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尚公主》作者:伊人睽睽

    文案:

    温雅、情商极高的从小人物一步步爬上去的宰相vs冷情妩媚、脾气大的典型公主。女主渣,男主心眼多如马蜂窝:

    某日修国史,论起丹阳公主与其驸马、亦是当今宰相言尚的开始,史官请教公主府。

    公主冷笑:“我与他之间,起初,不过是‘以下犯上’、‘以上欺下’的关系。”

    宰相温和而笑:“这话不用记入国史。”

    宰相再回忆道:“起初……”

    ——

    起初,丹阳公主暮晚摇前夫逝后,她前往岭南养心,借住一乡绅家中。

    暮雨绵绵,雨丝如注,公主被读书声惊醒。

    她撩帐,见俊美少年于窗下苦读。雨水濛濛,少年眉若远山辽阔。

    公主看得怔忡,她摇扇,俯在他耳后提点他:

    “只是死记硬背,却文理不通,气势不足不畅;家中无权无势,你又不去交际。这般读下去,再过十年,你科考也中不了。”

    雨水叮咚下,少年仰头,被她望得面红之时,又欣慰这位公主可算做个人了。

    得公主提点之恩,数年后,少年入朝堂。

    之后尚公主,为宰相,国士无双。

    ——

    排雷:

    1.女主有前夫,各种意义上的有,不用抱侥幸心理。但前夫不是女主心里不能碰的白月光,女主只爱男主;

    2.女主是一个脾气大的公主,不光渣,架子还大,是狠起来会扇男主耳光、囚禁男主的那种公主;

    3.架空杂糅唐汉,没有名节贞操问题。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暮晚摇,言尚(原名言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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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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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情商宰相vs坏脾气公主

    立意:家国天下,舍生忘死

    作品简评:

    本文讲述了来自岭南的寒门子弟言尚,与曾和过亲的丹阳公主暮晚摇在岭南相遇的故事。二人互生好感,之后回到长安,一年后言尚去长安参加科举,重新与公主相逢。通过言尚为官的一系列事件,他不断地与公主交锋,慢慢理解公主,与公主相爱。然而官场之乱,二人阶级立场天然不同,此情注定多经磨难……

    本文采用群戏写法,将一众优秀少年才俊的人生道出。在大背景下,看历史,看文化,看风景,看民俗,讲爱情,亲情,友情……引发读者思考。文笔细腻简练,剧情跌宕起伏。

    第1章

    有女怀芬芳,媞媞步东厢。蛾眉分翠羽,明眸发清扬……徽音冠白云,声响流四方。妙哉英媛德,宜配侯与王。

    ——《艳歌行有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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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大雨连三日。

    通南北的梅关古道被雨所淹,茫茫生雾,烟垂淡淡。

    少年言石生背着木匣,手撑一把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古道泥泞雨水间。

    岭南地区古来险恶,崎岖难行,行人进出全靠开凿在大庾岭中的梅关古道。言石生进出求学,除了这条古道,别无他路。

    绿野葱郁,雨水沙沙,原本畅通的前路,被数辆马车所堵。又有大伞遮雨,人影幢幢,言石生怔了一下,不禁走近看去。

    原来是数辆马车中最前面的一辆车陷入了泥泞坑洼地中,数位衣着轻便干练的仆从围着那马车想法子,努力将车从坑中推出来。

    这倒不稀奇。

    言石生目光凝在马车旁:

    马车旁,竟不知从哪里搬出了一矮马,放置于路旁。

    一女郎施施然屈膝坐于矮马上,有貌美侍女为她撑伞,立于她身后。

    大雨滂沱,却好似与那坐于矮马上的女郎全然无关。

    她梳着样式简单的螺髻,云鬓间尽是金钗步摇。发间步摇与颈间璎珞被风吹得轻轻晃,又映衬着她那一身曳铺在地的嫣红罗裙。

    长裙曳地,艳丽夺目。

    而她眼尾斜红,眉心点珠。此女长眸半阖,且摇着一把羽扇,似在悠悠然赏雨。

    马车被困、大雨磅礴、荒山野岭,全都无损她那一身华贵典雅之美。

    言石生只觉得满眼都只剩下她那一身红艳耀耀了。

    那辛苦撑伞的貌美侍女看到有赶路少年出现在了这里,还盯着自家女郎看,不禁开口呵斥:“大胆狂徒,盯着我家娘子看什么?”

