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暮晚摇垂下眼,轻声:“正因为喜欢他,所以但凡他有一点迟疑,我都不要。我什么都没有,这世间什么都不是我理所当然应得的,只有我的爱最美好。

    “我不要他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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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便再不见言尚了。

    有时马车在巷子里堵上,暮晚摇坐在车中,也从来不向下看一眼。言尚也许有来找过她吧,她不清楚,但是从夏容犹豫不决的神色,暮晚摇能猜到言尚应该是来找过她的。

    但是她不稀罕。

    断就要断干净。

    她最清楚自己对言尚的喜欢有多不正常,她清楚她只是看他一眼,她就是会心动。因为他是那么好,是她的黑暗中最美好的光。她不知道世间有没有比言尚更好的郎君,反正她没有遇到。

    他对她的影响太大了。

    她不容许自己懦弱,不容许自己见他一眼,就头脑发热,就想要找他回来。

    有时到了晚上,她就会恨自己为什么要把一切挑明,明明继续哄骗下去,她就能继续享受言尚理所当然待她的好;有时喝多了酒,她就有一种冲动想去找他,想说自己后悔了,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好……

    而到了白天,冷静下来的时候,暮晚摇就庆幸自己又捱过了一天,她再一次告诉自己,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权势是先于情爱的。

    任何人别想夺走她手中的权势!

    不管是言尚,还是李家、韦家!或是太子,皇帝!

    她拼尽全力也要自己过得好,要让自己身边人受自己的庇护,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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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再一次见到言尚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五月。

    她在一个朝臣的宴席上,本是和韦树见面。

    韦树最近官运不顺。

    之前演兵之事,按说韦树也应该升官的。但是吏部将他卡住了。毕竟监察御史这个官职,得罪的人太多。朝廷中希望将韦树拉下马的人太多,而韦树既不求助韦家,也不求助暮晚摇。

    当暮晚摇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她决定解决自己夹在李家、韦家之间婚姻的问题了。

    暮晚摇在宴上见到浮屠雪一般干净的少年郎君,二人静坐,彼此都有一些难言的尴尬。

    韦树悄悄看暮晚摇,觉得公主殿下的气质,冷了好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和自己联姻的缘故,暮晚摇见到他,也不像平日那般笑了……韦树低下睫毛,有些难受。

    暮晚摇:“巨源,你想娶我么?”

    韦树抬头向她看来。

    暮晚摇没看他,眼睛望着筵席上来往的其他官员。

    暮晚摇说:“如果你也不愿意,那我们当合作,一起拒绝这门婚事。如果你想娶我,那我就与你做一场利益交换——你和我一起拒绝婚事,我帮你解决你现在官场被人找麻烦的事情。”

    韦树垂下眼:“殿下在补偿我?”

    暮晚摇:“嗯。”

    韦树轻声:“为什么要这样?”

    暮晚摇不解,向他看来。见他抬起琉璃般的眼睛,安静地,哀伤地。

    韦树:“殿下以前不对我这样说话的。殿下现在已经开始讨厌我的存在了么?”

    暮晚摇一愕,心知自己的态度让韦树受了伤。少年抿着嘴,坐得僵硬,他的睫毛颤颤,眼睛染上霜雾。不管如何,到底是个比她小了整整四岁的弟弟。

    她一下子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哄韦树,而这个时候,不知道哪个官员喊了一声“言二郎”,暮晚摇比自己反应还快的,一下子看了过去。

    她本是躲避韦树的眼神,本是随着本能看过去,却一下子和言尚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他和几个户部官员站在一起,其中还包括暮晚摇用得最得力的大臣户部侍郎。户部侍郎正嘉赏言尚公务办得出色,而言尚向暮晚摇这边看来。

    他怔了一下,因她竟然也向他看过来。

    一月不见,二人都有些出神,心神空了一下。

    只是看着彼此,却好像回想起了很多过去……暮晚摇猝不及防地扭过了脸,态度冰冷:“言尚怎么也在?”

