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暮晚摇回头,见骑在马上的人是蒙在石。

    她顿时警惕,站在言尚身前,挡住言尚,不许蒙在石伤他。公主府的卫士也围过来,盯着蒙在石下马,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蒙在石在日头下,看到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嗤笑。

    蒙在石便隔着公主府的卫士和他们对望,也不走过去了。

    他点一下下巴,淡漠道:“我想过了,智谋,我不如你,但武力方面,你却未必如我。在我身在大魏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总不愿彻底输给你。言尚,你可敢与我比试?”

    暮晚摇反唇相讥:“和你比什么?比武功么?那我们自然直接认输。你想比武功找言尚做什么,去找那天和你打得不可开交的杨三郎啊。你这不是故意欺负我们么?”

    蒙在石笑,道:“当然不欺负你们。不比武,与你们……演兵如何?”

    暮晚摇觉得可笑:“演什么兵?你去找大魏的将军好了。就算演兵也跟我们没关系,言尚是文臣,不是武臣。他根本参与不了你们的事。”

    蒙在石道:“我明日就向你们的皇帝陛下请示,请求所有使臣和大魏人一起来演兵。双方人马,年龄不得超过二十五。我不用乌蛮人,用其他小国使臣,和你们大魏相对……如此,不算欺负你们吧?”

    他盯着言尚,目光一错不错:“言尚,你可敢下场?”

    第88章

    演兵,武力,

    都非言尚所长。

    暮晚摇自然维护言尚,

    不愿他被蒙在石欺凌。

    然而蒙在石以乌蛮王的身份来挑衅言尚,

    若是不应,

    岂非代表大魏无能么?

    言尚轻轻拉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暮晚摇,

    说道:“大王是希望我当兵士上战场么?”

    蒙在石露出笑。

    他揶揄道:“本王就算想,你也不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公主还不得吃了我?”

    他望向暮晚摇,

    果然暮晚摇目欲喷火,

    狠狠瞪着他。蒙在石目色微微淡一下,

    心中自嘲,想到底今非昔比了。

    他心中那个在草原间、石壁间与他并辔而行的少年公主,那个被他灌酒灌得晕晕乎乎、倒在他肩上的公主,

    那个无力的只会躲着哭的公主……他已经失去了。

    他将她培养成了一个不怕事的女郎,

    而今这不怕事……偏偏和他为敌了。

    言尚微微上前一步,

    若有若无地,挡了下蒙在石看向暮晚摇的视线。刘若竹则一直站在旁边,

    默默观察着他们三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若有所感。

    蒙在石回过神,爽朗笑道:“本王当然不欺负你。无论你们大魏如何派人,

    如何安排将士,只要年轻二十五以下……毕竟本王也遵守这项原则,且本王不用自己用得惯的乌蛮人。你我双方比一比,

    无论成败,都是友邻。”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就未免怯懦。

    言尚只能先应下,想等回头再想法子应对演兵。毕竟他从未涉及此方面的事,也不过是之前为了弄清楚乌蛮的战力而频频去兵部……纸上谈兵,未免让人心虚。

    暮晚摇在旁已不悦至极。

    她几次欲反驳,但又知道蒙在石针对言尚,即使反驳了一次,蒙在石还会找出新的借口为难言尚。

    言尚答应下来后,暮晚摇脱口而出:“只知道打呀打的,是莽夫,野蛮人!乌蛮王,你和我们比演兵我们应了,我们要是找你们比文才,你们敢应么?”

    蒙在石、言尚,甚至刘若竹,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丹阳公主。

    暮晚摇定定神,道:“这一次大典除了有元日的缘故,还因为下月是我父皇的寿辰。我们在我父皇寿辰时演兵,同时为庆贺,尔等边邻小国的使臣,所有人都可以上,来与我等比试文才如何?诗书棋画,随你们选。”

    她拿着给皇帝庆贺的理由,就让人不好拒绝了。

    蒙在石眯眸:“公主是在开涮我们吗?我等连大魏话都说不通顺,你却要和我们比你们的诗书棋画?”