    悠然阖目的女郎向这个方向抬了脸,周身慵懒之气不收,她睁眼时,妍丽之美瞬间逼人。

    隔着雨帘迷离,她看向了这路上突然出现的少年人。

    她盯着这人:

    这背着木匣、撑着伞的赶路书生不过一身圆领白衫,用布束发,衣着简陋粗鄙。然而他眉清目明,风貌神俊,在这大雨灌日中,看着竟有些像神仙中人。

    虽此人甚俊,暮晚摇却只是摇着羽扇,心不在焉地想:一个岭南荒下的乡巴佬罢了。

    言石生被侍女所喝,面容红了一下,连忙俯身作揖道歉:“是小生孟浪,扰了娘子。”

    坐于矮马上的女郎,实则是当今皇帝幼女,丹阳公主暮晚摇。丹阳公主前夫逝后,她出京养心。

    这些自然是那乡巴佬少年不知道的。

    暮晚摇用羽扇抵着下巴,微扬目,望向他的眼波如翘着钩子一般妩媚,然眼底神色却清而冷。

    她压根没有开口。

    身后撑伞侍女面容和缓些,道:“既然知道惊扰了我家娘子,还不快走?”

    言石生踟蹰一二,没有挪动脚步。

    他想了想,又作了一揖,向那坐于矮马的艳丽女郎温声道:“敢问娘子可是要过大庾岭?”

    暮晚摇依然没开口。

    是她侍女开口道:“关你何事?”

    对方的冷脸和警惕,言石生并不介意。他依然温温和和道:“小生家便在前路不远的沙水镇,娘子再走一段便可去歇脚了。”

    侍女有些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看向自家女郎。而暮晚摇望着这白衫书生,忽而露出笑容,打破了她身上那冷然感。

    她开了口,声音柔柔如沙:“荒山野岭,前路迢迢,郎君莫不是想邀我作伴,与你去你家中一行?”

    暮晚摇柔柔弱弱地叹口气,仍稳稳坐于矮马上,姿势都不变一下:“郎君可是见我孤身一人,又有香车宝马,似权贵之人。郎君便起了狼心,想与我……做个朋友?”

    羽扇遮着琼鼻以下的脸,她眼睛含笑,眼神却骤而冷寒,带出一股腾腾锐气:“狂野书生,你配么?!”

    此言一出,若是寻常人被人当面如此羞辱,必或怒或愧,转身就走。

    言石生却只是怔了一下,面色僵一下,仍温和说道:“娘子误会小生了。我并非歹人。因大庾岭道长,梅关古道从天亮走到天黑,恐都不到尽头。而我家在前方不远的沙水镇,正好可供客旅休憩。我见娘子舟车疲惫,被困于雨,便想娘子可前去休息。”

    他垂目道:“沙水镇中人家不少,并不是只我一家。”

    此言一出,倒换暮晚摇眸子扬了一下。

    她探寻地盯着他:难道她误会他了?

    他不是见色起意的孟浪之徒?

    言石生也知道陌生女子行在此古道上,恐不安全,对方误会自己也情有可原。他便又耐心建议:“上月也有人家行在此道,被野狼所袭。娘子还是勿要在此地多耽误。”

    言石生再道:“小生还要去学府,便不打扰娘子了。”

    他拱手告辞,除了一开始看了暮晚摇一眼,之后到现在,他一直恭敬垂着眼,不多看她一下。

    而暮晚摇神色冷淡地看他告退。

    她看到他衣袖上溅了泥点。

    泥点污浊,脏了他那一身白袍。白璧微瑕,看着有些刺目。

    这般美少年的衣上沾了泥点,让人恨不得擦去那泥,拿出新衣为他换上。

    且马车中置物名目繁多,一身少年身量的衣衫,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暮晚摇神色淡淡地看着这个书生告退远走,她眼睛一直盯着他袖子上的泥点。

    那般碍眼。

    她却并没有再开口,就看着他渐渐消失在茫茫古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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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沙沙。

    仆从们还在推马车。

    侍女们端正而立,依然为公主撑着伞。

    暮晚摇忽而道:“前方可是沙水镇?”

