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没办法。

    想往上爬,手上就不可能干净。

    这才是他向上爬的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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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修答应了刘文吉的答案,刘文吉称只要第一个内宦死,刘文吉就会把罗修要的资料给罗修。

    二人只仓促碰了一下头,之后见面,依然是与对方不熟的态度,并未引起翰林院内部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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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刘文吉在翰林院遇到了丹阳公主一次。

    那日晌午,官员们都去用膳了,刘文吉磨墨之时,听人报说丹阳公主到来。

    刘文吉心脏狂跳,然而他躲在角落里,暮晚摇又是那般高贵美丽的公主。她金翠玉华,琳琅满目,身边围满了官员,她的眼中根本没看到刘文吉。

    暮晚摇只在翰林院的外厅站了一会儿,似随意看了看他们这里在忙什么。得知翰林院正在听秦王的命令,为大典和陛下歌功颂德,暮晚摇唇角翘了翘。

    暮晚摇嘲讽道:“你们倒是真的很闲啊。”

    领着暮晚摇的是一个年轻文秀的官员,年纪轻轻,已是翰林学士加身。据说这是某一年的状元,暮晚摇记不太清。但是这位状元听了暮晚摇的话,居然表现出了一丝不悦。

    这位年轻的翰林学士不卑不亢道:“我等不过只有手中一笔,为朝廷写文写诗而已。职务如何,一来一往,皆是中枢之意。殿下这般莫名其妙将我等讽刺一通,是何意?”

    暮晚摇看到敢当面怼她的人,都要认真看一眼。

    暮晚摇说:“听你的意思,你也是想说自己的职务太闲,太没有意义了?”

    年轻学士一怔,正要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暮晚摇就将脸一正,淡声:“你们很快就不闲了。”

    说罢,暮晚摇也不在翰林院中多看,转身就走。

    公主走后,一个中年官员才叹气着推了推之前那个反驳公主的年轻官员:“衍之,你可真是敢啊。和殿下这么说话,不怕殿下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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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了两日,秦王这边催着蒙在石弄走和亲公主不成,蒙在石那边一直含含糊糊地打哈哈,让秦王怀疑自己这个合作对象是不是根本不热衷此事。

    秦王焦头烂额之时,听闻暮晚摇和韦树登门。

    秦王气急败坏:“……他们两个怎么混着一起来了?”

    他道:“说我病着,不见客……呃!”

    他话没说完,府上管事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大厅中,一身华裳的暮晚摇,已经施施然行来。她身后,跟着年少的韦树。

    暮晚摇向秦王撇来,美目光耀,在日光下如湖中洒满星辰。这样明丽的眸子,竟看得秦王很不自在。

    秦王说:“听说从南山回来后,妹妹病了……怎么不好好养病,还出来呢?”

    暮晚摇笑盈盈:“听说兵部一直压着我府上的卫士不肯放。我之前病得下不了床,本想托言素臣帮我去兵部说句话。可惜言素臣近日好像一直在忙,他大约忘了这事……我想来,就亲自跑一趟了。

    “三哥,该放人了吧?”

    秦王道:“你还说!如果不是你胡闹,伤了乌蛮王……我这不是关着人,也是给乌蛮一个交代么?”

    暮晚摇眸子冷下,道:“三哥的意思,是乌蛮王不应了和解,不离开大魏,你是不会放人了?”

    秦王避开她的目光,心虚道:“六妹也不必担心。不只你的人被关着,乌蛮那些闹事的使臣也被关着。你无人可用,乌蛮王也无人可用。孤将你们两方人马都关起来,也是为了你们不再闹出事端。事后自然会放人。”

    暮晚摇冷笑:“你该不会还做梦,想着等我和亲去了,你就放人,让我和乌蛮王一起离开大魏,你还做个体贴妹妹的好哥哥吧?”

    秦王厉声:“你胡言乱语什么!我怎会那般对你!我们是兄妹,骨肉之情,难道是假的么?”

    暮晚摇漠然:“骨肉之情?如果今日是四姐的人被关着,你就算不放,也要巴巴上门解释。到了我,我亲自来了,你还不松口。骨肉之情,不过如此。”

    秦王顿一下,居然道:“你四姐如今怀了胎,正在府上养胎,你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不要去打扰她,惊扰了她的胎。”

    暮晚摇没说话。

    而一直没有开口、坐在暮晚摇下方位上的韦树,这次开了口:“殿下在自己的一个妹妹面前,为另一个妹妹说话,未免太冷血。”

    秦王恼怒看去:“韦巨源,本王正要说你!孤与自己妹妹说些私密话,你一个外人一直在旁听着,是何道理?”