    暮晚摇反唇相讥:“大魏话都说不清楚的是你们乌蛮人,我看人家旁的国家,崇尚我大魏文化,可是不少人能吟诗作对的。我大魏向来欢迎这般来学习我们文化的使臣,如此比试,依然是友好交流。”

    她故意学蒙在石说话,声音却娇娇脆脆的,让人莞尔:“无论成败,都是友邻!”

    蒙在石依然沉默不应。

    毕竟小国人比不上大魏人的才能。据他了解,大魏人当官都是考诗歌辞赋,外人怎么比?

    暮晚摇向上小小翻了个白眼。

    言尚当即不赞同:“殿下!”

    她怎能越来越粗俗呢?好好一个公主,私下也罢了,当众怎能翻白眼?哪怕翻白眼再好看,她也不能这样。

    他一开口,暮晚摇就知道言尚什么意思。暮晚摇哼一声,稍微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神情,眼睛仍看着蒙在石,说道:“好吧好吧,我们也加条件好了。你们这些小国联合来比,而我们大魏只女郎们和你们比试如何?且都是未嫁女郎们。

    “如此双方各有所短,这总算公平了吧?”

    蒙在石看她半天,大笑:“行,本王和其他使臣商量好了,便来应战。公主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再不应战,我等男儿岂非太没血性了?”

    他朗声:“殿下且等我的回复吧。”

    说罢,并不留恋,转身便翻上马背,潇洒纵马离去。

    公主府这边的人望着蒙在石的背影,众人默然间,听刘若竹忧声道:“这便是乌蛮王么?竟颇有些英雄气概。有这般的人物领着乌蛮,做大魏的邻国,总是让人不安。”

    言尚温声:“乌蛮王英雄气概,我大魏儿郎却也未必差。娘子不必忧心。”

    刘若竹点头,失笑自己想得太多了,这不是她该关心的。她更关心的是:“言二哥,你应了乌蛮王的演兵之约,这可如何是好啊?你连校场都从未去过吧。”

    言尚苦笑,揉了揉额头,道:“……我倒无所谓,我得先去找二十五以下的郎君,看有没有哪位将才能助我。”

    但他心里已经知道没什么人。

    他之前查资料时,已经对兵部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就如他和老师说的那般,老将凋零,新将未成……大魏如今没有什么将才啊。

    总之,先去找吧。

    而暮晚摇在一旁听得十分不高兴,她侧着脸,看刘若竹和言尚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她的心都要拧成麻花了。不知那两人哪来的那么多话要说。

    心中又暗恨自己晚了一步:刘若竹关心言尚,她、她也能关心啊!她只是一开始没想到,晚了刘若竹一步而已……

    刘若竹好讨厌啊。

    暮晚摇心中不高兴着,却不妨刘若竹和言尚说着话,忽然就转头笑着来问她了:“殿下让乌蛮王答应比试文才的事,可是殿下打算操持此事?”

    暮晚摇漫不经心:“嗯。”

    操持此事,博好名,她怎么可能错过。

    刘若竹也是忧心:“如殿下说的那般,使臣中擅长我大魏文化的也并不少。我方若是没有郎君出战,只有年轻女郎……倒也需谨慎些。未必能赢。”

    暮晚摇不耐烦:“世家女郎的本事,我还是略微知道一些的。”

    刘若竹一怔,然后红脸欠身:“殿下若是这么说,那我便不该推辞了。殿下选人的时候,可以加上我。”

    暮晚摇转过脸来:“你擅长什么?”

    刘若竹温声软语:“都可。”

    暮晚摇心中不以为然:不谦虚!

