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刘文吉一愣。

    他自进了宫,到处看到的都是鄙视嫌恶的目光,宫中又四处捧高踩低,练得他一颗心越来越冷漠。他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来翰林院……没想到真的有用。

    供奉翰林院,可比在内务府打杂强多了!

    他二话不多,俯身便拜。

    翰林学士叹口气,把要抄的文书交代一通,让他留在正堂抄着,自己就转身进内舍了。

    刘文吉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内舍去和那些官员们在一起,能待在正堂,不用在外面吹冷风,他已经很感激了。

    搓搓手,刘文吉看眼自己手上的冻疮,咬牙忍着,跪在长案前提笔开始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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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文吉一上午被留在这里抄文书,他有些紧张,怕自己做错事受罚。进宫一个多月,他已经知道这些正统文人士人有多瞧不起内宦。他们视内宦为贼,简直看都不想看一眼。

    刘文吉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抄书,进出的官员有看到他的,刚要生怒,有小厮在官员耳边说句什么,这官员就忍了下去,进内舍了。

    他们当刘文吉不存在,刘文吉也松口气。

    渐渐的,翰林院的人多了,很多人抄书抄的累了,从内舍出来,站在堂上喝茶聊天。刘文吉一边抄书,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聊什么——

    一年轻官员道:“之前整治豪强那事,我家中祖父实在胆小怕事,我家里依附的豪强都被我祖父自己给去了。结果事后发现旁家还有豪强依附,远比我家势大,把我祖父气得日日在家中骂。”

    另一人鄙视看他:“所以你家祖父就跑去太子面前告状,要整治更严?你家情形不好,就要拉所有人下水啊。”

    先前的官员哼道:“大家都有豪强依附,凭什么只我家倒霉?大家一起倒霉,才比较好啊。”

    另一人加入话题:“哎,世道艰难,世家难混啊。自从李家……嗯,大家一个个缩着脖子过日子,战战兢兢。太子殿下这一手,真让人惶恐。王兄,你与太子走得近些,可否打听一下,太子是不是如陛下一般,不怎么喜欢世家啊?”

    那被叫王兄的连忙道:“这话却错了,太子殿下可不是那种人。你们放心吧,都过去几个月了,太子不是只动了豪强,没有动世家么?陛下不喜欢世家,太子却知道这治国啊,还得靠咱们世家。”

    众说纷纭。

    都是围着之前整治豪强的事在说。

    大体意思是世家们现在一个个审时度势,都在判断局势。

    当年皇帝大刀阔斧,宁可没了国母也要把李氏赶回金陵,已让这些想联手共压皇权的世家们战栗。世家们刚缓了几年缓过来了,太子这整治豪强的手段一出,便再次让世家们不安,纷纷打探。

    整治豪强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会对世家造成影响。

    现在世家们开始不安,太子觉得过了,又开始陆续安抚世家。

    刘文吉听着他们这些,心中生起一种古怪的念头。他们讨论的这些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他们讨论的这些事,最开始是由他和春华的牺牲开始的。

    如果没有春华的牺牲,整个局势都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不会有除豪强这事。

    不会有世家的不安和茫然。

    也不会有这些官员们四处问路,打听陛下和太子的意向。

    牵一发,动全身。

    刘文吉若有所思,心想原来这就是政治啊。明明最开始、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人物,小事件……却引起了整个局势的变化。而他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这里面牵扯到的九成人,根本不知道春华是谁,刘文吉又是谁。

    政治啊……这种残酷的美,难怪让人趋之若鹜。

    手中有权,方可为所欲为。

    刘文吉这般想着时,有新的内宦过来,说是为各位郎君们准备了午膳。

    便见之前让刘文吉待在这里抄书的翰林学士掀开内舍帘子出来,随口说道:“多准备一份。言素臣今日中午也在这里用膳。”

    那来问午膳的内宦弯着腰说是,坐在角落里抄书的刘文吉一愣,手中笔快被捏断——

    素臣?

    素臣怎么在这里?

    素臣在这里,自己却没见过?

