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言石生天未亮,就拄伞,冒雨去学堂了。而言家幺女言晓舟,乖巧无比,天还灰蒙蒙的,她就将埋在后门古树下的酒坛子挖了出来,按照二哥的吩咐,烧了一早上酒。

    谁知道这位女客架子极大。言晓舟都抱着酒坛请人喝酒了,那女客的侍女把她拦在门外,冷冰冰地说“娘子未醒,你且候着吧”。

    言晓舟有些不满,然而她又胆小,看自己家被卫士围得水泄不通,她不敢生气,只好委委屈屈地等人醒来。

    言晓舟在廊下脚都要站得麻木了,才有一个侍女推开门,让她进去。

    隔着段距离,言晓舟莫名其妙地站在大厅下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侍女一般,等着那女客召唤自己。她想得迷茫时,暮晚摇踩着翘头履,终于出来了。

    言晓舟打开酒坛,示意侍女斟酒。言晓舟不光带来了酒,还打开食盒,带来了一碗香软小酪。

    她声音轻柔软糯,伶俐无比地将碗碟放下:“娘子刚刚醒来,只喝酒不好,我还为娘子准备了荔枝酪,希望娘子喜欢。”

    暮晚摇坐下,手托着腮,看那伶俐的言家幺女动作。她似笑非笑:“谁让你准备酪的?”

    言晓舟低头小声:“我二哥说娘子来自中原,恐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饭菜。二哥说北方人食酪,我们这边又产荔枝,北方却不多见。两相结合,也许娘子会喜欢这样的早膳。”

    说话间,侍女已经端着碟子回到了暮晚摇身边。

    暮晚摇伸指,捻了一口酪。那酥软食物在舌尖一点,便立刻如流乳般化开。同时荔枝的果香,中和了奶酪天然有的一股腥味,吃起来,当真软绵可口。

    暮晚摇又喝了一口酒。

    她若有所思:“这酒好像不只灵溪博罗的味儿。”

    言晓舟有些诧异,这时才信这位女郎真的如自己二哥说的那般,出身高贵,连灵溪博罗都喝过。

    因为即便他们岭南产此酒,此酒也非一般人喝得起的。他们家就藏了这么一坛,自己喝都心疼,这位娘子却能品出味道正不正。

    言晓舟解释说:“我二哥说近日雨水不停,娘子连日赶路,恐身体疲惫。他让我在酒中添一些红枣,为娘子清心养脾。”

    暮晚摇:“……”

    侍女春华:“……”

    春华有些茫然,又感觉到一丝危机感。因这言家二郎未免太细致,把她们侍女应该做的活都抢走了。公主会不会觉得她们太无能?

    暮晚摇再喝一口酒。

    她嗤道:“谁要清心养脾?某个乡巴佬真是多此一举。”

    言晓舟微怒,即便怕这位女郎,她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开口:“你不能这么说我二哥!”

    目中带焰,将言家幺女几分柔弱的面容竟衬出一些勃勃生气来。

    暮晚摇呵一声。

    她懒洋洋问:“你二哥怎么不自己过来伺候?”

    听这娘子竟说她二哥是来伺候人的,言晓舟心里更气。她要反驳时,见暮晚摇妙目盈盈望来。细碎浮冰,藏在那笑意后。

    言晓舟打个哆嗦,声音重新弱了下去:“……我二哥去学堂了。”

    暮晚摇淡淡“哦”一声,有些无趣地推开了案上的奶酪和薄酒。

    她并不贪杯贪食。

    只是缺有趣的人逗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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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仍旧下着。

