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言石生笑:“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暮晚摇:“……我觉得你在暗示我杀了此人。”

    言石生微笑:“殿下没有听错。”

    “哐”一声。

    暮晚摇手中捧着的茶盏摔下去,茶盏碎在地上,湿了地衣,然而屋舍中相依而坐的少年男女都没有管那茶盏的事。二人沉静对视,暮晚摇震惊地无以复加。

    她几乎不认识言石生了:“你不就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么,为何会谈‘杀’而面不改色?”

    言石生敛目:“小生只是随口一说。”

    暮晚摇静半晌,她被鬼迷了心窍,竟真的去想言石生话中的可能。

    杀蒙在石么?

    她早就想杀了……一年前乌蛮内乱时,她已经下杀手了。然而那人没有死。

    暮晚摇摇头:“他死里逃生,恐怕对我的手段会非常警惕。而且我也杀不了他。他手中能用到的势力远比我大,那是他的地盘,我根本接近不了他。但让我等着他来找我,我又心中不甘。”

    言石生缓缓道:“如此,不能永除后患的话,当将事情拖过去……例如他有什么在意的,殿下能够用很小的代价换取的,殿下可让他忙于此事。”

    暮晚摇微微颔首,陷入沉思。

    言石生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帕子,蹲在地上将碎了的茶盏碎片一一捡起,避免有人进来被瓷器碎片弄伤。他收拾完后,再看暮晚摇,见她仍低着头。

    她平时美目流波,但她不说话不理人的时候,神色是有些冷漠的。

    言石生不再打扰她,他推门出去时,忽回头:“殿下。”

    暮晚摇冷淡抬头:“嗯?”

    言石生立在门口,面容掩在阴影中,只露出一点儿隽逸勾出的轮廓。他问:“殿下说的故人,与乌蛮有关么?”

    暮晚摇:“……?!”

    -----

    次日,天降绵绵细雨,言家所有人、还有刘文吉,一起撑伞出门送行。看到公主一行浩荡的车马,众人心思各异。

    春华戴着幕离遮雨,和其他侍女一起拜别言家人,将公主赐下的礼物赠给言家。到刘文吉身边时,隔着幕离纱帐,春华飞快地看刘文吉一眼。

    刘文吉痴声:“娘子,待明年三月份我进了长安,我便去找你。”

    春华借着将笔墨赠给刘文吉的功夫,将手中一张纸团塞入刘文吉手中。刘文吉诧异时,春华已与其他侍女一起转身背对了他,只擦肩时留下低低一语:“待妾身走了,刘郎再看。”

    刘文吉惊喜地攒紧手,目光湛湛。

    侍女们和卫士们忙碌,暮晚摇则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暮晚摇坐在马车中,打开一个黑色木匣。这木匣是今日天未亮时,言石生敲开她的门送来的。

    木匣中,静静躺着一折子。

    暮晚摇打开折子,本是漫不经心,却越看,目光越凝。

    折子上写的是该如何对付乌蛮势力。

    言石生猜,暮晚摇得罪的,当是蛮族的高层。鉴于乌蛮至今是奴隶制,言石生大胆揣摩,乌蛮有人登王位,暮晚摇得罪的人是乌蛮王。既然得罪乌蛮王,那让乌蛮王最心痛的,便当是土地受损,族人受损。

    据言石生所知,丹阳公主的母家李氏,曾掌管边军。此时虽然已经不掌管了,但李氏经营边军那么多年,应该也有些高层军官至今追随李氏。那么可以小股边军骚扰,也不与乌蛮开战,而是掳一些乌蛮百姓,或者火烧一些营帐,再或者挑拨乌蛮和南蛮其他四部的关系……

    言石生足足写了十条可行之策。

    暮晚摇:“……”

    她捧着这折子,一时间,竟感觉心潮激荡,一字千金。他是熬了一宿没睡,为她献策么?

    暮晚摇捧着折子静坐时,春华在外敲了敲车窗,柔声:“殿下,言二郎在外向您请安。”

    暮晚摇回过神,她盯着手中折子上的字,抿了抿唇,她压下心中烦躁,问:“你过来干什么?”