    刘文吉只是这么一想,基于他十几年来对言尚为人处世的了解,他心中渐有一个猜测。于是趁那个叫他抄书的翰林学士转身就要重新进内舍时,刘文吉起身,匆匆忙忙捧着自己抄好的文书去让他过目。

    那翰林学士翻看着册子,点头:“不错。”

    刘文吉趁机问:“郎君方才说的言素臣,可是如今的中书省主事言二郎?”

    翰林学士看过来,目光微邃,刘文吉解释:“奴是去中书省送炭的时候,听他们说过有一位‘貌美好风仪’的言二郎。”

    翰林学士笑了,说:“嗯,不错。确实是‘貌美好风仪’。”

    刘文吉道:“奴守在这里一上午,却好似并未见过那个郎君,实在遗憾。”

    翰林学士继续低头看手中抄好的文书,漫不经心:“唔,你若有心,是该感谢他。是他建议让内宦中识字的来抄书。”

    刘文吉心想果然。

    他面上诧异:“那位郎君可真是好人。”

    翰林学士看他一眼,没有试探出什么来,便只是笑了一下,转身进内舍去了。而刘文吉看到翰林学士那个意味深长的笑,才一凛,看出对方方才那无所谓的话,都在试探他……这些官员,没有一个是傻子。

    各个都难对付啊。

    幸好刘文吉性情今非昔比,他回忆自己的话,觉得自己并未露出什么和言尚交好的痕迹,这才放下心。

    刘文吉思考许久后,出去后和自己的同伴商量,今日给翰林院内舍的炭火多加一倍。

    言尚在此,刘文吉知道言尚这是在长安度过的第一年冬天,必然怕冷至极,不适应至极。多些炭火,正好照应一下言尚。

    原本那位翰林学士走后,刘文吉也想过自己为了防止对方猜测,不如什么也不做。但他转而想到如果什么也不做,反而坐实了他心虚,坐实了他认识言尚……不如就将言尚看成是一个好心的照应他的官员,自己适当用炭火回报便是。

    多余的不用多做。

    那位翰林学士也不会无聊地跑去查言尚是不是认识一个内宦。

    将这些一一想清楚,刘文吉重新坐回去抄文书了。笔下沙沙,他心沉心静,开始学会和这些人过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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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暮晚摇从宫中出来,分外愉快。

    这一次的进宫,她彻底打败了娴妃,将大典宫宴操办之事,稳稳地抢到了自己手中。此时坐在马车中,暮晚摇便翻看着来朝的各国情况,心中计算着给他们安排的座位是否得当。

    嗯,宫中的安排要和宫外太子的布置相互照应才是。

    暮晚摇在来朝小国的名单中没有看到乌蛮,不可否认,她微微松了口气。接待乌蛮使臣,毕竟很别扭。乌蛮不来,是最好的……暮晚摇心中黯黯祈祷,就让南蛮的乱战继续持续下去吧,让乌蛮分身乏术。

    让那个人根本抽不开身。

    乌蛮的局势是很复杂的,本来就不可能轻易解决。

    暮晚摇坐在车中想这些事,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知道是出了宫城。一会儿,马车再走起来,暮晚摇忽然心中一动,问外面人:“可是到皇城了?”

    外头骑在马上、穿着圆领缺骻袍的侍女正是夏容,回答公主道:“是,已经到了皇城,马上便能出皇城门了。”

    暮晚摇道:“马车停下,你进来。”

    夏容不解,却还是让马车停下,自己钻进了车中。暮晚摇打量着一身男儿窄袖衣着的侍女,若有所思:“言尚这时候应该在鸿胪寺吧。”

    夏容努力跟上公主的想法:“论理应当是的。”

    暮晚摇目中浮起兴致来:“我还从未去过鸿胪寺,我想去看看他是如何办公的。”

    夏容微惊,连忙道:“殿下,不可如此!若是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暮晚摇瞥她,道:“现在这个时辰,大官们应该都回去了,还在鸿胪寺忙的,应该只有一些八九品小官。这种小官,不太可能认识我。”