    言家人战战兢兢,怕那暮娘子再找麻烦。

    然而并没有。自早上言晓舟为暮晚摇送酒后,那暮娘子也没有出来走动。除了院子里多出来的这些侍女和卫士让人心悸,家中并没发生什么事。

    下午的时候,言石生跟学堂告了假,回来了家中。他已经请了数日假,一是家中贵客难说话,二是下雨天确实往来不便,他便干脆在自家读书,不去学堂了。

    言石生回来后,听家中人说那暮娘子并未再找他们说话,甚至连门都不见出,言石生也松口气。

    他想了想,觉得彼此不打扰,相安无事也挺好。

    安抚了家中人一通,让该练武的去练武,该读书的去读书,言石生自己也从帙袋中取出书来,准备攻读。

    他心中忧虑,想每年年底,州县都会选出合格的学生送去长安,好参加下一年年初的考试,如此才有中进士的可能。

    但是他已经连续考了三年,都没有被州县推举去长安。今年第四年,不知是否可行……

    言石生将杂念屏蔽,摊开卷轴,准备读书。但是低头时,发现这偏房光线不好,昏昏沉沉,看不清字。

    言石生迟疑一下,还是没舍得在大白天点烛火。他便卷起书卷,冒雨去外面廊下,找到一合适的地方读书。

    坐在廊下,听着雨声潺潺,言石生满意地打开《尚书》。

    而言家幺女言晓舟偷偷摸来,向言石生告状,说那娘子的可怕,又忧心忡忡问言石生,那娘子什么时候能走。

    -----

    暮晚摇靠着窗,端正地坐在一棋盘前,自己与自己下棋。她下棋下得无趣,渐有些困顿,便头靠着窗一点点磕着,昏昏欲睡。

    侍女们隔着帘子看到公主这样,私下嘀咕,却没有人敢上前问公主是否要歇息。

    暮晚摇昏昏间,梦到她骑马行在千障石碑间,长风掠衣,她骑马纵行,畅意无比,将心中阴郁一扫而空。

    白马仰头长啸,骑在马上的公主回头看自己身后被丢下的石碑、千军万马。她忍不住自得笑,然而她还没挑衅那些追她的人呢,却忽的一跌,身下马踩空,她从高处跌落下去……

    “咚!”暮晚摇的头磕在了棋盘上。

    声音清脆,吓了侍女们一跳。

    暮晚摇睁开了眼,她撩衣裙,踩上棋盘、趴在窗口,侧耳倾听外面那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正是把她从梦中吓醒的罪魁祸首。

    侍女们看公主如此不讲究,顿时面面相觑,脸色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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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一声。

    言石生正坐在台阶上压低声音劝妹妹别乱说,后方窗子打开,一碗棋子当头罩下。那棋子砸下来的架势如同冰雹般,差点没把言石生砸死。

    这就是谋杀。

    言家兄妹仓促站起,言石生将妹妹抱在怀里保护。棋子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他咬牙坚忍,回过头,见身后开了窗,暮晚摇撩目而望。

    片雨拂面,香气若绕。

    她微笑:“你们是问我何时离开么?”

    言石生即刻:“恐怕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暮晚摇笑盈盈:“没有误会。我听出你们希望我早些走。我本来明日就走,现在却打算在此长住了。言石生,又要被我多折磨几日了,生不生气?”

    言石生:……

    第4章

    言石生被暮晚摇用棋子砸了一身,衣角还溅上了泥水。非但如此,暮晚摇还决定在他们这里多待两日。

    对于屋舍被占用的言家人来说,摊上这样的事,简直是晴天霹雳。

    言石生因为衣服脏了,只能去换衣裳。他从屋中出来时,怀中抱着一叠换下的旧衣,显然是打算去洗了。

    “我来我来!”刚出门,言石生怀中抱着的旧衣就被守在门口的幺妹言晓舟抢走了。

    她冲兄长露出不安又讨好的笑容:“二哥衣服脏了,我帮二哥洗吧。二哥还要读书,这种小事就不要做了。”

    言石生衣服被抢走,他也没有去抢回来。俯眼望着紧紧抱住他旧衣的小妹,言石生温温一笑:“那便谢谢小妹了。”

    说完,他转身就进了屋。

    言晓舟怔愣一下,她咬下唇,推开门进去。看到言石生清颀的背影背对着她,他似在屋中翻找什么。

    言晓舟以为二哥是生她气、不想和她说话,她心中委屈,迎上去小声:“二哥,你别不理我呀。是我错了,害你被那暮娘子拿棋子打。”

    言石生道:“不碍事。”

    他叹道:“你以后便是要与我说悄悄话,也不该坐在客人窗下说。既不礼貌,还易被人发觉。且我也不知暮娘子如何得罪了你,你追过来也要说人坏话?”