    车外言石生道:“只是告诉殿下一声,我将家中剩下的灵溪博罗、我与小妹重新制好的降真香、还有殿下喜欢的糖,都让春华娘子带走了。其他还好,糖豆怕化了,特来告知殿下一声。”

    暮晚摇沉默。

    言石生有些疑惑的声音传来:“殿下?”

    暮晚摇幽声:“你将你家的岭南名酒,灵溪博罗整坛都送过来了?”

    言石生:“是。”

    暮晚摇:“要与我喝一杯告别酒么?”

    立在马车外的言石生怔一下,诧异公主难道忘了,他曾说过他不饮酒的。言石生便再次重复:“我不饮酒。”

    暮晚摇声音悠慢,带着一份遗憾:“哦。”

    言石生见自己送了她这么多礼,她都压根没有下车相见最后一面的意思,心中颇有些失落。

    既然公主最后一面都不见,言石生只好无奈地向春华点下头,便要转身走了。暮晚摇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你靠近一点。”

    言石生看看春华,他向马车走近一点。

    暮晚摇声音在细雨中几分妖冶:“再近一点。”

    言石生已经挨着马车了,不得不收了伞。

    暮晚摇再道:“上马车来。”

    言石生犹豫下,撩袍踩上登车小凳。他弯身之时,那紧闭着的车门“哐”一声从内推开,他抬目,片刻怔愣之时,暮晚摇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扯进了马车中。

    下方侍女和卫士面面相觑,见马车门重新关上。

    被拽进车中,言石生趔趄一下,跌坐在茵褥上。一绺发丝落在脸颊上,他抬头向她看去,正要说句话,暮晚摇倾身而来,搂住他的脖颈,唇贴上他。

    言石生双目瞠大,后脑勺磕在车壁上。他向后躲,暮晚摇却直贴而来,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他张口欲辩,她眉目一弯,抓住这机会,鼻尖与他轻擦,与他一勾一舔。

    言石生半身发麻。

    他反抗要推,她贴着他的唇幽声:“你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言石生便全身更僵。

    后背靠着车壁,他头微微仰,看到她浓黑的睫毛,感受她的温度。香气缕缕绕绕,齿间的热与柔,他手肘一下子撞在了车壁上。

    那细雨隔着木楞子窗飘入,又凉,又热;那地上繁复的茵褥,又旋转,又铺陈;

    手肘传来的麻痛,眼前弥漫开的雾起,心头生起的战栗,一股股被锁在冰川下压抑下又冲破铁索的冲动……

    言石生一动不敢动,想推不敢推。外面尽是侍女和卫士,他甚至连一点儿声音都不好发出。他屏着呼吸,面容飞快涨红,唇间气息融融,就如心头被蚊子狠狠扎一下。

    额头上向下渗汗,眼尾的红晕一点点荡开。动弹不得的禁锢与不为人知的快意同时到来,冰火两重天下,让人又羞耻,又沉醉。

    汗渍滴下,情不自禁,双目迷离,言石生抬起手,虚虚搂住她的后背,想回应她……

    “砰——”

    言石生被一把推下了马车,多亏下方的方卫士扶住了他。

    车中,暮晚摇的声音沙哑响起:“我们走吧。”

    -----

    雨丝连城。

    言石生站在雨中,身体被淋湿也没在意,还是言晓舟踮脚撑伞,为二哥挡雨。他失魂落魄的,久久凝视那雨,凝视那远去的车队。

    恍惚看见最开始,她坐于车下矮凳上,红裙曳地,侧过脸掩着羽扇,看着他笑;

    恍惚看见方才,她将他压在车中,那般戏弄他。

    公主的车队远去,戴着幕离的春华骑在马上,回头,看向身后送行的人。他们的身形消失在雨幕中,刘文吉悄悄的,将春华塞给他的纸条打开。

    上面写着清丽小楷——

    “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作者有话要说:  原句是“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因为和剧情不符合,我化用成了“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这句诗你们记住了,贯穿这篇文,从头到尾!