    夏容急哭了:“以防万一……”

    暮晚摇微笑看她:“以防万一,你和我换一下衣服,我扮作你的样子,去鸿胪寺走一趟。”

    夏容惊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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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容委委屈屈地被扔在马车上,公主逼迫她换上公主自己那华美繁复的衣裳。夏容全程惊恐,哪里敢穿公主的衣服。

    到最后,夏容委屈地散发坐在车中,被迫穿着公主那裙帔层叠的高腰长裙。鲜艳裙裾铺在车内茵褥上,流金光华如夕阳般铺在裙畔上,光辉流动,璀璨无比。

    夏容不用梳发,只在公主穿上轻便的男儿装跳下马车后,夏容手扒在车门边缘,含泪:“殿下,你可要快些回来,不要丢下奴婢不管呀。”

    暮晚摇一身周正的男儿缺骻袍,正低头整理领子,闻言回头,对她肆意一笑。她扮成这样,眉目清丽,唇红齿白,真是俊俏可亲。

    她笑盈盈:“你们且回去吧,不必等我。”

    说罢,暮晚摇手背后,施施然向鸿胪寺走去了。

    暮晚摇有夏容的腰牌,她随口编了个理由,说宫中有事吩咐下来,就进了鸿胪寺。领路的小吏先将暮晚摇引进寺中,再喊了一个年轻小官来,问这位侍女到底是有什么事?

    暮晚摇背着手,看着他们,丝毫不露怯:“我是言二郎家中的侍女,我家……郎君,可在?”

    说到“郎君”,她脸微微红透。

    那年轻小官问:“娘子说的可是言二言素臣?”

    暮晚摇一听,目光轻轻亮起。她压下自己心中雀跃,矜持地点头。她心中想到言尚看到自己这副打扮来看他,必然大吃一惊,被她吓到。

    想到他会被吓到,她就露出揶揄的笑来。

    那小官却道:“娘子来的不巧,言二郎下午陪一国小使去射箭了,还没回来。”

    暮晚摇略失望,却道:“那我等等他吧。”

    说罢就毫不以为然地大方进了鸿胪寺正堂,根本没有一个身为侍女该有的样子。

    那小官目瞪口呆,看她这么随意就进去了,自己想拦都没来得及……小官摇摇头,心想言素臣为人谦逊,他家中侍女怎么气势这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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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好不容易处理好了自己那边的事,回鸿胪寺来歇一歇。整理好今日事务后,他就能离开鸿胪寺,出皇城回府了。

    言尚坐在内舍,正在翻找伤药。一个小官进来,看到他回来了,说:“二郎在找什么?”

    言尚:“一些治伤的药。”

    小官诧异:“你受伤了?”

    言尚笑一下:“一些小伤,不要紧。”

    小官同情地看他一眼,知道伺候那些使臣们很不容易。小官坐回自己的座位,忽然想到一事:“对了,你家中侍女来找你,好大的气势。”

    言尚抬头:“啊?”

    什么家中侍女?

    那小官揶揄看他:“真的是你家中侍女?我怎么看着,比主母还有气势?是不是你暗通款曲,和自己家侍女有了什么苟且,却未曾告诉我们啊?”

    言尚:“……啊?”

    第72章

    言尚不明所以哪来的侍女找自己。

    因为通常府上有事找他的,

    都是云书。他只给了云书腰牌,

    可以在皇城门口提交腰牌、被人领着来官寺找他。怎么会有一个侍女来?

    府上出了什么事?

    云书病了?

