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当夜言尚也宿在此间。

    春娘学得十分认真,她想报答对方救命之恩,唯恐自己表现得太笨让这位郎君失望,但是她仔细看,见言尚神色淡淡,她学得好与不好,错了没错,他都不怎么说她,不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情。

    但要说鼓励的神情也没有。

    他丝毫没有给她遐想的可能,让她觉得可以借助教学从而接近他。春娘失落之时,再次羡慕起他的夫人来。

    夜已深,春娘要退下时,言尚迟疑了一下,叫住她停步。

    春娘此时压根不觉得这位郎君会让她陪侍,她便只疑惑而望。见对方垂着眼坐在榻上,竟然面露赧色,低声:“我还有一事,想向娘子讨教一些男女之事。”

    春娘:“啊?”

    她茫然:什么意思?让她陪侍?她看错这位郎君的为人了?

    言尚低着眼,说:“我与我夫人……咳咳,初初成婚,于此道,不太、不太……”

    春娘:“和谐?”

    言尚松口气,说:“是。”

    他微蹙眉:“我想对女子的身体多了解一些,防止她总生我的气,我却不知缘故,让她更气。且她身体娇弱,乃是易病体质,我不知道该如何注意。还有……”

    春娘笑着坐了回来,尽是自信:“那我确实可以相助郎君。这世间,谁会比我们这般出身的,更了解这些呢?”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这正是他的意思。

    他看书都看得一知半解,和其他男子讨论,话题太过露骨、对女子充满不敬时,他又会不喜。思来想去,还是讨教青楼出身的女子更为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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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火寥寥,一帐落地,春娘和言尚隔着帐子说话。

    春娘倾身而问:“敢问郎君与你家夫人成亲多久?”

    言尚茫然了一下,心想这个有什么重要的,他说:“半年多了。”

    按他稀里糊涂的算法,暧昧就如同成亲,从他对暮晚摇说那句“我心里不清白”开始,他就已经在心里认了她。这不就如同成亲一样么?

    春娘算了算,觉得这正是小夫妻蜜里调油的时期,便问:“那你们……嗯床笫之事,体验如何?”

    言尚顿时脸红。

    大袖落在榻上,他袖中的手指忍不住因尴尬而曲起,身子也一下子坐得僵硬了。

    幸好隔着帐子,外面女郎看不到他的窘迫。只听到他淡定的声音:“挺好的。”

    春娘疑惑,心想既然挺好的,这位郎君想问什么。

    她想了想:“可是……郎君不能持久?或者,次数过低,你家夫人不满?”

    言尚茫然。

    然后明白对方想岔了。

    他连忙打断:“我问的不是那些。我和我夫人……这方面挺好的。我想知道的,譬如一些……姿势,一些……常识,一些……女子的感受。还有、还有是否会怀孕……避子汤是否有效……”

    他蹙眉,道:“我夫人……好似不喜欢避子汤。”

    春娘:“怎会有女子喜欢避子汤呢?郎君,你们既已成亲,你为何不喜欢让你夫人怀胎?”

    言尚沉默半晌,道:“我没有不喜,我很喜欢她能怀我的孩子……但是,时期不对,我有些难处。”

    实际是暮晚摇不肯,春娘自然不知了。

    春娘幽声道:“是药三分毒,郎君还是让你家夫人少喝一些。”

    言尚:“可是避子汤不就是为了避孕么?不喝了,如何避孕?”

    春娘有些怒:“郎君就不能体谅自己夫人一些?一定要行此事?缓上一段时间不行么?”

    言尚默然无语。

    春娘以为他生气了,当即反省自己怎么敢跟救命恩人生气,她语气放软,柔声:“其实,若想避孕,也有一些不伤身的法子。比如,癸水前后这段时间避免此事……嗯,我看郎君这般生疏,郎君是否知道何为癸水?”