    侍女惭愧道:“岭南荒僻,地舆图不甚清晰,婢子也不知前路是什么镇乡。”

    暮晚摇慢悠悠道:“那我们便赶路,听那乡巴佬的,去宿那沙水镇好了。”

    侍女忧心忡忡:“若那书生是诓骗我们?”

    暮晚摇发间金钗轻晃,她摇扇而笑:“我就是要看看他是真的见色起意,想效仿那些荒诞古书发展些什么,还是真的好心,是个罕见傻子。”

    -----

    言石生去学府要一个时辰,回来时又要一个时辰。

    大雨不驻,天黑得早,到夜里,他才提着马灯,回到了村中,前往自己家。

    原本寻常行程,今日到家院门篱笆外,隔着距离,便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候在院外,又和什么人吵着。

    言石生脸色一变,以为家中出事,连忙加快步伐。

    他到自家院门口时,见到灯火通明,院子被侍女、仆从、卫士守着,他们进进出出地往屋子里搬着金银之物。而自家父亲、兄弟则被赶出了院子,乡亲们围在外面指指点点,有想进去的,被卫士扔了出来。

    “你们怎么这样?!这是我家房子,你们怎么能说拿走就拿走?”言石生还没到跟前,就听到了自己的三弟吼道。

    言家三郎言木生,旁的本事没有,就一把好嗓子。他一开口,方圆十里的人,俱被震得耳朵疼。

    言家大郎则劝道:“三弟,算了算了……”

    三郎言木生还要再吵,一回头,看到了撑伞提灯、快步行来的言石生。

    三郎大嗓门响彻:“二哥!”

    言石生耳朵被喊得震了震。

    言家其他人,看到言石生回来,一下子全都围了过来。

    言父苦着脸:“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把村子走了一圈,看中了我们家,说要住在这里,就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大郎羞愧讷讷道:“那些卫士魁梧,我打不过。”

    三郎嚷道:“我跟他们讲理,他们听都不听!”

    幺妹不安道:“二哥,咱们家的房子还能回来么?我们住哪里啊?”

    旁边村长从人群中挤出来,小声劝道:“二郎,你回来了!我跟你说,这群人看着很有权势,非富即贵,你们最好吃了这哑巴亏,不要惹事……”

    三郎吼道:“这是我们的房子!”

    村长耳朵嗡嗡嗡的:“二郎,你劝劝你三弟,别让他吼我。我一大把年纪……”

    “二郎……”

    “二郎……”

    七嘴八舌,所有人都抓着言石生说话。

    言石生竟也没有不耐烦,一一抚慰道:

    “我知晓了。多谢老伯的劝告。”

    “不会有事的,爹、兄长、三弟、小妹,你们莫要着急,我进去看看情况。”

    “莫要慌张。若是当真无法住,我也会想法子的,你们今夜不会露宿街头,安心些。”

    他不急不缓地一个个回答过去,乱糟糟的人群情绪才都好了。

    看言石生从人群中步出,走向那守着院门的卫士,弯身作揖行礼。

    -----

    屋舍中,侍女在垂帐子布置里间,而外厅中,临时铺上了华丽地衣。

    地衣四角用金麒麟香炉镇住,正中央,美丽的丹阳公主坐于榻上,酌一口清茶。

    侍女进来通报,说这家二郎回来了,没有和其他人那样吵吵嚷嚷,说想求见公主一面。

    暮晚摇有些不耐,呵了一声,并没拒绝。

    一会儿,言石生从门外步入,与暮晚摇四目相对。

    他怔忡,脱口而出:“竟然是你?!”

    暮晚摇一手捧茶盏,一手支下颌。

    她看到他,也很惊诧。

    但下一刻,她便弯眸而笑。

    暮晚摇柔声:“你现在是后悔自己的见色起意呢,还是后悔自己的胡乱好心呢?”

    “引恶狼入室,且恶狼霸占你的房子,还不准备让出,敢问郎君后悔自己白日的行为么?”