    韦树偏头,看向他。

    清清泠泠的光落在少年身上,秀美清朗。

    韦树道:“我今日是来向殿下送折子的。吏部近日官员行为不端的未免太多,臣整日监察,已经察不过来。特意拿折子让殿下过目。”

    他递上折子,秦王一看韦树的那个书童捧出厚厚一大摞折子,就眼皮直跳,暗恨韦树到底什么毛病。他不相信其他几部就一点问题都没有,韦树怎么就总盯着吏部来打压了?

    秦王没好气地将折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脸色更加难看。不得不说韦树虽然年少,但眼力极佳,又才华横溢……这些折子,秦王还真难以找到立足点辩倒。

    他吸口气:“你特意把折子送来给孤看,是什么意思?孤想要撤了这些折子,需要做什么?”

    韦树偏头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慢悠悠垂目,悠然道:“也不如何,只是借三哥最近正在管的翰林院一用。”

    秦王听只是翰林院,先松了口气。翰林院远不如吏部重要,保住吏部,丢一个翰林院,在秦王这里可以接受。

    他只是好奇:“翰林院那些人不过写写诗做做赋,你要他们干什么?”

    暮晚摇垂下的眼眸向上翘起一道金波,妩媚动人:“自然是让他们写诗作赋啊。”

    坐于秦王身旁,垂目看着侍女们倒茶,暮晚摇声如黄鹂:“正是要翰林院主持天下文人,写写诗做做赋。只是大而空泛的诗赋没意思,我想给文人们定个题目。”

    她偏头看向秦王,调皮又天真一般地仰着脸,黑眼珠曜石一般烂烂夺目:“不如将题目定位‘和亲’,如何?”

    秦王眼眸顿缩。

    刹那间,他缓声:“你要借这些文人墨客的笔,为你自己陈情。你要这些文人墨客,用百姓声音来压朝廷中那些反对你的臣子。因为你知道,文人墨客,尤其是不涉国事的、怀才不遇的人,最为同情和亲公主。

    “自古以来,和亲公主都是被同情的,被借人寓事的。

    “若我所料不差,你还要选出一篇写的最好的,给人加官授官,让诗赋传遍天下。而百姓们同情你的声音多了,再加上南方李氏为首的世家支持……这场仗,你便胜了。”

    暮晚摇弯眸。

    秦王看向韦树,厉喝:“韦巨源,你好歹一个朝廷命官,便甘愿如此为他人做嫁衣?你不怕本王给你治罪么?”

    韦树看向秦王,淡声:“殿下要治臣什么罪?”

    秦王半晌说不出来,只色厉内荏:“那本王也能卡住你的官位,让你升不上去。或者寻个错,贬你的官!”

    韦树道:“那我便回洛阳老家去隐居。”

    秦王被噎住:“……”

    想骂脏话。

    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底气!

    不当官,就回家休息。而休息上几年,就重新可以出来……哪怕秦王自己就背靠几大世家,此时也觉得这些大世家子弟太过犯规,实在是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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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秦王府邸,谈判已成,暮晚摇长舒口气。

    她看向韦树,韦树对她微微笑了一下。暮晚摇心中感动,知道他不爱说话,如此助自己,已是他的态度了。

    暮晚摇便也不多说,在韦树肩上拍了两下,邀请他改日到府上吃茶。

    韦树说:“没什么,不只我会助殿下,我相信言二哥若是在我这样的位置上,也会助殿下。”

    提起言尚,暮晚摇心中就郁郁。

    从南山回来后,他就在第一慰了她一番,将她哄了又哄。之后他这人就跟失踪了似的,整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什么。

    暮晚摇甚至虚弱地病了两日,都只见言尚派人来问她,他自己都不来。

    太生气了!

    生气中,又带着一丝不安——

    他是不是那晚只是安慰她,其实他还是瞧不起她了?

    如今韦树提起言尚,暮晚摇就面露不悦,没好气道:“不要跟我提他了。整日不来见我,他很有道理么?”