    言尚结巴道:“知、知道。”

    春娘叹气,听着就知道对方大概不是很清楚了。

    如此,春娘认真解释,言尚虔诚聆听,一夜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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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国使臣纷纷离开大魏,到了三月中旬,乌蛮王这边也谈好了与大魏的新盟约,要离开长安了。

    长安官员将蒙在石送出长安城。言尚因参与乌蛮之事太多,许多章程都经过他手,所以哪怕官位尚低,他也在送行之列。而言尚侧过头,见到了来送行的朝臣旁边,是丹阳公主暮晚摇。

    除了乌蛮王指名要丹阳公主送行外,丹阳公主也是代太子而来的。

    大魏最终给乌蛮派去了一位好学究,领着三四个弟子,跟着乌蛮王去乌蛮,帮对方研究乌蛮的文字。乌蛮王又和大魏交换皮草,换来了珠宝、书籍、工具更物。

    最后乌蛮王想假道伐虢,大魏这边看着能牺牲一小国,扶持乌蛮发展,也不算坏事,便答应了。乌蛮要去助南蛮王统一南蛮,而内里,大魏这边只希望乌蛮王和南蛮王斗得越乱越好。

    自然,一个平稳的邻居是最好的;但如果邻居家里天天打架,没有空理自己,这样也不错。

    不管出于哪种缘故考虑,大魏继续扶持乌蛮上位,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出了城,乌蛮王高大魁梧的身形身边,大魏官员将之前南山之事后被抓的乌蛮勇士们,全都放了回来。以克里鲁为首,众乌蛮武士惭愧地向大王行礼。

    蒙在石随意地扶起他们,眯眼看向另一边的暮晚摇。

    暮晚摇那边,方桐等公主府的卫士自然也同时被放了回来。打量着方桐,见对方之前在南山上受的伤都已经养好了,暮晚摇松口气,心想幸好她天天去催秦王,让三哥没敢报私仇,总算把她的人平安放回来了。

    暮晚摇心情愉悦之时,余光看到蒙在石和朝臣门寒暄之后,大步向她走来。

    她淡着脸看他,心里升起警惕感。

    暮晚摇道:“太子要我告诉你,杨三郎伤你之事,他为三郎在南山伤你的事赔罪,特意将杨三郎贬了官,送去做一个小小校尉,不知你还满意?”

    蒙在石似笑非笑:“你们大魏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你们到底心思在哪里。随便吧。我也不在意那些了。”

    蒙在石站在她面前,盯着她半晌,道:“果然你们大魏的风土养人。这三月以来,经历这么多事,我却见你漂亮了很多。”

    暮晚摇淡声:“天生丽质,没法子的事。”

    蒙在石:“……”

    他不禁笑起来,脸上的疤痕竟有些不那么可怖了。他手指着暮晚摇,似笑非笑:“竟会开玩笑了。看来我要走了,不带你一起,你很高兴啊。”

    暮晚摇眼波轻轻飞起,向他望了一眼。

    天然无辜,春水婉流,如何不让人心动?

    蒙在石停了一下,才哑声开玩笑:“你我关系如此,你不敬我一杯酒么?”

    暮晚摇目露一丝不耐烦,她今日代太子而来,给足了乌蛮王面子。但她本来的差脾气,显然没打算收敛。暮晚摇非常敷衍地从旁边内宦的手中接过一盏酒,一饮而尽,敬了乌蛮王:“一路顺利。”

    蒙在石:“然而你心里巴不得我出事吧?”

    暮晚摇:“有些话知道就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蒙在石:“就如有些人留在过去就好,不必再出现了么?”

    暮晚摇看着他,半晌道:“当年你帮我救我,我还是感谢你的。但两国风俗不同,文化不同,到底……”

    蒙在石随口接道:“不能互相勉强。”

    暮晚摇垂睫不语了。

    旁边内宦小声提醒,乌蛮王应该回敬公主。

    蒙在石随意地拿过盛满清酒的酒樽,看着暮晚摇。他目光从她脸上一寸寸移过,想到的都是被她弃了的二人过去。他垂下眼,微微笑了一下,道:“我这一生,最喜欢的,还是你了。

    “按照我们乌蛮的习俗,我就应该强娶你回去才对。但是入境随俗,你不情愿,我也不想要一个不情不愿、随时准备在我睡觉时刺杀我的妻子。

    “这一次回乌蛮后,我就会娶妻了。我不会为你停留,但是我最喜欢的,始终是你。”

    暮晚摇默片刻。

    道:“没必要。”

    蒙在石大笑:“你可真是冷血啊。还以为这番话,能让你说出一两句好听的话来。”

    蒙在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你祝我一路顺风,那我就祝你有个好夫君,好姻缘吧。”