    言尚在旁笑道:“二位女郎倒是相谈甚欢。”

    暮晚摇立刻瞪眼看他:……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和刘若竹相谈甚欢了?明明是情敌呀!她明明是跟刘若竹别着气啊!

    难道世间左拥右抱的郎君都这般眼瞎么?都幻想妻妾和谐,为了他一点儿不争斗么?

    言尚撇过脸,当作没看到暮晚摇那瞪他瞪得发光的圆眸。他很喜欢看她生气时的眼睛,那样的眼睛又圆又亮,又像星辰,又像湖泊,还妩媚无边。烈火一般,让他十分心动。

    可是言尚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总盯着她的眼睛看。

    他脸滚烫,轻轻咳嗽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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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说自己打算回中书省,让暮晚摇和刘若竹在东市逛。在他设想中,自己离开后,能给暮晚摇和刘若竹相处的机会。他总夹在中间,感觉两位娘子都怪怪的,弄得他也很不自在。

    谁知道暮晚摇一把扯住他,冷着脸:“你给我乖乖等着,等我办完了事,送你回中书省。”

    言尚:“不必这般劳烦殿下……”

    暮晚摇:“你要是敢走,日后就再不要登我的府门了。”

    言尚便只好站在原地等她了。

    看公主殿下走入东市一铺间,言尚无奈地站在马车旁等候,本就乖乖等在一边的刘若竹噗嗤笑出了声。言尚侧头看去,刘若竹忙红着脸捂嘴。

    刘若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笑言二哥。但是言二哥被殿下这般说,还只能听殿下的,我看着实在觉得、觉得……很有趣。

    “言二哥都不像我认识的言二哥了。”

    她认识的言尚,永远那般淡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大约只有丹阳公主能打乱他的计划吧?

    刘若竹有点儿调皮地想:确实还挺喜欢看言二哥吃瘪的。

    言尚无奈看刘若竹,说着惭愧,笑了笑,又是那副平和的样子了。

    等暮晚摇问完她的“功德石”什么时候到长安,暮晚摇便让言尚和刘若竹一起上车,送二人各回各的地方。

    刘若竹心中一动,心想殿下果然没有表现得那般冷漠。殿下面上一副不喜欢她的样子,却居然会主动送她回家。

    而暮晚摇心中算完日子,想“功德石”在父皇寿辰之前能够到长安,她才放松下来。而看一眼同车的言尚和刘若竹,暮晚摇心中笑意盈盈:之所以让刘若竹上马车,是希望刘若竹看到她和言尚的相处情形,知难而退。

    然而三人同车,却很奇怪。

    暮晚摇想和言尚说话,好让刘若竹认清现实;偏偏刘若竹总是一直和她说话,东问东西,弄得暮晚摇很烦,没机会找言尚说话。

    言尚就坐在一旁看她们两个女郎说话,看暮晚摇不得不耐着性子理会刘若竹,他微微一笑,倒是第一次见到暮晚摇被女郎缠着却没办法的样子。

    马车入了皇城,言尚要下马车了。

    暮晚摇抓住机会,努力摆脱刘若竹和她讨论什么琴弦的话题,她抓过幕离,就弯着腰推开车门,声音追了言尚一把:“喂!”

    言尚下了车,人立在马车旁,回头看她。见她弯着腰,一手扶着车门,手中镶着珠玉的幕离白纱微微飞扬。

    她微俯身看他,容色瑰丽,肤如凝脂,只这样随意一动作,因衣着半遮半掩,颈下的雪丘之间,便露出一点儿细长曲线。

    言尚立刻去扯她的衣帛,挡在她的胸前。他耳尖微红:“……殿下衣裳没穿好。”

    暮晚摇微愕,随意低头看了一眼,面上笑意便浓。她向他扬了扬下巴,眼波如魅,示意他靠过来。

    隔着帘子,乖乖抱着自己的书坐在车中的刘若竹,便看到公主跪坐在车门前,伏着身让言尚靠近,凑近言尚的耳朵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什么。只是那二人……刘若竹面红心跳,心想:靠得好近啊。

    要是爷爷看到了,肯定要说公主“轻浮”了。

    暮晚摇正对言尚笑盈盈:“我专程送你回皇城,你掉头就走,一点儿表示也没有吗?”