    韦树错愕,不知言二哥来,为何让殿下反应这么大?

    侍女夏容屈膝,紧张道:“通知筵席时,没有言二郎的名字。也许,言二郎是临时来的……是奴婢的错……”

    暮晚摇:“我们走。”

    她竟一刻不在这里多留,起身就要走。韦树跟着她站起来,追上两步:“殿下……”

    暮晚摇勉强停步,对无措地看看她、又看看言尚的少年露出一丝笑,说:“改日再与你聊,你不要多心,我没有针对你。”

    韦树:“殿下你和言二哥……”

    他心想殿下拒绝婚事,难道不是因为言二哥么?

    暮晚摇说:“不管我和言尚如何,都不影响你。不要因为我们分开,你就变得慌张。”

    暮晚摇就这样匆匆走了,连个面子功夫都不多做,让一众官员脸色古怪,探究地看眼初来乍到的言尚。

    言尚目中微黯,自嘲一笑。

    他本来不来,是听说她来了,仍想和她见上一面……然而她本就是冷酷无情的,说是与他断了,就真的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韦树走了过来,看着神色有些怔忡的言尚:“言二哥……”

    言尚温和对他一笑:“巨源不必担心。不管我与殿下如何,都不影响你的。”

    韦树不说话。

    心想你们的说法还真是一致。

    然而……你们真的分开了么?

    是打算再不见彼此了么?

    可是一个弄权的公主,一个步步高升的臣子,怎么可能再也见不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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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也明白这个道理,暗自有些后悔。这就是和一个朝中臣子谈情说爱的麻烦事。

    哪怕分开了,她也不可能再不用见言尚。而每次见到他,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性。

    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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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暮晚摇和言尚关系变成这样的时候,冯献遇离开长安,要去济州当参军。

    济州是一个荒芜的地方,冯献遇说去济州,其实就相当于被中枢贬官。

    冯献遇在长安的朋友不多,和几个交情浅的朋友喝了告别酒后,他等来了匆匆而来的言尚。

    冯献遇和言尚一起坐在灞桥柳树下说话。

    言尚皱眉看他,温声:“冯兄,之前各国使臣还在长安时,我听说你献诗有功,那时还听说待使臣走后,你便会升官。却是为何如今要去济州了?”

    冯献遇神色有些憔悴。

    他道:“服侍公主服侍出错了呗。”

    言尚愕然。

    冯献遇转头看他,意兴阑珊道:“当时使臣在时,我献诗有功,长公主见我不依靠她,却去找别的门路升官,就有些不高兴。但是殿下那时也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我升官。但是之后殿下就不怎么找我了。

    “之后有一次,因为我向殿下建议,让殿下遣散那些没什么用的面首。殿下当时因为气我升官没有告诉她,拒绝了我的建议。但我的建议被那几个面首听到了,他们嫉恨在心。他们挑拨离间,在殿下面前陷害我,还设计让我去了殿下原本不许任何人去的独属于她夫君和她死去女儿的宫殿。

    “殿下勃然大怒,我便连辩解机会都没有。我根本见不到殿下的面为自己说情,就被贬去济州当参军了。殿下算是彻底恨上不肯安分的我了。”

    言尚听完这一切,轻轻叹一口气。

    言尚:“济州苦寒,冯兄当做好准备。”

    冯献遇乐:“多谢你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来拉着我一起哭,替我哭了。哎……算了,起码我这次去济州时,可以去将我女儿接来一起。我只是担心我女儿吃不了苦,不愿意和我去济州。”

    言尚温声:“冯兄可以亲自问问。”

    冯献遇叹气:“我女儿太小了,又和我不亲……”

    言尚:“再小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冯兄总是要问一问才好。冯兄错过了与女儿的这几年,必然心中也极为想念。人世一遭,父母子女缘分如此不易,兄长当珍重才是。”

    冯献遇闻言露出笑。

    被贬出长安,他纵然难过。但是想到马上能见到女儿,他又隐隐对未来有些期待。便是为了女儿,他也得坚持下去,不能死在济州。

    冯献遇看向言尚:“你呢?”