    第19章

    十一月初,丹阳公主到了南海。

    下马车时,南海百姓争相围观。他们从未见过有公主来他们这样的地方,公主曳锦绣,耀珠翠,让他们望之敬仰。

    短暂接见礼仪之后,暮晚摇前去南海县令李执的书舍,拜见自己的舅舅。

    李执哪里会让一个公主真向自己行礼,暮晚摇只是才屈膝,就被李执诚惶诚恐地扶了起来。

    甥舅二人对望,都觉得时光倥偬,自三年前长安别后,各自都变了很多。

    暮晚摇再不是十四五岁时那个娇软可爱、懵懵懂懂的小公主;李执已有了孙辈,如今三世同堂。

    李执是个面相偏瘦的文人形象,他请外甥女坐下,让侍女端茶递水:“殿下十月份就来岭南了,臣整日翘首以盼,却是过了一月有余才见到殿下。真是不容易。”

    暮晚摇微微一笑,道:“自家人,舅舅不必与我太过讲礼数。十月份我生了场病,不得不在沙水镇养身子,让舅舅担心了。”

    李执关心问:“臣听说了,却听得不太清楚。殿下能具体说说么?”

    暮晚摇便将自己想找白牛茶树带回长安的事大略讲了讲。

    她刚过来时已经问过人,南海这边对白牛茶树也不太清楚,可见她是真得到了稀有的好东西。

    李执抚着须,若有所思道:“好一出阳谋。臣隐约听说那言二郎不过十七,倒是好手段。”

    暮晚摇一怔。

    她将自己找茶树的细节想了下,失笑:“舅舅在说什么?什么阳谋?这和言二郎有什么关系?”

    李执深目望向丹阳公主。不说是这个并不懂政治的外甥女,就是他初听此谋,都只能叹一声“阳谋”。而阳谋,最是让人无可奈何,也不能让人说错的了。

    李执指点她道:“那言二郎曾亲自示意过你白牛茶的有趣处,要是不出我意料,在你仆从表明你身份前,他应该也拐弯抹角猜出了你的身份。他既然向你演示了白牛茶,为何不送佛送到西,干脆将茶树送你,偏偏让你自己去找?

    “他既是本地人,难道他不知道那里有蛇窝,有迷魂草么?可以说他是很少去那边,所以不清楚。但他也可能很清楚。我猜即便当时南海没有派人去寻你,言二郎也必然找一个借口去野外救你。但谁也不能说他,因你去不去野外,是由你自己控制;蛇咬不咬你,那蛇又不是他养的。

    “他欲成为你的救命恩人,想攀上殿下啊。”

    暮晚摇怔忡:“攀上我做什么……是了。”

    她瞬间懂了。成为了她的救命恩人,在她走后,岭南道这边的官员必然会关注言家。言石生一心科考,想用这种方式成功。

    可笑!

    李执观察暮晚摇神情,看她神色变冷,好奇问:“我以为他攀上殿下,是想尚公主?但言二郎以为他一个乡野书生,就能尚公主么?这似乎与他能想出阳谋的才智不符合啊。”

    暮晚摇冷笑:“他哪里是想尚公主,他是想明年州考得到官员们的推举,能够去长安!”

    李执哑然,然后失笑。

    暮晚摇道:“因他这人诗赋一道乱七八糟不值一提!他要是能靠他的才学得到州考名额,我简直可以跟他姓了!他将我玩弄于掌骨间……”

    暮晚摇咬牙切齿,越说越怒,将茶盏重重摔在案上。

    亏她以为言石生对自己……亏她临别时对他还生了愧疚心……

    暮晚摇高扬声调怒道:“来人,去沙水镇给我找言二郎,将他……”

    然而吩咐到一半,暮晚摇又蓦地收了口。

    她想起临别时他被压在车壁上,眉眼泛红,喘息微微。他被强迫半晌后动了情,但他才想搂她肩就被她毫不留情推下去……

    暮晚摇脸颊发烫,掩饰地喝口茶,却被茶烫得脸更红,染了胭脂一般。

    李执全程关注着公主的态度,似笑非笑。

    -----

    因发现自己被言石生利用了一把,暮晚摇心情不虞。她忍了许久没有忍下去,到晚膳的时候,憋了一天的公主到底是让方卫士走了一趟。

    她让方桐去沙水镇,将言石生狠狠骂上两个时辰!