    不过应该不是什么急事吧。因为这个传话的官员都是随口一说……看着也不像着急的样子。

    言尚已经找出了一瓶药粉,

    坐下来打算给自己上完药再去见人,

    他笑着摇头回答年轻官员揶揄的目光:“王兄不要开玩笑了。”

    年轻官员啧啧:“你这个人,可真没劲。”

    他却仍不满足,一边收拾自己案头的书稿准备离开鸿胪寺回家,一边仍试探:“真的不是你相好的?那侍女看着很漂亮啊。”

    言尚一点点拉开自己的衣领看里面的伤,

    随口叹道:“本来也没多少不好看的侍女吧。”

    暮晚摇给他府上派去的侍女,

    就没有丑的,各个年轻貌美。这世间的贵族用侍女都喜欢用美人,言尚跟着暮晚摇,已经见识得很习惯了。

    那官员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好看。很妩媚招人那种。”

    言尚没理会。

    那官员继续回味:“你那侍女还很凶。我就路过看了她一眼,她眼睛就跟刀子似的戳过来了,

    把我吓一跳,都没敢问她怎么敢出现在那里。等我走了才回味过来,不过是一个侍女,我怕什么呢?怎么当时就被吓跑了?”

    言尚一怔,

    睫毛轻轻动了下,

    他手中药瓶只是刚刚打开,

    却还没上药,就先听到了官员的话。

    气势凶的侍女,

    他府上没有。气势凶的女郎……他恰恰认识一个。

    心口跳得微急,虽觉得不可能,但那一丝可能仍让人心动。

    言尚漆黑玉润的眼睛盯着对方,

    而看到言尚对自己的话有兴趣,年轻官员也有些高兴。

    言尚:“她长什么样?”

    年轻官员回忆道:“那一双眼睛,跟猫眼似的,圆圆的,瞪着人跟要吃了人似的。但那么漂亮的‘眼儿媚’,就算瞪人也很好看呀……”

    “哗——”

    年轻官员诧异看去,见气度极好的言二郎竟一下子站了起来,弄倒了他旁边书案上的书籍卷轴。卷帙倒了一地,言尚却来不及收拾。年轻官员看过去的这一眼,发现言尚脸都一下子红了。

    言尚看上去又茫然又无措。

    药也来不及上了。

    匆匆系上腰带,言尚脸红得不行,对那个奇怪看着他的官员道:“我、我、我去看看——”

    说完,言尚就出门了,留年轻官员很疑惑,摇摇头不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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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胪寺的典客署正堂,暮晚摇正立在一古物架前,仰头欣赏着鸿胪寺收藏的各种珍奇宝物。大多是各国使臣送的,分外有趣,具有各国特色。

    例如:玻璃器皿、高三尺余的玛瑙灯树、鸵鸟卵杯、宝装玉酒池瓶……

    许多物件宫中都有,鸿胪寺这边留着的都是一些有瑕疵、不好送人的。但是有瑕疵才是特色,起码暮晚摇就看得很心动。

    暮晚摇偏头,认真地看着古物架,心中已经琢磨着明日要人找鸿胪寺卿一趟,让鸿胪寺卿送她一些自己今天看中的宝物……

    暮晚摇是在正堂无聊地等人时津津有味欣赏这些宝物,而在进进出出的官员们眼中,暮晚摇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

    如暮晚摇所料,这个时辰还在鸿胪寺的,都是一些不入品的小官小吏。他们不认识丹阳公主,便真以为是言二郎家中的侍女来了。就是觉得这侍女好大架子,伫立在他们正堂欣赏古物架上的东西……这目中无人的风范,也太不像侍女了。

    然而很漂亮。

    对漂亮的娘子,郎君们总是多一些怜爱心,不忍苛责。

    所以暮晚摇大咧咧在这里等了小半个时辰,硬是没有一个官员来赶她出去等。但有一心怜爱貌美小娘子的,自然也有心粗的郎暮晚摇好端端地站着,一个官员从外面抱着一叠书进来,不由分说,看到暮晚摇,就把满怀的书塞到了暮晚摇怀里。

    暮晚摇愕然:“……”

    冷不丁被塞一怀东西,她还没看,因为怀抱太小,还有书掉出去。

    暮晚摇瞪圆眼,就见那个塞书给她的看也不看就掠过她要走了,嘱咐已经下来:“这是明天要用到的文书,你送去司仪署韩掌客那里,让他找十五人把文书译了,连夜背下来……”

    什么什么?

    什么韩掌客?什么司仪署?