    暮晚摇诧异地抬眼看他,想不到他竟然没有记恨她屡次三番想杀他,还能放下。

    蒙在石再喝了一盏酒,俯面而来。暮晚摇向后倾,却被他按住肩。他看着她的眼睛,俯身与她平视,认真十分的,用乌蛮话说了一句:“祝你此生余生,再不用见到我,再不用见到你的噩梦。”

    “祝你永永远远地忘了我们父子这对混蛋,祝你一生平安,得到你该有的幸福,做个真正的骄傲的公主。”

    暮晚摇眼神一空,呆呆看着他。

    她目中闪烁,知道他到底对她手下留情,他到底是喜欢她的……他的所有行为,在乌蛮看来都没错,只是她是大魏人,不是乌蛮人。

    而他终是决定放手,给她自由。

    暮晚摇垂下眼,低声:“……谢谢。”

    蒙在石目中浮起一丝促狭。

    暮晚摇正要警惕而退,就听他飞快地用乌蛮话说了一句:“我偏偏不祝你和言尚修成正果。我巴不得他得不到你。”

    他倾来,就在她额心亲了一下。

    旁边的内宦声音顿时拔高:“乌蛮王——!你这是做什么——”

    怎能当众亲他们的公主!

    蒙在石大笑着,亲完后就放开了暮晚摇的肩。她美目喷火,气势汹汹地伸手就推,而他已经快速退后。暮晚摇连忙拿过旁边侍女递来的帕子擦额头,又心虚地飞快看一眼朝臣列队中的某人。

    蒙在石已经骑上了马,不等大魏朝臣对他亲他们公主的行为作何反应,他手一挥,领着自己的队列纵马而去。风中传来他的朗声大笑——

    “言石生!我送你们大魏一份礼物,回去你就知道了。你来我往,不必感激!”

    长安城外平原,众人见乌蛮王气势朗朗,领着一众乌蛮武人骑马远去。马速快极,尘烟滚滚。他们一行人轻骑而走,大魏送去的人和货物则在后缓缓跟随。

    众朝臣望着乌蛮王一队人远去,又回头看言尚,好奇乌蛮王所说的礼物是什么。

    言尚的脸色晦暗不明,还在为方才蒙在石亲暮晚摇的事而不舒服。他勉强压下情绪,对众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官员们倒也不纠结这事。

    望着滚起尘烟,一官员看乌蛮王远去的背影,看那队骑士的雄壮之势,不禁感慨:“乌蛮王也是一介英豪啊。”

    言尚:“彼之英豪,我之敌寇,尚未可知。”

    众官员纷纷点着头,各自琢磨,暗自不语。

    总算把最后一国使臣送走了,官员们各自告别,该忙的都要回去忙了。言尚仍立在原地想一些事时,暮晚摇走到了他旁边,瞥了他两眼。

    她到底为方才蒙在石亲她额头的事心虚。

    暮晚摇咳嗽两声。

    言尚抬头看向她。

    暮晚摇慢悠悠:“要去哪里?”

    言尚怔一下,这才看出暮晚摇竟是主动示好,在外面朝臣面前,跟他说话了。比起以前一出门就恨不得和他毫无关系、不要让朝臣误会的架势,丹阳公主现在纡尊降贵主动在官员们这边问他话,何其难得。

    言尚正要回答,旁边一个官员欣喜若狂般的压着情绪:“啊?殿下在和臣说话?臣正和言二郎要去趟秦王府。中枢对秦王殿下拟了旨,毕竟秦王之前偏向使臣,事后总是要一个说法的。”

    暮晚摇:“……”

    她讶然看向言尚旁边不知从哪里窜来的年轻官员,这个官员惊喜地看着她,真的以为公主殿下是来找自己说话的。

    而言尚那个没用的,他在旁边默了片刻,居然就闭嘴了。

    年轻官员疑惑:“只是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暮晚摇望天:“我正好要去晋王府一趟,见你们没有车马,正准备捎你们一程,问你们可愿意。”

    年轻官员:“当然愿意了!”

    暮晚摇扭头就走,听到身后那官员拉着言尚,难掩激动道:“言二郎,快跟着我!你今日是托我的福,才能坐上丹阳公主的马车,还不感谢我?”

    暮晚摇猛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言尚。

    见言尚问那个官员道:“你不知道……之前南山的事吗?”

