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短暂思忖之后,有几分哑然,她开始后知后觉感受到了那种自寻烦恼。

    陆无忧放下铁签子,突然转头看她道:“所以你也终于开始考虑起这件事了吗?”

    贺兰瓷有一分懵:“……”

    陆无忧话头一转,眼尾还挑起了几分微妙的笑意:“你当初怎么回答的来着,「可就是你啊,不是别人」。”

    贺兰瓷一滞:“你可以不用记性这么好!你当我没问!”

    陆无忧道:“那可不行,我还以为你真的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呢。”

    贺兰瓷不由道:“这说的不是你自己?”

    陆无忧眸光幽邃地看她道:“不然你以为我当初在纠结什么,贺兰瓷,你没有心。”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指责。

    贺兰瓷道:“没有心我已经身故了。”

    陆无忧又开始拿帕子一根根擦手指,垂着眸子道:“装傻。”

    贺兰瓷忍不住道:“你这样吃一串,擦一次手指也不嫌累吗……”

    “你这话题岔得有点太明显了。”陆无忧就那么慢条斯理地擦,“真觉得我好,还是考虑一下床以外的其他……”

    话未说完,门口周宁安地脑袋探出来,语气委屈道:“表哥,我不胡说八道了,你再分我两串嘛,我还没吃饱……”他此刻看起来格外乖巧。

    没一会,就变成了三个人坐在炭盆旁边,边烤边吃。

    画面居然还有种诡异的温馨和谐。

    周宁安吃人嘴软,又一通瞎夸,末了来了一句:“对了听说晃州这边还有那个什么「古董羹」,北狄那传来的,把羊肉切成薄薄一片,放在煮了野味鲜美的锅里涮,边吃边涮,还有蘸料……”他说着说着,口水又快流下来了。

    陆无忧随口便道:“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蹭饭的……”

    贺兰瓷倒是思忖着道:“还有这个?下回我去问问。”

    周宁安无视了陆无忧道:“表嫂真好!人美心善!表里合一!”

    弦外之意,格外明显。

    陆无忧冷睨着他道:“注意言辞。”

    贺兰瓷虽然知道陆无忧是和家人关系好才会这样,但还是努力试图缓和一下:“不过这个「古董羹」听起来倒是很好吃的样子。”

    周宁安连忙附和道:“没错!就是听说很美味……”

    两人一唱一和。

    陆无忧弹小混蛋的脑袋,对贺兰瓷道:“他是你儿子吗?你这么宠他。”

    贺兰瓷:“……”

    周宁安捂着脑门,躲到贺兰瓷旁边,没脸没皮,迅速进入状态:“娘,爹他欺负我!”

    贺兰瓷艰难道:“你也太大了。”

    她确实生不出来。

    陆无忧起身拽他:“吃够了就回去念书,《大学》背到第几篇了?不然我不介意让你知道一下什么叫棍棒底下出孝子。”

    算了……

    贺兰瓷只好叹气着又拿起了一串烤肉。

    他们后院倒是越发鸡飞狗跳了。

    陆无忧这边忙着疏通河道修堤的事情,那边还得继续剿匪,苍山帮是被他踩灭了大半,还有另外两个本地的帮派。

    去义勇帮的那日,他是乘着马车,近乎孤身前去。

    贺兰瓷不放心,还是跟着他一道去了,等在寨门外。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诚意做足,就算谈不拢,也不至于动手。实在要动手……”陆无忧语气寻常,“也不一定打不赢。”

    贺兰瓷:“……”

    “我爹当年连战了三天三夜都没趴下呢,我撑个一两天应该问题不大。”

    说完便官袍衣摆一掀,下了马车。

    与苍山帮那个粗陋的寨门相比,义勇帮竟然看起来还挺有模有样,门口有人值守,有人巡逻,几乎像座小城。

    陆无忧一个随扈也没带,身姿颀长,衣冠齐整,半分发丝不乱,一袭规整笔挺的青色官袍衬得他人如玉立,风姿卓绝,眸光是淡而定的,像凝着一股令人不由信服的力量,但又更为沉敛。