    言尚与她对一眼,神色闪烁后低下头。

    暮晚摇便知如他这般玲珑心思,他只看她一眼,就猜到她的意思了。

    但是这个早已猜到她意思的言二郎却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一步,低着头慢吞吞:“殿下难道还要我送礼么?”

    暮晚摇:“不用送礼,亲一下。”

    言尚:“……”

    他低着头,好似这般就能看不到她一样。暮晚摇看他眼下飞红,睫毛猛颤,她不禁同情,觉得他被她吓得都有点儿僵硬了。

    言尚:“大庭广众……”

    暮晚摇好心道:“我用幕离挡一下,旁人看不见的。”

    言尚:“那能挡住什么?谁不知道……不能那样!殿下……”

    他抬目恳切望来,而他抬目一瞬,暮晚摇就飞快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骇然后退,心跳狂烈,眼角的红一下子弥漫到了整张脸、甚至脖颈。他手抓着门框,又欲盖弥彰地向周围看,看有没有人看到。

    暮晚摇笑得快趴在门上站不起来了。

    才听言尚低声,微不满:“殿下!”

    暮晚摇抬头,微微含笑,眼睛里仍带着星光般细碎的光。

    言尚便气不下去了。半晌,他低声:“那我走了。”

    暮晚摇向他挥手。

    回到车中,暮晚摇捂着微烫脸颊,兀自发笑时,看刘若竹也涨红了脸。显然方才那一幕,离得远的人未必看得到,就坐在车里的刘若竹,一定看得到。

    暮晚摇慵懒撩发,乜一眼刘若竹,意思是要刘若竹知难而退。

    刘若竹小声:“……殿下好大胆啊。”

    暮晚摇慢悠悠:“这有什么。女子嘛,在世间本就不容易,应该学着让自己快活些。”

    刘若竹盯着公主,半晌,暮晚摇都忘了这个话了,才见刘若竹点头,好像懂了什么一般。

    暮晚摇心虚地移开目光:克制克制。可不能把刘相公的孙女教坏了啊。

    刘若竹被带坏了,刘相公不得找她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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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大魏皇帝的寿辰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只有寿辰结束,这些各国使臣们才会带着大魏的赏赐,离开这里。

    而现在诸人主要忙的事,一是文斗,二是演兵。

    眼看乌蛮王一心投入演兵,有放弃和丹阳公主联姻的可能,秦王还专程找了乌蛮王一次,却是败兴而归。

    同时间,丹阳公主的名声,在这一月中,几乎到达鼎盛。

    无其他缘故,只因翰林院举办的面向天下文士的诗会,正是以“和亲”为题。

    远的和亲不提,近的和亲,不就只有丹阳公主一个么?

    丹阳公主的名号被不断提起,文人们以她为题来作诗,又是歌颂她对大魏的功劳,又是赞颂大魏和邻国的友谊。再有些人,借故说今,说和亲公主自古以来的不易。

    在这些诗作中,有一首诗写的非常出众,还朗朗上口。暮晚摇知道的时候,这诗都在民间传开了。

    只是这首诗的作者——暮晚摇迷惘了一下:“冯献遇?他还有这般才华呢?”