    他仍在找东西。

    言晓舟急了,她道:“那暮娘子霸占了我们家房子,我不该说她么?”

    言石生回头,温润清眸,望着年少的妹妹。

    他柔声:“你可知她身份尊贵?”

    言晓舟:“我、我知。”

    言石生:“那你可知士庶有别,身份尊贵的人,天生就比我们寻常百姓享受更多好处?你可知我们的生死皆在他们的一念之间?你可知若那暮娘子真生了气,她要我们一家赔命,也许我们都是无可反抗的?”

    言晓舟张口结舌。

    她讷讷道:“可是……这是不对的呀。”

    言石生温声:“世道如此。对不对与你何干?你又无法撼动权威。想要伸张正义,不如等你有了那般本事再说。你若有朝一日能与那暮娘子平起平坐,那时再发难,才不白白送了性命,也不必劳我为你担心。”

    小娘子抱着兄长的衣服,惶惶无比地跌坐在坐榻上。好一会儿,她才垂头:“我知错了,二哥。”

    言石生这才走来,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叹道:“你与父亲、大哥、三弟他们,将这些话也多说一说。既然不会委屈小意,就不要凑到暮娘子身边。暮娘子想要在我们家多住两日,我多照看些,你们不要跟她的人发生争执。”

    言晓舟羞愧点头。

    许是二哥读书读得多,比他们看世事更分明些。言家大小事务,向来是二哥说了算。

    言晓舟心中已经决定将二哥的话多在其他人面前说说,尤其是三哥。三哥脾气躁,可千万别去惹事。他们稳稳当当地等那暮娘子走了,说不定还真能得到些好处。哪怕只是给些钱财也好哇……

    言晓舟这样想着,却见言石生从床铺一层层被褥下,找出了藏起来的一瓶药粉。言石生拿上药粉,便要出门。

    言晓舟微惊:“二哥,你拿药干什么?你是不是被棋子打伤了?你快脱衣,让我帮你看看。”

    她着急地拽住二哥的袖子,催促言石生脱衣。

    言石生又窘又无奈,脸微微红了下,说:“我没受伤。只是昨夜暮娘子身边有一卫士因我们而被杖了二十,我去给他送些药。”

    言晓舟:“啊……”

    ……这是她二哥能做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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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桐是丹阳公主身边的侍卫长。

    他跟随公主南北往返,不管是在哪里,都誓死保护公主。昨夜因他没有处理好言家人住舍的事,公主让人打了他二十杖,他并没有怨言。

    这二十杖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不过是皮肉伤。只是今日他便在屋中养伤,不方便托着病体去公主身边点卯了。

    方桐百无聊赖地趴在屋中的长榻上,看着虚空发呆,想如何把这养伤的时间熬过去。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不紧不慢。

    方桐不耐:“进来。”

    他以为是有卫士回来,连动都懒得动,结果一抬眼,发现青衫乌幞,竟是那个少年书生来了。

    方桐一怔,打着赤膊坐了起来。他想到是这人害自己被打,便语气不好:“你有什么事?”

    言石生先行了一礼,然后将自己手中的药瓶放下,温声:“这是我家中珍藏多年的伤药,平时我大哥上山砍柴被猛虎所伤,用此药都只一晚便能见效。”

    方桐嗤之以鼻:“不用了。”

    跟在公主身边,他什么样的好药没有见识过?

    言石生察言观色道:“自然比不上郎君用的那些好药,却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小生惭愧,不过口舌之争,却害郎君受伤,不知如何道歉,只能送些伤药了。”

    方桐:“……”

    言石生又道:“郎君一人待在屋中,想来也十分无趣,不如小生留下,与郎君说说话?”