    恍惚间,和当初那个刚刚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也有了些许的差别。

    贺兰瓷有一分的失神。

    陆无忧通报后,被迎了进去,义勇帮的帮主是个儒雅的青衫男子,旁边立着他的军师,亦一副儒生打扮。

    在他说明来意之前,两人便先向他行了一礼,道:“陆大人高义,为民请愿,在下在边塞亦有耳闻。”

    陆无忧回礼道:“不敢当。”

    “此从上京而来,还以为陆大人会就此消沉,没想到陆大人到了晃州不改青云之志,在随原府仍是一心为民,着实令吾等钦佩。今日又孤身犯险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这种客套话陆无忧最会应付了,不过能交流总归是要省事许多,寒暄完随后他便开始侃侃而谈。

    从疏通河道和修堤的打算,到通商交易,开发耕地,整治民风,开启民智等等,饼画的比之前去要钱还大,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有匪帮也不利于晃州发展,陆无忧也给他们指了一条被招安从良的路。

    两人听完也是一怔,没想到陆无忧野心这么大,且他周身确实看不到半点被贬谪的失意,反倒像是刚被晋升,要大展拳脚一般。

    义勇帮的帮主思忖片刻道:“此事我仍需和帮中兄弟商量,无法擅断,还请陆大人见谅。不过下回,在下应当会亲自去随原府衙拜访,不需再劳烦陆大人亲至。”

    所以说还是读书人好。

    陆无忧正想着,便听那位军师道:“可惜现下不是乱世,倒是可惜了陆大人。”

    眸光微转,陆无忧意有所觉,笑道:“太平年景,百姓总是比乱世好过些,而且依我方才所见,两位帮中虽经营的不错,但想要在乱世割据,仍稍显不足。”

    军师亦笑道:“所以在下不是正在可惜,陆大人有勇有谋,却遇到庸君屈于此地,要是乱世,未必……”

    他停顿住。

    陆无忧是真的笑了:“你们野心倒是不小,不过我暂时没那种想法,是真的太麻烦了,而且做君其实束缚比做臣还多,肩负得太多,高处不胜寒,很容易就孤家寡人了,活得太累。”

    贺兰瓷提心吊胆地等在外面,真的生怕陆无忧是杀出来的,那她还得琢磨着赶紧跑路,不能拖累陆无忧。

    正想着,就见他被人恭恭敬敬送出来,手里还提了两条鱼。

    等他过来,贺兰瓷掀开车帘,露出脑袋疑惑道:“这是什么?”

    陆无忧嫌弃道:“晃州特产风干的腌鱼,说不好让我空手离开,送点东西给我。”

    贺兰瓷无语了一会道:“你们谈得如何。”

    “尚算顺利。”陆无忧把散发着一股浓郁腥臭和咸味的鱼递给其他人,上了马车,压低声音道,“就是走之前还怂恿我造反。”

    贺兰瓷:“……”

    陆无忧凝神看她道:“你想做皇后吗?”

    贺兰瓷迅速且惊恐地摇头,抓着陆无忧的肩膀道:“你冷静一点。”

    陆无忧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安心道:“随口一问而已。放心,我拒绝了,就他们那几千号人,别说上京了,晃州总兵真要出兵剿匪,他们也抵抗不住,不过因为在忙着戒备北狄,腾不出手收拾他们而已。”

    贺兰瓷一顿道:“你怎么好像真的还考虑过。”

    虽然他有事没事大逆不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陆无忧道:“考虑一下罢了,要是能有和平造反的方式,我也不是不能……当然现在尚算国泰民安就算了吧,萧怀琸虽然挟私报复,把我贬到这里来,但就冲着你爹能当那么多年的官,他距离昏君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要是萧南洵即位就不好说了……丽氏一族做大,才是劫难,到时全天下都会变成当初的益州。”

    贺兰瓷也低着头思考了一会。

    “要真是这样……”贺兰瓷慢吞吞道,“他对我还有意的话,我去刺杀他也不是不可以。”

    陆无忧冷静地比她还快:“你休想。”

    贺兰瓷用他的原话回答道:“考虑一下罢了!我这个说不准还容易点呢。”