    南山之后他和丹阳公主的关系被传得乱七八糟,就算众人不觉得他二人有私情,也会觉得两人关系不错。

    怎会有人认为他不认识丹阳公主呢?

    这个官员很迷茫:“我之前为父守孝出京,这个月才回来长安,有幸送乌蛮王出长安。南山有什么事?”

    言尚沉默一会儿,难得开了玩笑道:“这样啊。那我便要多谢兄台,让我托福,坐上丹阳公主的车了。”

    言尚抬目,碰上暮晚摇回过头来,向他挑了个眉。

    心照不宣。

    有些轻挑。

    他侧过头装作看风景,唇角微微带笑,耳根红了一点儿。

    第97章

    同坐一车,

    车中却不是只有暮晚摇和言尚二人。多加了一个官员,

    这车中顿时就显得拥挤了。

    何况这官员因第一次登上丹阳公主的车而兴奋不已,

    他喋喋不休,大有和暮晚摇一路攀谈下去的架势——

    “殿下今日风采极好啊,彰显我大国之威。”

    “殿下怎么会邀小臣同车?难道殿下认识臣?臣上一次见到殿下,

    还是三年前,那时候殿下才回长安……”

    暮晚摇不耐烦地摇着团扇扇风,她面容冷寒,试图靠自己的态度让这个官员闭嘴。乖乖坐车就是,哪来这么多话?

    那官员则不识人眼色,仍新奇地和公主说个不停。

    与他对比着,言尚就显得格外安静了。

    暮晚摇向言尚看去,见他坐在对面低着头,听着官员一直缠着她,

    言尚唇角露出极轻的笑意。暮晚摇瞪着他,他好似察觉到她的凝视一般抬起了眼,主动在官员下一句攀谈话题之前,

    插了一句话:“快到秦王殿下府邸了。”

    暮晚摇立刻抓住机会:“难道中枢要惩办秦王?他抓我的人抓了两个月才肯放,就应该好好办一办!”

    那个官员立刻嘴快,拍胸脯跟暮晚摇保证:“殿下放心,我二人就是拿着旨去问秦王的罪的。最起码要秦王近期闭门思过才是。”

    暮晚摇:“他掌管三部,这他一休息,说不定那三部中职务就有人会出问题。我觉得中枢可以趁机多看看,若是需要,

    我有几个官员可以推荐过去……”

    年轻官员领悟了公主想安插人手的意思,笑道:“这点儿小事,殿下有举荐之人,中书省会考虑的。”

    暮晚摇立刻惊喜。

    所以言尚待在中书省有什么用?一点儿私情不理,一点儿小忙帮不上。他在中书省待了半年,暮晚摇就没从中书省捞到什么好处,顶多是什么朝廷动向的消息知道得比别人早一些。

    而这个年轻官员刚回京,就随口答应了帮暮晚摇一个小忙。

    暮晚摇露出笑,团扇也不摇了,身子还向官员倾了倾:“敢问郎君如何称呼?”

    公主丽色逼人,目如湖摇,年轻官员当即不好意思道:“臣姓江。”

    暮晚摇恍然:“可是清河郡大姓江氏一族的郎年轻官员:“正是。”

    暮晚摇笑盈盈:“我知道。我一个堂姐就嫁到你们家,好多年没见过了,她在清河过得可好?”

    如此,二人终于找到了话题。公主这般见利起意,让言尚在旁边看得无言以对。他试图咳嗽一声提醒,暮晚摇向他警告地瞪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扰她忙正事。

    言尚初时听他们说话内容还可以,但话题越来越深入,他们都开始讨论整个朝堂未来的安排动向……那两人这么不冷静,言尚只好当三人中那个打扰了人家两人攀交情的第三者了——

    他提醒:“江郎,不可将中书省的安排肆意宣讲。”

    年轻官员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自己被暮晚摇套话,说得有点多了。而暮晚摇狠狠瞪一眼言尚,大有嫌他多管闲事的意思。

    这般磨蹭下,秦王的府邸也到了。两位官员下车,年轻官员先下,言尚在后。言尚要下车前,回头看一眼暮晚摇。他神情犹豫,见她冷冰冰地沉着脸,他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

    言尚轻声:“殿下,我是为你好……”

    暮晚摇瞥来,神色倨傲,唇角淡笑:“言尚,你给我等着。”