    但是转头一想,作诗嘛,可能就是“佳句偶得”,也没什么了不起。

    暮晚摇比较在意的:“不过冯献遇献诗,如果没有姑姑支持的话,他就有摆脱姑姑控制的嫌疑。他得了名,但也许姑姑不会饶他。”

    因方桐还在被兵部关着,暮晚摇只能让人多照顾,身边用的卫士,换了一拨。

    卫士问道:“殿下若是不想与长公主闹开,应该压下冯献遇这首诗,不让他抜得头魁。”

    暮晚摇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士人向上走不容易,又和我的利益无损。我纵然不说帮着他们,也没必要拦别人的路。不必多管。”

    卫士道:“然而殿下不管,长公主却未必会饶。”

    暮晚摇说:“看冯献遇的造化吧。公主嘛……都是比较难哄的。沾上容易,想下船就难了。”

    如此便不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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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将文斗和演兵的流程安排得差不多,京畿四周驻守的兵马便开始频频调动。

    因乌蛮王指名言尚,便不管其他人如何安排,大魏这边都要把言尚捎带上。众臣只同情言尚,心想谁让他招惹了乌蛮王呢。

    而太子听闻兵部开始调动兵马、乌蛮王又非要言尚上场,思索一阵,就将杨三郎杨嗣扔了过去。

    太子欲借这个机会,从秦王手中夺一点兵权。起码杨嗣参与演兵,太子这边其他人跟着杨嗣,等这次演兵结束后,京畿的兵力,太子只要能沾手一点,就不打算放开。

    秦王自然也知道,双方暗自斗得风生水起。

    而晋王府则一如既往的“天下太平”,好似长安的各方势力争斗,完全和晋王无关。晋王除了每日进宫当孝子外,就是待在府上陪着自己的小妾。

    春华的孩子已经快要生了,如今正是关键时期。晋王府上要迎来第一个孩子,人人激动又紧张,都盼着这个孩子平安落地。

    晋王妃既是殷切照顾春华,又是心中怅然。因眼看着晋王府的各个小妾一个个都怀了孕,可她就是怀不上……如今看着春华临产,晋王妃的心情自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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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个月来,言尚的名字频频被兵部提、

    暮晚摇的名字被天下文士提,据说还有人上书,说要给丹阳公主立什么牌,嘉奖公主和亲的功德。朝廷自然没有理会这种无聊的意见,但闲聊时,也会拿这种事当谈资,开玩笑。

    而定下文斗和演兵的流程后,因这两者打算在皇帝的寿辰日同一天进行,自然要问皇帝陛下,看陛下是否有意见。

    皇帝看他们好端端地把事情弄成了这个样子,沉吟许久后,颇为感慨。

    皇帝说:“召乌蛮王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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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蛮王觐见的时候,皇帝在兴庆殿中。

    殿中燃着龙涎香,蒙在石学着大魏的礼仪向皇帝叩拜。他起身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皇帝。

    和那晚大典时见到的端庄肃穆的皇帝不同,私下里,皇帝不过是一个身形瘦削、面颊因瘦而微凹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神色沧桑。

    皇帝着常服见他,随意拢衣坐在明堂的窗下翻着书。蒙在石到来后,内侍换了茶水,皇帝示意乌蛮王不必拘泥,坐下说话。

    整个殿中静悄悄的。

    有两个宫女放下果盘时不当心洒了,脸色当即大变,正要跪下求饶,却被一个伶俐的内侍扯着领子,推了出去。

    那个内侍镇定地将果盘端下,重新换了新的。再将炉中的香换了,他趋步退下时,无意地和蒙在石对了一眼。

    蒙在石漫不经心:这个内侍做事这么有条理,居然长得很俊。

    刘文吉将香换好,就退到了珠帘外,不打扰皇帝和乌蛮王的对话。他后背上已因方才宫女闹出的动静出了一身汗,但好在他平安应付了下来,没有扰了皇帝。

    今日刘文吉当值,自知服侍皇帝,除了察言观色之外,沉静也极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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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翻看手中的折子,漫不经心问蒙在石:“听说是乌蛮王建议来这场演兵的?”

    蒙在石拱手朗声:“是。”

    皇帝翻着折子,似笑非笑:“朕好像频频看到言尚这个名字,听人说,你是专程指了他?怎么,我大魏的臣子得罪了乌蛮王么?”