    那个把书扔给她一怀的官员眼看就要走了,暮晚摇厉喝一声:“站住!”

    那官员被一声喝弄得背一僵,回过头来,刚想斥责一个侍女怎么敢吼自己,就见那个吼自己的小娘子沉着脸向他走了过来。

    “砰——”

    暮晚摇把那人丢到自己怀里的书再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在对方茫然的注视下,暮晚摇冷冰冰的:“自己的事自己做,我是你们鸿胪寺的人么,就把活分给我?出了事算是谁的责任?自己的分内事就不要推脱!你急着回府,我不急么?”

    官员盯着这个穿着男子缺骻袍的侍女,心想你一个侍女你急什么?

    这个侍女还训他:“朝廷给你们发俸禄就是让你们这么工作的么?麻烦别人算什么本事?自己拿着书去找人!司仪署离典客署不过几步距离都懒得去,你的官威好大啊!”

    暮晚摇训人时,来往进出的其他官员都看到了,他们停下步,窃窃私语,关注这事。

    被训的官员被人围观,还被一个小丫头训。他满面涨红,又哭笑不得。想要拉下脸骂人,但偏偏被一个侍女的气势给稳稳压住。他好几次想张口说话,都被那侍女噼里啪啦的话堵了回来。

    官员:“我……”

    暮晚摇:“你什么你?你还有理呢?你认识我么你就把文书给我?万一我是敌国细作呢?你就这么相信我?你平时到底怎么办差的?你眼睛睁这么大干什么,不服气?你一个九品小官你不服气什么?”

    官员心里大喊:我一个九品小官,不服气你这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小侍女啊!

    但是被暮晚摇训得面红耳赤,周围还有同僚们看热闹,还有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他被弄得更加难堪。这个官员只好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把活分给你,我该自己去做。不过你是谁家侍女,这般大胆?”

    暮晚摇:“……”

    这才想起自己的人设。

    她咳嗽一声,略微心虚。不想给言尚身上找麻烦,她寒着脸高声:“问我是谁家侍女干什么?想找我家郎君告状么?你这人怎么一点承担都没有,这点小事都要告状?”

    官员哭笑不得。

    又看着她笑:“不敢不敢。小娘子伶牙俐齿,我哪里敢跟你家郎君告状。我是想请你家郎君把你给了我,这般能说会道的小侍女,我正需要日日聆听你的教诲,才能不走错路哇……”

    他眼睛看着她。

    暮晚摇心里一咯噔。她太懂男人表示喜欢的眼神了。这种似笑非笑的眼神,分明就是对她起了兴趣……

    暮晚摇脸微僵。

    而正在这时,言尚终于喘着气跑到了这正堂门口,并且将暮晚摇训那官员、那官员笑着回复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言尚看到那侍女的背影,听到那侍女的声音,他一颗心又惊又喜,又骇然。

    言尚:“……摇摇!”

    暮晚摇趾高气扬后正僵持着呢,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温润男声。她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言尚,一下子松口气,又露出乖巧而心虚的笑脸。

    言尚与她对视一眼。

    心中难说是什么感受。

    他平静自己的心绪,打算先解决暮晚摇给他惹下的这个烂摊子再说。他步入正堂,那被暮晚摇训了的官员讶然看他,而看到小侍女的主人是言尚,这个官员也禁不住笑了。

    既觉得侍女脾气大,主子脾气好,这配置很有趣;又觉得言尚这般脾气好,管他要一个侍女很容易。

    言尚过来,沉着脸看暮晚摇:“……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暮晚摇低头,乖乖的:“人家想你嘛。”

    她娇娇地歪头,向他瞥过来流波般漾着光的一眼,言尚的脸变得几分滚烫。他僵硬着,有些不适应这么多人看着,她竟敢当众这么偷偷摸摸地用眼波调戏他,然而他有什么法子?

    言尚只好红着脸站了出来,将她拉到了身后,微斥一声:“不要淘气了。”

    言尚拱手向那官员赧然道:“方才是我家中侍女调皮,兄长不要跟她计较,我回头会罚她的。”

    官员哈哈笑。

    说:“不用不用。你这小侍女很有趣,我和她一见如故,你能不能送我啊?”