    陆无忧也久违地无语了一瞬,揉她脑袋道:“我们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吧,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做古董羹呢。哦对了,那条腌鱼正好就留给他了,长身体。”

    贺兰瓷:“……”

    能别爹当的这么自然吗。

    第82章

    八二章

    贺兰瓷见过的陆无忧家人有限,相处比较多的也只有妹妹花未灵,但小表弟周宁安闹腾的日子里,她还真感受到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周宁安读书不行,但嘴皮子利索,虽然每每被陆无忧教训得吱哇乱叫,仍然屡败屡战,死不悔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刀枪不入的味道。

    其实还挺令人佩服的。

    贺兰瓷不由思忖道:“所以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么?”

    陆无忧略微感觉到被冒犯:“我要是像他这样,小时候早被打死了。”

    贺兰瓷:“嗯!?”

    他到底什么环境长大的。

    陆无忧颇有些遗憾道:“这小混蛋一看就是小时候没被揍过,将来……”

    陆无忧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

    晃州在北边,但又更接近西北,地势低洼,四面有山,所以反倒没有上京那么严寒。

    义勇帮最后还是答应了陆无忧的条件,兴许也是光劫掠这地方更加穷山恶水,若能平平稳稳安居乐业,其实许多人也都未必想当匪。

    破土动工那日贺兰瓷还去看了。

    她换了条深色的袄裙,脚底是淤泥浅滩,绣鞋大抵会被弄脏,不过她也不甚在意,远望着成群结队的人热火朝天开干,冬日里喊声震天,互相吆喝着干活的模样,观之还有几分莫名震动。

    在上京自然是见不到这幅画面的。

    陆无忧也踏步过来道:“以银酬工的,我给的还颇为丰厚,自然比强令徭役更让人有动力,而且等开春了,春耕时可一日一轮换,尽量不妨碍他们务农。下泥水也是等到三四月份天暖之后。”

    周宁安正扯着那位姓程的吏员指指点点。

    贺兰瓷又看了好一会,才道:“我都没想到你会做这么多。”

    陆无忧道:“来都来了。我不一向是既然做了,就尽量做好。”

    贺兰瓷点了下头道:“你这点,还蛮讨人喜欢的。”

    陆无忧慢悠悠道:“讨谁喜欢?”

    他问的直白,贺兰瓷愣了愣,微妙有点羞窘,继而道:“大家都喜欢认真的人。”

    陆无忧瞥了她一眼,又轻轻缓缓地笑了。

    因为偏远,晃州收到上京的邸报往往需要很久,好在陆无忧自有收消息的渠道。

    得知贺兰谨已经病好,顺利前往益州,贺兰瓷松了半口气。

    本来因为益州一案,丽妃和二皇子一系大受打击。

    之后的京察里,吏部尚书与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显然也都对二皇子并无好感,又削裁了一部分二皇子的党羽,剩下的也都夹紧了尾巴,不负当初的嚣张。

    好像大局已定。

    然而圣上仍拖延着不肯下旨,二皇子回来后,居然又以他祭祖有功,赏赐了好些东西下去,令群臣都一时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最惊人的消息莫过于,丽妃再次有了身孕,她已经年近四十了,可见确实圣宠不消。

    局面似乎又显得有些扑朔。

    贺兰瓷看完,有些惊愕:“圣上居然真的这么……”

    陆无忧颔首道:“做皇帝也未必自在,能想让哪个儿子即位就让哪个儿子即位。当然,萧怀琸犹豫不光因为他宠爱丽氏,也因为他不想自己在位时,让萧南泊做大。话说回来,做个昏君说不定会比较快乐。”

    贺兰瓷还是默默祈祷无论如何不能让萧南洵即位。

    他们的日子还是照常要过。

    青莲教相对来说晃州这几个匪帮里比较棘手的一个,因为没有固定据点,教主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是个隐于地下的帮派,官府想捉,百姓还会帮着阻拦遮掩,钱财都被骗尽了,仍不知悔改,还觉得死后能在阎王那里换取富贵,实在荒唐极了。

    有些鳏寡孤独的老人家,一把年纪辛辛苦苦种地赚来的一点买命钱,都被骗净,最后凄凉惨死。

    但是与之对应的,青莲教也是最富庶的,据说教中除了教主,还有什么八大金刚,十大护法,不少富户暗地里都与之有勾连。

    陆无忧派人潜进去,费了月余功夫,才大致摸清楚构成,捉人不难,难的是怎么让被骗的人清醒。

    好在,恰巧青莲教每月都要召集大批教众,举行一次神赐仪式,内容大抵是临显神迹,给教众赐福,顺便收取上供钱。

    贺兰瓷这次也很意外:“还要我去?”