    方桐漠然:“我与你无话可说。”

    言石生用包容无比的眼神看着他,微微一笑:“小生也读过几本话本,可以讲些传奇故事,给郎君解闷。”

    方桐很费解:“……你没其他事做了?”

    言石生道:“只是聊表歉意。郎君可以不接受,我却一定要做。”

    方桐:“……”

    他干咳一声。

    青年黑沉的面孔,在言石生使人如沐春风的目光下,轻微抽了一下。

    甚至生起几分赧然感。

    觉得人家也不是故意,而且是自己占了人家的房子,人家又送药又陪人聊天的……自己是不是对人太防备了些?

    如此,屋中保持着诡异的气氛,直到言石生真的开始讲话本故事给方桐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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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桐怀着一种尴尬又古怪的心情,在言石生谆谆善诱的游说下,用了言石生送来的药膏。在言石生走的时候,方桐对这名书生已经完全改观,觉得此人极为良善。

    是自己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其是第二日清晨,当方桐醒来,惊喜地发现自己身上的伤果真好了,他更为佩服此人。

    不提本就不是什么重伤,对言石生观感极好的侍卫长方桐,已经完全将自己能这么快下床的缘故,归结于言二郎送的良药上了。

    既然伤好了,方桐自然要去公主那里点卯。

    方桐向公主请安的时候,暮晚摇正斜靠着凭几,坐在一方木案前,看侍女春华在收拾她的书籍。

    春华看眼外面淋漓小雨,忧声问公主:“娘子,大雨数日,这是上天在阻我们的路。我们当真还要留在岭南,去看望李公么?”

    春华说的,是丹阳公主千里迢迢,来到岭南的目的——

    看望暮晚摇的舅舅,即现今南海县做县令的李执。

    皇后的去世,代表着皇后的本姓李家在与皇帝的博弈中败了。整个大家族迁回金陵,而李家最为有本事的、先皇后的弟弟、暮晚摇的舅舅,则干脆被皇帝贬来了岭南这荒山野岭。

    侍女们心中不安,觉得皇后都殁了,李家都离开长安了,公主这大张旗鼓地来岭南看望李执,便不怕陛下疑心么?

    暮晚摇懒洋洋道:“你放心吧。我在前夫逝后回到长安,如今这种情况,我若是完全不在乎我舅舅,我阿父才会疑心我。我来看我舅舅,阿父说不定还觉得我孝顺,不忘本。”

    春华听了公主这话,若有所思之外,目有哀意。

    她最清楚公主重新回到长安有多不易,而今为了消除陛下的疑心,竟还要千里迢迢跑来岭南看望李公……公主也是金枝玉叶,陛下为何如此对公主?

    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在心中小声说,以前皇帝、先后,不是这样对公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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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幼女丹阳公主,在十五岁前,曾是皇帝与皇后膝下最为疼爱的女儿。

    那时候,皇后还活着,皇帝看暮晚摇的眼神,也是宠爱有加。

    每年暮晚摇生辰,她父皇亲自做簪子、刻书籍送给她,她母后亲自磨面脂手膏、胭脂水粉送给她。

    父皇送她的簪子,各式各样,从虫鸟到花卉,栩栩如生;母后送她的胭脂水粉,堆满了她的闺房,那些鲜艳的眼色,不知让多少人羡慕……

    外面突然传来带着哭腔的吵闹声,将暮晚摇从自己的回忆中惊醒。

    暮晚摇扬了下眉。

    跟在她身边的春华有些不安,因知道公主最不喜欢别人吵她了。

    春华道:“婢子出去看看。”

    暮晚摇没吭气,在春华走后,她翻着春华整理地这些书卷,也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她父皇曾送她的孤本……思绪漫漫中,春华仓促焦急的脚步声回来。

    暮晚摇抬头。

    见貌美的侍女面色苍白,神色不堪。

    春华噗通跪在暮晚摇面前,声音颤颤:“娘子,是奴婢没有管教好人……我们带来的箱子里的胭脂水粉,先皇后曾送公主的那一匣子面脂手膏,不知为什么淋了雨,被弄脏了,已经不能用了……”

    暮晚摇蓦地站起。

    厉声:“谁弄的?”