    言尚一怔:“我怎么了?”

    冯献遇:“你快要及冠了吧?家中仍不催着你成亲?我像你这般大时,我的囡囡都出生了。”

    言尚摇头笑一下。

    眼中神色有些落寞。

    他轻声:“我恐怕是没有这个缘分的。”

    冯献遇只看到年轻郎君眼中的寥落哀伤,却不知更多的,只以为言尚是和他机遇一般。冯献遇叹气,道:“你我相识一场,却是差不多的命运。你如今仍是和丹阳公主在一起么?”

    言尚沉默,半晌,才轻轻“嗯”一声。

    冯献遇便劝他:“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就知道尚公主不是什么好差事。虽然能够凭着公主青云直上,但是大魏的公主一个个脾气大,丹阳公主也不会比庐陵长公主脾气好多少。

    “为兄是为了仕途,实在没别的路走。但是你何必这样呢?你年纪轻轻,前途大好,何必去伺候她们这些公主?

    “她是不是既不肯给你名分,也不肯给你孩子,把你当面首一样用?

    “素臣,听为兄一句劝,趁着年轻,离开丹阳公主吧。侍奉公主,不值得的。”

    言尚轻声:“侍奉公主,那都没什么……只是,她真的这么不在乎我?

    “从头到尾都是戏耍我么?只是觉得我好玩,就一再戏弄我。我动了心,她就一次次后退,一次次搪塞。她真的只是将我当一个解闷的,好玩的。她心里到底没有我么?

    “还是因为我地位不够,官位太低?为什么她从来不让我参与她的事情,她有事情总是一个人解决,根本就没想过我?我和她这样久,她既不走进我的生活,也不让我参与她的……我初时以为等时间久了就好了,可是……已经这么久了。”

    他低着眼,难堪的:“我不怕等待,不怕时间,不怕那些麻烦……那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是,这个期限,到底是有多久?是一辈子么?是永不见天日么?

    “而今、她还、还……压根放弃了。”

    冯献遇在他肩上拍了拍,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公主嘛,寻常人哪能应付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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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和冯献遇在灞桥喝了一点儿酒,送冯献遇离开。吹了一会儿冷风,言尚有些熏熏然,却还是选择回户部办公。

    经过他每日锻炼自己的酒量,他现在稍微喝一点儿浊酒,已然不会影响太大。且心里难受的时候,言尚发现,确实喝点儿酒,心情能好一点儿。他依靠自己控制情绪已经很累,有时候只能依靠这种外力。

    言尚到户部的时候,正遇上工部的人来要银子。

    在其他几部眼中,户部是最有钱的。但在户部眼中,户部永远是缺钱的。其他几部来要银子,每次都非常困难。工部这一次来,是他们的尚书亲自来了。

    户部几个大官当即躲了出去,把小官们派出去应付工部。

    言尚刚回到户部,就要去应付这种事。

    他到的时候,户部和工部的人正在吵,声音越来越大。言尚揉了揉有些痛的额头,走过去拦架,希望双方冷静下来好好说一说。

    他脾气温和,平时应付这种事驾轻就熟。但是这一次,户部和工部吵出了火,吵嚷着,双方推打开来,言尚被夹在中间,劝道:“各位冷静……”

    一官员斥道:“不要多话!”

    “关你什么事!”

    推推嚷嚷下,言尚清瘦的身子被不知道谁向后重重一推。言尚因酒而有些力乏,撞上了身后的灯烛,灯火和灯油瞬间向他倾来,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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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被刘若竹拉着一起,去女郎们之间的宴上玩耍。

    暮晚摇本是不耐烦,但架不住这个刘娘子格外能缠人,说话柔声细语。暮晚摇就是拿这种人没办法,就真的去了。

    只是去了,她也十分局促。因她不适应这种筵席,已经很多年了。她习惯了和大臣们往来,和这些娇娇俏俏的女郎,实在说不上太多话……刘若竹就是担心她不适应,便非要亦步亦趋地跟着。

    因为言二哥求助,说殿下最近心情不好,她若有时间,希望能陪陪殿下。

    刘若竹自然一口答应。

    刘若竹正陪着暮晚摇说话,忽然,她的侍女急匆匆过来,俯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刘若竹脸色瞬间就变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暮晚摇挑眉:“又怎么了?”