    陆无忧道:“对,不过你不能只看戏了。”

    贺兰瓷疑惑。

    陆无忧扯着她过来,然后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

    看得贺兰瓷都发毛了,眨着眼睛怔怔问他:“我脸怎么了?”

    陆无忧方才伸指摸了摸她的脸蛋,光洁细腻,毫无瑕疵,精致得像天工造物,但也因此,总有种疏离高冷,不可触碰感,只是近来面对他时,越发不设防,就显出了几分柔软可欺。

    “没怎么,挺好的。太好了,所以我给你准备了套衣裳,可能有点冷,不过我会渡内力给你。”

    与其说是衣裳,倒不如说是一条层层叠叠轻纱拥成的织物,虽然躯体是都遮掩住了,但总觉得好像也没穿什么。

    贺兰瓷穿好后,发现他还准备了些银饰珠宝,全是水色或灿银,闪光粼粼,光是从她头顶上坠下的珠链就有两三条,颈项、手腕、耳垂上也有对应的饰物,像是一整套头面,但色泽也太轻飘了,根本压不住,也不够庄重。

    她嘀咕着,觉得陆无忧这什么莫名其妙的爱好,继而又有点担心,他找木匠打了新床,但至少目前还没送来。

    等她全部换好后,陆无忧进了内室,果然一怔,眸光闪了闪。

    贺兰瓷有些警惕地立正站好。

    陆无忧一步步朝她走来,指腹轻托起她颊边摇晃着垂下的银链,眼眸也浅浅低垂了道:“还真适合你。”

    “这也太……”她纠结着,脸颊微微泛红,“奇怪……”

    她话没说完,陆无忧已经又蹭了蹭她未着口脂的唇,道:“很像个圣女。”

    贺兰瓷:“……”

    陆无忧语气平静地口吐狂言道:“让人想玷污。”

    贺兰瓷就知道:“早……”她顿了顿,含糊道,“早被你玷污过了。”

    陆无忧挑起眼眸,舒展地笑,忍不住在她颊边亲了一口,道:“我随口胡说的,让你穿成这样当然不是因为我想看,是因为刚好有需要。”

    贺兰瓷怀疑道:“真的不是因为你想看?”

    “好吧……不光是因为我想看。”

    青莲教此次的神赐仪式在一个山坳处新搭的祭台上,夜半入场,神秘且寂静。

    教众们早早举着火把,等在台下,等着今日的神迹和教主的赐福,忍不住心怀期待,以往每次的神迹都是那么的令人惊诧,更让人相信他们教主就是天降的神明!

    他低声吟诵,张开双臂,手中莫名多出了两团火光,火光摇曳间,他双手一抛,众人仿佛听见了电闪雷鸣。

    下一刻,他将布盖在了面前的一块石头上,挥舞着禅杖,口口念念有词,仿佛在使用法力一般,不一时,他揭开了那块布,只见里面金光灿灿,竟是已经点石成金!

    台下的教众不住发出惊呼声。

    就在这时,空中突兀地响起了一声轻笑。

    突兀,但是清晰。

    立刻有人大喝道:“是谁!谁在造次!”

    有个蒙面的黑衣人真的从虚空中踏步下来,足尖点在祭台边缘,随手一抄,就把刚才点成金的金块举了起来,掂量了两下,火光中有人看见那金块底部似乎颜色不太对劲。

    来人手上一翻,金块上部的一层金箔剥落,露出底下的石头,他微笑道:“收了这么多的孝敬,怎么连块真金都舍不得用。”

    青莲教教主脸色微变,大喝一声道:“这是恶鬼派来的邪魔!故意破坏我的神迹,快抓住他!”