    春华颤声:“下人说是言家……”

    侍女话不曾说话,暮晚摇当即冷笑一声。她起身迈步,路过卫士身边时,她一把抽出卫士方桐腰间的剑。

    听说情况急匆匆赶来的言二郎言石生,撑伞站在雨中,蓦地抬目——

    见那那提剑步出屋宅的少女,衣袂飞扬溅雨,杀气腾腾!

    第5章

    暮晚摇提着剑走出屋舍,侍女和卫士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样子,没有人敢在这时候阻拦公主。

    台阶下,撑着伞前来的言石生看到暮晚摇这架势,心中便觉不好。暮晚摇下了台阶,他立刻上前:“暮娘子……”

    暮晚摇眉目生得艳丽,神情却永如渊下冰水一般寒冷。

    她手中的剑掠起一层雨水,身后紧跟的侍女春华匆忙撑开伞追着公主,还因为雨天路滑,春华差点跌倒,被侍卫长方桐扶了一把。

    言石生不怕死地跟上暮晚摇:“暮娘子,今日雨似乎小了些……”

    他试图通过说话来让暮晚摇冷静。

    但暮晚摇一把推开这个碍眼的书生,继续大步前行。

    言石生看出情况不对,暮晚摇连听他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了。

    他心里暗道糟糕。

    他仍尽力跟上暮晚摇的步伐,语速加快,试图在几个呼吸间能让暮晚摇听进去他的话——

    “暮娘子,其中恐怕有误会。小生方才在屋中读书,听到院中吵嚷,见是你的侍女和我的三弟在吵,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损坏了。娘子,不如先停下来,具体了解一番……”

    言石生:“娘子不妨喝口茶冷静一番。岭南也有中原没有的茗茶,我可为娘子斟来。”

    暮晚摇衣袂掠飞,脚步不停。

    转个弯,他们一行人追着那提剑少女,已经看到了院中一偏屋前,伺候暮晚摇的两三个侍女将言家三郎围着,吵嚷着让言家三郎赔什么。

    言家三郎言木生,素来以大嗓门闻名四野。

    此时言木生的说话声,就让前来的暮晚摇和他的二哥听得一清二楚:“关我什么事?那屋檐半夜漏水,又不是我拆的。这怎么能怪到我家头上?而且是你们强占的我家房子,弄坏东西得怪你们自己不长眼吧!”

    三个侍女急得眼红。

    她们抢话道:“当夜让你挑一家屋子,说放重要的物件。就是你推荐的你们家放杂物的屋子,你拍胸脯保证安全,现在出了事,当然怪你!”

    “就是!而且谁知道是不是你半夜偷偷把屋顶给弄坏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几日,就是你一直白眼看人!”

    言三郎吼道:“真是强词夺理!要我说,就算我真想损坏你们的东西,那也是你们活该!就你们这强盗行径……”

    远远听到三弟在大放厥词的言石生心里一沉,他余光看到暮晚摇冷淡眼神,不禁扬声斥道:“三弟,住口!”

    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

    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边侍女们和言木生,全都看向了这边杀气腾腾走过去的公主。

    侍女们一个个伏身:“娘子,此事是言家故意坑害我们……”

    言木生则看着美艳少女走来,先是痴了一下,待看到暮晚摇手中提着的剑,他才不安后退:“你这个娘子,提着剑走来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杀人?这天下是有王法的,你可不能随便杀人!”

    暮晚摇打断言三郎的色厉内荏,道:“我便是王法!”

    轰——

    伴随着暮晚摇这句铿锵之音,天边炸雷响起。

    雾如洪奔,出岫生烟。

    三尺剑雪映照女郎的眼睛,她理所当然,理直气壮。而她只是站在这里——

    她就是王法!