    言尚一下子回头看自己身后的暮晚摇,暮晚摇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有一见如故!我没有!”

    言尚小小地瞪了她一眼,回头对那官员微笑着解释:“她平时被我惯坏了,什么话都敢说,恐怕兄长生了什么误会,我代她道歉便是。不过我十分……喜爱她,送却是不能送的。”

    他说“喜爱”时,语气停顿了一下,便感觉自己的后腰被暮晚摇伸指轻轻戳了下。

    戳得他腰骨一下子酥了。

    但是正堂还有这么多官员都在看热闹,言尚完全不敢表现出一点不对劲来,他都不敢拉住她的手让她不要乱动。因暮晚摇在后面偷偷戳他,其他人看不到……而他要是敢动手拉她,所有人都看得到。

    她真是……太坏了。

    看言尚不肯送人,那官员很遗憾,问:“我花钱买她的卖身契不行么?多少钱,我出几倍都可以啊?”

    言尚硬着头皮:“兄长见谅。”

    那官员叹口气,只好接受了。他遗憾地还想再看一眼暮晚摇,暮晚摇却被言尚挡在身后,他一眼都不得见。

    官员走后,其他人没有热闹看了,自然也零零散散地走了。

    言尚这才一把抓住暮晚摇的手,带着她快步离开这里。夕阳下,二人的身影从光影斑驳的窗下廊口走过,背影拉出长线。

    言尚紧紧拽住她的手,她柔软细腻的小手被他握住,言尚再次感到心中七上八下的迷惘和欢喜。

    他一颗波澜不起的铁石心被她这么反反复复地握在掌心折腾,已然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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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言尚所办公的厢房,见房中没有人,言尚才放心关上门。言尚回头看暮晚摇,他让自己沉着脸:“你太过分了!”

    然而他一转过身,暮晚摇就如鱼儿一般溜入了他怀中,依偎着他,搂着他的脖颈了。身后是门,他无路可退,便推了她一把,暮晚摇笑盈盈抬起脸。

    他虽然努力沉下脸,可他真的从来不生气,便是故意想做出生气的样子、都有点气势不足。暮晚摇见他这样,只觉得他可爱,一点不怕他。她抬头就在他下巴上亲一下,笑嘻嘻:“我想你了嘛。”

    她这么娇滴滴一句话后,她饶有趣味地挑了下眉,因肉眼可见,她的言二哥哥迅速脸红了。

    他根本生不起气来。

    言尚也发现自己面皮薄被暮晚摇给利用了,他向她觑来,她便亲亲热热地搂着他,又是一个劲儿地喊着“言二哥哥”。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言尚的魂都要被她叫酥了。

    他本就没有很生气,这下更是非但气不起来,一颗心更是砰砰直跳。他无奈小声:“你别这样。我受不了这个。”

    暮晚摇仰头,眼中流着光,撒娇的:“我来看你,你高不高兴呀?”

    言尚看她:“原来你是来看我的。我一眼不见,就看到你调戏旁的男子了。”

    暮晚摇尴尬的,脸也红了:“那是意外……他被我骂了还喜欢我,我魅力这般大,有什么法子?”

    言尚顿了片刻,低声:“你是在影射我么?”

    暮晚摇偏头。

    看言尚垂着眼,浓长睫毛如帘子一般覆在他眼睛上,窣窣的。他轻声:“我就经常被你骂呀。”

    顿一下,他略有点儿怨:“我也喜欢你。”

    暮晚摇便红了腮。

    她小声:“那怎么能一样。”

    言尚:“哪里不一样?”

    暮晚摇:“我喜欢你呀。”

    言尚抬目向她看来,二人一对视,他终是撑不住,也不气恼她在正堂乱撩人了。他说一声“以后不要这样”,就不打算再计较了。他被她搂着脖颈,站在木门前,眉目间带了丝笑。

    他温温和和的样子,让本想逗他的暮晚摇也跟着心跳快了。

    她小声:“你头还疼么?酒醒了么?”

