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层三十二区如今算是唐崎的地界,该区污染严重,必须依靠监视站点的大型净化设备才能勉强运转。

    这也给了西德尼可趁之机,他的权限还能用,废了些功夫后终于溜进了监视站点。

    医生被关在单独的房间里,他是“土生土长”的上层人,没针对恶劣污染调整过基因,也不像西德尼这样从小受污染洗礼,脸上套着空气净化面具。

    西德尼找到医生的时候,他倚靠墙不省人事,墙角还堆着几瓶喝光的营养剂。

    “他们定时给医生注射麻醉剂,人醒了就送去营养剂,维持医生的生命体征,等他喝完再给两针,保证他哪儿也去不了。”

    系统说,“不过唐崎没告诉其他人绑架医生的原因,看守算松,西德尼这才有机会摸进去。”

    才十三天不见,西德尼身上已经出现了明显变化。

    他在家时,大多数时候给人一种马虎的感觉。种芒果树的时候哼哧哼哧刨半天土,满脸是泥又满头大汗,结果小树苗也种得歪歪扭扭的,本人还声称这是个性的彰显。

    因为年龄不大,倒也算不上笨手笨脚。

    但现在男孩检查起医生的动作利落。先检查呼吸,再翻找身上携带物品,应该是早年在尸体堆里练出来的。一双湛蓝色眼睛专注无比,不时还会停下动作,仔细观察外界情况,以免被发现。

    不管生活在哪里,西德尼总能让自己活得很好。

    楚祖揣着老父亲心态看了半天,门外可视仪发出提醒,敲门声紧随其后。

    戴熙安不会敲门,而现在是晚上九点过,会登门的就只有一个人。

    “楚祖先生,我能进来吗?”拉扎尔在门外寻问。

    楚祖:“请进。”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叨扰,有些事物需要您做决定,我已经列好了清单和相应方案备选,您……”

    拉扎尔收起伞,犹豫了几秒钟,没有把话说完。

    楚祖的眼睛是全世界最冷的地方,让人联想到巨型器械表面凝结的雾凇,无风无光的深渊,或是死亡。

    可现在房间温度被调整到舒适,他在温暖中看着窗外,视线落到暴雨下的芒果树棚,长久的沉默。

    拉扎尔产生了幻觉,那双红色眼睛中倒映的不是锋利的冰,是暖红的,柔软的雪。

    半晌后,楚祖转头看向拉扎尔,眼底的雪重新凝结成冰。

    他没听拉扎尔之前说了什么,又想说什么,自顾自的决定道:“卢锡的葬礼就定在明晚。”

    *

    卢锡安诺葬礼当天,夜幕降临,埃斯波西托大楼亮了起来。

    自楚祖接手后,这栋楼基本不会在晚t上九点后灯火通明。

    拉扎尔曾对员工笑眯眯说:每天的工作都是按照各位的能力下发,既然已经完成了今日职责,明天的事就留到明天。

    系统比对了现在的工作量和过去的工作量,发出质疑:

    这明明是加量不加价,怎么这小狐狸还摆出一副大赦天下的嘴脸。

    不用想也知道,系统这些措辞多半又是从哪个论坛里学来的。

    “唉,”楚祖无聊叹气,“戴熙安怎么还没来。”

    “她也被加量不加价了,但本人似乎乐在其中。”

    系统说,“我看论坛说,女人就是要把事业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已经开始把戴熙安喊戴总。”

    楚祖:“……那我们戴总什么时候能来关爱下残疾人,我总不能连小卢的葬礼都耍大牌迟到,而且今晚还是咱们决战埃斯波西托之巅。”

    系统看了眼戴熙安还没处理完的事物清单,昧着良心道。

    “快了,快了。”

    系统又翻了翻之前被楚祖要求特意关注的唐崎,“唐崎也快了,正在往这儿狂飙呢。”

    说到这个系统还有些难以置信。

    虽然宿主完全不在意,也不过问,但它还是很没出息地被论坛战力贴勾引走注意,悄悄看了下唐崎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死统。

    他让人去把原先在十八区给楚祖建的墓地给挖了,又准备了一副休眠仓放进去,还没通电,但已经预设了五十年年限。

    唐崎的同伴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说做好事。

    当然,原话当然不会像系统这样通俗,意思差不多。

    系统都不敢想他口中的好事指的是什么。

    该说不愧是主角吗?抗压能力一级强。

    对上卢锡安诺的时候还不明显,对上楚祖这个量级的,一下子实现飞跃式进化。

    你变态,我就比你还变态。

    你往狗屎资本家的道路越走越远,那我就开启疯癫救世主的究极形态。

    把基因缺陷快死的人强行塞进休眠仓,当个冰棍冷冻五十年,这算不算救人一命?

