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说完,他踏上一条回家的路,众多同学都跟在他的背后,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们的目的地正是林家的小超市——超市入口处摆着一台冰柜,柜子里装满了冷饮、冰棍和雪糕。

    同学们接二连三地停下脚步,掏钱买冰柜里的东西,只有林泽秋站在超市之外,纹丝不动。

    他的背影落在石头砌成的台阶上。

    烈日炎炎,暑气渐浓,夏风中光影交错。

    爸爸伸手拍了拍林泽秋的肩膀:“儿子,喝水吗?”

    林泽秋接过爸爸的水壶,仰头饮下一大口凉白开。

    爸爸又说:“秋秋,你去挑一支雪糕。”

    林泽秋却说:“我不爱吃那玩意儿。”

    他穿着一件运动背心,前胸后背的衣料都湿透了。

    爸爸摸了摸他的脑袋:“秋啊,爸请你吃,没事的。”

    林泽秋犹豫半天,只拿了一支售价5毛钱的奶味雪糕。他飞速地拆开包装纸,叼着雪糕,抱着篮球,跟在同学们的背后——其他同学手里都拿着价值2元以上的蛋筒。

    即便如此,林泽秋依然感到满足。

    冰凉的奶糕在他口中融化,解渴又解暑。他一边走路,一边拍球,脚步越发轻快。

    临近篮球场时,林泽秋的同学们忽然脸色大变。

    林泽秋顺着众人的视线往前看,只见一群打扮时髦的男青年占领了整个篮球场——那帮男人身强体壮,蓄着胡须,露着刺青,还有人正在抽烟。带着火星的烟头落在篮球场门口,空气中飘荡着尚未散尽的烟味。

    林泽秋的同学顿时傻眼:“我靠,秋哥,我们咋办?”

    “我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打完,”林泽秋坐到了候补区,“他们要是待会儿就走,我们就接着玩。”

    林泽秋才刚坐下来,近旁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女生与他搭讪:“小弟,你多大了?”

    这位女生和打篮球的青年们是一伙的。她对林泽秋随口一问,却引发了青年们的笑闹声——林泽秋理解那种笑声的背后含意。他语气凶狠地回应她:“关你什么事?老子认识你吗?”

    女生恼羞成怒,推了他一把,他的雪糕掉在地上,沾了一层灰。

    盛夏的阳光被树叶筛过,变成斑驳的光圈,照在洁白的雪糕上,晒出融化的汁液,像是树荫流下的眼泪。

    林泽秋喃喃自语道:“真他妈烦。”

    篮球声响停止。

    那几个青年逐渐围拢过来:“这场子是谁的?”

    林泽秋的一位同学紧张到打嗝,结结巴巴地说:“篮球场是安、安城小区的公共体育用地,我们提前找街道办申请了今天下午一点到五点的使、使用权。这场子现在就是我们的……”

    那帮青年的领头羊却说:“你们几年级啊,小学生们?毛没长齐来跟你们爷爷争个屁?”

    此人染着一头黄毛,左耳戴满了耳钉,三角眼,薄嘴唇,满面凶相,很不好惹的样子。

    林泽秋年仅十岁。他坐在一把石椅上,抬头看着那个黄毛,语带轻蔑地问:“谁家爷爷啊?你家爷爷只会和小学生抢场子?”

    黄毛拽起林泽秋的衣领子,林泽秋反手一个掣肘,那黄毛抬腿往他的膝盖上踢,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撕打。

    “你找死!”黄毛骂道,“小兔崽子!”

    林泽秋一拳锤在他脸上:“老子是你爷爷!”

    他们的鞋底猛地刮蹭水泥地,带出一阵“喀拉喀拉”的重响。

    林泽秋的同学们连忙劝架,还有人掏出小灵通准备报警。黄毛那一方也不想闹大——尤其那位女生一直在拉扯黄毛。众人好不容易把林泽秋和黄毛分开,那黄毛还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土扔向林泽秋,林泽秋便大吼道:“快跑!都回家!快跑!”