    暮晚摇笑吟吟:“最好是你半夜三更去敲门,将他从被窝里拽出来骂上两个时辰,如此才能解我恨。”

    次日中午方桐回来,快马加鞭赶路后,方桐疲惫地向暮晚摇描述半夜被喊起来挨骂的言二郎是何等无奈又错愕。

    暮晚摇听闻言石生错愕且无奈,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原谅了那人后,才想起来言二郎临别时写给她的折子。暮晚摇便又去找李执,将言石生写的对付乌蛮的折子献出去。

    暮晚摇要解决蒙在石一事,急匆匆来南海,自然是要问策李执的。

    她舅舅曾掌管十万边军,又在长安是政斗一把好手。言石生的策略有没有用,李执过目了暮晚摇才能放心。

    倒不是说李执这个舅舅多么疼爱自己姐姐膝下仅剩的一个幼女。

    而是政治使然,暮晚摇回归长安需要靠金陵李氏,金陵李氏想翻身,也得靠暮晚摇在长安的周旋。双方互利,已统一战线。

    李执看了那折子,目中渐渐亮起,道:“可惜了。”

    暮晚摇紧张:“怎么?”

    李执道:“若不是你说这言二郎一心要去长安,我倒想让他来我身边做一谋士。你说你从未告诉他乌蛮的情况,他自己却猜得八九不离十。这般人物,前途不可限量啊。”

    暮晚摇唇角轻轻一勾。

    倒像是舅舅在夸她似的。

    然而她又嫌弃道:“有什么难得的?让他写诗作赋能难死他。我看他使了这么多心机要去长安,可到长安还得考诗赋。他连进士都够悬,我看他没有别的本事了。”

    李执摇头笑笑,没有理会公主的嘴硬。

    李执收下了折子,道:“言二郎计策中的一条很不错,我打算用了。我虽已不掌管边军,但边军中还是有些人听我话的。有此计,我会帮殿下解决乌蛮王此人。起码一年时间,乌蛮王是没空去骚扰殿下的。”

    暮晚摇目光清湛,流波若雾气颦顰。

    连李执这个长辈看她,都觉得她娇俏妩媚,语气不禁软三分:“殿下受苦了。殿下且放心,既然你已经从乌蛮回来了,我便绝不会让你再回到乌蛮那种蛮荒之地了。”

    暮晚摇敷衍道谢。

    她心知肚明,当日她嫁去乌蛮,也是这个舅舅和自己母后商量的结果。

    那时候李氏需要牺牲她,在长安得到话语权;现在李氏帮她,也是为了李氏日后能够翻身。

    利益使然而已。

    她要是觉得舅舅是心疼她才帮她,也太傻了。

    果然,说完了此事,李执就顺口说到了她的婚姻。

    李执笑问:“旧事已了,殿下又芳华如此,可在长安有喜欢的郎君?咱们大魏的儿女,并没有嫁过人后就不能再嫁的道理。寻常百姓能再嫁,和过亲的公主当然也可以。”

    暮晚摇慢悠悠:“我没有。太子殿下倒给我推荐过不少。”

    因为太子也想拉她入阵营,想要她背后的李氏势力。

    李执目光一闪,不置可否。

    显然,李氏既默许暮晚摇在长安依附于太子,又不愿暮晚摇和太子的关系更近一步。

    李执道:“我去年来岭南前,曾路过洛阳。殿下当知道洛阳大姓韦氏。殿下不应和韦家嫡系子弟成亲,因陛下会提防。但如果只是一个庶子,陛下倒也不会质疑太多。

    “我在洛阳时,遇见过一个天才少年,正是韦家一个庶子。他母亲是外室,回到韦家后颇不受待见。我收了他做弟子,教了他几天学问。临别时我与他说,他可去长安参加科考,向丹阳公主投名。

    “殿下到时见一见他。若是觉得可以,不妨让他成为驸马。”

    暮晚摇默然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李执见她态度冷淡,便多说几句:“殿下可放心,臣看中的弟子,绝不是无名之辈。他风采极佳,才华横溢,若非被韦氏常年打压,也轮不到臣去收买。咳咳,不过殿下也不必急着嫁人,你们可以先了解彼此。拖上一两年两三年的,都没什么。”

    拖上一两年、两三年都没事?