    舍中炉香缕缕,芬芳绕梁。而丹阳公主兴致盎然,公然欺负他,就在等着他后悔。

    第2章

    言家二郎,白衣书生,站在自家屋舍的外厅中见到那华裳少女。第一面惊愕,之后他就迅速调整好了情绪。

    言石生不动声色地、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家的屋舍。

    岭南荒僻,没什么富人。他家不过是沙水镇中一个小户,说不上多好,但比起寻常百姓,还是稍微好上一些。

    而现在再看屋舍,却是“好上加好”。

    空荡荡的墙上挂上了字画和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副棋盘,几案和坐具上都覆着茵褥,地上铺着地衣。侍女又用香重新熏了屋舍,挂起珠帘。整间屋子,从原先的简朴,变得低调雅致。

    言石生判断出,此女恐怕非富即贵。

    这般尊贵的女郎,绝不可得罪。甚至还应与对方交好。

    哪怕对方“凶神恶煞”。

    这般想清楚后,言石生无视暮晚摇那暗蕴几分挑衅的噙笑目光,他抬袖弯身,向公主做了一个叉手礼。

    暮晚摇:“……”

    叉手礼,是此年代既简单、又恭敬、行起来还几乎不会出错的一种礼。只是她才恶意嘲笑对方,对方就毫无芥蒂地对她行礼?

    暮晚摇望他秀白的面容半晌,她眼底神色意味深长。

    她道:“你想做什么?”

    言石生垂目开口,声调温和、娓娓道来:“娘子远道而来,恐是见小生家中是附近最好的一家房舍,便想借住一晚。只是娘子是否不喜欢他人打扰呢?”

    暮晚摇:“啧。”

    她托着腮,换了个姿势,慵懒地看着这个婆婆妈妈的书生。

    她声音沙而乏,唇角轻轻一勾:“想说什么你便说什么。你再这般绕下去,我就要赶你出去了。”

    言石生微微笑一下,仍没有抬眼看她,大概是做好了一直垂目不看她的准备。

    让暮晚摇诧异他可真是谨记她一开始觉得他不安好心的教训啊。

    只听言石生道:“小生只是想娘子这般温柔善良的人,恐怕也不见得喜欢看旁人因为娘子而受罪。小生想娘子入住寒舍,却将小生家人赶出,这事当不是娘子吩咐的。该是下人自作主张,反污了娘子的名誉。”

    暮晚摇轻轻扬了眉,她原本只是一路南行、闷久了找个人随便逗逗,万没想到这个人……这个乡野狂徒,这么会说话。

    暮晚摇是大魏的丹阳公主。

    她自来是位高者,没有为平民让路的道理。她入住哪里,哪里自然要为她让出位置。如此理所当然,暮晚摇连想都不用去想。而被她霸占屋子的人,自然有她的下属去安排。她一个公主,操心那些琐事做什么?

    暮晚摇都到了大魏最偏僻的岭南了,她并不介意自己成为一个恶贯满盈的公主。

    然而本是她为恶人,这个书生却说是她的下属堕了她的好名声。

    暮晚摇一目不错地望着言石生,她开始觉得这个人恐怕真的有些意思了。

    她缓缓道:“郎君,你错了,其实做坏事的人,就是我呀。想霸占你们屋子的人,就是我啊。”

    言石生错愕。

    他一时竟控制不住表情,瞬间抬目看向她面容。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把“我是坏人”写在脸上、根本不走他递出的台阶的小女子。

    言石生怔忡,心神有些恍惚。

    暮晚摇看到他这副样子,突然噗嗤而笑,弯腰伏在案上。云鬓间金翠乱摇,眼尾与眉梢荡着笑,她笑个不停。

    仰起脸再望他时,女郎眉目泛红,春情暖绵。

    她柔柔的:“你接着说呀,你说的好,我就不做这个恶人了。”

    言石生被她笑得脸热,侧了下头,调整了呼吸后,重新垂目恭敬答:“小生不敢问娘子是何身份,恐娘子也不会说。只是听娘子口音,娘子似从北而来。岭南已是大魏最偏远的地方,是化外之地、瘴疠之乡,教化不立、人畜不蕃,与大魏其他地方皆不同。娘子若只是过夜还好,若是想多住几日,最好请当地人陪同。”

    暮晚摇:“你说的当地人,该不会是指你吧?”