    韦树看她,轻声:“二哥在中书省,中书省是朝廷中枢,必然是最忙的。言二哥若是忙得厉害,顾不上殿下,殿下当体贴才是。”

    暮晚摇瞥他,正要怀疑韦树怎么这么向着言尚,就见少年红着脸躲开了她的目光。

    暮晚摇知他面皮薄,只好无奈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御史台忙你的公务吧,我自己去亲自看看言尚在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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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送韦树回御史台的时候,顺路就去了中书省。中书省那边纸页翻飞,各种文书乱飞、各类官员进出报告,确实是十分繁忙。

    他们派人迎了公主,来领路的官员满头大汗,听到暮晚摇的疑问,面色怪异:“言素臣?他今日不是代表中书省,去和乌蛮王谈判了?”

    暮晚摇听到“乌蛮王”,心脏停跳一下,才淡声:“和乌蛮王谈什么?”

    官员面色更古怪:“……不是谈殿下你的事吗?素臣不是与殿下是邻居么,竟然没有告诉殿下一声?”

    另一个官员从旁经过,多嘴说了一句:“原本应该殿下亲自去和乌蛮王谈。但言素臣说殿下正病着,不方便。看殿下如今样子,是病好了?”

    暮晚摇怔然,敷衍了他们两句,就出了中书省,坐上马车后吩咐车夫:“……去使馆见乌蛮王。”

    丹阳公主气势之强,使得使馆的人不敢阻拦。

    鸿胪寺的官员跟着丹阳公主,说要告知乌蛮王一声,才能让殿下进院子。暮晚摇冷哼一声,她身后跟着的卫士拦住那阻拦她的鸿胪寺,而暮晚摇提起裙裾,自然无比地踩过门槛,进入了乌蛮王居住的院落。

    一径向里闯入。

    但凡有人想喊想警告的,都被公主的人阻拦。

    鸿胪寺的官员不禁苦笑,想这位公主都敢射杀乌蛮王了,这点儿小事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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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乌蛮王这里,同样是上次的书舍,同样是言尚在书舍中见到披衣而坐、等着他的蒙在石。

    看到言尚这次是单独来的,没有带其他官员,蒙在石啧啧,百无聊赖地想,看来言尚是打算来屈服他的。

    蒙在石武功极高,他人坐在这里,耳朵一动,就听到了外头院子里乱糟糟的声音。

    蒙在石偏了下脸,若有所思地看到一个纤纤人影,站在了窗下。光华很弱,那人站的位置也极偏,却瞒不过蒙在石这个习武之人。

    而抬目,瞥一眼立在庭中的言尚,看言尚无知无觉的样子,蒙在石讽笑:言尚当然不知道,暮晚摇就在窗外偷听他们对话啊。

    好。

    那就让暮晚摇看看言尚的真面目。

    让暮晚摇知道……天下男人,言尚也不比他强在哪里!

    蒙在石懒洋洋:“上次说的事,让你放弃官位,放弃尚公主,我就同意放弃丹阳公主。这事,我看郎君的架势,是打算来拒绝的?”

    言尚望着他,语气温和:“确实是来拒绝的。”

    蒙在石看到窗外的纤弱影子晃了晃,他唇角笑意加深。正要说一声“好”,听言尚下一句:“大王既然和大魏已经生了罅隙,就不要谈什么公主和不和亲的事了。一个公主,在两国之间根本算不了什么。”

    蒙在石:“你有何建议?”

    言尚微笑:“我建议,大王直接与大魏开战吧。”

    蒙在石:“……?”

    窗外本已伤心得要走的暮晚摇:“……?”

    什么鬼话?

    半晌,蒙在石阴冷的:“你疯了?你这番话,你们大魏官员都知道么?鼓动两国开战,你能负责么?”

    言尚道:“我本就是来负责此事的。大王放心,今日你我的对话,都是得到中书省……就是我大魏朝廷最重要的部门的认可。我大魏认为,两国之事不可儿戏,虽然公主得罪了贵国,但到底是我国公主,不容尔等这般冒犯。”

    蒙在石冷声:“两国交战,非是儿戏。你以为你们大魏耗的起?你们可一直打不过我们。”

    言尚半步不让,淡声:“打不过也要打。只要大王同意,中枢立刻会下旨备战,大王即刻就应该离开大魏,免得在此遇到什么不平事。既是敌我之分,大王在我大魏出了什么事,我便也不会负责了。”

    蒙在石:“你们公主刚差点杀了我!”