    刘若竹的星眸向她看来。

    刘若竹慌了神,呆呆的:“殿、殿下,你不介意我告诉你吧?言二哥、言二哥被灯油浇了……”

    暮晚摇大脑一空,猛地站起来。她呆呆的,瞬间一言不发,转身就向外走。

    初时只是快步走,之后心急如焚,她直接跑了起来。

    刘若竹在背后向她追来,追到府门口时,见暮晚摇已经骑上马,先于她的仆从离开。刘若竹慌着神,却让自己镇定:有公主在,言二哥一定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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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纵马如飞,她马术了得,但长安街市上百姓众多,她很少纵马惊扰百姓。

    今日却是顾不上这些了。

    卫士们在后骑马追来,暮晚摇只来得及吩咐:“去宫里,请御医来,务必要最好的、最好的……”

    她心乱如麻,勉强让自己定神作出决策,但是她眼前已经开始潮湿,只不过控着而已。

    暮晚摇不顾人阻拦,下马后就向言府后院跑去。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院中看到一个仆从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绸缎,仆从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她心都凉了。

    推开房门,暮晚摇将那些仆从们关在外面,就向内舍走去。她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郎君,见他脸色如纸白,额上缠着纱布,中衣也凌乱,里面好像缠着绷带。他闭着眼躺在那里,气息都感觉不到一般。

    她傻了,以为他死了。

    暮晚摇的眼泪瞬间掉落。

    她扑到床榻上抱住他,搂住闭目不醒的他开始啜泣哽咽:“言尚,言尚……你怎么了?言尚、言尚、言尚……

    “你这样让我怎么办?我不能没有你!你不能离开我!你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人,我不要你走!言尚,呜呜呜……”

    昏昏沉沉中,言尚听到暮晚摇好似在叫他,在搂着他哭。他艰难地撑着眼皮,睁开眼,便见她扑在床沿上,抱着自己不撒手,哭得快要断气一般。他被疼痛折腾得厉害,而今脖颈却好似要被她的泪水淹没了。

    他模糊地看到一个纤影扑着他不放,哭得他脑仁疼。言尚含糊的:“摇摇……”

    她呜呜咽咽,抱住他哭得更厉害,将眼泪埋在他脖颈上。言尚浑浑噩噩间,勉强地撑着手肘坐起,将她搂住,而她哭得更加厉害。

    却是她哭了半天后,终于想起了什么。

    暮晚摇抬起泪水涟涟的脸:“你没死?”

    第103章

    言尚虚搂着暮晚摇,

    而哭成泪人的暮晚摇则被吓到。她憋了这么久,

    不能控制的泣声被他听到……他岂不是就知道自己根本离不开他了?

    暮晚摇僵硬着,

    被郎君搂着背,

    她却想逃离这里。

    然而她想多了。

    她只是僵着背希望自己丢脸一幕从未出现时,言尚也不过是虚虚睁眼看了她一眼,就重新闭上了眼。他歪靠着床柱,本就松垮的衣领因这个动作而扯得更开,里面的纱布绷带看得分明。

    他闭着眼,脸色苍白,黑发拂面,

    手却抚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紧张弓身的猫咪一般,抚慰她:“摇摇别哭,我没事儿……”

    说罢,

    他身子竟然顺着床柱,向下滑去。

    多亏暮晚摇手忙脚乱间,

    倾身抱住他。

    见是他竟然就这么昏了过去。

    暮晚摇感觉到他脸颊温度滚烫,

    她盯着他额上覆着的纱布,

    看到纱布边缘渗出了一点儿红色痕迹。她再一次惊恐:“言尚?言尚?”