    言三郎为暮晚摇那句声势所震慑,一动不动地看着天地间雨点噼里啪啦地敲在少女头上的沉木伞上。眼睛一缩,他看到暮晚摇手中的剑向前刺出。

    而再往后几步,紧跟着暮晚摇的言家二郎言石生,脸色微变,扔伞向前倾身撞来。

    “咚——”

    电光火石间,言石生手中撑着的伞扔出,砸出一圈雨坑。他身子向前扑,长袖飞袍扬起,徒手去握暮晚摇手中的剑。

    言石生厉声:“暮晚摇,住手——”

    言三郎眼见二哥要撞上暮晚摇手中的剑,心里猛慌。他二哥一个白衣书生,哪里有什么本事拦剑?他目眦欲裂,向前扑来:“二哥!”

    侍卫长方桐原本在忧心言石生恐要在公主剑下受伤,现在看到言三郎似乎要扑过来伤害公主,方桐立刻向前跨出一步,抓住那言家三郎的肩膀,不让对方碰到公主的一片衣角。

    同时间,众目睽睽之下,暮晚摇手中的剑向下劈出——

    两绺秀发,飘飘然,从侍女挽起的发髻间扬起,再被剑砍中,秀发飘落向地。

    几个侍女原本安静地等着公主挥剑砍那言三郎,公主到了跟前抬起剑,剑向她们的方向劈来时,她们才察觉不对。

    对上公主冰雪般清寒幽冷的眼睛,一个侍女呆若木鸡,直直地被吓傻晕了过去,另外两个侍女僵硬地看着公主的剑拂过脸颊,砍断了她们的长发。

    言石生不妨暮晚摇手中的剑不是对着言三郎的,他扑了个空,趔趄一下后回头,看到暮晚摇手中的剑斩断了两个侍女的青丝。

    青丝乌发,泠泠落地。

    除了一个已经被吓晕倒在地上的侍女,另外两个侍女的发髻乱了,她们披头散发,眼睛发直地看着自己的长发被斩断。

    而回过神来,她们噗通跪地,浑身冷汗,唇角哆嗦,一句完整的求饶话都说不出来。

    暮晚摇俯眼睥睨她们。

    她再侧过脸,看向那个方才想拦剑、却没有拦住的言石生。

    暮晚摇看着言石生:“你方才叫我什么?”

    言石生:“……”

    暮晚摇刷地沉下脸:“我的芳名,也是你配叫的?”

    言石生木然。

    见暮晚摇再道:“你以为我是要杀你三弟?”

    言石生不语。

    暮晚摇脸上落了几滴雨水,面容清丽,神情冷漠。她仍提着她那把剑,立在诸人前,却忽而笑一下:“怎么,以为我是非不分,不问缘由,见人就杀么?”

    言石生嘴张了张,却终是放弃。

    他睫毛轻轻颤动,漆黑眼睛盯着这在雨下挥剑砍断侍女青丝的华裳少女。他看着这场闹剧,注意力放在了这个女郎身上。

    而暮晚摇见他温和乖巧,便不再理会他。

    她瞥向那几个被自己斩了几绺发丝的侍女,慢条斯理:“我将我的匣子交给你们保管,出了事当然拿你们问罪。以为推到言家人身上,我就能放过你们?指望我是傻子的你们,到底是毒妇,还是蠢货?”

    侍女们瑟瑟发抖,再不敢抱有侥幸心理,她们弯下腰磕头,哆嗦道:“娘子,婢子错了……”

    暮晚摇扔了剑。

    她回头对方桐道:“罚她们一人三十杖,打死活该。”

    不理会身后的凄惨求饶声,暮晚摇再不看身后那些跪在雨地中的侍女。

    春华还有些犹疑,不知自己该如何。就听到暮晚摇叫她:“春华,跟我走!”

    春华匆忙答:“是!”

    她提着裙裾去追公主,只来得及回头仓促道:“方卫士,这边事你来处理!”

    -----

    暮晚摇戴着帷帽,堪堪能挡一点儿雨,就和春华一起骑马出门了。

    她火冒三丈,自然不满意那些侍女想推卸责任。然而她更不悦的,是母后亲手磨的膏子被雨淋湿,不能用了。

    那怎么可以?