    系统不知道,它有些恍惚,这这这这……这还是善良坚毅勇敢向上的主角吗?

    到最后霓光加冕的怕不是个癫王。

    可楚祖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系统还听到他笑说:“狂飙好啊,就怕他迟到。”

    *

    晚上十点过,拉扎尔发现楚祖的办公室门缝半开,里面灯亮着。

    他敲了敲门,等到里面传来声“进来”后才将门缝推开。

    穿着漆黑正装的楚祖坐在轮椅上,细碎的额发松散到眼皮上,肤色被衬得白,在冷色灯光下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拉扎尔拿过沙发上的薄毯,眼神询问得到答复后盖到楚祖膝盖上。

    “戴熙安呢?”楚祖问。

    拉扎尔:“下午的时候出去了。”

    “推我去顶楼。”

    “是。”

    “谢谢。”

    非常简洁的表述,除了西德尼和戴熙安外,楚祖对谁都是这副态度。

    拉扎尔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在电梯里,楚祖突然问:“几点了?”

    拉扎尔:“22:13,葬礼在22:30开始,35:30结束,顶楼花园将于零点对外关闭。”

    “拉扎尔。”楚祖喊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不怕我?”

    拉扎尔有些错愕,楚祖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当然也属于“别人”一列。

    但他还是回答了:“我不知道,感觉是很主观的东西,我只是认为您没什么可怕的。”

    楚祖沉默了会儿。

    “平时帮我看着点西德尼。”他说,“戴熙安忙起来顾不上西德尼,他也不怎么和我说心里话。”

    拉扎尔想让自己严肃正经点,但嘴角怎么也压不下笑:“好。”

    *

    即便在夜幕下,花园依旧灯火通明。

    埃斯波西托提前熄灭了周围所有建筑的霓光,仅有花园是整个夜空不坠的光源,紫白花卉汇聚成流动海洋。

    来客都穿着黑色礼服,上衣口袋揣着几束还带有露水的紫苑花。

    他们中不乏政客和记者,看到楚祖后理了理仪容,踩着皮鞋走进,哪怕客套两句话也行,留下的照片比今年的政绩更有价值。

    当葬礼快开始,现场安静下来,人们在楚祖面前低垂着肩,用手指擦拭眼角的泪水,转过头便开始低声询问同伴,自己的表现是否得体。

    黑色皮鞋和黑色高跟鞋停在石质地板上,也没人抱怨环境不适合盛装出席,女士们散开的裙裾偶尔将紫苑花拨碎。

    虚拟纪念仪式开始。

    卢锡安诺有数不清的全息影像可以播放,手下的人有心选择了与楚祖相关的部分,但记录中属于楚祖的部分永远只有角落模糊的影子。

    卢锡安诺对着影子或是畅怀大笑,或是嘟囔着埋怨,当他伸出手将影子从边缘拽进画幅中间,影像也播放结束,只剩下待机的蓝光。

    从头到位,也只有楚祖在认真的看那些影像。

    “再放一遍。”楚祖说。

    于是卢锡安诺的笑声又出现在原本只属于他的花园。

    “再放一遍。”楚祖又说。

    “……卢锡安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人群中,出现了压低音量的窃窃私语。

    “他把楚祖当……使唤了十几年,埃斯波西托的底层职工还有工资可拿呢,楚祖什么都没得到吧。”

    “这不是拿到所有遗产了?”