    李执这话说得很奇怪。

    暮晚摇诧异地看了舅舅一眼:“他叫什么?”

    李执言简意赅:“韦树,我为他取了字,巨源。也许你现在无所谓,但你见了韦巨源,便会知我并非在逼迫你嫁人。比起太子为你找的姻缘,韦巨源他更适合成为你的良配。”

    暮晚摇再次点头。

    李执盯她片刻。

    问:“怎么,你不愿么?难道你有自己喜欢的?对方是哪家大姓子弟?舅舅可帮你参详。”

    大姓子弟。

    暮晚摇眉目弯起。

    与李执谈了一整晚,月上梢头。

    清雅室内,清光拂面,她手托腮,睫毛覆在眼上,媚色百转:“舅舅误会了。我嫁谁都无所谓的。”

    李执望她许久,目中也生怜意。

    他低声:“若是过了很多年……你有了喜欢的,也可和离,去嫁你真正喜欢的。只是现在不行。你懂么,摇摇?”

    暮晚摇看舅舅这么认真,忍不住扑哧笑:“舅舅真的误会了,我没有喜欢谁。以前不喜欢,以后也不喜欢。从乌蛮回来,我发誓要做一个肆意任性、坏脾气的公主。婚嫁在我这里,无所谓的。”

    她侧过脸,目光矜矜地静看窗外月光——

    重回长安的和亲公主不容易。

    她不能想嫁谁就嫁谁的。

    所以她谁也不喜欢。

    她再不会让自己受委屈,让身边人受委屈了。

    第20章

    星垂山野。

    乌蛮王庭帐下,灯火达旦,歌舞尽欢。

    帐中最中间放着一青铜大鼎,正汩汩地煮着沸水。

    有四个身材魁伟的力士抬着一头全羊进帐,威风赫赫。紧接着,他们站在大鼎四方,郑重地将切好的羊肉扔进鼎中煮沸。

    肉香扑鼻,帐中这些被邀请而来的人各个局促下,又都有些不安地盯着鼎中正在煮的羊肉。

    乌蛮王蒙在石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王座上,看下方人欣赏歌舞都不自在,又偷偷窥探自己。他面容冷峻,在阴影光下显得几分阴鸷。

    他抬手让身边服侍的侍女退下,端起一碗烧酒。

    帐中静下,只有煮水声沸腾,还有肉香阵阵。

    众人听乌蛮王用一种慵懒的调子开口:“今夜召你们,不是什么坏事,诸位不必紧张。本王欲效仿大魏制度,解除你们的奴隶身份,封尔等为贵族,赐尔等金银珠宝,美人羊群。今后除了面对本王,尔等自己可以养奴隶,养牛羊,不再有罪。

    “诸位与本王在此歃血为盟,本王在一日,便不会辜负你们。今后你们跟着本王打仗,也不必将所有财物献上。允许你们留一部分。”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乌蛮王的意思。

    乌蛮制度落后,唯一的主人是乌蛮王,其他所有人,不管是跟着大王打仗的,还是伺候大王的,全都是奴隶。

    奴隶没有人权,没有隐瞒财物的权利。只要被乌蛮王发现,就是死罪。

    但是总有些人羡慕那些漂亮的珠宝,想要那些华丽的绸缎……他们偷偷藏起来,又怕乌蛮王发现,怪罪下来。

    而今夜,乌蛮王说,要废除他们的奴隶身份!

    众人颤颤的:“大王,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懂。”

    蒙在石哂笑,他说:“你们不必明白,只知道从此后你们是主人,不再是奴隶就好。”

    说罢,蒙在石抬手,让力士献上匕首。他缓缓起身,高大修长的身形站起来,震慑力让整个营帐静谧无声。

    这位雄才伟略的王者,握着匕首在手掌划一道长口子,看着血一滴滴落入碗中。他一饮而尽,向诸人示意,众人慌忙跟上。

    蒙在石看着他们这些新封的贵族,若有所思。大魏来的丹阳公主,说他们大魏不是所有人都是奴隶。皇帝可以让人帮自己治理国家,但皇帝不能侮辱一个士人。

    大魏有很多贵族,有这些贵族在,大魏皇帝的命令才能自上而下地执行。

    昔日黄昏下,那位公主与他一道骑着马,在石林间穿行。她行在前方,握着马缰,回头与他笑道:“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听你的,却不给你的人一点尊重,对不对?”