    同学们做鸟兽散。

    林泽秋抱着篮球,健步如飞。

    他的膝盖、髋骨、腹部、手肘都在隐隐作痛。

    他还尝到一股咸腥味。

    他抹了一把嘴,手指沾满血迹——原来是他的鼻子正在流血。

    *

    林泽秋不敢直接回家。

    他曾经看过许多香港警匪片,深谙“跟踪与反跟踪”之道。他坚信黄毛是社会混混,甚至和黑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被自己的假想震惊,心情越发沉重。

    林泽秋跑进另一个小区,四处转悠。直到太阳落山,天色向晚,他才抄近道窜回了安城小区,每走三步就要观望四周,简直比职业雇佣兵还要谨慎多疑。

    终于,傍晚六点多钟,林泽秋重返家门。

    林知夏第一个发现了他。

    他与妹妹面面相觑。

    林泽秋生平第一次盼望妹妹能与他心有灵犀。正所谓“兄妹情深,血浓于水”,林知夏又是天赋异禀,天生天才,她一定能读懂林泽秋的面部表情。

    林泽秋还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唇边,悄悄地“嘘”了一声,示意林知夏保持安静,替他掩护。

    然而,下一秒,林知夏就大声喊道:“妈妈,妈妈,哥哥满脸都是血!”

    妈妈急忙从厨房跑出来,林泽秋大步迈向他的卧室:“我好得很!”

    “林泽秋,你站住!哪里来的血?!”妈妈质问他。

    林知夏像个扩音喇叭一样重复道:“哥哥哪里来的血?”

    林泽秋撒了一个天大的谎:“我抠鼻屎,抠破了鼻子!”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

    林泽秋“啪”地一声关紧房门。

    他先把窗帘拉紧,又换了一身衣裳,再穿上一条长裤,遮挡腿部的青紫伤痕。他从药箱里找到止疼药和云南白药,按照说明书依次服用,冷静片刻,便去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

    他没吃晚饭,但他一点也不饿。

    从卫生间出来以后,他身心俱疲地躺在床上。

    黑暗包围着他,疼痛也包围着他。

    林泽秋并不怕痛。他最怕自己被黄毛打残了,又要麻烦父母带他去医院治病。他出生时,不幸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父母为了治好他,砸锅卖铁找人借钱——据说借遍了老家的整个村子,爸爸还曾经给村长磕过头。

    他天生患有心脏病,林知夏和他同父同母,却有天生的超常智力。

    他开始幻想自己其实也具备某种超能力,就像《X战警》里的变种人,尚未觉醒。今天他和黄毛的互殴代表了一种契机,可以解开他身上的封印……这样想来,四肢的疼痛正是荣誉的嘉奖,热血的战斗指引着光明的未来。

    林泽秋做了一个深呼吸,卧室门突然被拉开一条小缝,林知夏轻轻地喊了一声:“哥哥。”

    他不回话。

    林知夏又念道:“哥哥,哥哥?”

    他依然沉默。

    林知夏吓了一跳。她跑到他的床边,伸手去探他的呼吸。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指:“你搞什么,林知夏?”

    林知夏的聪明程度远超他的想象:“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林泽秋裹紧被子,翻身面朝另一侧:“是又怎么样?”

    林知夏拽着他的被角:“我要和爸爸妈妈说,让他们带你去医院!”

    “你敢!”林泽秋恶狠狠地制止道。

    林知夏的气势丝毫不弱:“林泽秋,你不要威胁我,我讨厌被人威胁。”

    林泽秋及时调整了策略。他改用温柔的声音说:“你让我躺会儿,没啥大事。”

    林知夏半信半疑:“真的吗?”

    片刻后,她又说:“晚饭快好了,妈妈喊你吃饭。”

    林泽秋立马下床。

    林知夏闻到一股云南白药气雾剂的味道。她抬手探进他的被窝,又摸到一片潮湿的汗意。她顿感不妙,连跑带跳地直奔父母:“爸爸,妈妈,今天下午,哥哥跟人打架,鼻子出血了,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你们带他去医院吧。”

    林泽秋尚未开口,爸爸已经撩起他的裤腿,检查了他的膝盖。他忙说:“我完全不痛,男孩子哪儿有不打架的。”

    “身体可有不舒服?”爸爸问他。

    “我好得很,”林泽秋一再强调,“不用去医院。”

    妈妈语气渐急:“你跟谁打架了?妈妈跟你讲了多少次,收收脾气,你就是不听!”