    “少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之前给楚祖植入弥托利装置也是,我听说现在弥托利的项目终止了,人全被拉扎尔调走。”

    “不终止能怎么办,现在没人能用三大家族的技术。”

    “卢锡安诺火化太快了,再拖会儿说不定能克隆出仿生人。”

    “那是唐家的技术,谁放心?而且你看看楚祖,他像是会允许别人翻弄解剖卢锡安诺尸体的样子吗?”

    “卢锡安诺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议论的声音被压在投影声下。

    只是捕捉到单个词汇,拉扎尔都惊出一身冷汗。

    这群蠢人,楚祖先生的听力本来就不差,撞上赛博格后更是宛如半个机械,他们真不要命吗,敢在卢锡安诺的葬礼说这个?!

    他用余光打量楚祖。

    男人的侧脸跃过几片全息投影的光斑,少部分场景明亮得刺眼,让他眼底的红变得很浅。

    楚祖突然挪动眼神,将拉扎尔抓了个正着。

    拉扎尔心底一震,却听他说:“再放一遍。”

    原定在35:30结束的葬礼,在35:15了还停留在第一阶段。没人敢对他提出异议,原先还能低耳附言,到后来已经没人说话。

    拉扎尔朝旁人使了个眼色,默不作声安排散场。

    皮鞋和高跟鞋在石质地板上收敛了音量,只有满地的紫苑花花瓣证明了片刻前的“热闹”。

    投影还在放,楚祖靠在轮椅上微微仰头,拉扎尔远远地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开了顶楼的花园。

    “终于走了……再不走我真的要看吐了,这辈子从来没觉得小卢的脸这么丑陋过。”

    楚祖被投影的光线晃得眼睛模糊,只觉得视野像蒙了一层雾气,视线半天聚不了焦。

    “我本来以为拉扎尔会很有眼色,看第三四遍的时候就该清场让我独自缅怀。”

    “结果他居然拉着所有人一起看了整整三十五遍,主打有苦大家一起吃,没苦也要硬吃,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暗恋小卢。”

    系统赶紧说:“您先缓慢眨眼,然后远眺看看!”

    “唐崎还在吗?”楚祖一边缓解眼部问题,一边问。

    “在。”

    “他怎么不出来?”

    “他藏在投影里呢,您一直在盯着他……可能是不好意思打扰您追忆往昔。”

    “……现在花园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了!”

    “戴熙安呢?”

    “她今晚一直没出现……”

    系统刚打算定位找找人在哪儿,没等它有所动作,夜空中一道闪电横贯,雷声稍晚于白光,震耳欲聋。

    几丝细雨飘上楚祖面颊。

    天气作为政治和经济工具早被垄断,没有自然降雨一说。而污染防治顾问今晚也来了葬礼现场,现在绝对不该有雨才对。

    “戴熙安之前用来进行非法货物运输的甬道底部发生了爆炸,下层污染上逸,触发了上层区的自动降雨除污模式!”

    系统飞速调查出了情况,与楚祖同步。

    “戴熙安她也——”

    “先别管那些。”

    系统噤声。

    楚祖说:“双方全压,最后一局开盘了。”

    第25章

    第

    25

    章(1w2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细雨逐渐变大,

    雨水如尖针刺穿全息投影,卢锡安诺的身影逐渐由原本刺t目的明亮转暗,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他朝某人伸出手。

    随着暴雨袭来,

    那双手也终于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唐崎的身影。

    他一直在投影中,

    依靠光影来掩盖自己位置。

    “你恨我杀了他吗?”唐崎问。

    楚祖像是还沉浸在之前的投影中,几次呼吸后才重新凝聚视线,和唐崎四目相对。

    他的脸色依旧白得透明,黑发被淋湿后贴在额头和脸侧,反应完唐崎的话后轻微斜过头。

    几秒后,

    唐崎心头凛然,原本满腔复杂感情消失了干净,

    因为他看清了楚祖变化的表情。

    男人眼睛微微弯起,眼底浓稠的红像是随时都会随着雨水一起溢出来,

    但又被牢牢束缚在眼眶中。

    他的嘴角也一点一点上扬,最后固定在不知能否被称为“笑容”的弧度上。

    如果戴熙安在的话,或许能辨认出来,此刻楚祖的笑容不知比当初对她露出的浅笑真心了多少。

    可唐崎从没见过,

    他甚至不知道,原来楚祖这种人也是会笑的,还如此……诡异。

    他只能用诡异来形容了。

    楚祖说的话更是超出了唐崎的认知。

    “我本来想,

    要是你不来墓地,我回去埃斯波西托大楼找你。”