    言尚眉目清寒,一字一句:“既然如此,更该开战!我国公主冒犯大王的生命,贵国却冒犯我国公主的尊严……矛盾不可和解,只有一战,方能理论清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但片刻之后,蒙在石便静默不语,冷冷看着言尚。

    原本的漫不经心,现在完全收回。呼吸变得沉重,全身肌肉绷起。蒙在石身上笼上一股阴森寒气,看着言尚的目光,凶悍十足。

    言尚讲了很多话,一副大义凛然、国有气节的模样。

    然后他垂目,看着坐在案后的蒙在石面无表情的样子,言尚顿一下,态度缓了。

    言尚微微一笑,道:“怎么,乌蛮不愿意了?”

    言尚笑容清浅。

    他彬彬有礼、客客气气道:“不必这般看着我,你没本事与我玩这个的。

    “想要什么不如早早开诚布公。玩这些套路,你却是玩不过我的……乌蛮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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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门外偷听的暮晚摇,已是听得心潮澎湃——

    郎君慧而敏。

    让她芳心大乱。

    第87章

    书舍中很久没人说话,蒙在石的呼吸声略重。

    站在窗外的暮晚摇听得有点担心,怕蒙在石被言尚刺激得动手……蒙在石自然不蠢,然而论谋略算计,蒙在石也确实比不过。

    暮晚摇忍不住跟着言尚的话思考了一下:是的。蒙在石想迎娶她的愿望,并没有那么强烈。

    真的强烈得不行的感情,不会像蒙在石那样——南山刺杀之后,他居然就走了,没有当场趁着那么多将士在的时候,跟暮晚摇对峙。

    他给了双方一个缓冲期。

    这缓冲期不可能是因为蒙在石怯懦,只可能是蒙在石并不愿和大魏的关系闹僵。即便有秦王相助,蒙在石却一直想得很清楚——身为乌蛮王,他在大魏不可能有真正的助力。

    这般一想,暮晚摇有些放心下来,觉得自己不用和亲的可能性更高了。

    而公主思考之时,书舍中的乌蛮王,终于再次开口了:“言二,不知你对我乌蛮和南蛮的关系,了解有多少?”

    言尚目色一松。

    知道自己诈对了——蒙在石确实不想和大魏开战。

    他礼貌道:“先前了解得不多,现在多了很多了解。我知道南蛮五部已经成为四部,南蛮王征战四方,迟早也会统一乌蛮。”

    这些都是他从那些帮他去乌蛮搜集信息的胡人口中了解的。不得不说,深入乌蛮,这帮胡人了解的情况,比大魏的官员要多得多。

    言尚停顿一下,看蒙在石面无异色,他才继续说道:“这也是我反对乌蛮王找大魏公主和亲的一个原因。乌蛮与大魏有盟约,天下皆知。试问日后南蛮与乌蛮之间,我大魏公主若是去了乌蛮,该如何自处?是希望南蛮统一还是反对南蛮统一?

    “而大王你又该如何自处?是支持南蛮统一还是继续亲近大魏?

    “臣说句实话,大王勿怪。大王的天然立场,在南蛮。然而大王雄心壮志,我知大王必然不满足于此,才会坚持和大魏结盟。而我大魏的心思嘛……大王当也清楚。由此可见,乌蛮和大魏的结盟已然如此,没必要更深一步,自然也没必要非要公主和亲了。”

    蒙在石唇角笑意加深,他眼睛轻轻向上一挑,颇有些锐意和钦佩感:“大魏的心思,是希望乌蛮可以统一南蛮四部。所以大魏才扶持乌蛮,我自然知道。若是照言二郎这般分析,我该如何在大魏和南蛮之间自处啊?”

    这些都是他上位后才摸清楚的。

    他父王当初和大魏结盟都是不情不愿、骑虎难下,根本不清楚大魏和乌蛮结盟的真正意图是瓦解南蛮。

    言尚微诧异,道:“大王的本意,难道不是和我大魏的目的不谋而合么?双方意图相同,大王只要说自己到底希望大魏做什么便是。”

    蒙在石沉默了一下,骂了句乌蛮话。

    在窗外偷听的暮晚摇捂着脸,忍不住露出一丝笑。蒙在石那句话骂的是:狡猾的豺狼。

    不知言尚有没有听懂。

    言尚听不听懂不重要,蒙在石懒得试探对方了,直接说道:“乌蛮刚结束和赤蛮的战争,从中大赚一笔。乌蛮不需要再打仗了。一国短期打仗可以暴富,长期战争只会拖累我国。接下来面对南蛮王,我该表明立场。

    “乌蛮太过弱小,作为南蛮四部之一,天然应该归顺南蛮。我的本意,是借兵,帮南蛮王收服四部,统一南蛮。”

    言尚淡声:“大王为难我了。大魏是不可能支持南蛮统一的。”

    蒙在石笑:“知道。大魏希望的是乌蛮去统一南蛮。嗯……本王只能说,言二郎你猜得不错,我们的目的确实相同。”

    言尚沉默半晌,眼皮忽向上撩了下,轻声:“大王希望大魏如何助你?大魏兵马借给你用么?”