    那是母亲留给她为数不多的东西了。随着她回归,旧日的许多恩宠,她会一点点失去。而旧人留下的那些东西,她不想失去。她要留下母亲的东西,就如同留下母亲曾许给她的宠爱一般。

    只有这些东西在,她才会记得,母亲也曾是爱自己的。

    暮晚摇固执地淋雨出门,骑马去镇上。此地路不好走,她和春华在镇上乱转,一家家去推开商铺门,问有没有一些材料。

    她要将那膏子重新补回来,她脑子乱哄哄的不知道该准备些具体什么材料,但是她必须找回来。

    暮晚摇问春华:“面脂手膏要用什么材料?”

    春华其实也不太懂,但她只能绞尽脑汁:“起码要朱砂、白芷……对了,婢子能闻到藿香味。”

    暮晚摇淡淡“嗯”一声。

    两名女子浑身淋湿,骑着马在镇上找商铺。春华并不觉得公主能恢复先后留下的那面脂,她看过了,她觉得他们都不行。但是春华并不敢对公主说实话,只好陪着公主淋雨,陪着公主买那些不知道能不能用到的材料。

    又从一家商铺出来,暮晚摇抱着好说歹说才买下的一点儿雄黄,下台阶,准备去找下一家商铺。

    头顶,一把伞出现。

    暮晚摇缓缓抬头,雨水濛濛,顺着她眼睫向下滴落,她眯着眼,在伞撑起时,一点点看清了面前的人。

    言石生站在她面前,为她撑着伞。

    暮晚摇一身华裳已经沾上了泥水,云鬓也有些凌乱,然而她背脊挺直、气势傲然,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丹阳公主。这位公主神色冷淡,理也不理他,抱着自己怀中的油纸包便要走。

    言石生伸手来,轻轻托住了她的手腕,虚拦了她一下。她似被烫到了一般躲开,瞪向他。

    暮晚摇:“让路,不然我杀了你。”

    言石生声音温柔:“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是来帮你的。”

    雨丝如河水般在头顶流过,落在伞上,溅起雾气濛濛。

    滴滴答答间,暮晚摇步子顿住。在言石生眼中,她仰起脸,眼睛圆而媚,像浅浅的湖泊浸满月光,晶莹而动人。

    第6章

    雨敲在屋檐上。

    侍女春华站在暮晚摇身后,悄悄打量这位拦在她们面前的言二郎。

    看到言二郎出来,春华实则松了口气。毕竟骑着马跟公主在雨里晃,并不是什么愉快经历。

    帷帽后,暮晚摇凉凉笑一声。

    她讥诮道:“言二郎,你知道我出来是做什么的吗,就说帮我?”

    言石生叹口气。

    其实是方卫士拜托他出来找这位暮娘子的。方卫士忙着惩罚那些胆大的侍女,但又怕公主在这里转丢了,当然要拉一个本地人出来帮忙。而且在方卫士眼中,总觉得这个言石生,好像很有本事。

    言石生确实很有本事。

    他劝公主:“我听方卫士说,那被雨淋坏了的,是娘子母亲留给娘子的遗物。面脂手膏,是娘子母亲亲自磨制,自然对娘子十分重要。娘子现在冒雨出来,不出我的意料,当是想复原那面脂手膏吧?”

    暮晚摇便不说话了。

    她讨厌这种一点即透、被人看破的感觉。

    言石生当然懂这位娘子不是好相处的人,他也不敢太显摆他聪明。稍微点了一下,言石生就几分赧然道:“其实我会做面脂手膏。”

    暮晚摇:“……?”

    她瞪圆了眼。

    就连春华都“啊”了一声,惊诧:“什么,你会?”

    春华在心里嘀咕,这个言二郎是不是太抢她的活了?