    谁知道对方身形若游鱼,根本半点不受影响,反倒是上来抓他的人,一个个栽倒在地。

    他重金聘请来的那些护卫使劲全力,却连他的袍角也难以碰到。

    来人继续慢条斯理道:“还有你刚才那招。”他一脚踩塌了祭台的一块踏板,抬手拎了个人上来,只见那人手里拿着一圈环绕他周身却又极薄的铁片,来人抓着铁片随手一震,只听一阵仿佛电闪雷鸣的声音响起,正是刚才的声音。

    台下教众也是一惊。

    来人最后竟飞到了青莲教教主的身边,一把扯下了他手上的皮套,随后翻出火折子,在手上点火,竟也变出了一团火光来:“事先戴了隔绝的皮套,又涂上特殊的油,是能短暂造成燃火之效,还有什么,让我来想想……总归全是骗人的把戏,比起做教主,感觉你倒更适合去戏班子。”

    青莲教教主吓得倒退一步,已知对方来者不善,但周围这么多教众看着,他自不可露怯。

    “是邪魔在胡言乱语!妄图搅扰视听!今日之仪式恐难完成!众人快速速退去!”

    说完,他就想撤了,却被人一把拎住了后襟,还提了起来。

    “你这邪魔外道还想跑?”

    来人温柔笑道:“我今日来,正是为了铲除邪魔外道,败坏我教名声之人,区区青莲教只会些雕虫小技,蒙骗无辜百姓,也敢称之为正教。”

    众人:“……”

    “妖言惑……”青莲教教主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扼住了颈子。

    来人随手往高处一指道:“那边便是我教的圣女。”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高处的山崖上,立着一位洁白盛装,裙袍如云雾云朵,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天人的女子,她身上似乎还缀满了仙气飘飘的饰物,隐约可闻泠泠作响,在淡淡皎洁的月辉下,她更似一道幻影,可幻想中似乎也想象不出这般的美丽。

    “是神迹啊!”

    “这才是神迹啊!”

    贺兰瓷紧张无比,努力稳住身形,连眨眼都尽量少眨,还有点担心被认出来,但她一般只在原乡城的府衙里露面,这边青莲教的教众来自晃州各地,未必都见过她。

    就算见过了也未必确定是她,毕竟陆无忧不止让她换了一身衣服,还亲手给她妆点了。

    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脸居然还能有这种用途。

    “不过我怎么想起陆推官的夫人……”

    “那是谁?你胡说吧,这分明就是圣女!”

    陆无忧则在众人的惊呼中继续道:“唯有邪魔外道才会要求他人上供大量的金银钱财,以换取虚无缥缈的许诺。真正引人向善的正教只会告诉你,若想过上好日子,便只能依托自己的双手努力,依附不了别人。

    善有善报,恶有恶果,天道有轮回,此为正道,若有投机取巧、偷懒耍滑者,又怎能称得上正。”

    但光是说这话,大抵也是很难让人轻信的。

    陆无忧手上一用劲,倒提着那个惶惑的青莲教教主道:“你们还想看其他神迹么?我倒是也能表演。”

    毕竟他五岁就会用教里的机关变戏法哄妹妹了。

    贺兰瓷觉得她和去看戏也没什么区别,还顺便看了一场陆无忧的表演。

    只是穿这么一身珠翠琳琅站了半天,多少还是有些累。

    被陆无忧从山崖上接下来,回去的马车上,她就忍不住想拽扯掉,结果被陆无忧拦住,道:“这么急做什么?”

    贺兰瓷道:“可是很累赘。”

    她还很困。

    陆无忧眸光在她沉甸甸的脑袋上扫过,这姑娘好像对自己这么打扮有多好看完全没点数,甚至还歪着视线向上,一副很无奈的表情。

    可或许就是这样,才日渐真实。

    陆无忧轻叹道:“算了,我帮你拆。”

    “哦。”贺兰瓷点头,“你轻点,有的勾到我头发了。”

    陆无忧动作很轻地帮她拆发髻,一根根仔细地取下,像在做什么细致的活,她仰脸看他,眼睛眨眨:“青莲教算解决了吗?”