    蒙在石谨慎答:“只是一些私下的争执而已。”

    摸不清皇帝的态度,他当然也不会张狂。

    皇帝饶有趣味地:“这一个月来,不光言尚的名字频频让朕听到。摇摇的名字也频频传入朕的耳朵啊。翰林院举办的什么诗文,人人都要写一写摇摇……摇摇现在的声誉,可是不小啊。”

    蒙在石听了半天,才懂皇帝口中的“摇摇”,是丹阳公主。

    蒙在石便只能夸公主风采,让人心折。

    皇帝俯眼:“既然心折,如何不想娶她了呢?”

    蒙在石蓦地抬头,明知大魏的规矩是面对皇帝不能抬头,他却是真的忍不住,想看看皇帝是什么意思。

    皇帝哂笑:“朕听说了南山之事。乌蛮王,你看看,你一个人,把朕的朝臣,和公主逼到什么份上了。一个被你逼着演兵,一个名声显赫,要闹出四海皆知的架势……”

    皇帝缓缓道:“你看,若是你直接把丹阳娶走,不就没这么多事了么?”

    蒙在石面孔微微绷紧,寒气凛凛。

    身为王者,他并不畏惧这个已成朽木的大魏皇帝。他目光冷锐,缓缓道:“陛下以为南山之事,我处理得不当?”

    皇帝说:“摇摇沉不住气,对你出手,你受了重伤,本可以借此威胁大魏,求娶公主的。却闹成这种结果。朕好奇的是,你和言尚谈成了什么条件,让你放弃求娶丹阳?”

    蒙在石一惊。

    对上皇帝深邃的眼睛。

    顿时明白他们这些手段,都没逃过皇帝的眼睛。皇帝虽然不过问,但一直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并且……连他们各自的目的,也许皇帝都看得很透。

    但皇帝这般语气,是在怀疑言尚么?

    按寻常来说,蒙在石是不介意给言尚上眼色的。大魏皇帝厌恶言尚,这对乌蛮来说是好事。可是如今蒙在石正通过言尚在和大魏朝臣谈条件……言尚若在此时被皇帝贬官,或者出其他事,不利于乌蛮。

    蒙在石便笑:“臣不懂陛下的意思。臣放弃求娶丹阳,自然有臣的道理。大魏和乌蛮是盟约国,两国交好,用其他方式都行。不利于我乌蛮的事,臣左思右想之后,哪怕再倾慕丹阳公主,也应当放弃。”

    皇帝好奇:“什么道理?”

    蒙在石抬头,静了很长时间后,他才道:“她不能生子。”

    刹那间,蒙在石在皇帝脸色捕捉到了空白的神情。这个皇帝好似不理解他的话一样,盯着他:“再说一遍。”

    珠帘外,刘文吉眸子一缩,暗自震惊:丹阳公主不能生子?

    那……言尚怎么办?

    -----

    蒙在石离开后,刘文吉压下心头千头万绪,进去服侍。却见皇帝伏在案上,突然张口,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皇帝病情危急,兴庆宫登时忙成一团,彻夜不眠。

