晚摇错愕茫然之际,他将她抱入他怀中,低头亲上了她。

    刚刚天亮,鸟鸣啾啾,屋内就染上了一室春意。

    -----

    言尚有些放纵,有些和以前的他不太一样。

    他以前总是温柔的,总是顾着她的感受先。她舒服了,他才会顾自己。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他像是心不在焉,又像是心无旁骛。

    他全程盯着她,可是他漆黑的眼睛空洞无比。他眼前是鲜活的美人,他心里也许并没有装进美人。

    何况一年未见,二人初次来,其实有些困难,艰涩。

    暮晚摇强忍下去,努力让自己尽快进入状态。只有她放松了,他们两个才会都好过。男女之间身体的碰触,永远是最简单的、靠拢彼此的方式。大汗淋漓是他们宣泄的口子,一切琐事,于此发泄,效果都会好。

    一次结束,暖日融融。暮晚摇靠在他肩上恨恨地咬一口。她秀丽的眉目舒展开,仰头看他,对他露出笑。

    他并没有笑。

    他手拢着她的秀发,看青丝在指缝间穿梭,说:“头发短了。”

    暮晚摇:“哪有那么大的区别?我还是很好看呀。”

    言尚低声:“我不喜欢。”

    暮晚摇瞪眼:“你敢不喜欢!”

    言尚:“我还是喜欢你长发到脚踝,喜欢你没有经过任何苦难才得以保养好的长发。”

    暮晚摇怔住。

    言尚低头,一手捧着她的面颊,另一手温凉地擦过她的眉心眼鼻:“我喜欢你眉目间的傲气,喜欢你瞪人时那凌厉的神态。我喜欢你娇嫩的肌肤,养得像雪一样,手一捧,就好像要化在掌心。我唯恐你化了,更加用心地呵护你。于是你就更加软,更加让我舍不得。

    “我喜欢你的嘴巴。这般红,好像一直涂着口脂一样。但其实你天生目黑唇红,长得好看,你不涂口脂,晚上卸了妆容的时候,嘴巴还是那么红。小小的,软软的,我亲一亲,觉得这应该是我吃过天下最甜的糖了。”

    暮晚摇面颊滚烫。

    她衣衫不整,一身冰雪,若隐若现,欲盖弥彰。她就是要当个妖精来引诱他,可是他这么直白地夸,她仍是害羞了。

    暮晚摇捂脸从他怀里躲走:“你怎么突然说这么好听的话儿……”

    言尚箍住她的腰将她抱回来:“别走。”

    暮晚摇抱怨:“我没有要走啊。”

    他没理会她,而是将她抱起来。他起身,将她横抱在怀中。暮晚摇以为他的劳碌病发作,要抱着她去净室洗浴。谁知他抱着她出了里间,将她抱在了原本摆着花的架子上坐好。

    他拂开她面颊上的青丝,又低头来亲她了。

    言尚低声:“再来。”

    暮晚摇哗然色变:“再来?!”

    欢、爱有时候并不是全然痛快,那种舒适与不适来回徘徊,让人难受无比。白日原本是不可以的,出了里间原本是不可以的,在外面架子上做更是完全不可以的。

    但是现在都可以了。

    言尚用暮晚摇教会他的东西来折磨她。

    他用这种方式来宣泄情绪。

    大刀阔斧,冷酷刚烈。

    暮晚摇初时享受,后来已经是痛苦了。他蹙着眉峰,显然他也不是很舒服。可他手抓着她纤软的腰肢不放,像是痴了一样。暮晚摇便掩口强忍,又趴在他肩头呜呜咽咽,小声求他不要了。

    连续三次。

    第三次的时候,迟迟不结束,他发泄不出来,她饱受摧残,跟着着急。两人从里间到外间,最后又回到摆在屏风后的小榻上。闷热又狭窄,多亏二人都是这般瘦。

    最后结束的时候,言尚手仍搭在暮晚摇的腰上,他闷不吭声,直接向后倒下。床褥被扔到了地上,言尚“咚”一声倒在了榻上,头磕在木板上。

    暮晚摇吓一跳,忙俯身看他。

    见他只是睡着了。

    暮晚摇低头,忍着酸楚,手指拂过他清和的眉眼,扫过他脸上的疲色。

    暮晚摇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原来你也有靠欲来发泄情绪的时候。

    “原来你也会结束就倒……你也会有其他男人都有的情绪。

    “言二哥哥,我很高兴你这般信赖我。这段路,我们一起走。”

    -----

    夫妻二人没有在广州耽误多长时间,言尚那次发泄后,暮晚摇肉眼所见,他一日日好了起来,开始恢复他平日的样子了。广州事毕,二人即刻回长安,处理战争后续事件。

    这个时候,河西战场上的南蛮人终于投降了。

    七月底,整个长安的臣子都在等着言尚夫妻回京,主持政务。而长安如今的隐患,只留下了关闭宫门、靠北衙军队守着宫门和禁卫军对抗的刘文吉。

    但是这种对抗也要结束了。

    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八月上旬,宫门已经要守不住,北衙军队抵抗不住攻宫门的人。满长安人的声讨,刘文吉狼藉无比。

    战火焚烧,有一处宫门被从外撞开,下方兵士来报时,刘文吉呆呆地立在一处宫舍前的御湖边。他提着刀的手发抖,他咬牙切齿,想自己不能认输。他沙哑着声音要继续让人去堵宫门,后方传来喧哗声。

    内宦声音:“娘娘!娘娘!你不能去!”

    刘文吉回头,见是身为娴妃的春华。

    那些内宦没有拦住春华,春华见到刘文吉回头,便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袖。她衣裳有些乱,显然一路跑来匆忙。刘文吉低头看她,平复呼吸。

    他咬牙哑声道:“你来干什么?还不去和太后那些后宫女子躲起来……即使宫门破了,你们是先帝妃嫔,那些大臣一个个自诩君子,不会杀你们这些被我挟持的后宫女子的。”

    春华抓紧他的衣袖,如同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她将一个药瓶塞进他手中,语气急促的:“我听说一道宫门被破了,那些人很快就会杀进来。你、你快逃,不要管这些了……”

    刘文吉淡漠:“四方皆是要杀我的人,我往哪里逃?”

    春华:“这是我找宫中御医配的药,可以在二十个时辰里造成人假死。我原本打算、原本打算……但是你拿着这药吧!你来用吧!”

    刘文吉发呆。

    他低头看她塞过来的药瓶。他抬头再看她如春眉眼,低声:“你原本打算如何?”

    春华:“那些不重要……你活着最重要。”

    刘文吉:“所有人都想我死。”

    春华含泪:“可是你对我很好……”

    刘文吉:“你抛弃你的公主了。”

    春华:“我在宫中能当这么久的娘娘,能不受陛下宠爱还能不受欺负,岳儿能平安长大……都是你关照的。我知道你一直在照顾我,你口上凶巴巴,对我却一直很好。”

    她哽咽:“我希望你活下去。只是……你远离这一切吧。不要再作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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