    蒙在石看他片刻,向后仰上半身,啧啧两声后,大笑道:“言二郎,本王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这种时候都要给我挖坑……我怎么敢让大魏兵马入我的地盘?你们若是趁机吞并乌蛮,我去向谁诉苦啊?”

    听到自己的心思被识破,言尚也面不改色。

    蒙在石这才说道:“你们大魏有个词,叫‘假道灭虢’。”

    言尚点头:“原来大王是想从大魏旁边的小国借道,顺便吞并那小国,表面上却是借道去相助南蛮王统一南蛮。那按照大王的想法,你是要从大魏的陇右离开了。”

    陇右之下,便是各小国依附大魏之处。而再往下,便是尚未统一的南蛮四部了。

    蒙在石颔首。

    言尚说:“我会将大王的意思告知朝臣,与我君臣讨论的。”

    蒙在石顿一下,说:“本王想借别国当战场开战,不想乌蛮本部受损。那你当知,我还需要……”

    言尚接话:“文化、技术。”

    他俯眼:“乌蛮好似没有自己的文字是吧?”

    蒙在石冷目看他。

    言尚微笑:“如此简单。直接学我大魏的文字语言便是。”

    蒙在石淡声:“言二郎,适可而止。方才我不让大魏兵马入我乌蛮,现在自然也不会让你大魏的文化蚕食我乌蛮。我乌蛮自有自己的文化,只是尚未有人挖掘罢了……本王需要的,不过是你们有人能够才华横溢,随本王出使乌蛮,帮我乌蛮创造文字。”

    言尚叹一声,见蒙在石始终不上当,便知这位王者不容小觑,也不再试探了。

    双方又敲定各种条件,言尚记下,好回去和大魏君臣商议。

    言尚如此淡然,全程掌控节奏,蒙在石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对方的预料中——这种被人猜透一般的感觉,实在糟糕。

    蒙在石学着大魏人那般跪坐,看言尚与他商谈之后、行礼告退,言尚背过身即将走到门口时,蒙在石冷不丁道:“不知丹阳公主,可有告诉你我与她的关系?”

    言尚后背一僵,并未回头。

    蒙在石侧过脸,看向窗外那个偷听的影子。垂着眼皮,蒙在石带着一股报复般的恶意,戏谑着:“必然没有告诉你吧?她曾是我的女人,被我一手调教。你今天见到的她的方方面面,都有我的影子。你可知道她动情时是什么样子,可知道她喘息时……”

    言尚打断:“闭嘴!”

    他回头,看向那个抱胸而坐、似笑非笑看着他的乌蛮王。对方的恶意不加掩饰,言尚盯他片刻:“大王但凡对她有一丝感情,都不应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这般讨论她。”

    蒙在石眸子骤缩,脸色沉下。

    言尚:“而你若是没有一丝感情,更没有资格这般说她。

    “大王这算是什么?和我比较,谁和她在一起更好么?你可知何谓尊重,敬爱,喜欢?是否在你眼中,强取豪夺便能得到所有,任意羞辱就是男人的权利?你口上说要学大魏文化,内里却始终是一个固步自封的野蛮人。”

    言尚望着蒙在石,轻声:“你不配与我讨论她。”

    蒙在石脸色已经铁青,他一拳捶在案上,拔身就要打过去。然而言尚冷淡看他一眼,推门出去,然后蒙在石听到言尚惊愕微慌的声音:“殿、殿下?”

    蒙在石脸色依然铁青,脚步却如同被钉在原地一般。他不想出去,不想直面暮晚摇。

    ——他的爱很恶心么?

    他不觉得。

    但他不想看到暮晚摇看他的那种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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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万没想到自己慷慨激昂的话,被暮晚摇偷听得一清二楚。她站在窗下、含情脉脉地看他,他偏了偏头,先觉得一阵尴尬。

    暮晚摇对他笑一下,也不说话,转身便走。言尚想了想,还是跟上她了。

    二人离开使馆,坐上公主府的马车。暮晚摇问言尚:“你可是要回中书省?”