    第89章

    皇帝吐血病危,

    深夜告急。身在东宫的太子、住在宫城外的两位郡王,

    都急忙忙地前来侍疾。

    不到一个月便是皇帝寿辰。皇帝若在此时不好了,

    实在是不吉。

    太子喂了皇帝喝药,

    秦王在旁边跪着假嚎,

    还是晋王哭得最真情实感,眼看都要哭晕过去。太子嫌恶地看眼假哭不出来的秦王和快把自己哭死过去的晋王,

    出了内殿。

    皇帝寝宫的宫人们如惊弓之鸟一般,

    刘文吉被太子唤去问话,问为何皇帝突然吐血。

    刘文吉垂着眼皮站在太子面前,

    心知自己被去根,是户部郎中府上十一郎所为。而户部郎中受到的责罚不过是降了一级官。

    这都是太子的授意。

    太子对他视若草芥,不是什么好人。

    刘文吉面上却只惶恐,他的师傅、大内总管成安在旁边擦冷汗,

    空气凝滞。刘文吉自然不会告诉这些人,

    皇帝是听到丹阳公主不能生子后、心痛至极而吐血。这种皇家秘辛,不知道最好。

    刘文吉便说是乌蛮王走了后陛下就吐血了。

    于是太子连夜召乌蛮王入宫。

    蒙在石到来时,怀疑是某个原因让皇帝受了刺激。但是那某个原因,是他故意要刺激皇帝,想看看皇帝对他的女儿到底有没有一丝感情……蒙在石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便作茫然状。

    太子问不出所以然,

    内宫却突传来惊喜的呼声:“陛下脱离危险了……”

    难以言说,

    站在宫殿外,望着长达数里的红灯笼,太子心头笼上一层失望感。

    在某一刻,

    他希望皇帝就这么死了最好。那他就不用再斗,身为太子,理所当然就能继位。

    皇帝的老谋深算,让所有人都疲惫十分。

    -----

    而脱离危险的皇帝则陷入深沉梦魇中。

    在这个昏昏沉沉的梦魇中,漫无目的四处空白,皇帝恍恍惚惚地站在了清宁宫外。

    天边轻霞薄绮,云层似奔。清宁宫在梦中镀着一层柔黄的光,变得那般虚幻不真实。而这是先皇后的寝宫。

    皇帝情不自禁地迈步,又停了下来:“阿暖……”

    他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清宁宫,在梦中竟然不敢靠近。怕进去后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尘埃蛛网;又怕里面真的有阿暖,她却用仇恨的眼睛看着他。

    他少时迎娶李氏阿暖,因李家势大,从而在皇位之争中脱颖而出,成为了皇帝。他虽有利用李家之嫌,却也是真心喜欢阿暖。在他们的二郎去世之前,皇帝和皇后的关系如寻常夫妻一般和谐。

    皇帝耳边突然听到了婴儿哭声。那哭声如炸雷一般在晦暗的天地间响起,让整个梦中的不真切变得真实了一点儿。随着婴儿的哭声,皇帝听到了更多的声音——

    “殿下生了!是个女婴呢!”

    “恭喜殿下!”

    “陛下,殿下大安,小公主十分漂亮呢。”

    哒哒哒的脚步声从清宁宫传来,脚步声繁而密,又极为碎小,不是大人的脚步声。下一刻,一个男童从清宁宫的殿门口冒出了头,向皇帝跑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小孩柔软的、纤细的手指,放入皇帝的手掌中。

    皇帝一颤,低头,看到男童眉目清秀、乌睫浓郁。男童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岁,个子小小的,却是又可亲,又可爱。

    皇帝情不自禁的:“二郎……”

    男童仰头:“阿父,我们去看阿母呀。”

    皇帝麻木着低头看他,鼻端一下子发酸。

    他确定这是梦。

    二郎已经离开这个人间十年了,二郎离开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二郎从未入梦,从未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留恋。那么这个梦,是托于谁呢?

    皇帝被男童牵着手进了清宁宫,皇帝不敢喘息,惧怕梦醒。梦没有在这个时候醒来,他不光在梦中看到了已逝的、尚是幼童的二郎,也看到了靠在床上、抱着婴儿的美丽女郎。

    皇帝怔然看着。时光和记忆都十分残酷,所作所为皆是向记忆插刀。他心痛如割,却只麻木而望。

    阿暖向他招手,眉目间蕴着身为人母的温柔慈善:“郎君,快来看看我们的小公主……”

    皇帝坐在床畔,俯眼看着小公主。二郎踮着脚扒拉着皇后的手臂,也凑过头来要看。皇帝与皇后说着闲话,男童好奇地盯着新出生的女童望个不停。他伸手想戳,被母亲瞪一眼,就赶紧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笑。

    皇后道:“陛下可有为我们的小公主想好名字?”