    蒙在石眯眸:“那殿下与我合作,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呢?”

    她美目盈盈噙水,道:“妾身只愿郎君做了大王,不要辜负妾身。”

    想到此,蒙在石啧一声。昔日他与佳人真真假假地做戏,哪想到佳人也在利用他呢!好端端一个漂亮的和亲公主,硬是被他父王逼成了一个诡计多端的公主……太不可爱了。

    “大王,远方好像有火光!”蒙在石正怀念公主的浅笑倩兮时,骤然看到毡帘推开,一个武士进来通报。

    他脸色骤变,猛地站起。

    当夜,乌蛮王和身后这群自己刚封的贵族登上了山顶,果然看到远方火光冲天。那火光却不属于乌蛮,而是来自与乌蛮相邻的赤蛮。

    下方有人猜:“应该是大魏军队趁夜偷袭赤蛮。”

    “反正是赤蛮在和大魏打仗,和我们没关系。”

    蒙在石没理会身后人的如释重负,他皱着眉,心事重重。返回王庭后,蒙在石吩咐军队,准备迎接战争。

    而下属们还在茫然,心想大魏偷袭赤蛮,跟他们乌蛮有什么关系?

    只过了两天,当赤蛮有人带着羊群逃来乌蛮时,就有新封的贵族坐不住了。

    他们跑来蒙在石面前指手画脚:“……那赤蛮逃来的人不光愿意和我们拿畜生换粮食,还说那大火烧得很大,赤蛮王愤怒不已,正在追杀大魏军队。逃来的人说,他们那里很多丢在路边的兽皮,都没有人要。大王,我们去取了吧,取了后和大魏换珠宝!”

    贵族们兴奋地讨论时,蒙在石退出了营帐,漫然骑马而行。很快,下属们将打探的消息带回来,说那些贵族们都希望打仗。

    蒙在石不置可否:“你们也觉得此时应该和赤蛮开战?”

    手下派出一聪慧的人说道:“大王刚统一了乌蛮,而今想在乌蛮内部开展从大魏学来的工技,就不宜在此时开战。打来打去,只为了一点珠宝,得不偿失啊。”

    蒙在石任由他们发表意见。

    很快他们讨论出了结果,一致来劝蒙在石不要和赤蛮打仗。

    蒙在石淡声:“哦,我说不开战就不开战么?”

    下属怔愣。

    蒙在石手臂一挥,指向远方营帐门口那群热烈讨论的贵族们。

    他冷笑:“你看他们个个贪婪无度,刚被封了贵族,就想着抢占珠宝绸缎,牛羊美人。因为这是本王刚给的权利嘛!图个新鲜感,怕本王哪天收回了权利。

    “贪婪遮蔽他们的眼睛,愚昧让他们目光浅短。本王要是在此时说我们不要打仗了,你猜本王约束得了?或者镇压了,他们会觉得本王出尔反尔,依然将他们当奴隶。那本王之前做的,就白做了。”

    身后跟随的下属们悚然而望,那批蝗虫,此时若是约束,大王反而要失民心……

    蒙在石闭目,慢慢露出一个有些阴沉的笑:“这仗,目前只能打。趁此机会,干脆统一赤蛮,让赤蛮成为乌蛮部下。

    “大魏一出祸水东引,他们早料到他们偷袭赤蛮,会波及到乌蛮这个刚统一的部族吧。南蛮两大部开战,大魏只损失了一批兵马就可以坐壁上观,他们求之不得!”

    下属们心惊,但他们又纷纷夸乌蛮王:“大王那夜看到大火,就让我等准备开战,显然大王那时候就料到了这一切。大王的谋略,不比大魏差!”

    蒙在石不理会恭维。

    他又若有所思:“我们和大魏是和亲关系,大魏不想和我们开战,又想收拾我们,就利用赤蛮让我们打起来……有意思。

    “本王刚让人带话给大魏,就出了这种事。说不定还真是那位公主的手段。但公主并不懂政治才是……”

    青年闭目沉思后,又睁开眼,目中迸发漆黑冷光:

    “让我们在大魏的暗探,去查是谁给大魏边军出的这个主意!