    “不算解决,这种教派根深蒂固,跟洗脑似的,治标不治本,总有百姓会去信。”

    随着他轻柔的动作,贺兰瓷乌润的长发也一点点倾泻下来,流坠到他的指间:“回头找两个戏班子,去晃州各处街面上演演,告诉百姓全是假的。另外……既然来了那么多生员,不妨再开个书院,让出工出力通河修堤的百姓子嗣可以免收束脩去念,不一定要学四书五经那么深,至少认字识字,能读能看,看得懂朝廷下发的公文,知道几条紧要的律令,免得平白被骗。”

    虽然嘴上说着是为了让他们俩的日子舒坦些,但陆无忧实际上做得还是能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过点。

    他在翰林院时,至多是看看往来的公文,并没有那么多实践的机会。

    贺兰瓷鬓发上的钗环慢慢被陆无忧拆干净。

    她仰首时,视线恰好能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贺兰瓷也逐渐轻松下来,又想起了那桩自寻烦恼的念头,虽然陆无忧的指责很莫名其妙,但她好像也不是完全没理解他的意思。

    “陆霁安……”

    “叫字不要带姓,那和连名带姓叫有什么区别。”

    他要求还挺多。

    “霁……安。”

    “而且……”陆无忧用微妙的口吻道,“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他要求真的很多。

    贺兰瓷犹豫了一下道:“无忧……”

    陆无忧又道:“瓷瓷,你可以尝试一下叫叠字,会显得更亲昵。”

    贺兰瓷道:“你还让我说话吗?”

    陆无忧勾起了唇角道:“好,你说。”

    她定定看着他,他给她拆钗环都拆得心情很好似的,不说话眼尾也弯着,带点笑意,轻轻浅浅的,可又格外的令人心头弦动。

    她其实是很想夸夸陆无忧的,觉得现在的他特别好,比在上京时的那个还要好。

    甚至他忙得脚不沾地,回府衙很迟的时候,都觉得他特别好。

    可实际面对这个人,又很难说得出口。

    贺兰瓷纠结着,陆无忧已经松开了手,道:“好了。”

    她的长发全部坠下来,衬着那一身云雾缭绕的裙子,有种单薄而楚楚可怜的味道。

    马车还在深夜里颠簸着。

    “你想说什么?”

    他扬眸看她,仍然在笑。

    贺兰瓷又觉得,嗯,自己的底线好像还可以再低一点,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她慢慢翕动嘴唇道:“其实床以外,如果不被人看到,也不是……”

    她话没说完,就发现陆无忧的桃花眼眸色徐徐沉下来。

    贺兰瓷意识到什么。

    “你等等,等等,我不是说马车里!陆无忧!”

    第83章

    八三章

    虽然贺兰瓷觉得自己可以,但也没觉得自己这么可以。

    行道山路崎岖,马车也一直在颠坠着,坐都坐得不算稳当,更别提要做别的,一定会撞得东倒西歪的,之前有一回,陆无忧亲她亲得有些过火,就险些……

    然而陆无忧分明已经逼近过来,方才离得就近,此时更是近乎要贴上,长指也不安分地又抚上了她的发,音色低回:“你这有点过分了吧,只管撩?拨,不管善后……”

    呼吸可闻,热气拂面,是他身上的气息。

    “你自己都知道说了这话,我会想做什么。”还带点微妙的指责。

    贺兰瓷被他一指责,居然还真有点心虚,随后回过神道:“确实,不太方便。”

    两人只是坐在马车里,都在摇晃。

    “怎么不方便了?”陆无忧拉近点距离,唇若有似无地碰着她的耳廓,吐字也像直接往她耳朵里送,音色不复清润,带点沙哑,“待会,只要撩开裙裾,你可以直接坐在我腿上,手搭在我肩膀上,有马车颠簸,说不定还更省力些……”

    贺兰瓷脸霎时红了:“……”

    陆无忧还在她耳边带点诱哄的哑声鼓励道:“累了还可以直接趴到我身上,你不想我看到的地方都会被遮住,亲吻也很方便,这个动作也不是没有试过……试试看,你肯定做得到。”

    贺兰瓷想捂耳朵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又慢又缱绻,魔音灌耳似的。

    “会很舒服的。”陆无忧感受到她肢体紧绷,眼神也在飘忽,忍着笑继续道,“你知道的,会很深……”

    贺兰瓷忍不下去了:“你少说两句吧!”