    看她们这种反应,言石生忍不住笑了,那几分赧然也消退了些。

    言石生干咳一声,解释:“我家虽然因为我阿父是乡绅的缘故,家中情况比邻里好些。但是岭南此地荒僻,很多东西都是没有的。我家中有尚待字闺中的妹妹,妹妹更小时,她的面脂手膏就是我帮忙做的。”

    言石生:“我阿父收藏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古书,我从里面学到的。”

    暮晚摇打量他半晌,道:“然而不同人做的面脂手膏,是不一样的。”

    言石生躬身向她作揖,叹道:“小生也不过是尽力一试,希望娘子给这个机会。娘子淋雨这么久,终究是让人担心的。”

    “让人担心”这几个字落在暮晚摇耳中,如石子击入深渊古潭,让暮晚摇晃了一下神。她的冰雪心肠,竟然被打动了。

    暮晚摇不再一脸冷然,而是眼眸微眯,带出一丝笑:“难道你担心我?”

    言石生抬目。

    她站在台阶上微俯身,凑来望他,一段雪颈下,伴随着香气缕缕,冰雪做成的山丘微鼓,似要探出。言石生身子一僵,向后退开半步。

    他怕这位娘子又误会自己对她有非分之想,便恭恭敬敬的:“女客入住陋室,远道是客,小生自然担心女客住得好不好,也不愿女客因为房屋粗陋的缘故而冒雨出去生了病。”

    暮晚摇脸蓦地重新沉了下去:“哼!”

    竟然拿主人客人那一套来搪塞她。

    难道她不是客人,他就不关心她了?

    暮晚摇走过言石生身后,身后春华连忙跟上。言石生有些傻眼,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自己都这么客气恭敬了,她怎么越说还脾气越大了?

    “娘子!”言石生回头唤道,长袍被雨打湿,发带和衣袖缠于一处。

    暮晚摇已经站在了自己的白马前,准备上马了。她回头,看到言石生立在远处,青袍微扬,眉目若山似水,恰是俊俏。

    暮晚摇目中一闪,她笑盈盈,翘唇嗔道:“不是要我回去,帮我制面脂手膏么?怎么还不走?”

    言石生惊喜,没想到自己说服了她。

    他却在她手握缰绳要上马时,连忙道:“且慢!”

    暮晚摇不耐烦这种婆婆妈妈的书生:“又怎么了?”

    言石生撑伞步来,到他们面前,他让不解的春华先帮他拿伞,他放下自己身后背着的木箱,从中翻东西。

    暮晚摇疑惑:“不会是要拿伞给我吧?不需要!我戴着帷帽呢。你就不要啰嗦……”

    她不耐烦的声音吞了下去,帷帽后,眼眸微缩。因她看得清清楚楚,言石生从他身后背着的木箱中翻出一件雪狐氅衣。

    她要是没看错,这么大的木箱,也就只能放这么一件衣服。而言石生背了一路。

    言石生要将氅衣披来给她。

    暮晚摇向后退了一步。

    言石生愣一下,然后解释:“这是我出行前,向方卫士借走的属于娘子自己的衣氅,不是我家中的。娘子不用担心这是旁人穿过、我拿来委屈娘子的。”

    隔着帷帽,暮晚摇静静看他。

    她道:“你连这个都准备了。”

    言石生解释:“我素来如此,没有万全准备不出门……我怕娘子淋雨生病。”

    他见她不再躲、却也不主动过来,只是沉静立着。

    隔着帷帽,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迟疑一下,他主动上来,将衣氅扯来,披到她身上。见她连动都不动一下,言石生无奈,只好自己帮她系好衣带。

    想来她是养尊处优,习惯了别人帮她做事,才连个衣带都不自己系吧。

    暮晚摇就看着他站在一步之内,垂下眼帮她穿好这大氅。而有着一层纱之隔,暮晚摇用一种新奇的、古怪的、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俊美书生。

    她看着他,恍恍惚惚的思绪飘远,想了很多……直到言石生向后退开,声音清润:“好了,娘子且上马吧。”

    暮晚摇心不在焉地“哦”一声。

    她上了马,春华也上了马。暮晚摇看向孤零零站在地上撑伞跟在她们后面的言石生。

    暮晚摇道:“春华,下来与我同乘一骑,把你那马让给言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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