    言石生微微一笑。

    他接着说:“不瞒娘子,我父亲是此地难得的一位乡绅。他年轻时考中过进士,只是恃才傲物,不做官而已!”

    说到此时,他心跳咚咚两下,兀自脸颊滚烫,有些心虚地偷偷看暮晚摇一眼。

    心中祈祷这位娘子可以被自己用“进士”身份给唬住。毕竟此年代,能中进士,就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进士即使没有官位,在一乡都会成为领袖,代表百姓和当地官寺交往极深。

    当然言石生的父亲……不提也罢。

    可一个进士,应该能唬住人吧?

    暮晚摇却仍笑吟吟的,对他说的“进士”不置可否,她还耐心地等着他接着说。

    言石生定定神,继续:“我父亲与当地县令交好,两家时常往来。”

    这是为了说明自己家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而我家又热心待客,极为欢迎娘子入住。且我妹妹酿的酒极为香甜,明日娘子醒来,可喝一碗热酒。若是住的远了,娘子喝不到这酒,便可惜了。”

    这是为了说明最好不要把他们赶走。

    “天色已暗,荒山小乡,有本地人照应,总是方便些。”

    “当然,娘子远道而来,我家自来欢迎客人,愿扫榻相迎。家中最好的屋舍,确是要留下来招待客人。而我家中有两间不常住的客舍,万万不敢让客人住,我们兄妹应付一夜便是。”

    “只是怕我兄长半夜打鼾,会吵了娘子。”

    他终于抬了眼,看向暮晚摇,声音中带着几分真诚与恳切:“若娘子嫌我兄长鼾声吵,我们今夜借住旁人家,也是可以的。”

    他连余地都给暮晚摇留好了。

    即便暮晚摇仍要做个恶人赶他们一家人出去,他也分明要作出和这位女郎交好的架势。

    作出一副“是我们自愿离开,不是娘子恶毒赶我们走”的架势。

    这人……实在会说话。

    侍女春华觑在内舍帘子口,在和其他几女为公主打扫内舍时,听到外面那郎君清幽温雅的说话声。春华不禁悄悄打量,见公主坐在灯下,竟被说的有些怔住了,直直看着那白衣书生。

    春华心中感慨,震撼连连:这个乡巴佬,一点也不像乡巴佬。

    他太能说了。

    他让自家公主这么坏脾气的人,都发不出火来!

    他把公主说得坐在那里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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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陋室沉静。

    暮晚摇静坐,言石生垂手而立。

    半晌,暮晚摇开口:“方桐!”

    “在!”厅门外传来男子一声应,接下来,一位身材高大、一身武袍的卫士拱手而立,立在堂中。

    暮晚摇看也不看那卫士,眼睛只盯着言石生:“你安排的今夜住宿,是否是将这一家人直接赶出去,没有安排他们接下来住在哪里?”

    名叫方桐的卫士沉声:“是!”

    暮晚摇点头。

    她面容冷淡,声音中蕴着某种威严:“收拾偏房给他们一家子住。此事你处理不好,出去领二十杖。”

    言石生愕然,没想到因为自己一席话就有人要挨打。而他不及阻拦,那个卫士仍是眉毛都不抬一下就掷地有声地回答:“是!”

    暮晚摇便笑看言石生:“阁下可还满意?若仍不满意,我让他为你们家赔命。”

    言石生看向暮晚摇。

    她仍是笑吟吟的,眼底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如冰雪下掩藏的剑锋般。剑锋不出鞘,寒气却谁人不可感知?

    言石生叹:“何至于此。”

    他拱手道:“多谢娘子做主了。”

    暮晚摇点头。

    她扬了一下下巴,意思是“下去吧”。这般高傲漠然的模样,好似理所当然将言石生当作她的仆从一样。言石生眸子一缩,想她身份恐怕极高……不敢多想,言石生行礼后转身告辞。

    暮晚摇却叫住他:“你是当地人?”