    言尚观察她的神情,见她无悲无喜,便轻轻点了下头。暮晚摇便吩咐车夫换了路,言尚听了她的吩咐,说:“这条路不是直接进皇城的。”

    暮晚摇瞥他:“言二郎如今长进了。昔日被我姑姑带走时还稀里糊涂不认路,现在都知道这条路不对了。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哄骗你?”

    言尚看她扬着下巴,倨傲冷淡,不禁摇头失笑。

    暮晚摇看他低眉笑的样子,心中砰砰,就想靠近他。但她却难得矜持一下,口上道:“只是去东市取点儿东西,我定下的大石头快要运来了,我要去看看。”

    言尚了然:“我听太子殿下提过,是那块写满陛下功德的‘功德石’?世上真有这种石头?”

    暮晚摇敷衍点头。

    言尚低头沉思:“必然是做了手脚吧,这是李氏向陛下低头臣服的信号么?陛下……”

    暮晚摇不悦打断:“你就要与我讨论一路公务么?!烦不烦?”

    言尚愕然抬头。

    暮晚摇冷眼看他,他与她对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公事公办的态度,有点儿让暮晚摇不高兴了。言尚有些踟蹰,微红脸,低声道:“那、那我该如何?”

    暮晚摇靠着车壁:“之前我不理会你的时候,你总找借口来公主府找我。而今你我关系似乎好了很多,我却见你反应平平,都不主动来见我了。怎么,我们还未曾如何,你就厌烦了?”

    言尚微蹙眉,说:“不要胡说……我只是最近在忙而已。”

    他咳嗽一声,为自己辩解:“而且我也未曾如你口中说得那般不矜持。我一直是这样。”

    暮晚摇撩目看他:“那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言尚看她。

    言尚迟疑:“殿下要过来么?”

    暮晚摇:“什么过来不过来?你叫小狗呢!”

    言尚:“……”

    他只好自己挨过去。

    他在车中躬身站起,终于慢吞吞地从对面挪了过来,挨着她坐。暮晚摇一手支着案,另一手放在脸侧,侧过脸来看他。

    她眉眼流离,波光潋滟。

    对暮晚摇来说,女儿家的娇俏不是简单的嘟嘴卖痴,而是眼波流转,稍微偏过脸。她将手放在脸侧,目光盈盈地看来……便让人招架不住。

    言尚俯眼,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拥着她,在她唇上点了一下。

    她还没有反应,他就先脸红了。睫毛颤抖,他抬目看她一眼。

    暮晚摇忍不住笑了,态度软下:“……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他现在的青涩紧张,与他方才在蒙在石面前针锋相对的样子完全不同。暮晚摇私下更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多些。

    她搂着言尚的肩,就要起身跪在他腿上。步摇撞上车盖,马车晃动时,她拐入他怀里,顺势就在他喉上划了一下。她调皮看他,咬唇噙笑,又低头去亲。

    她一下子这般折腾,言尚慌得搂住她的腰,不断的:“够了够了……别闹了。”

    马车进了市坊后,在东市停下。车中的动静不敢闹得太厉害,言尚一径躲闪,却还是被暮晚摇闹得乱了衣袍。车马停下的时候,他的样子根本没法下车。可恶的小公主却是咬着唇笑,还贴着他的耳:“要不要我用手帮你……”

    言尚怕了她了。他涨红脸,瞪她:“不用。”

    岂能在外如此乱来?她怎能这样?

    停了那么一盏茶的功夫,言尚才下了马车。言尚钻出马车后,都不敢与车边的几位卫士对上目光。好在对方也不敢和他对上目光,怕彼此尴尬。

    言尚立在马车旁,整理了一下衣袂,回身就要扶车中的暮晚摇下来时,他背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女声:“言二哥?”

    言尚回头看,见熙攘的市集间,一个黄杉女郎抱着几卷经帙,身后跟着苦着脸的侍女,正目露惊喜,向他这边招手。

    言尚俯身行礼。

    车中的暮晚摇嗤声:“你真是到处是熟人,逢人就行礼。”

    言尚隔着人群跟那位女郎行礼,那位女郎露出笑,向这边走了过来。言尚这才跟车中的暮晚摇解释:“是我老师的孙女,刘若竹小娘子。”

    车中的暮晚摇一顿:“哦。”

    问:“她来这里干什么?”