    林泽秋含混不清地认错:“我打篮球的时候,跟人不对付,没有下次了。”

    爸爸妈妈都以为林泽秋在篮球场上和他的同学起了争执——他刚刚念完四年级,开学便要升入五年级,他的同学也不过是一群小学生,男孩子们打打闹闹确实常见。

    再加上,林泽秋看起来并无异状,晚饭也吃了两碗,爸爸妈妈稍微放下心,只叮嘱他,如果有什么问题,爸爸妈妈一定连夜带他去医院。

    *

    当天晚上临睡前,林泽秋喝了一杯牛奶安神。

    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安安静静地酝酿睡意,膝盖却陷入一阵钻心的剧痛,痛得他浑身打颤,紧咬牙关,额头冒汗,差一点就要昏厥。

    他怀疑自己要么是被黄毛揍出了后遗症,要么是突然发作了某种严重的绝症。从震惊焦虑到接受现实,他只花了不到十分钟。

    疼痛感退散之后,林泽秋打开床头灯,在灯下撰写遗书。

    他郑重地写道:“爸爸,妈妈,林知夏。”

    他忽然想起来,林知夏讨厌他总是叫她的全名。

    反正自己快死了,也不用再考虑往后的生活——林泽秋心里这样想,就在另一张纸上写:“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夏夏,我得告诉你们,十年前,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十年后,我的膝盖……”

    他一时想不起来“癌”字怎么写,就用拼音代替:“我的膝盖ai变了。”

    他挪用一句昨天从电视剧里学到的句子:“这是我的命,我不怨天不怨地,你们也别自责。”

    随后,他作出总结:“我的存钱罐、汽车模型留给林知夏,其他东西你们分(别给柯壮志)。我没看过海,想看大海。葬礼上放一首海边的音乐。林知夏是个哭包,爸妈多哄哄她。”

    写到最后一行,林泽秋笔尖微颤:“林泽秋,绝笔。”

    他找到红墨水,在纸上盖了个红手印。

    做完这一切,林泽秋把遗书贴在床头。他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就像埃及法老一样尊贵、神秘、敢于直面死亡。

    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

    原来生存只在一念之间,原来死亡只在一瞬之间。

    *

    次日早晨,林泽秋被他妈妈拍醒了。

    林泽秋半坐起身,妈妈捏着那一封遗书问他:“你写的?”

    他还没分清现实和梦境,思维仍然混沌,妈妈抓着他的左手,盯着他拇指上的红墨水印,说什么都要带他去医院——林泽秋的爸爸也很支持。

    爸爸小声说:“查查脑子。”

    妈妈的安排更细致:“脑子得查,膝盖也要查,你把咱家存折拿出来。你先去一趟银行,我给夏夏做完早饭,咱们就带着秋秋出门。”

    “好,”爸爸在卧室里踱步,“不要慌啊,当年咱俩都扛过来了。”

    林泽秋小时候在农村算过命,村东头的老头说他能“逢凶化吉”,他觉得那只是一句吉利话,爸爸妈妈却又提起了这件事,像是在寻求某种信念——家里的超市暂时停业,爸爸妈妈把林泽秋带到了医院,遵循医生的指导,花费上千元,为林泽秋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

    那真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快到中午时,妈妈乘坐公交车赶回家,给林知夏做了一顿午饭。

    而林泽秋和爸爸依然留在医院,吃着医院发放的盒饭。爸爸把他那份青椒肉丝里的肉挑出来,夹到林泽秋的餐盘里,还说:“秋秋长身体,多吃点肉。”

    林泽秋停下筷子。

    爸爸又说:“他们这医院的伙食不错啊,饭菜有荤有素……”

    爸爸的碗里只有素,荤菜都在林泽秋这边。

    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又渐行渐远,香喷喷的肉丝躺在白米饭上,腾腾的热气钻进林泽秋的眼里。他揉了一下眼睛,回应道:“我以后不会再打架。”

    爸爸自顾自地说:“你妹妹、你妈妈都在担心你。刚刚你妈给我来了个电话,夏夏午饭没怎么吃,也没睡午觉,就等着你在医院的检查结果。”

    林泽秋默不作声。

    他的膝盖又开始疼。

    所幸根据检查结果,林泽秋并无大碍,仅有轻度的软组织挫伤。医生认为,林泽秋的腿部症状源于生长痛——无红肿、烧热,且多发生于夜间。医生就给他开了一些药,放他回家自行观察。