    楚祖说,“我会杀了我见到的每一个人,

    不管他们有没有做错什么,

    我只用知道他们挡了我的路——我会变成我最不想成为的人。”

    唐崎愕然瞠大眼眶,瞳孔骤缩。

    楚祖接着说:“真可笑。”

    “被我害死的人到死了也在阻止我成为你。”

    唐崎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惊悚从心底深处幽幽堵上嗓子,

    让他拼命才能找回声音:“你……”

    楚祖还在笑,他掀开被雨水浸湿后边重的薄毯,随手扔到地上,撑着轮椅靠手,缓慢站了起来。

    在“复活”后,男人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坐在轮椅上,他的身材比例好,腿长,坐着的时候完全不显身高。

    而当他重新站起来时,一米九几的高挑身量才重新回到人们认知。

    楚祖先活动了关节,适应许久不动弹的身体,然后迈开步伐向唐崎走去。

    男人在他面前站定,由上至下睥睨睨。

    他说着令人费解的话。

    “你想救艾斯,我给你监视站点的位置,艾斯死了。”

    “你想给下层区平等,我给你机会杀了卢锡安诺,下层区分崩离析。”

    “你还想做什么?想救我?”

    两人在近距离相对,唐崎的瞳孔中倒映着楚祖眼中的猩红。

    他无法移开视线,只能顺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看清自己狼狈的不可置信。

    楚祖嗤笑说:“唐崎,你从来没有做到过嘴上说的任何事,一件也没有。”

    唐崎开始止不住后退,在他眼里笑着的楚祖,比之前失控的杀神还要恐怖。

    世界上最令人恐惧的其实不是暴力,也不是权力,是披着人类皮肤戏谑所有人,最终手持两者的怪物。

    唐崎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楚祖并非被困在名为卢锡安诺的梦魇里,常人对他的怜悯和宽容都是笑话。

    男人冷眼旁观,蔑视一切,他甚至不把生死放在眼里,对别人和他自己一视同仁。

    楚祖才是梦魇本身。

    “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唐崎声音嘶哑。

    和上次一样,楚祖依旧喜欢冷不丁发难,唐崎话音刚落,男人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而这次他不再需要武器,被更换的半个身体就是武器。

    依旧是近距离缠斗,楚祖的行为模式已经彻底改变,他在动手时浑身充满了戾气,抓住唐崎衣领直接往石块地面悍然一撞!

    咚——!

    唐崎护住了头,背脊弓起,他的后背剧痛无比,不知道有没有骨头断开,但只顾得闪开迎头而来的直拳,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稳住身型。

    咬牙忍住疼痛,唐崎撑起身体踉跄站起,抬头看到原先的地表被一拳砸出皲裂,楚祖缓慢直腰,侧身,斜着眼直勾勾望向他。

    闪电在他身后亮起,照出男人立体清晰的五官、勾起的嘴角和森寒的眼神。

    “我做了什么?”他继续活动关节,缓声说,“我做了所有事。”

    “我把监视站点告诉你,惹怒卢锡,让他无差别冲其他人宣泄怒火,由此得到埃斯波西托其他人的支持。”

    “我葬身你面前,让你狠下心对上层发起攻势,卢锡不得不对九死一生的我下手,继而让我抽身。”

    “我放任他们的小动作,等你杀了卢锡——”

    男人顿了顿。

    “说真的,你唯独不该杀了卢锡,送我报仇的名义。上层区同情我,支持我,认为我是个哪怕被卢锡折磨得无路可走,依旧忠于他的傻子。”

    楚祖声音异常轻松:“你还想知道什么?”