    言尚叹,以为这便是结果了。

    然而暮晚摇忽而倾身,极快地咬了他耳朵一下。他脸爆红,一下子惊骇僵硬,猛回头怕车外的年轻官员看到。

    暮晚摇又在他耳上一勾,噙着蜜一般过腻:“你给我在床上等着。”

    言尚:“……”

    而她又一把将他推开,让他趔趄向后退,跌跌撞撞地摔下了车。他抬头向车中看,她以团扇挡着脸,只露出一双秋泓般的眼睛,勾着看他,波光潋滟。他喉头滚了下,心里暗惊自己竟瞬间起了欲念,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公主的马车悠悠然走了,言尚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绪,觉得自己不会出丑了,才去招呼旁边的年轻官员。

    却见年轻官员凝视着公主马车后卷起的尘烟,怅然若失:“二郎,你说殿下会不会对我有意思?才又是邀我同车,又是和我亲切聊天?我与殿下这般相谈甚欢,殿下是不是有让我当她入幕之宾的意思?”

    他陷入烦恼:“那我是从还是不从啊?”

    言尚:“……”

    他道:“怎能从?”

    年轻官员看他一眼:“你难道是嫉妒我与殿下相谈甚欢?”

    言尚:“……郎君少说两句,我怕你日后知道实情后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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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到晋王府时,眼中都隐隐约约带着三分笑意。她臂间缠着纱帛,玫红色衣裙曳至身后,过长的裙摆被侍女小心提着。而腰间衣带轻飞,勾着她纤细婀娜的腰身。

    远远望一眼,真如满树明花,簇簇灼华。

    丹阳公主这一路走来,娉娉袅袅,又是慵懒,又是雍容,让晋王府的妾室们都十分羡慕她这般风流意态,是如何养出来的。若是男子见了,必是要被勾魂摄魄,命都要给了她的。

    暮晚摇是来晋王府看春华的。

    春华刚刚产子,为晋王生了长子,晋王高兴十分,天不亮就入宫请皇帝赐名。暮晚摇是在皇帝那里知道晋王有了长子的事,便过来晋王府看望。

    自春华进了晋王府,这也不过是暮晚摇来看她的第二次。就如暮晚摇自己说的那样,她不想和晋王走得太近,这已经是看在春华生子的面子上,来这里了。

    春华整日被关在屋子里坐月子,也一直为外面的丹阳公主担心。她听晋王妃说,公主今日代太子送乌蛮王出城。春华听到这个消息,就又为公主如今的地位高兴,又担心公主见到乌蛮王,会心情极差,悄悄躲起来难受。

    然而暮晚摇坐在春华床畔间,春华见公主目间噙笑,一点儿阴郁之色也没有。

    暮晚摇催促:“快让我看看你儿子。”

    春华就连忙让侍女抱了襁褓中的婴儿来给暮晚摇看。暮晚摇凑身在旁边望了几眼,说:“眉清目秀的,长得还挺好看。但我听说刚出生的小孩子不都丑巴巴的么?”

    春华温柔笑着解释:“刚出生时没有长开,也许丑一点儿。但眉目长开了,就看着越来越好看了。殿下你看,岳儿在对你笑呢。”

    暮晚摇挑一下眉:“父皇赐名‘暮岳’么?岳这个字……还成吧。”

    她心想岳这个字有点儿大了,但是想到这是晋王府的长子,又觉得大点儿也无妨。

    暮晚摇端详春华,见日头暖融融地从外照入,女郎抱着她自己的孩子,低头轻声哼着歌哄孩子。春华和昔日比起来,丰腴了很多,身上也多了很多为人母才会有的和善爱意。

    这样的春华,看起来晋王待她是不错的。这让暮晚摇放了心。

    幸好她身份足够高,自己曾有过的悲剧,才不会发生在春华身上。便是为了春华,她也应位置越来越高才是。只有她足够强势,她身边的人才没人敢动。

    春华又笑着与公主说:“殿下抱一抱岳儿吧。”

    暮晚摇嫌恶,手背在后,躲得远远的:“我才不喜欢小孩儿,不抱。”

    春华知道公主的心结,便只是轻轻柔柔地建议,希望公主能打开她的心房。

    也许是和春华关系好的缘故,也许是这个屋子的温馨气氛让暮晚摇觉得安全,暮晚摇一点点靠了过去,在春华的教授下,笨拙又僵硬地抱起了这个小孩儿。

    怀里的小孩儿眨着黑葡萄一样清清澈澈的眼睛,对暮晚摇露出笑。

    暮晚摇的心刹那间软成了一团,却微妙地僵了一下。

    她扭头哼道:“我手臂酸了,不要抱了。”