    *

    从十岁到十一岁,篮球场上的黄毛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生长痛”三个字却是林泽秋挥之不去的阴影。

    林泽秋的身高窜得很快。他成了全班最高的男生,六年级的学长们常常要仰视他,他还被学校领导选为“实验小学男生礼仪队”的队长,负责在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护送鼓手们进场。

    林泽秋能有这样的荣誉,完全仰仗于他的身高、体态与外表。但是,每周总有一两天,他会在半夜惊醒,伴随着腿部肌肉的剧烈抽痛。有时他还会想,但愿林知夏今后别和他有一样的遭遇,毕竟她无法忘记那种痛苦,而他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这是他唯一觉得自己能在脑力上胜过她的地方,他的神经耐痛级别比她强了很多。

    天天听她说生物神经,林泽秋也勉强摸到了一点门道。

    林泽秋浑浑噩噩地睡到凌晨五点,只听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爸爸推开他的卧室门,喘着粗气说:“你妈妈凌晨四点出去进货,骑三轮车,路上侧翻,压到腿了。爸爸要去医院照顾妈妈,爸爸把手机留给你们。秋秋,你在家照顾夏夏,早上吃速冻汤圆,中午吃速冻水饺。你身高一米七,能碰到灶台,爸爸教你做过几次蛋炒饭……”

    林泽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爸爸把手机、钥匙、现金都留给他,便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林泽秋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那是2003年的寒假,林泽秋十一岁,林知夏八岁。

    天色未亮,呼啸的北风吹得窗户嘎吱作响,林知夏的房间依然温暖。她盖着一床印有图案的被子,睡得很香,雪白的脸颊微微泛粉,似乎正在做美梦。

    林泽秋在她的床边站了几分钟,转身去厨房煮了一碗豆沙汤圆。他一边担忧着妈妈的伤势,一边庆幸自己的身高长得快,足够他在灶台附近忙活。他出去买菜时,只要稍微用围巾遮一下脸,就不会被当作小学生,这样就能省去很多麻烦。

    所谓“生长痛”,再痛都值了。

    林泽秋还拿着爸爸给的钞票,顶着寒风出门,买到了肉包、菜包、豆腐脑。他把这些早点带回来,林知夏已经醒了——她光着脚站在客厅,问他:“爸爸妈妈呢?”

    林泽秋实话实说:“妈妈在医院,爸爸照顾她。”

    林知夏的双眼就像小兔子一样泛红:“哥哥,我想去医院看妈妈。”

    “你去了能干嘛?”林泽秋质问她,“你这么矮,又娇气,干不了活,只会缠着妈妈,去了医院就是惹人烦。”

    林知夏瞬间炸毛:“你才烦!”

    林泽秋懒得和她吵架,只招呼道:“过来吃早饭,把拖鞋穿上。”

    林知夏站着不动。

    林泽秋一巴掌拍响饭桌:“林知夏,我六点就起床了,忙你的早饭忙到七点,你再不过来吃我把早饭全送到邻居家,你就饿肚子吧。”

    林知夏跑回卧室,穿上一双粉红色的毛绒拖鞋。她像一阵旋风般狂奔到饭桌前,哥哥又给她端来一小碟醋,她夹着包子蘸醋,低头吃饭,哥哥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她没讲话,哥哥又摸了她:“我在家……”

    他声音也轻:“你别怕。”

    林知夏听得一怔。

    林泽秋恢复他平日里的状态:“行了,吃完饭别忘了给爸妈打电话,缠妈精。”

    他把爸爸的手机摆到了桌上。

    林知夏放下饭碗,立刻给妈妈打电话。她等待几秒钟,电话接通,她就连说一串:“妈妈,妈妈,妈妈,你怎么样了?”

    妈妈回答她:“没事,小伤,要在医院养几天。你爸这些天辛苦了,要两地跑,夏夏,你和秋秋在家要乖,听爸爸的话,知道吗?”