    “我非杀了他不可!”

    -----

    李执送走丹阳公主后,打探到乌蛮和赤蛮开战了,也不由一声笑,心中记住了那献策的言二郎。

    而在年关前,丹阳公主终于返回了长安,回到了自己的公主府上。

    此年元日,时隔三年,丹阳公主再次和自己的一众兄长和姐姐,与皇帝在皇宫过元日节。只是比起三年前,皇后早已不在了。

    元日后众人交际,公主府上迎来了曾经在府上做过幕僚、而今是户部侍郎的一个大官。

    对方感恩公主的栽培,暮晚摇勉励对方跟着太子,好好做事。

    如是,许多人前来拜访暮晚摇,大多是从公主府上出去、而今有了好前程的。暮晚摇耐着性子一一安抚了他们。来拜见的人多了,暮晚摇又烦得干脆称病不出门了。

    三月份,科考开始。

    春华从二月中旬就开始心慌,不停地寻借口出公主府,打探科考的情况。

    放榜时,春华得知榜上没有刘文吉的名字,心里就一阵失落。但她又强打精神安慰自己,大魏的科考每年都很难,刘文吉一年不中,也是正常的。

    然而春华赶着出公主府去安慰自己落榜的情郎,一整日却都没找到刘文吉。估计刘文吉是羞愧无比,故意躲着自己,春华只好先回公主府。

    傍晚时的公主府上,春华失魂落魄地边走边想刘文吉的事,旁边一人喊住她:“春华!”

    春华抬目看去,见是方桐方卫士,手上捏着一封信,愁眉苦脸地过来:“春华,你帮我念念,言二郎给我的信上都写了些什么。言二郎这么客气地写信,可我连字都不认识……”

    春华打起精神,帮方桐看言二郎寄来的信。

    不妨隔着廊子,暮晚摇刚从外吃酒回来。她正摇摇地走着,美目含晕,霞飞腮畔,冷不丁听到了“言二郎”几个字。

    暮晚摇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顿住脚步,隔着帷帐,问那凑在一起读信的春华和方桐:“言石生写的信?”

    方桐看到是公主回来了,行过礼后愣愣地答:“是啊,言二郎真是好人,经常给属下写信……”

    他被春华狠狠踹了一脚,哎呦一声后,不解地看春华,不知道她踹自己干什么。

    帷帐后的长廊上,暮晚摇默然片刻,问春华:“他也与你写过信么?”

    春华尴尬的:“只是偶尔向婢子讨教一些问题……”

    方桐不解:“殿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言二郎不曾与殿下写过信么?怎么可能。言二郎那么会做人,哈哈……”

    他的笑声尴尬地弱了下去。

    因侍女们掀开了帘子,暮晚摇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春华在旁小声:“方卫士你别说了。言二郎从未给殿下写过一封信……殿下都不知道言二郎给我们写过信。”

    第21章

    因为在太子那里吃了酒、现在也不用晚膳,暮晚摇直接让侍女们与卫士们来堂前排排站。

    她要审问,到底有谁收到了言二郎的信。

    春华也作为被审问者,立在堂下。她小心抬目看眼公主的神色,见公主眼尾的金银粉妆晕后,脸色有些苍白。

    公主枕着手臂斜卧在长榻上,侍女们小心伺候,大气不敢出,唯恐殿下发怒。

    在暮晚摇的质问下,三三两两的侍卫和侍女们站了出头,不安地说自己收到过言二郎的信——

    “之前在岭南时,属下与言二郎闲聊,告诉他属下有些旧伤,下雨天会头痛。二郎后来就写信来问此事,还寄了草药来。”

    “婢子是在岭南时,有一日得了风寒,是二郎给的药。回到长安后,二郎问婢子一些长安琐事的时候,婢子见他人那般好,就如实答了。”

    下方人说得絮絮叨叨,暮晚摇脸色则越听越难看。

    她听明白了。那个神通广大的言二郎,不光和她的仆从们来往书信,还时不时寄些东西。

    见还有人在说,暮晚摇起身,一盏茶泼了出去。

    下方当即噤声。

    暮晚摇道:“方卫士。”

    方桐:“是!”