    言尚低声:“尚未可知。不过若竹娘子怀里抱着书,大约她的目的和书有关?”

    暮晚摇心想: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刘若竹。一下子就将自己的庸俗比了下去。

    毕竟暮晚摇来这里所求的“功德石”,可是功利十分。

    言尚看向马车,迟疑着问:“刘娘子为人温善,脾性极佳。殿下想下车,与刘娘子说说话么?”

    隔着帘子,暮晚摇与言尚的目光对一下。

    原本她想下车,但是言尚这个眼神,大有带着她见见他的朋友的意思……这种讯号,无疑表明他希望她走进他的圈子,了解他身边的人。

    暮晚摇心中恐慌,惧怕这样过近的关系。

    她抿唇,漫不经心道:“不必了。你的朋友,你自己招待便是。”

    言尚静了许久,暮晚摇不敢看他。她抗拒的态度,他不可能不懂。好久,暮晚摇才听到他的低声:“……好。”

    暮晚摇一下子有些后悔,却没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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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若竹已经走过来了,她领着侍女,再次与言尚互相见礼。刘若竹非常好奇地看眼言尚身后的马车,目光闪了一闪,言尚却邀请她走远一些说话,不要站在马车旁。

    刘若竹点头。

    而看言尚和刘若竹走开,车中的暮晚摇百爪挠心。原本她还能贴在帘子上偷听他们说什么,现在她伸长耳朵,也只听到乱糟糟的人声淹没了那两人的声音。

    不由恨言尚和刘若竹说话的声音太低,而东市旁人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言尚正问刘若竹来这里做什么,刘若竹叹气道:“我听说从临边小国流进了一批书来东市,其中有些书籍是我大魏的文字。而我探寻之下,发现许多是很多年前就已失传的书籍。我大为可惜,便想将这些书买回来收藏。

    “然而那小摊贩太机灵。看我想要书,大概也看出我的急切,就一直不肯卖。我便在东市徘徊了许多日,格外艰难,才抢下了一批书。”

    刘若竹微沮丧,但很快又振奋,自我说服只要自己坚持下来,迟早能把那些已经失传的书买回来,好好保存起来。

    刘若竹看他:“待我将书整理好了,可以借阅二哥你看。”

    言尚便道谢,又自嘲:“我也不过囫囵吞枣,半懂不懂罢了。做学问一道,我看我是不成了。”

    刘若竹便抿唇乐,显然她也知道言尚的才学水平有限,并且还听自己的爷爷纳闷——“那般聪明的人,怎么在作诗上这么一窍不通?他是怎么通过科考的?主试官是看脸取的人?”

    言尚再问起刘相公近日如何,惭愧说因为中书省最近公务繁重,他都没有去府上看望老师。

    刘若竹道:“你放心吧,爷爷身体好着呢。爷爷之所以请假,是因为我一个出嫁的姑姑和姑丈闹了别扭,要死要活地非要和离,来找我爷爷做主。我爷爷都要被他们气死了……不过我姑丈已经追来了长安,应该过两日就能解决此事了。”

    言尚道:“如此,我更不该在此时登门拜访老师了。还望娘子替我向老师问好。”

    毕竟不好卷入刘家的家务事。

    刘若竹含笑应了。

    刘若竹又踮脚,透过言尚的肩,去看后面那辆马车。刘若竹好奇:“言二哥,与你同车的人,是丹阳公主么?我觉得马车眼熟,好似就是丹阳公主的马车。”

    言尚停顿了一下。

    心想暮晚摇不愿意见他的朋友,但是刘若竹是老师的孙女,他表明立场,应该也没错吧?

    言尚就点了头。

    刘若竹:“那殿下为什么不下车?是不想见我么?”

    言尚说:“……她难得与我同车,有些害羞。”

    刘若竹:“……?”

    她瞪大眼,盯着这个一本正经说丹阳公主害羞的言二郎。刘若竹之前可是在言尚的府邸门口遇见过暮晚摇,暮晚摇凶巴巴的,哪里害羞了?

    刘若竹又思考了一下,咬唇,轻声:“言二哥,我想问下,如此才好真正死心。你是、是与公主……两情相悦么?”