    “我知道了,”林知夏答应道,“妈妈好好养病。”

    妈妈又叮嘱他们:“你和秋秋就别来医院看我了。过一周,妈妈回家,你和秋秋在家好好的,妈妈在医院里才能放心。”

    林家的超市处于半歇业状态。爸爸连续几天都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奔波,有一个晚上还去医院守夜了——因为妈妈第二天一大早要做检查,爸爸怕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天晚上,林知夏的家里没有大人。

    省城气象局发布了暴风雪预警。

    夜里八点多钟,大雪满城,冷风怒号,窗帘之外隐约有黑影飘过,林知夏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对林泽秋说了实话:“我想爸爸和妈妈。”

    林泽秋问她:“你困吗?”

    林知夏摇头。

    林泽秋走到客厅。他把电视机打开,换到了CCTV6电影频道——这在平常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爸爸妈妈严禁孩子们在晚上八点以后继续看电视。

    电影的背景音效吸引了林知夏。她抱着枕头,坐上沙发,紧挨着林泽秋。

    这是他们兄妹二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充满默契地共同观赏电影。

    CCTV6正在播放美国经典动作片《这个杀手不太冷》,剧情一波三折,引人入胜。每逢枪响,林知夏就会紧紧抱住枕头,林泽秋也会摸摸她的脑袋,客厅里一时间充满了兄妹之间的温情。

    窗外的暴风雪仍未停止,簌簌落雪敲打着窗扉,凛冬的寒意渗透了整座城市,电影里的女主角又问出一句:“生活总是如此艰难吗?还是只有童年时才会这样?”

    男主角回答:“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林泽秋心想。

    林知夏却说:“和电影情节相比,我们已经过得很好了。”

    她抬头,看着他:“妈妈会康复,我们的生活会渐渐好起来。”

    林泽秋鬼使神差地点头。

    林知夏抬起右手,学着他平常的动作,也摸了摸他的脑袋。于是那个严冬的雪夜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寒冷。他们在电影结束时回到各自的小床上,心里怀揣着对明天的期待而入睡。

    第176章

    勤奋刻苦金百慧

    佛语有云:“静能生慧,

    慧能生智”。

    “静”与“金”又恰好是谐音,因此,父母给女儿取名“金百慧”,

    正是盼着她能有无穷的大智慧,

    能做出一番大事业——金百慧坚信这一点。从小到大,她习惯了父母对她施压,也习惯了接受辱骂和责罚。

    她的爸爸经常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幸亏你是女孩,你要是个男孩,我把你吊起来打。”

    金百慧的爸爸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

    妈妈则是公交车售票员,爸爸妈妈每天早出晚归,薪水微薄,

    但他们都知道读书的重要性。

    父母省吃俭用,

    多年来不买新衣和新鞋,就为了给金百慧攒钱。他们愿意在女儿的小学阶段高薪聘请奥数老师,

    送她参加“剑桥少儿英语培训班”,

    为她花费了无数心血,按理说,

    这应当是最好的父母了。

    但是,

    父母也会严厉地惩罚她。

    比方说,金百慧没考到全班第一,只考了全班第二,当天晚上她必然没有饭吃——父母都有可能扇她耳光,

    父亲会一边念着她的名字,

    一边痛斥她的无能,

    类似这样:“金百慧,

    爸妈给你报辅导班的钱都打水漂了?你说啊,

    打没打水漂?”

    金百慧有时会承认,有时会否认,无论如何,逃不过一场毒打。

    这里头并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在某些情况下,惩罚是相对温和的,妈妈会让她去厕所反思。他们家的厕所没有窗户,电灯的开关被安置在门边,关门关灯之后,金百慧的世界将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唯有花洒喷头降落的冰冷水滴回应她内心发出的种种声音。她哭到哽咽,哭到抽噎,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又忽然不会再哭了。

    此后,她再也没哭过。

    小学二年级,金百慧八岁时,曾经向同桌透露过父母的教育方式,她的同桌一脸惊恐:“你爸妈坏!坏人!”

    她比同学更愤怒:“你懂什么?你不懂!”