    她泪水再次轻而易举,

    随着眨睫毛而向下扑簌簌地掉。

    窒息感掐住她的喉咙一般。

    暮晚摇急得,哑着声喊人。她以为她声音一定很有气势,但是她害怕得声音发抖,颤巍巍的:“医师呢?医正呢?侍御医呢?随便来一个啊……你们随便来一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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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刚受伤接回来,户部那边就从太常寺下的太医署请来了最厉害的医正来为言二郎看伤。医正为言尚包扎后,

    暮晚摇赶到,而再过了一会儿,公主直接从宫里请来了尚药局的侍御医。

    侍御医重新帮言尚看过伤后,安慰公主说之前的医正已经处理妥当,公主不必着急。

    暮晚摇在屏风外和侍御医说话,方才医师重新为言尚包扎时她也看到了。他肩背上被烧的大片大片的红痕,触目惊心……吓得她浑身发冷,又不禁庆幸幸好不是脸被弄伤。

    若是脸上因此受伤,他的官运可能都要因此夭折。

    暮晚摇仍担心的:“上过药后,之后就会好么?照顾好的话,不会留下疤痕吧?”

    侍御医:“这个得用昂贵的药材……”

    暮晚摇瞪回去:她像是没钱的样子么?!

    侍御医本想说言尚身为朝廷命官,他的伤势顶多由有太医署的人开药看伤,不应该归给皇子公主看病的尚药局管。而且这看病的药材,也应该言二郎自己给钱才是。

    不过看到公主瞪来的眼睛,侍御医顿时明白,丹阳公主这是要自掏腰包给言二郎看病。

    暮晚摇:“用最好的药!用你们平时给我才用的那种药!不管什么药材,但用无妨。他日后要是留下疤痕,我唯你们是问!”

    侍御医常年被这些皇室子女威胁惯了,便只弯身称是。

    侍御医只交代:“二郎晚上睡觉时,需要人看着,不要让他随便翻身。但凡痛痒,都不能让他碰到,以防抓伤。”

    暮晚摇点头记下许多侍御医交代的事项。

    她蹙眉:“他温度很烫,是发烧了么?”

    侍御医道:“这正是最危险的。烧伤事小,发烧事大。言二郎是否近日公务太忙?气血心力有亏,此次正遇上这伤,霎时间便病势汹汹。殿下此夜派人看好二郎,帮他降温……若是照顾不妥,一直烧下去,把人烧没了都是正常的。”

    暮晚摇被吓到,脸色发白,又连连点头,保证一定好好照顾。然后她又不肯放侍御医回宫,非要对方今晚住在言府,好有个万一,侍御医及时能够照顾。

    而晚上说要留人照顾言尚,暮晚摇站在廊下,看到言家一排排仆从小厮。她皱着眉,还记恨之前他们有人拿着白色绸缎,把自己吓得以为言尚过世了。

    这种仆从,怎么能照顾好言尚?

    暮晚摇:“留五个人在外设榻,夜里轮换。里面我亲自照顾,不用你们。”

    仆从们皆惊,夏容更是直接道:“殿下,这怎么行?殿下若是因此累病了怎么办?”

    暮晚摇本就身体娇弱,外界轻轻一阵风、哪天多下了一场雨,都容易让她卧病在床。而多亏暮晚摇是公主,被人悉心照料,才能像如今这般健康。而这样体质的暮晚摇,又怎能去照顾另一个病人?