    言尚一窘。

    因为接个吻而醉倒的人,他估计自己也是头一份了。

    言尚说:“多谢殿下关心,我已经好了。”

    他停顿一下,说:“殿下以后能不能不要喝酒了?”

    暮晚摇瞥他,戏谑:“怎么,怕你下次继续倒在我床上,人事不省?”

    言尚说:“喝酒本就不好。”

    暮晚摇呵一声。

    言尚:“那在我和酒之间,殿下选哪个?”

    暮晚摇斜眼看他,她说:“你说呢?”

    言尚:“是选酒对吧?你根本不会选我。”

    他说:“我都不如酒在你心中的地位高。我还敢奢求别的么?”

    暮晚摇不耐烦:“别抱怨了。人家好好来看你一次,你板着脸抱怨什么劲儿啊?就不能高兴一点?作出惊喜的样子来?乖乖地让我亲一亲抱一抱么?”

    言尚想说“难道我就只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但是他停顿一下,就将话收了回去。

    同时,他心中一个凛然。

    如他这种说话从不得罪人的人,方才竟然差点要忍不住抱怨……他几时这般沉不住气?他不应该是那样脱口而出心里话的人才是。

    言尚心里七上八下,怀疑自己哪里变了,变得不知是好是坏。他蹙着眉,神色淡淡的,暮晚摇半晌没听到他说话,以为他生气了。她悄悄抬眼看他,见他皱着眉好像在想什么。

    暮晚摇伸手肘撞了撞他。

    这一撞正好碰上他的胸膛。

    言尚当即嘶了一声,身子半僵,向后一下子靠在了门上。

    暮晚摇一下子紧张:“怎么了怎么了?”

    言尚拉住她的手,对她笑一下:“没事,一点小伤。”

    暮晚摇自然不信,在他口中,什么都是小事。她偏要看看,他也没法子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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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般靠着门,暮晚摇不让路,言尚只好靠门坐了下去,一点点任由暮晚摇扯开他的衣领。

    他有点尴尬地偏过头,仍不习惯自己在人前宽衣解带。尤其是这不是在自己房舍中,这是在官寺……他紧张得出了汗,偏过去的脖颈一片通红,而暮晚摇正跨坐在他腿上,低头拉开他的衣领。

    暮晚摇本只是逗一逗他,但她看到他胸口向下一长道红色痕迹,一下子就火了。

    暮晚摇厉声:“谁干的?”

    她当即跳起来一副要出去算账的架势,言尚连忙跟着起来,从后抱住她让她不要走。

    他衣衫不整,从后抱紧她,气息拂在她脸侧一个劲地安抚:“没事,没事!不是故意的!只是下午射箭时不小心被鞭子打到,那人不是有意的,还送了伤药给我。”

    暮晚摇大怒:“射箭就射箭,拿什么鞭子?不行,我也要拿鞭子打回去!”

    言尚:“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真的没事……殿下如果打回去,让我如何做人呢?只是一点小伤,没必要上纲上线。”

    暮晚摇尤不理会,她努力要挣出言尚的怀抱。看她侧着脸,眉目冰冷的样子,她分明就是想去打回来。

    二人挣斗得厉害,言尚实在压不下她的火气。他心中又感动,又没办法。他只好一声嘶,作出被她手臂甩到伤口上的样子,向后跌了两步。果然暮晚摇回过头来看他,见他这样,她紧张地:“我碰到你的伤了?我帮你上药吧。”

    言尚趁机拽住她手腕,恳求:“殿下不要去打人。”

    暮晚摇半晌静默。

    抬头看他一眼,轻声:“你总是这样,宁可自己吃点亏,也谁都不得罪。”

    言尚静一下,微笑:“这样不好么?”

    暮晚摇想了想,说:“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怕你给我惹麻烦。”

    但她又想了想,轻声:“可是我会心疼你。你总是一个人咽下所有委屈,谁都不怪……你活得多累啊。这世上,就没有一人让你放下戒心,休息一下,不要总是逼着自己周全所有礼数么?”