    言石生微侧身,拱了拱手:“是。”

    暮晚摇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滴滴答答的雨:“那你可能看出,明日能天晴么?”

    言石生答:“恐此雨还要多下几日。”

    暮晚摇并不在意,淡淡“哦”一声,说:“那看来我们要多叨唠几日,和你们同住一屋檐下了。”

    言石生点了头。

    他微踟蹰,想或许该和此女拉近些关系。他便含笑介绍:“之前仓促,竟没有与娘子说,小生姓言,名唤石生,家中排行第二……”

    暮晚摇懒懒问:“哪个石生?”

    言石生便说了。

    暮晚摇低头琢磨一下,忽而抬脸,美目望他,眼中瞬间一改方才的冷漠,生起了促狭的笑:“我听说你们乡下,贱名好养活,你是不是本名叫‘石头’,然后因为自己读书,觉得不雅,把名字改了?”

    言石生目色僵一下。

    暮晚摇噗嗤笑出声。她眉眼弯弯,捂住嘴,不住地上下打量他。

    言石生无视她的戏弄,继续温和道:“娘子可称我言二郎便可。接下来同处一屋檐下,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暮晚摇道:“妾身名唤暮晚摇。‘黄昏暮暮,小船晚摇’的暮晚摇。”

    听公主说话的侍女春华一惊,没想到公主竟然将自己的芳名告诉一陌生人。公主的芳名岂能随便与人说?

    不光侍女春华这般想,就是言石生都僵了下,有些不能理解。

    但言石生淡定。

    他夸道:“娘子名字甚好,可见父母疼爱。”

    暮晚摇语气寥寥:“可惜一个送我远嫁,一个盼着我死。”

    那还在内舍挂帘子的侍女春华吓白了脸,呼啦啦一片,屋舍中所有侍女和卫士全都跪了下去,惊恐开口:“娘子!”

    怎能……怎能这样说皇帝与先后!

    若是被人听到了该如何是好?!

    言石生:“……”

    他沉思:他们为何……这样就跪了?

    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暮……等等,暮好像是国姓。

    言石生心中咯噔,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温温地当作听不懂那女子和仆从在搞什么,他和气道:“那小生便称娘子为‘暮娘子’好了。”

    暮晚摇一指抵在下巴上,扬目乜他,眼尾飞挑。

    她眨眼,故作天真道:“你也可唤我‘摇摇’呀。”

    媚眼流波,情若水流,若有若无。

    言石生:“……”

    而侍女们继续惊恐:“娘子!”

    怎能让人这样唤她!

    言石生尴尬道:“娘子真会开玩笑。”

    他苦笑,他要真敢这么叫,她恐怕当场就翻脸了。

    言石生转身,怕这位女郎再说出什么可怕的话,逃也似地离开了。

    清长背影融于夜雨中,雨水贴袖,衣扬若鹤。他在这荒野之地,鹤立鸡群,如青山玉骨一般好看秀致。

    暮晚摇长久凝视,直到看不见。她望着虚空,有些寂寥地收回了目光。

    第3章

    言石生出了主屋,沿着檐角行了几步,便看到了焦急缩在墙角下的一家人。

    门外篱笆处,火如点星,伴着雨水滴答,撑着伞的镇上人、村中人还踮着脚、伸长脖子,想看看被卫士守住门的言家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言石生出来,他一家人就急忙迎上,眼巴巴地盯着他。

    言父人到中年,却仪表堂堂,颇有风采。他背着手踱步过来,一副清矍老学究的样子。但一到跟前,他敏捷地伸出瘦长胳膊,惶惶挽住儿子的衣角:“二郎啊……”

    言石生将衣袖从父亲手中扯走:“稍等。”

    他先不安抚自家人,而是隔着篱笆,向外面关心的百姓拱身行礼道谢,又对着村长使眼色,示意自己家的问题解决了,大家不必担心。

    细雨斜风,只听得少年书生声音清润:“……如此,改日再登门道谢,多谢邻里乡亲的关心。”

    村长笑道:“些微小事,我们也没做什么。总之言二郎你回来,我们便知你家事情必然解决。待在这里不走,不过是求个心安。既然没事了,大家便散了吧。”