    言尚怔一下,看向刘若竹。

    小娘子目光盈若水,专注地凝视他。她面颊绯红,睫毛轻颤,又是羞涩,又有几分哀伤。

    言尚静一会儿,刹那间明了,猜到了刘若竹对自己那若有若无的心意。他有些讶然,不知小娘子的情因何而起。难道是他经常去老师家,或者平日言行出错,给了刘若竹什么误会?

    言尚自省。

    他既惭愧,又不想伤害刘若竹。言尚便躬身,再次向她欠身行礼,刘若竹侧身避让。

    言尚发带越过肩,与衣袍缠在一处。他抬目温和道:“是,我是与殿下情投意合。只是殿下……出于某些考虑,不愿意对外明说而已。也烦请娘子保密。”

    刘若竹目中光暗下,她垂下眼,怕自己哭出来,硬是咬着唇压住自己的情谊,点了点头。

    抬目时,却禁不住眼前濛濛。

    一方帕子已经递到了她面前。

    刘若竹抬头,看言尚一手递来帕子,脸却偏过,身子也微微后退,显然是避嫌的态度。

    刘若竹轻叹气,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又露出笑:“言二哥放心,你与公主殿下郎才女貌,你们一定会修成正果的。我也不会乱说的……嗯,连我爷爷也不告诉。”

    言尚莞尔,心想刘相公早知道了。

    刘若竹调皮地想,爷爷早猜到了。

    言尚垂目:“娘子当真觉得我与殿下相配么?”

    刘若竹赞赏道:“自然呀。言二哥为人谦逊,进退有度,我想古人说的谦谦君子,就是二郎你这般样子的。而殿下是和过亲的公主,为了一国,牺牲自己,不是寻常女郎做得到的。且回大魏后,殿下也未自暴自弃,依然风华照人。而今我听说乌蛮使臣还向殿下逼婚?殿下还在南山……嗯,与言二哥一起射伤了那乌蛮王。

    “虽然我爷爷听到这消息后很生气,我却很敬佩殿下有这般胆识。这世间,智慧者多,有胆气者不多。世间许多事,最后临门一脚,差的就是那点儿胆气。在这世上,人们获得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依靠勇气,而非智慧。殿下敢于反抗,在我眼中,已然十分了不起了。”

    言尚怔忡,静静看着刘若竹。

    他在官场上听到的大多是对暮晚摇不屑的语言,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欣赏暮晚摇。

    言尚轻声:“娘子会这般想,不愧是名门之女。”

    刘若竹红了腮,羞愧摆手:“我这算什么?我只是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我不知道殿下的经历,也只会这么说一说罢了。而我之所以不能完全理解,不过是因为我比殿下幸运,没有经历过殿下所经历的。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很惭愧才是。”

    言尚轻声:“已然很好了……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刘若竹:“言二哥请说。”

    言尚向她行礼,低声:“殿下自回来大魏后,心性变了很多,不多与同龄女郎相交,来往的尽是朝臣、郎君。我担心殿下的状态,我认为殿下应该有一两个交好的手帕交,才能开导她。我终是男子,不能完全理解殿下。很多时候我看着殿下那般,只能茫然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我想女郎在这方面,比身为男子的我要敏感许多。

    “刘娘子若是欣赏殿下,能不能去试着与殿下做朋友?她虽脾气大了些,对自己人却是极为护着的。若是娘子不愿……”

    刘若竹温声打断:“我怎会不愿?我只是没有那般机会而已。殿下不愿意与我们女郎们往来,我只能远远敬佩罢了。若是言二哥愿意从中引荐,我自然愿意和殿下做朋友啊。”

    言尚笑:“好。”

    他停顿一下:“那我不得不忤逆她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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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领着刘若竹回去马车边,温声细语地邀请暮晚摇下马车,说想将刘娘子介绍给暮晚摇。

    暮晚摇恼火:这人还要将爱慕他的女郎介绍给她?什么毛病?

    但是她方才伸长耳朵听了半天听不到那两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只看他们低着头、又哭又笑的样子,暮晚摇早已着急十分。所以言尚回来后,虽然暮晚摇仍是不想进入言尚的圈子,但是她想:那也要敲打一下喜欢言尚的女孩儿吧?

    言尚怎么回事,人家女郎喜欢他,他都不知道?

    怎么这么迟钝?

    暮晚摇下了马车,不情不愿地被言尚领过去,跟她介绍刘若竹。

    三人正这般说着话,却有马蹄声快速跟来。马蹄声越来越近,几人本不当回事,直到听到马背上的人大喝:“言二!”

    言尚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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