    是的,他们都不懂。

    金百慧在一成不变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到十二岁,那一年,既是她的机遇来临之年,也是她无法逃脱的深渊。

    她首先参加了省立一中的竞赛班选拔赛,毫无疑问地斩获了第一名——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小学生配得上“省立一中竞赛班第一名”的称号。她早就提前学习了高中数学,正在研究《图论》、《线性代数》、《复变函数与积分变换》、《高等数学》等大学数学教材。

    金百慧的辅导老师评价她:“天资不错,勤奋刻苦。”

    她以为,这就是一个好学生能做到的上限。

    直到她去了北京。

    那是2004年的夏天,北京还在喜迎奥运,鸟巢和水立方正在修建之中。金百慧的爸爸带着她乘坐公交车,在北京城区转了两个来回,父女二人将那些巍峨皇城、壮丽宫阙、宏伟建筑都看了个遍。

    爸爸指着天空说:“你啊,努把力,考上北京的少儿英才班,20岁本科毕业,30岁拿菲尔兹。你喜欢数学,世界难题等着你去解,你有时间浪费吗?”

    “没有,”金百慧一再重复道,“我没有时间浪费。”

    爸爸买了一瓶绿色的健力宝——这种饮料的零售价高达5元钱,爸爸没有喝。他把健力宝拿给金百慧,说这种饮料的名字喜庆,代表着“强健、力量、宝藏”,预示着金百慧将在北京的少儿英才班大放异彩,以强健的力量挖掘出数学界的宝藏!

    那时,金百慧信以为真。

    她确实通过了英才班的入学考试。

    英才班全额减免学杂费,意在培养真正的天才。

    金百慧的衣食住行都局限于学校的那一方天地,也短暂地脱离了父母的掌控和管教——但她依然对自己要求严格,甚至养成了“自我惩罚”的习惯。

    当她觉得自己某一天没有圆满地完成学习任务,她就会禁食、掐大腿、减少睡眠时间……通过这一系列措施,她在刚开学的前两个月跟上了课程进度。

    再往后,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金百慧强撑了大半年,挣扎在中文和英文的题海中,精神高度紧绷。她彻底放弃了睡眠,在宿舍亮起一盏小台灯,连夜翻看各科的复习材料——这种几近癫狂的学习状态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

    不久之后,金百慧就被带到了学校的医务室,学校给她安排了两位专业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谈笑从容,语气和蔼:“金百慧同学,你是很优秀的同学,我们邀请你做个小测试,不用思考,你把直觉里的答案告诉我们。”

    “你们研究直觉?”金百慧质问道。

    心理医生没有回答。他们让金百慧在电脑屏幕前坐下。

    金百慧耐着性子,回答了四十多道题——全是一些颜色选择、场景选择、或者与生活习惯相关的私人问题。金百慧总是选择最鲜艳的大红色,最明显的色彩对比,以及最黯淡的现实场景。

    测验结束之后,心理医生根据她的答案,与她聊了一会儿天。

    此后,每周五的下午,金百慧都必须去医务室报到。

    心理医生的治疗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金百慧的睡眠质量有了显著提高,班主任却忽然建议她休学——金百慧的考试成绩在英才班里位列中下等。她的状态很不稳定。少儿英才班名为“英才”,实为“天才”,具有合情合理的培养制度。而金百慧已经无法在这种制度里保持优异的表现。

    就这样,十三岁那一年,金百慧不幸从北京退学。

    她记得,临走时,恰巧是一个雨天。

    她背着行李袋,离开宿舍楼,没有一位同学靠在栏杆上望她一眼。

    连绵的雨水沾湿头发,浸润面庞,也浇凉了她的心脏。

    *

    从北京退学之后,金百慧回到了省城。

    彼时正值四月,金百慧的父母拖着她去拜访省立一中的竞赛班老师,千方百计地哀求省立一中竞赛班收下金百慧,把她算作2005级的初中新生。

    毕竟,她是省立一中去年考试的第一名,今年也能继续坐稳“初中部第一名”的位置。省立一中并非北京少儿英才班,这里并没有汇聚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高智商儿童,然而竞赛班教导主任的话却让金百慧的父亲大跌眼镜。

    教导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今年我们也招了很聪明的孩子,很聪明啊,比起金百慧,不见得会差啊。金百慧你把学籍转回省立一中,老师们双手欢迎你。但是,咱们先把话讲开了,你这个心态必须调整好,省立一中的竞赛班也有很强劲的对手,她可能会超过你,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好不好?你很优秀了。”

    说完这番话,教导主任还对金百慧的父母说:“能考上北京的少儿英才班,那是小神童了,是不是?更何况孩子大了,十三四岁,习惯都养成了。咱们做父母的啊,不要老是逼着孩子,我特指金百慧这种自觉性特别强的好孩子啊——刚才我和你们讲话,金百慧就在旁边写数学题,速度很快,思维灵活,真是个好苗子啊……”

    教导主任尚未说完,金百慧的爸爸打断了他的话:“哎,主任,您刚才说的那个,今年招来的很聪明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啊?我可有机会跟她父母交流交流……教育孩子的经验?”