    夏容现在渐渐比以前胆大,比以前管得多,都敢反驳暮晚摇了。暮晚摇却是不搭理他们,扭头就进屋看言尚去了。见公主如此,夏容也只好叹一口气,安排着侍女们照顾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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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连续两日,暮晚摇夜里都睡在言尚这里。好在他们两家离得太近,仆从又都是从公主府出来的,才没人知道公主的任性妄为。

    暮晚摇搂着言尚,悉心又生疏地照顾他。

    她知道仆从会比她做得更好,可是他们都不会如她这般用心。

    她搂着他,与他贴额,他温度高一点儿,她就胆战心惊;而他体温冰凉,她又惶恐不安。她拉着他的手,不敢让他夜里翻身,怕他碰到伤势。她睡在他旁边,他气息稍微有变化,都能将暮晚摇惊醒。

    在暮晚摇眼中,言尚不是在朝堂上多么厉害的官员,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而已。

    她是这般好地待他。

    她也不求什么,只要他好起来,她就能放心。

    而过了两夜,言尚终于不发烧了,又在侍女们的下跪劝说下,暮晚摇才回去自己的府邸睡。而即便如此,她仍日日过来这边,日日盯着人照顾他。

    侍女们面面相觑,以前只当殿下有些喜欢二郎;现在才知殿下竟是这般喜欢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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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两日都是半睡半醒的。

    他初时被暮晚摇的哭声和泪水弄醒,醒过来了一会儿就再次晕倒。而之后的两日,虽然他一直昏睡着,却隐约感觉到暮晚摇一直在身边。她的气息包围着他,给他上药,喂他喝粥。

    夜里时,她又会搂着他,有时不做什么,有时却会淅沥地小声哭,小声喊他“言二哥哥”。

    言尚心酸无比,心如同泡在涩涩的水中一般,只恨不能快些醒来,让她不要担心了。

    他睡在梦中,总是觉得气息潮朝的,好像她一直在哭。可是她只是哭,却不说话。最开始时她崩溃了的那般“你离开了我怎么办”说话,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沉淡,漠然。然而一直在哭。

    为什么哭?不是说不喜欢哭了么?不是说再不哭了么?不是说和他分开了么?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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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暮晚摇例行坐在言尚的床榻边,低头为他喂药。喂完药,她要走的时候,自己的手腕却被轻轻拉住了。

    那力道极轻。

    暮晚摇扭头,看到床上躺着的人,神色憔悴,面容苍白,却睁开了一双秋泓一般温润的眼睛,伸手拉住了她。

    暮晚摇僵硬的,低头和他目光对视。

    面对一个刚清醒的病人,她的反应太过冷淡,只是低头看着他,一个惊喜的眼神都没有。

    言尚哑声:“摇摇……”

    他拼命醒来,就是为了跟她说句话,让她不要担心了。然而刚刚醒来,声音喑哑,说不出话来。他便只是费力地对她笑一下,希望她能看懂自己的表情。

    暮晚摇将手从他手中拿开,背到她自己身后。

    她漠然的:“我不是来照顾你的。我就是当个好邻居,例行来探望病人。因为大臣们都来,我不来显得不好看。你不要多想,这不代表什么。”

    言尚说不出话,只怔怔看她。她垂着眼,起身站在床沿后,睫毛浓密,眼中一切神情都被她自己挡住。

    好像他的清醒,再一次让两人关系恢复到冰点。

    暮晚摇漠声:“不要叫我‘摇摇’。我们已经分开了,言二郎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坏我的名声。我探完病了,之后就不来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言尚愕然。

    他撑着要坐起,要说话。她却是一转身,跟逃跑一般溜走,让他一句挽留的话都来不及说。而下一刻,外面的仆从们就涌了进来,激动地来伺候言二郎,将言二郎包围住。

    里面仆从们热闹地又哭又笑,又去请医师。屋外,暮晚摇背靠着墙,平复自己的心情。

    她已经吩咐仆从,两家仆从都不能说她照顾了他两天两夜的事。

    她想自己方才一定表现得很好,将分开后的情人探病一幕,表现得非常正常。

    她庆幸自己跑得快,不然言尚就要看到她眼眶含泪、淅淅沥沥又开始哭的丑态。她庆幸她跑得快,才没有扑到他怀里,没有抱着他哽咽。

    多亏她跑得快!