    春华一直观察着暮晚摇的神情,暮晚摇才一僵,她就连忙抱过了孩子,怕刺激到了暮晚摇。春华小心看暮晚摇,以为暮晚摇会因此黯然,或瞬间冷脸,但暮晚摇只是闲闲地坐了回去,摇着扇子笑。

    显然那点儿不适,并没有给暮晚摇带来太大的刺激。

    春华疑惑,心想:殿下好似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放过她自己了很多。

    是什么让公主有了这样的变化?

    春华心中一动,让侍女们将孩子抱走。屏蔽了下人,屋中只剩下两人,她才小声问公主:“殿下和言二郎……可还好么?”

    暮晚摇目间的笑意便挡不住了。

    既有点儿女郎的自得,又有点儿小女孩儿的娇俏羞涩。

    暮晚摇大大方方:“挺好的。”

    她忍不住再次跟人分享:“我睡了他!”

    又皱眉:“可惜只睡了一次,他就忙得不见影了。我疑心他在躲,可他也每日向我请安,不知道我是不是多心……不过无所谓,反正他住隔壁,想躲也躲不了多久。”

    春华就和守规矩的玉阳公主不一样了,满足了暮晚摇跟人倾诉的快乐感。

    春华惊讶捂嘴:“真的么?我还以为殿下和二郎早就、早就……”

    暮晚摇可惜道:“他越来越不好糊弄了。最开始的时候我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现在我不露出点儿手段,他就真的很不好骗。跟这种聪明人相处,我压力好大啊。”

    春华笑:“没关系的。二郎喜欢殿下。言二郎这般的人物,他喜欢谁,那个谁就应该放心他的人品才是。”

    暮晚摇咬着唇笑。

    她坐在榻上,晃了晃腿,不太规矩。没有公主的气度,倒是像是小女孩儿。

    暮晚摇眉目舒展:“我也这么觉得。如果他都让我不相信了,我对这世间才是真正要失望了。不过……”

    她偏头看春华,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你觉得他很喜欢我么?”

    春华道:“二郎就是喜欢殿下啊。我们都看得出来呀。”

    暮晚摇犹豫:“可是他对谁都很好,我发现不管男的女的,通通喜欢他……”

    春华:“但是二郎只会跟在殿下身后,不停地问‘我又哪里做错了’啊。”

    暮晚摇看春华学着言尚说话,不禁一呆,然后又忍俊不禁,笑着来掐春华的脸:“哎呀你学坏了,竟然会开玩笑了……”

    暮晚摇自己就觉得言尚待自己与众不同,她只是需要从旁人口中来证实,看自己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会意错了。春华知道她的犹豫和对男人的不信任,也知道公主其实是第一次喜欢一个郎君,会有很多迷惘和顾忌。

    所以春华非常坚定地鼓励暮晚摇。

    春华希望殿下能够过得好。殿下前半生那般不幸,后半生应该足够幸福,上天才是公平的。

    暮晚摇和春华说了半天,最后问:“我向父皇建议,要给言尚升官。你说言尚知道了,会觉得我羞辱他么?”

    春华:“我觉得二郎不是那种拿恶意揣摩旁人的人。但是殿下如果不自信,可以亲口问他。我现在觉得,男女之间,有些话,其实应该说清楚,不应该留下任何遗憾。”

    她眉目间笼着一点儿愁丝。

    暮晚摇眸子一顿,和春华对视一下。二女都沉默下来,知道春华突然的感慨为的是谁。

    沉静之时,春华声音带点儿抖:“殿下,他、他还……”

    暮晚摇淡声:“和你无关的人,不要多问。老老实实当晋王妾室,对谁都好。”

    春华勉强笑了一下,点点头。

    暮晚摇侧过脸看她,轻声:“过段时间你出月子了,还是要跟着晋王妃,知道么?为人妾却生长子,没人庇护是不行的。”

    春华道:“我晓得。我心中还想着……若是再过一年,王妃还是生不下孩子,我便求恩典,求王妃来养岳儿,让岳儿记到王妃名下。这样,对谁都好。”

    暮晚摇沉默片刻,问:“五哥待你可还好?”