    暮晚摇醉酒得厉害,脾气就比往日更大些:“一事不劳二主。既然你曾经骂过言二郎,还因此和他骂出了情谊,那这一次,你来说,让春华写信。你帮本公主好好将言二郎骂一顿,问他为何如此不知感恩?

    “为何与我一句话也没有?当日不是利用我利用得很好么,不是像狗一样讨好我么,怎么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可不行啊言石生!要讨好本公主,那就得持之以恒!”

    暮晚摇说得很难听,一边拍案一边咬牙切齿:“给我好生骂!”

    旁边侍女们小声劝:“殿下醉了,该去歇息了。”

    众女簇拥着公主回去歇息,春华让下人们先散了,和方桐面面相觑。

    一会儿,侍女夏容出来,告诉二人:“今日公主在太子宴上,有大臣说她一个和过亲的公主不该到处乱逛。殿下在太子那里就发了火,还被太子骂了。殿下当时直接就走了。

    “所以心情不好,回来才说话重了些。好在是冲着言二郎发的火,没有打杀我等。”

    春华和方桐就叹口气,心中皆有些酸楚。又担心公主这般不给太子面子,日后醒了酒,大概又得忍着去和太子道歉……

    殿下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整个公主府上的人啊。

    方桐问:“那骂言二郎的这封信,还写不写?”

    春华无奈道:“写吧。不写的话,公主又要生气。再加一封信向言二郎说明情况便是,让他别怪我们殿下。”

    -----

    信件写好,次日暮晚摇醒酒后看了一下,“唔”一声后就不说什么了。

    春华便出去让人去岭南送信,有侍女来通报她:“春华姐姐,刘郎来府上找你了。”

    春华一怔,能见到情郎的喜悦自然了不得。昨日放榜,榜上没有刘文吉的名字,她一直为情郎担心。

    不知刘文吉今日状态还好?

    她手中还拿着信,就出了内宅,去外宅门楼耳房外,果然见到一身桐布轻衫的郎君背对着她,望着公主府的门墙出神。

    听到脚步声,刘文吉回过身,面容清隽中,眼中带几分熬夜后的红血丝。

    他对春华露出笑。

    春华道:“昨日放榜……”

    刘文吉打断:“没什么的,不过是落榜而已!我在长安这两个月也看明白了,才子这么多,我一时不适应而已。我打算与我家中去信,告诉我阿父阿母我要留在长安,明年再考一次。不成进士,我绝不回岭南!有了第一次经验,明年三月,我定会及第!”

    春华忧心忡忡,因她从小跟着公主长在长安,知道这里才子有多少,能中进士的不过千万分之一。

    但是看刘文吉信心满满,目中尽是少年人独有的桀骜与自信,春华便轻轻笑了一下,点头鼓励他。

    刘文吉看到她温柔的笑容,脸微微红了一下,也为自己昨日躲着不见她而羞愧。

    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你手中拿的是什么?帮你们公主寄信么?”

    春华柔声:“是呀,殿下要寄信去岭南,和言二郎……咳咳,问一些事情。”

    刘文吉怔了一下,心情古怪:“言二郎居然还和公主殿下有往来啊。”

    刘文吉自然是和言石生有书信往来,此时听到言石生和公主书信往来,他心中觉得不舒服。

    他想到了自己在长安听到的,多少才子拿着干谒诗、行卷投名,四处找那些大臣、皇亲,希望得到对方赏识,好在科举中及第。

    刘文吉素来瞧不起这种人。

    没想到言石生竟然也……

    春华笑问他:“对了刘郎,你是不是也要向岭南寄信?不如把你要寄的信拿来,我让公主府一并寄出去?公主府寄出的信,驿站那里定然处理很快,你很快就能收到回信。”

    刘文吉目中浮起羞恼色,道:“我不是攀附权贵、阿谀奉承之人!公主府的好,我是没缘分受的。”

    春华抿下唇,知道他自尊心强、也向来不喜欢那种靠关系的人,便不再说什么了。

    只是刘郎何时才能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

    一个月后的岭南沙水镇,言石生坐在屋中,看着来自长安、来自暮晚摇的信。

    公主责问他为何不与她写信。

    言石生沉默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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