    不然她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每时每刻都想趴在他床边看着他。

    可是她不能这样。

    她是个坏女郎,她已经自私了那么久,享受言尚的好享受了那么久。她不能再让自己沉沦……她好不容易摆脱了他的影响,她不能让自己再重蹈覆辙!

    言尚对她来说,就如罂粟一般。她真的很怕自己就此离不开他,怕自己为他放弃一切,变得孤立无援……那太可怕了。就如同让她再一次交出她的命运,把她的命运和别人系在一起一般。

    她再不想交出自己的命运。

    也不想变成坏公主,让言尚为她牺牲一辈子。

    她保守着她的心她的爱,不让任何人再来伤害她最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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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暮晚摇魂不守舍。

    她有些后悔自己去照顾言尚了。

    之前一个月,她不见言尚的时候,真的觉得可以捱过去;而现在,她见过了言尚,她便总是想到他,每次回府,她站在两道相对的府门前,总是忍不住扭头,去看言家的门。

    这样下去,暮晚摇都怕自己有一天神志不清地跨入言府的门,站在言尚床榻边,求他回来。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过得好没意思。

    没有人总是跟着她,悉心体贴她的一言一行;没有人在她冷着脸的时候,用清润的、不紧不慢的声音来说话逗她开心;没有人在她扑过去打他时,只是吃痛忍耐,却从不回手;没有人被她又亲又抱,闹得大红脸,却只是叹一口气,就那般默认了。

    夜里,暮晚摇坐在自己府邸的三层阁楼上,看着对面府邸的灯火。

    这些天,对面府邸书舍的灯火晚上没有亮起过,一直是寝舍的灯火亮着。

    暮晚摇便想,他的伤有没有好一些。

    他这两日有回去府衙办公么?

    那将他推到灯油上的官员,有没有来看他,向他道歉?

    暮晚摇什么也不知道,也逼着自己不要去问。怕覆水难收,怕一问就停不下来。

    她只是长久地坐在黑暗中看着对面府邸的灯火,看薄雾中的那点儿灯火,她常常能这样坐一整夜,直到睡觉。

    然而有一晚,冷不丁,对面府邸寝舍的窗子被打开,一个郎君站在窗前……暮晚摇惊吓,一下子从藤椅上摔下去,蹲在地上慌张喊人:“把灯灭了!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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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能下了地后,他想到什么,推开窗向对面府邸看。他才看到对面阁楼的灯亮着,下一刻,灯笼就灭了。

    披衣站在窗前的言尚怔一下,又想到了自己病中那两日,睡梦中总感觉她在抱着他哭。那样哭得他难受的泪水,依稀又让他感觉到。

    言尚怔立了一会儿,就这般披着衣、提着灯笼出门了。他身上有伤,只能穿这样宽大的袍子,好不碰到身上的伤。言尚提着灯笼出门时,云书劝阻,却没有劝住。

    云书只好帮忙提着灯笼,陪二郎一同出门,敲隔壁府邸的门。

    一会儿,公主府的守门小厮抱歉地来开门:“二郎,我们殿下不让你登门。且如今天晚了,我们殿下已经睡下了。”

    言尚垂着眼,轻声:“我只是敲门,不曾喊你们去请示她,你们便知道她已经睡了?”

    小厮因谎言而涨红脸。

    而言尚自然知道这是谁吩咐的,他只道:“我只是想和她说几句话,实在不能通融么?”

    小厮:“二郎……我们没办法的。”

    言尚:“好。”

    公主府的小厮以为他要走了,松口气,却见府门前的少年郎君俯着眼低声:“那麻烦郎君告诉殿下一声,我今夜一直站在这里等她,除非她肯出来见我一面。”

    小厮惶恐,赶紧回去报。

    待守门小厮走了,跟着言尚的云书道:“二郎,如此我们就能见到殿下了么?见到殿下,二郎放下心后,就能回去歇息了吧?”