    “下层区……”唐崎嘶哑说。

    下层区,他们共同的“故乡”。

    唐崎一直觉得楚祖对下层区是有感情的,不论是厌恶还是怀念,男人在下层区时总会露出茫然又孤苦的表情,毫无缘由。

    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被下层区折磨过的人会在意那个地方,他很害怕从楚祖口中听到更多残酷的解释,梦魇的想法是人类难以理解的。

    无法理解,无法共情,但会做实对方非人的身份,从而使人心怀恐惧。

    “下层区……”楚祖无所谓咀嚼这个称呼,“我其实很认同你的观点。”

    “上下层是单纯的地理垂直关系,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你、我、卢锡安诺,我们没有区别。”

    “唐崎,在那个位置之下,所有东西于我而言都没有区别。”

    如同被洞穿,唐崎直直凝固在原地,灵魂轰然被砸进冰川之下。

    楚祖什么都明白,他甚至踩在自己和卢锡安诺的理念之上,一点点往上爬,就像当初在列车事故现场。

    灾难只是楚祖的垫脚石。

    砰——

    枪声没能撼动雨幕。

    楚祖将机械锁骨上的子|弹挖了出来,两根手指捻着,唐崎苍白的脸被困在围成圈的手指间。

    “有妨碍瞄准辅助的赛博格,你连我的脑袋也射不中吗?”

    唐崎左眼狂跳。

    唐家的赛博格加上埃斯波西托的军工,现在的楚祖等同于将意识上传到战争机器的机械生物。

    别说枪|械了,就算全副武装的检察控制部来了也讨不了好!

    “所以我才说过很多次,你凭什么可怜我?我做到了想做的一切,而你呢,唐崎?除了自我安慰外你都干了些什么?”

    在他们为数不多的接触中,唐崎才是话多的那个。

    这还是第一次,唐崎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楚祖冷嘲热讽的讥诮回荡在雨夜。

    楚祖没有给他太多喘息的时机,单方面的肉搏还在继续。

    一个有压倒性的技术和力量,一个在发了狠的抗争。装帧好的花园被巨大的破坏性摧毁成半个废墟,花瓣残落得四处都是,被暴雨砸入石块裂缝。

    不知是谁碰到了全息投影,卢锡安诺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夜色中,音响进了水,勉强发出声音:

    ——有收到我给你的礼物吗?怎么样,这次选对了吧!

    ——解决那些废物怎么就花了你这么多时间,楚祖,我们约了饭,你是不是忘了。

    ——背着吉夫斯去议会大楼转一圈,去不去?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

    ——走吧,我们一起。

    年少轻狂的卢锡安诺浑身都在雨幕中,笑容明媚灿烂,让人想起调色盘打翻在花朵上,阳光绚丽的春天。

    他依旧向楚祖伸出手,楚祖回以冷漠如雷霆万钧的肘击,精准命中藏身于投影中的唐崎。

    颈椎被击中,唐崎只感觉像是整栋楼都砸到了他脖子上,骨骼发出了恐怖的脆响。

    唐崎机械地躲避,他看着楚祖一脚碾碎了投影设备,雨幕中的金发男人出现频闪,终于彻底消失于他的花园。

    恍惚间,唐崎突然想起了在下层区的时候。

    当时楚祖也是完全压制着他,他区分不出那时男人口中的是否也是谎言,但杀意惊人的相似。

    两个楚祖在眼前逐渐重合了,可这次没有什么“疼痛的意外”,也没有卢锡安诺的制衡……

    死亡的味道是如此清晰,萦绕在雨水的化学药剂中,又在喘息间淌入嘴角,灌进肺里。

    剧痛让唐崎眼前发黑,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的人生会结束在这场暴雨里,就和列车事故一样,堪称天|灾,人类的意志是那么微不足道,撼动不了注定的结局。

    黑暗中,一道声音不受控制出现在唐崎脑海。

    ——其实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就像直刃劈开死局,声音的内容将暴雨连同绝望一起割断。t

    ——他的命明明就在你手里握着。

    ——你不想否定他吗?