    教导主任委婉地拒绝了。他说:“等开学了,孩子们互相都认识了,学习方法可以借鉴啊,是吧?”

    金百慧的父母连声附和。

    当天夜里,父母反复告诉金百慧:“你成绩好,人也优秀,刚从北京回来,学完了大学理工科的数学基础教材。省立一中初中部的第一名,除了你,还有谁能做?你说?”

    其实,不用父母提醒,金百慧也明白“第一名”的含金量。她退学回到省城,急需获得新学校的认可,证明她的资质与勤奋,证明她依旧适合在科研的道路上勇敢地追逐数学。

    *

    初中开学第一天,金百慧就注意到了林知夏。

    林知夏与她设想中的形象完全不同——林知夏不戴眼镜,视力极好,眼神灵动而明亮,肤色雪白而光滑,毫无熬夜与挑灯夜读的痕迹。

    林知夏就读于初一(十七)班。她的同桌兼好友是江逾白。他们的座位靠近窗边。金百慧无数次地路过那个位置,窥探他们的课间娱乐——据她观察,林知夏和江逾白经常玩画图游戏、填字游戏,有时候还会扮演历史书上的不同角色,比如春秋时代的田忌与孙膑,战国时代的韩非子与秦王嬴政……江逾白是十七班的历史课代表,林知夏头头是道地为他讲解《竹书纪年》与《史记》的悖论,似乎是要取代江逾白历史课代表的位置。

    总之,金百慧不太理解林知夏的种种行为。

    林知夏很喜欢辅导江逾白,手把手地教他解决难题。

    十七班的同学来找林知夏问题目,她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并不知道时间有多宝贵。她的时间被分散成了无数个碎片,飘落到一堆毫无意义的小事上——金百慧心想。

    所谓对手,不过如此。

    然而,初一上学期的第一场大考,却出乎金百慧的意料之外。

    林知夏排名全校第一,比金百慧的总分还要高十四分,金百慧屈居年级第二——她把试卷带回家,翻来覆去地查找自己的错误,写下一份长达三千字的自我检讨书。

    那天晚上,金百慧的爸爸喝多了酒,家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白酒气味。爸爸坐到金百慧的课桌前,让她把期中考试的语文卷子找出来,爸爸帮她订正题目。

    彼时,金百慧正在做题。

    她说:“题目你看不明白,我自己弄懂了。我这会儿正忙,别跟我讲话……”

    “话”字余音未落,爸爸反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她脸上。

    她脸颊剧痛。

    “长能耐了是吧?”爸爸酒气熏天地问她,“嫌你老爹没本事了是吧?我们杂志社快倒闭了,靠你老娘每月一千二百块的工资养不活你了,考试卷子都不给父母看了?狂的很啊,我看你是狂的很啊!金百慧!考个年级第二,就把尾巴翘起来!飘起来了!人家年级第一说话了吗?人家年级第一比你高多少,我问你话!金百慧!”

    爸爸重重地拍响桌子。

    他那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掉了,兴许是没看清桌上的东西,拳头刚好锤到了金百慧的右手——从小到大,父母再愤怒都不会打她的右手。

    金百慧的心里忽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我被打残废一只手,父母会不会自责呢?”

    金百慧有时也会对数学以外的难题产生兴趣。

    为了得到答案,金百慧故意激将道:“年级第一比我高十四分,十四分!我再努力都不可能追上她。我学过的知识点,她早就啃烂了。我累了,不考大学了,初中毕业就去广东打工。”

    果不其然,爸爸的拳头如同《水浒传》描述的流星锤一般接连砸落在她的右手上,那古怪而沉闷的响动引来了金百慧的妈妈,妈妈大叫着去推爸爸:“你打孩子的右手?她拿什么握笔考试?杂志社倒闭你把火气都发在孩子写字的手上?你怎么不醉死在外头大街上?!”