    言尚却道:“她不会来见我的。”

    云书愕然。

    言尚无奈地:“她狠下心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只是站一会儿,她会觉得我威胁她,更不会来见我。要不是我有伤在身,她估计直接回派卫士把我打出去吧。”

    云书:“……那我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言尚轻声:“一个态度。”

    他仰起脸,看着公主府的门匾。他喃声:“我一定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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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本来心如死灰,抑郁得自己快要死了一般,这两日随着言尚能出门了,她却要被言尚烦死了。

    为了躲他,她现在每日出门,都要偷偷摸摸从公主府的后门出去。方桐已经打听清楚了春娘的事情,回到了暮晚摇的身边,而暮晚摇已经没有心情操心什么春娘了。

    方桐帮着暮晚摇出门,在公主府的后门先探情况,然后才让戴着幕离的公主悄悄出来,赶紧上马走人。

    方桐:“殿下,我们日后难道都要这样躲着正门走?”

    暮晚摇:“不然呢?言尚那么聪明,他真想和我们打照面,我们能躲过么?”

    方桐:“可是我们天天从后门走,这个二郎也能猜到吧。”

    暮晚摇:“……”

    她含糊道:“反正他就一个人,能躲一天算一天。”

    方桐:“殿下为什么这般怕他?只是与他分开了而已,殿下又不欠他什么,为何这般心虚?”

    暮晚摇:“我是怕他一句话,我就忍不住跟他和好!我就答应嫁他,答应放弃权势利益野心,全都为了他……我不能舍下这些的。我不能失去这些东西……他只是命不好被我看上,可是他也没那么爱我,我不要他那种同情一般的好心。”

    方桐忍不住为言尚说一句话:“二郎本就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从不冲动行事。殿下怎知道二郎只是同情,不是真的下定决心……”

    暮晚摇轻声:“权衡利弊后的心,我才不稀罕。”

    可是过了一会儿,骑在马上的方桐,又隐约听到公主的低喃:“他不应该断子绝孙。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方桐侧头看去,公主骑着高头大马,幕离一径覆住脚踝、裙裾。那低低一句话,好像是他的幻觉,并不是暮晚摇说的一样。

    -----

    皇帝在宫中见了暮晚摇。

    自从上个月太子在这里戏谑要为暮晚摇指婚,暮晚摇就开始积极拒绝李家和韦家安排的婚事了。只是李家那边一连重新发了三四封信,最近信件却断了,暮晚摇调动南方资源时,开始调不动了。

    李家开始施压了。

    皇帝看着座下的幼女,幼女明丽娇俏,他却觉得她哀愁难过。皇帝淡声:“摇摇还在想自己的婚事么?”

    暮晚摇警惕。

    她半晌猜不透皇帝的意思,便微微伏地身子,趴在皇帝膝上,撒娇一般:“父皇,我不想再嫁人了,我想一直陪着父皇。难道父皇就那般希望我再嫁么?”

    皇帝手抚她乌黑长发,她从他膝上抬起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妙盈盈地望来,秋波似水。

    皇帝神情一时间恍惚,好似看到他的阿暖活过来一般,然后便又一阵地难过。

    皇帝缓缓的:“摇摇想不想嫁,想嫁谁,朕都支持。朕如今,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开心些。”

    暮晚摇诧异,呆呆地仰着脸。她本是做戏,却不想从父皇眼中真的看到了怜惜慈爱的神情……为什么,他对她这么好了?

    皇帝:“李家是不是在逼你?”

    暮晚摇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便不敢回答,她好一会儿才不笑:“父皇在说什么,没有的事儿。”

    皇帝:“摇摇可要朕出手帮你解决李氏?”

    暮晚摇猛惊!第一反应不是皇帝要帮她,而是皇帝要借这个理由,将李氏连根拔起。金陵李氏没有了,她如何在朝中立足?

    暮晚摇:“不!我自己来!父皇、父皇身体不好,该多休养……这点儿小事,不劳父皇操心!父皇不是这两年都不想出手么,这一次也让我自己来吧?我自己可以的。如果我不可以,再求助父皇,父皇难道会不管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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