    言尚抬目,定定看向她。

    暮晚摇轻声:“我希望你不要那么累,希望你有真正放松的时候。我脾气这般大,你在我面前还忍什么呢?不能想怎样就怎样么?反正我左右都是一个脾气,你有时候……真的可以对我发发脾气的。”

    他怔愣地看着她,看她仰头,在他唇间亲了一下,柔声:“言尚,放纵点儿。”

    她转身要去拿药,言尚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暮晚摇回头。

    言尚俯着眼,很认真的:“你方才那样,是在撩我,还是真心的?”

    暮晚摇调皮眨眼,娇声:“你猜呀。”

    他放开了她的手腕,看她转身去拿药。而他一颗心,根本猜不透。言尚苦笑着坐下,看着她在书案前忙活的纤细背影,缓缓的,他用袖子盖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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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重新坐在了言尚怀里,低头认真给他上药。

    二人都是静默的。

    言尚低头,目光复杂看她,还在想方才她说的让自己可以放纵点的话。暮晚摇则是怕自己弄疼了他,分外小心。夕阳金辉从二人头顶的小窗照入,撒在二人身前的三寸地上。

    金光濛濛一片。

    上完了药,暮晚摇才真正放下心,又在心中默念,让自己记得接下来几天都关注言尚身上的伤。她记性差,但可不能把这个也忘了。

    而弄好这些,暮晚摇放下药瓶,才有心情关注其他的。她低头看着他,忽然惊奇:“你有腹肌了哎?”

    言尚一僵。

    暮晚摇说完后就上手:“我要摸一下。”

    言尚拽住她的手腕让她不要乱来,暮晚摇才不。她在他腹上一通乱闹,让言尚气息凌乱、整个人靠在门上,仰起脖颈。他面如染霞,出了汗,咬牙:“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在以色侍人。”

    暮晚摇哼笑:“迂腐。”

    过了许久,言尚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言尚喘着气,抱怨般的:“你是不是就喜欢身体强壮的?喜欢雄壮威武的郎暮晚摇忍笑,哄他道:“言二哥哥什么样子,我就喜欢什么样子。我就喜欢言二哥哥这样的,有一点肌肉就行了……太多了我怕自己被打。”

    言尚瞪她一眼:“又胡说。”

    暮晚摇认真的:“没有哇,我真的全看你呀。不过你要是想练武的话,其实可以找杨三郎的。他武功好,以你的本领,肯定能让他高高兴兴地教你练出好身材。”

    言尚一下子静了。

    暮晚摇犹自未觉。

    听到言尚低声:“……你是不是和杨三郎关系真的那么好?”

    暮晚摇随口:“从小一起长大嘛。”

    言尚不说话了。

    他心中有些烦,想找她要一个保证,但他又觉得自己的烦心太可笑。她的手还搭在他腰腹上乱动,全然不管他有多难受。心中烦躁让言尚有些不顺,他拽住她的手,坚定地想制止她的行为:“不要弄了。”

    他低声:“到底是我办公的地方。我不想这样。”

    暮晚摇抬头,发觉他好像有点沮丧。她诧异,不知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他就有点不开心了。

    她伸手捧他的脸,观察他的神情,他也偏过脸不肯被她看。暮晚摇这才急了。以为是自己闹得他真的不舒服了,她心中愧疚半天,补偿说:“你也可以碰我嘛。”

    言尚怔一下。

    暮晚摇一直盯着他,见他正俯眼向她看来。他脸有些红,眼神不太敢与她对上,他甚至有点结巴:“我能、能碰哪里?”

    暮晚摇挑下眉,心想这就不沮丧了?她本来不害羞,都被他这目光弄得害羞了。

    她咬唇,大方道:“随便呀。你想碰哪里都可以。”

    她挺了挺胸,但又觉得这样好像有点太轻浮。她便小心看言尚,却见言尚垂着眼,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低着头,自己挣扎了半天,抬头看她。

    他小声:“我想碰一碰你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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