    言石生便再次作揖。

    言家三郎声大如雷,大咧咧道:“二哥,都是乡里自家人,你何必这么迂腐客套……”

    言石生望他一眼,三郎瞬间被身后的幺妹拉到一旁,示意他别给二哥添麻烦了。

    待门外的人散了,言石生才对言家人交代了自己和暮晚摇的对话。

    听到他们还能住在家里,言父先松了口气,愁眉苦脸的面上露出笑。自己家被占走,他不敢上前交涉,硬是等到二郎回来,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言家其他人也点头,三郎对于他们只能用偏房有些微词,但在言石生的凝视下,他并没有把不满的嘀咕说出口。

    看到稳住了他们,言石生才面向自家小妹言晓舟,柔声道:“幺妹,今夜你独自住一屋,早些睡。明日起得早一些,拿我们家去年埋在后门树下的灵溪博罗出来。灵溪博罗是岭南名酒,暮娘子初来乍到、恐没有喝过,你明日就烧酒请她。”

    幺妹言晓舟惊诧。

    她睁大清澄的眼睛,有些弱地争取:“可是灵溪博罗很珍贵,我酿了整整一年,说好是大哥娶妻的时候再喝。怎么现在就要给那个陌生女郎喝?她只是过路的呀!”

    言石生道:“东西再好,也要在合适的时候拿出来用。那位暮娘子身份高贵,我们非但不能得罪,还应与她交好。你们……算了,这事我来便好。”

    言石生摇了摇头,并不放心自家人凑去那女郎面前。

    方才那些侍女跪了一整屋、暮晚摇淡然无比的场景仍让他心悸,觉得此女恐怕是经常被人跪,才这样习惯。他绝不能让自家人凑上去,万一惹恼了那位娘子,说不定他们一家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事,还是自己多上心些吧。

    言石生心中思量好后,再问言家大郎:“大哥,我让小妹取灵溪博罗来,你不介意吧?”

    言大郎身量魁梧高大,有上山打虎之威,是几人中最壮实生猛的。他无比信任自己二弟,当即拍胸:“无妨无妨。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你们娶上嫂嫂,这酒喝了便喝了吧。”

    言石生赞许。

    就他三弟不屑地撇了撇嘴。但鉴于言石生在他们家的话语权,三郎没敢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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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时候,销金缂丝的罗帐后,暮晚摇幽幽转醒。侍女们端衣候在帐外,替公主掀开帷帐,看那长发垂至脚踝的妙龄少女懒懒步出。

    雪鸦一般的赤足踩在温暖地衣上,她鞋袜不穿,指甲上涂着红丹蔻,明丽如一片片花瓣。如此晶莹剔透,惹人遐想。

    暮晚摇坐下,侍女春华与其他几女迎上前,为公主梳发试衣。

    暮晚摇忽闻到一阵香气。

    她皱了皱眉。

    不等她问,春华察言观色,边梳着公主那乌黑秀发,边为公主解答:“是言家幺女大早上便在外面烧火煮酒,说是她二哥吩咐的,让她将家里珍藏的什么灵什么罗酒取来给公主。”

    暮晚摇讶了一下,没想到昨夜那个言二郎说一句让他妹妹拿酿的酒给她喝,竟然还真把酒送来了。

    这种小事,竟然都不是哄骗她的。

    暮晚摇低头看着自己纤长细白的手指,兀自发笑。

    春华观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迟疑着判断道:“……恐怕岭南乡下也不会有什么好酒,公主不喜欢,我让那言家女退下便是。”

    靠着茵榻,暮晚摇嫌弃地瞥侍女一眼。

    她慢条斯理道:“岭南灵溪博罗,四川剑南烧春,还有乌程若下等等。这都是当今天下的名酒。你可真有意思,人都到岭南了,连岭南最著名的灵溪博罗都没听说过。”

    侍女春华赔笑:“婢子才学浅薄,白丁一个,哪里比得上娘子博学多才。”

    许是她这句话恭维得好听,暮晚摇扬唇笑了一下。

    一朵芍药点在暮晚摇额心,华胜垂下,金翠照嫣红,鲜妍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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