    春华:“还好。”

    暮晚摇就点了点头,而说话时,外面有人通报,说晋王回府了,问起公主。

    暮晚摇厌恶道:“我不在他这里用晚膳,他不用管我,忙他自己的去吧。”

    门外的仆从去回话了,春华则看着公主,奇怪道:“晋王其实守礼规矩,殿下怎么好似一直不喜欢他?”

    暮晚摇道:“因为我能看出他是一直在装。”

    春华失笑:“那又怎样?装出的‘仁义道德’,那也是‘仁义道德’啊。装出的圣人,那就是真圣人。”

    暮晚摇:“因为他装得还不够好。能让我看出痕迹来。我不喜欢这种不真挚的人。这种不真挚的人,一旦本性暴露,定会出大事。而若是一辈子失了本性,装成这样,他也完了。”

    暮晚摇皱眉:“他想给别人一种不争的君子印象。他这些年也一直这样……其实言尚也是这样的。但是言尚的平日行为,就给人一种很真的感觉。言尚会与人推心置腹,会体谅每个人……五哥他做不到这点,看着就很别扭。

    “两人的区别,就是言尚是想当真君子,而五哥只是想拿君子当一种手段……所以我接受言尚,却不喜欢五哥这样的。你也不要对他太上心,知道么?”

    春华迷茫,便只点头,说自己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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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从秦王那里回来,听到一则消息,就回了中书省。

    在中书省,他见到了乌蛮王给大魏留下的礼物——一个叫罗修的乌蛮使臣。

    这个罗修明明是大魏人,却是乌蛮使臣。言尚之前还见过这个人,却没想到蒙在石将这人给大魏留了下来。

    中书省这边都弄不清楚这人是谁,言尚来之后,他们就将这个麻烦的人物丢给言尚了——谁让言尚和乌蛮王打交道最多呢,就让言尚来猜乌蛮王的真正意图吧。

    言尚和那个罗修谈过后,告诉中书省的其他官员,说罗修其实是南蛮王派来的使臣,不是乌蛮王的。

    官员们诧异:“你试探出来的?”

    言尚温和:“嗯。”

    官员们点头,几月相处,他们对言尚的口才已经十分相信,当下也不怀疑,只是暗自思量南蛮王的意思。

    良久,一个官员道:“这样的话,这人确实是一份大礼了。南蛮让这人来,显然是想间离我们和乌蛮。我们应该将这人留在长安做官,随便安排一个职务,反正绝不能放这个人回去南蛮。”

    这便是那些大官员们研究的事,言尚只用听令行事。

    待那些官员给罗修商量好了一个官职后,言尚便被安排去抚慰罗修,威胁罗修在长安好好待着,别想回去南蛮。

    言尚如常办了差事后,那个罗修浑浑噩噩,倒十分相信言尚。毕竟言尚一则官职低,二则语气温和,三则人长得就像好人……言尚轻松地哄骗罗修安心待在长安,又宽慰对方说会帮助对方回南蛮去的。

    罗修:“郎君,你可要帮我啊!我不是你们大魏人,我在这里常住不习惯的!我若是出了事,我们大王也会不高兴的。”

    言尚笑一声,和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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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完这些事,回到自己的府邸,言尚让韩束行出来。

    韩束行当日被暮晚摇拿去想假扮乌蛮王,被言尚要来后,演兵之事结束后,韩束行就一直呆在言尚这里了。

    言尚在书房中低着头思量,韩束行就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言尚抬目看对方站在阴影下的魁梧身形,若有所思:

    罗修的相貌是大魏人,却心向南蛮;韩束行的长相是乌蛮人高鼻深目的风格,却对乌蛮没好感,对南蛮也没归属感。

    这二人对比着来,倒是有趣。

    韩束行沉默地任由言尚打量他,兀自不说话。多年卖身为奴的生涯,养成了他麻木讷言的性格。贵人们要打要骂,他都已经习惯。反是最近在言二郎这里,言二郎以礼相待,已经让他很不自在了。

    怀疑言二郎有大目的。

    韩束行觉得任何人,越是对他好,越是有着让他以死相报的目的。

    他无所谓地想着:随便吧。反正二郎对他很好,就是要他死,也没关系。

    韩束行麻木地站着时,听到言尚温声开口,抱歉说道:“我原本答应你,演兵之事结束后,乌蛮王离开长安后,你的存在安全了,我就归还你的奴籍,放你离开长安。但是现在我有一件事麻烦你帮忙……”

    韩束行心想:果然。这些贵族们从来说话不算数。言二郎也是如此。

    言尚将一张奴隶契约书放在案上,向外推了推,示意韩束行可以拿走。他道:“我要托你办一件事,你再离开长安。之前没有先例,我就先拿郎君当游侠身份相待吧。不知游侠答应帮人做一件不涉及性命危险的事,价格如何?”