    光是想着那个画面,她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陆无忧又轻笑了一声,手指捻着她一缕鬓发,搔了搔她红透的耳尖,笑得眼中漾满清辉:“你慌什么,我只是想了想而已……”

    虽然反应确实也有了,但总得考虑她受不受得了。

    像面前摆了个巨大的糖罐子,真对他说可以予取予求,大快朵颐,反而不敢一口气吃太多,免得吃了这顿没有下顿。

    “你、你……”贺兰瓷「你」了一会,推开他的手,揉着脸道,“你让我缓缓,适应一下。”

    陆无忧微微一怔,道:“嗯?是……下回真的可以的意思吗?”

    贺兰瓷伸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闷声道:“真的少说两句吧,求你了。”

    好在贺兰瓷一向心大,反正和这个人什么都做过了,虽然羞燥,但也不能一直羞燥下去,更何况他们俩还有公务要商量。

    这时候贺兰瓷就能冷静下来许多。

    既然陆无忧说想在晃州开书院,她就自告奋勇帮他忙活上了。

    开在晃州,自然不可能有江流书院那般的规模,江流书院依山傍水,亭台楼阁错落,在青州富庶之地,修得似人间仙境,束脩收得也高,要不是她大伯偷偷送她去,她爹应该是付不起的。

    他们这个则是主要给寻常百姓儿女的,还得一切从简。

    但晃州也有晃州的好,宅院价钱极其便宜,贺兰瓷带着算盘去都被惊到了。

    “你确定,这宅子只要不到十两?”

    房牙殷勤讨好笑道:“夫人要是不满意,这样大小的宅子我们这多得是呢!就是有几间久不住人,可能还需要修缮修缮。”

    贺兰瓷算着账,多跑了几户,晚上才同陆无忧商量。

    和当初陆无忧给她看成婚后宅子图的模样还颇有几分相似,她认真比对过价钱和位置,考虑到孩童前去是否方便,周围是否安静,还要给夫子留下住宿的地方,另外还有书阁和膳房也都要齐备,最后她琢磨着道:“书院的扫洒可以交给养济院那边的鳏寡孤老,上回我路过恰好看到,有不少儿女早亡的老人家,无法下田出力,晃州本就穷困,他们的日子更是困苦,扫洒不算太累,也能补贴一二。”

    “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吗??”陆无忧笑道,“依你。不过这件事你好像格外积极。”

    比剿匪还积极。

    贺兰瓷唇角微微上扬道:“可能因为我觉得能读书是件很好的事。若不是读过书,兴许我现在还浑浑噩噩着。”

    也不会想要挣扎反抗她的命运,所以想让更多人都有机会读书识字。

    在上京时,这些念头全是异想天开。

    “也不错,刚好把那个小混蛋塞进去。”陆无忧应声道,“收弟子的年齿有限制么?”

    贺兰瓷摇头道:“我是想如果年纪大的老者想要旁听,也是可以的。”

    “那女弟子呢?”

    贺兰瓷犹豫着点头道:“是也打算,你觉得可以么?”

    如青州那般富裕开明的地方,送女儿家念书的都是少数,更何况晃州这等穷苦之地,她很担心招不到人。

    陆无忧道:“有什么不可以,既然是你在忙,便全由你定。放心,就算是为了让女儿嫁得好些,也总有愿意的。”

    贺兰瓷唇角又翘起来:“那好。”

    笔杆子在贺兰瓷细白的手指间轻晃,她看起来又放松又愉悦,神色有些飞扬,若是只狐狸,可能尾巴已经在晃了。

    陆无忧突然道:“你是不是还挺喜欢晃州的。”

    贺兰瓷一愣,随后坦然点头道:“大抵是觉得天高皇帝远很自在,而且我能像现在这样忙着。”