    唐崎很熟悉这个声音,曾经无数次在他脑海中响起过。

    每当他必须作出决定,声音就会出现,不断蛊惑他。

    你要够狠,你要把事做绝,你要抛弃可笑的怜悯,不管上层区还是下层区,没人看得上你的那点坚持。

    唐崎一直将声音束之高阁,他宁可听千万人咒骂,也不愿意搭理内心的谗言。

    选择轻松的路太简单了,真要说,上层区和下层区每个人都活得比他轻松。

    只要把决定权交出去,懒惰就是最好的回报,大不了任人宰割。

    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在任人宰割,这并不羞耻,也不差劲。

    可唐崎不要。

    任何人都能跪得漂亮,他不想跪,也不想看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人们下跪。

    只有强者向弱者倾泻资源才能实现弱者的生存吗?不吧。

    抵抗这狗屎一样的世界不需要意义,抵抗本身就是意义。

    齿轮也有齿轮的意气。

    ——唐崎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是……但是……

    ——你不杀了他,整个世界都会被他拽入地狱,他就是地狱。

    唐崎已经不知道身上有多少伤了。

    下层区的人打架像野兽相互撕咬,上层区要优雅得多,他们称之为搏击,家族不会教继承人怎么用双手杀人,有大把的人帮他们去做。

    唐崎也算是将两者融会贯通,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楚祖的对手,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上次楚祖收手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如果不是那份基因复诊报告上清楚写明,唐崎会认为疼痛也是楚祖的谎言。

    现在的楚祖已经驯服了疼痛,他不会再失手!

    因此,那声音宛如魔鬼紧贴耳廓的低喃,反复劝诱他。

    ——如果人们的诞生不是为了痛苦与绝望,那就只有疯狂了。

    唐崎痛苦地扶住脖子,咳出血,他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好像在说话,但已经逐渐分不清那些话有没有被说出口。

    鲜血和暴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也看不清楚祖是不是依旧在笑。

    胜券在握的笑。

    他说的对,我其实和卢锡安诺没有区别。

    恍惚间,唐崎想。

    卢锡安诺被逼急了会忽视那么些年的陪伴,他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也会将坚持抛之脑后。

    此刻他忽然明白,楚祖说的每句话都有自己的意思,卢锡安诺没能弄明白,自己也一样。

    所以卢锡安诺死了,而自己……不必死。

    ——对,你有密码。

    ——控制赛博格的中枢装置就在你的眼睛里,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杀了他。

    ——动手吧,仅此一次,楚祖不值得你坚守任何誓言。

    对这个世界而言,违背誓言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论是上层区还是下层区,口头的约束廉价到卑贱。

    唐崎终于从名为理想的美梦中惊醒了。

    唐崎艰难跪在暴雨中,浑身湿透,雨水将地上的红反复冲刷开。

    他好似灵魂抽离般,像悬浮在半空,得以看清自己的每个动作。

    他挖出了自己的右眼,并在楚祖迅速贴近前合上了剩下的那只眼睛,轻声念出了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赛博格扫描……就近编号确认。

    声纹扫描通过。

    声波分析通过。

    语音图谱通过。

    声码追踪通过。

    应急销毁程序启动。

    来吧,你和我的疯狂总要有个结局,这才是「宿敌」,不是吗?

    唐崎想。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

    致命的攻击没能触碰到唐崎,重物倒地的声响居然比雨声还轻。

    唐崎睁开单眼,楚祖躺倒在废墟上,机械与身体相连的部位渗出血,愈来愈浓,连暴雨也冲不淡。

    血从他身下渗透入石峰,将娇弱的花瓣也染上色。

    赛博格失控直接扰乱了与之相连的神经,放在普通人身上,或许早就开始了剧烈挣扎,可楚祖的神经本来就就脆弱无比,他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他的死亡过程会很缓慢,并遭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唐崎模模糊糊看到,楚祖的胸腔在剧烈起伏,光是睁开眼都费力,看向他的眼神却没有了之前的所有诡谲,被雨洗很干净。

    干净……?

    “我真讨厌你的眼神……”楚祖嘶声说,“你总是……觉得我很可怜……”

    唐崎张了张嘴,哑声。

    他不知道楚祖在说什么。

    “其实你是觉得自己可怜……可你是唯一的赢家……”

    楚祖说,“假惺惺的救世主……你没必要……没必要难过,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基因缺陷……对吧?”

    意识被这句话唤回,唐崎的心跳漏了一拍。

    因为男人不断施加的压力,他撕毁了自己绝不使用密码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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