    男童立刻伸手:“让我取!让我取!阿父阿母,让我给妹妹取名好不好?”

    皇后忍笑:“你字认得全么?”

    男童便央求:“阿父可以把喜欢的字写下来,让我挑嘛。我真的想给妹妹取名啊,我会很认真的。”

    皇帝皇后拗不过男童,皇帝便如自己记忆中那般,写了一些字,让二郎去挑。男童挑来挑去,挑中了“晚”和“摇”两个字。

    皇后沉吟:“暮晚摇么?黄昏暮暮,小船晚摇。意境不错,寓意却一般,且听起来有些悲,不太好。”

    男童朗声:“怎么会悲?她是阿父阿母的孩子,是大魏刚出生的小公主。怎么会悲?”

    男童仰头,漆如蒲陶的眼睛盯着皇后,皇帝却觉得他看到了自己心里去。听男童道:“我就要妹妹叫‘暮晚摇’。妹妹的名字是我取的,以后也由我保护。我会一直护着妹妹的,就叫她‘暮晚摇’,好不好?”

    暮晚摇。

    黄昏暮暮,小船晚摇。

    正如皇后那一语成谶,黄昏已暮,天色已晚,她一只小小孤舟,该何去何从?

    为她取名的人已逝,说会护她的人无法兑现承诺。皇帝和皇后反目,争斗之下,以她为牺牲品。之后皇后逝,一切开始落幕。

    皇帝赢了这场无硝烟的战争,然而暮晚摇已不能生子。

    阿暖的血脉,李氏的血脉……终于无法在皇室传下去了。

    李氏大败,皇帝终于可以放下心,终于不用再担心若是暮晚摇生下孩子,那个孩子带着李家和皇室的血脉,在他老了后,如何被李氏借用兴风作浪。暮晚摇不必回乌蛮,也不可能让李氏崛起了。

    然而伴随着的,是阿暖的彻底离开。

    她终是彻底消失了。她的一双儿女,儿子早她而去,幼女不能生育。她的血脉……如今确确实实,真的只剩下暮晚摇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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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从梦魇中惊醒,正是子夜时分。

    他空落落地坐在床榻上,看向虚幻的地方。阿暖在那里站着,噙着泪、仇恨地看着他。

    他终是捂住脸,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大哭了出声。

    这些年、这些年……真就如一场噩梦吧。

    他竟把阿暖唯一留下的血脉,害到了这一步。他留得江山稳固,而他彻底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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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哭声在黑夜中突兀仓促,大内总管连忙来看,被皇帝命令:“让丹阳公主进宫。”

    却是内侍才要出去吩咐,皇帝又反了悔,哑声:“算了,这时她应该睡着,不要吵她起来。明日让太子监朝,朕不上朝,叫丹阳公主进宫,陪朕用早膳。”

    内侍出去吩咐了。

    丹阳公主次日也进了宫。

    暮晚摇如往日一般谨慎伴驾,只她的父皇一直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莫名其妙,又有些不喜——

    父皇的眼神,像是她要死了一样。

    太不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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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心中却在下定一个决心。

    他要保幼女。

    他是这么无情的一个皇帝,帝王江山才是他真正关心的,在此之前他从不曾多想自己的幼女一分。皇帝此时才开始将幼女加入他的筹谋中,开始为她打算——若是他去了,她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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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宫中皇帝病危、宫里宫外来往人士频繁的机会,刘文吉再一次和罗修见面了。

    罗修已经完成了他答应要帮刘文吉做的。如今大内总管成安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弟子,一死,一被卷了草席扔出宫。其他弟子都威胁不到刘文吉,刘文吉成了大内总管身边最得力的。

    按照约定,刘文吉将罗修要的资料给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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