    韩束行怔一下,蓦地抬头,向书案后的郎君看去。

    韩束行看向言尚推过来的那张纸,哑声:“……这是什么?”

    言尚:“奴籍啊。我不是说放你自由么?”

    韩束行发呆一会儿,道:“二郎,不应该这时候将奴籍还给我。应该是我帮你做完事,你再给我。如此,你才可放心我不背叛。”

    言尚微笑:“我只是雇你做个生意而已,没什么背叛不背叛的说法。我说过你应是自由的,性命不该为我所控。你只要不危害大魏,任由你想做什么,你都可以去做。”

    韩束行:“……你真的会放我离开长安么?不会派人中途杀我?我是乌蛮人,生来和你们大魏不对付。你们不都说贼子野心,不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你怎么会真的放我走?”

    这话韩束行平时绝对不会说,因为他根本不信任这些贵人。但是言二郎……面对言二郎,他想问这么一句。

    言尚说:“虽则如此,无罪当释。你当了多年的奴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没什么想做的,你尽可以离京自己去尝试。我会不会中途派人杀你,我现今如何保证你也不会信。不如试试看看。

    “韩束行,这世间,并非是没有正道的。”

    韩束行看着言尚许久,缓缓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言尚:“不是帮我,而是我雇你。近日长安会有一个叫罗修的官员,他本是南蛮王派来的使臣,乌蛮王将他留下,说是送给大魏的礼物。我姑且相信乌蛮王的气魄,相信他真的是送了大魏一个礼物——在这般前提下,这个罗修一定是做了、或者打算做对大魏不好的事,乌蛮王才会投桃报李,把这人留下当礼物。

    “罗修必然和大魏官场格格不入,如果他急切回到南蛮的话,他一定会试图和长安的乌蛮人联系,也许是帮传消息之类的。我雇你,你要让罗修信任你,因为你是乌蛮人的长相,你很容易让罗修信任。而到罗修身边,你去和他谈……我想知道,罗修到底在大魏做了什么,或者准备做什么。”

    韩束行点头。这事确实很轻松,没有性命危险。

    他将言尚放在案上的奴籍拿走,其实他也不识字,他打算之后找人帮他看看这纸上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奴籍。

    韩束行离开后,言尚揉了揉额头,又沉思了一会儿,自嘲笑:“还是利用了人心的。”

    利用了韩束行的心理,让韩束行一心一意地报答他……他并不是韩束行以为的那种真正光风霁月的人啊。

    言尚坐在书房,继续处理其他的公务。

    忽而,外头闷雷轰轰,噼里啪啦下起了雨。言尚侧过脸,看向窗外的雨,眉心轻轻跳了跳。

    他让云书进来,问隔壁的公主府上,公主可曾归来。

    答案是:还未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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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被大雨困在了晋王府。

    不得不在这里用了晚膳。

    晚膳之后,晋王想和暮晚摇聊天,暮晚摇却又躲回了春华的屋子里。暮晚摇这么不给面子,晋王的脸色当场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忍了下去。

    而春华屋中,暮晚摇和她嗑瓜子吃点心,春华担心:“殿下还不回么?”

    暮晚摇:“偏不。”

    春华迷茫,不知道公主这心思是什么。但她很快知道了。

    因方桐从外进来,站在屋外向公主报道:“殿下,天冷了,公主府的人派人送了袖炉来。又带了伞,说接公主回去。”

    暮晚摇唇角一翘。

    她丢开瓜子,看向春华笑:“你看,有人爱操心,送袖炉来了。”

    春华欣慰:“府上侍女终是贴心的。”

    暮晚摇笑着起来,示意春华跟自己一起去看看。她推门出去,从方桐手中接过袖炉。方桐撑着伞,春华和侍女们也撑着伞,一路送公主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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