    不用时时担心二皇子,也没有那么多觊觎她的权贵和世家子,帷帽想戴便戴,不想戴便不戴,想出门就出门,想留在官宅里就留在官宅里,说话做事也用不着顾忌什么。

    当然最自在的约莫还是,她不光不用再总是警惕戒备,还能去改变当地的民生,力所能及地为民做事,就连每天的忙碌也觉得很有意义。

    小时候,看着她爹来去匆匆,她就憧憬过将来自己长大之后,也能像父亲那样为民做些什么,后来意识到身为女子有很多事情是她不能的,才逐渐死心。

    没想到人生还能柳暗花明。

    就……又很想夸夸陆无忧,但她还是暂时先闭嘴吧。

    陆无忧以手支颌,侧头看她,笑得眉眼弯弯:“我也挺喜欢你现在这样的。”

    当然两个人都没想到,在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情况下,横生枝节来得突然。

    贺兰瓷还在官衙里整理近日越来越少的公文,眼皮蓦然一跳,心也一慌,以为可能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刚要揉揉额角,就听见府衙外面的脚步声,和一叠声的“大人回来了!”

    “府台大人!”

    “见过府台大人!”

    她连忙叫霜枝去看,然而不等霜枝回来,来人已经领着随扈,大踏步地进了府衙。

    是个方脸的中年男子,四五十岁,个子不高,兴许也就比贺兰瓷高一点,身着正四品的官服,补子上绣云雁,气度并不如何,官威却很重。

    贺兰瓷不用猜都知道,这位估计就是随原府一直在外修养,未曾露面的知府严粱了。

    陆无忧闻讯,也很快赶来。

    严知府倒是显得很客气,上下打量一番后,道:“本府先前身体有恙,无法接见帐干,实在惭愧。今日得见,果真一表人才。”

    说着「惭愧」,但口气却没半分惭愧。

    来者不善。

    果然,没寒暄两句,严知府便说明了来意:“虽然先前府事由柳通判和陆推官暂代,但河工一事,兹事体大,还是需要本府亲自督办。”他捋着胡须道,“本府既为随原府的正印官,自当责无旁贷,之后这些事便不用帐干费心了,帐干只管管好一府姓名便是。

    当然,让夫人来执掌官衙之事,不成体统,但念在帐干也是初来乍到,本府也就不计较了,下不为例。”

    仿佛还施了什么恩典似的。

    贺兰瓷飞快和陆无忧对视一眼,瞬息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疏通河道外加修堤这种大事,一旦做成,是足以升官的政绩,所以对方这是来抢功了,不止抢功,还要把他摒除出去,实在有点缺德。

    不过能把府事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这么久,想也知道操守如何。

    柳通判闻言也是一惊,斟酌道:“可是此事是陆推官他一手促成,这恐怕……”

    “三府此言差矣,这河工一事本就是本府分内之事,先前帐干已经是越俎代庖了,本府都没有怪罪之意,难不成还要褒奖他不成?”

    贺兰瓷叹为观止。

    但此时她和陆无忧都还算气定神闲。

    陆无忧甚至还有闲情似笑非笑道:“府台大人说得在理,不过不知先前时日,府台大人都在哪里公干?府中文书堆积成山时,府台大人又在哪里?”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严知府登时语气一肃,眼光也冷厉起来:“陆推官这是何意?就算你科名了得,本府现在是你的上官,随原府的府衙也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其他人不清楚,他却很明白,眼前曾经一度春风得意的年轻人是狠狠得罪了圣上被贬谪过来,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还要劳心劳力,但再怎么努力也是前途无亮了。

    贺兰瓷也接口,声音轻柔道:“可是府台大人,他说得不是实情么?”

    严知府刚要开口斥责,一见她样貌,又想起她身份,口气缓了几分道:“本府也是事出有因,如今本府既已归来,自然会尽心处理府事,两位不要再多言了。朱师爷,去把本府官印收回来。”

    走出门外,贺兰瓷捏了捏肩膀道:“打算怎么办?”

    陆无忧道:“吃古董羹啊,定的铜锅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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