    爸爸反手一巴掌甩上妈妈的脸:“我教育孩子轮得到你来管?”

    妈妈和爸爸就在这间卧室里撕打起来。他们越打越凶,把画框、花瓶、电视机都砸碎了。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赶来敲门,混杂着哭闹声、敲门声、吵架声、玻璃碎裂声的嘈杂夜晚,金百慧放下了肿痛的右手,静心凝神用她的左手在卷子上写字。

    外界的声音根本无法干扰她一丝一毫。

    她是数学界的禅师,是题海战术里的老僧,是朝着“世纪难题”东征的十字军。坚定的信念从未动摇过,只是人类的躯壳束缚了她,唯有数理王冠上的珍珠能帮助她脱胎换骨、浴火重生,因此,她不必在意父母的斗殴纷争、同学们的流言蜚语、老师们的苦口婆心。

    著名数学家陈景润用掉了成吨的草稿纸,金百慧才走到哪一步呢?她还差得远。

    她左手的笔速如飞。

    客厅里,妈妈哭得撕心裂肺。

    没过一会儿

    ,妈妈冲进金百慧的房间,抢走她写字的签字笔:“金百慧,你还能学,还在写卷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关心爸爸妈妈的死活了?妈妈养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金百慧有些茫然。

    她的右手痛到麻木,心底也有好多地方早就麻木了。这导致她承受感情,或者说,承受所谓“爱”的能力变得比一般人更迟钝。

    这并非坏事。

    高度敏感、高度细腻的心思是一把双刃剑,终归要割伤自己,所以西方有一句俗语——“共情是一种诅咒”。

    金百慧在短短十三年的人生历程中彻底地脱离了这种诅咒,卸下了那一把双刃剑。她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思维无限趋近于理性,这也是她的父母所期盼的结果。

    然而,今天,妈妈又忽然问她:“金百慧,我养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她抬起头,坦然地说:“我做了世界级数学家,你是数学家的妈,我们都能被写进教科书。”

    妈妈忽然抹起眼泪:“你玩没玩好,学没学好,在学校待多久都交不到朋友,这是爸妈教你的吗?”

    温热的泪水落在试卷上,将单薄的白纸烫出一个又一个的湿印。金百慧扯下一小卷卫生纸,轻轻擦拭她的卷子:“妈,眼泪白流了,我用不着朋友。就算我有朋友,朋友不努力,我会每天骂她,就像你们对待小时候的我那样。我真累了,管不着别人。”

    妈妈没再说话。

    金百慧知道,她的妈妈也累了。

    *

    初一上学期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寒冬腊月,“竞赛班寒假集训”期间,省立一中安排了一次摸底测试——这次测试不排名,老师会给每一个同学判分,再亲手将试卷发到同学们的手上,尽最大可能保护大家的成绩隐私。

    金百慧不赞成这种做法。

    她认为,考试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不公布弱者的成绩,无疑削弱了强者的快乐。

    为此,她特意找到了集训营的负责人翟老师。

    翟老师却告诉她:“没有人永远不会犯错。你要宽容别人,宽容自己啊,金百慧。”

    最后一句劝告,简直掷地有声。

    金百慧在考场上回想起了翟老师的话,解题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注意力很难集中于卷子上的数学试题。

    于是,春节前的最后一次考试,金百慧输得一塌糊涂。

    满分一百,她只考了七十二。

    拿着这样一份试卷,父母都不允许她踏进家门。

    大年三十的晚上,金百慧被罚站走廊。

    金百慧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冷冰冰的过道上。她背靠着自家正门,书包向下滑动,双脚稍微往前伸,心中暗想:金百慧、房门和地面三条直线,构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已知金百慧身高一米六二,求三角形的解的范围?

    她一边心算,一边望着窗外。

    远方的公园正在燃放新年烟火,漆黑的夜幕被五光十色的璀璨烟花点亮。到了夜里九点多钟,忽地飘来几朵乌云,降下一场急雨,烟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百慧旁观这一幕,心情格外平静,就像秋游时遇见一朵小花,上学时见到天边的白云,她展现了这个年纪最不该有的适应性。

    有那么一刹那,她脑海中闪过一个问题——此时此刻,林知夏正在干什么?

    *

    此时此刻,林知夏因为年夜饭吃得太饱,而瘫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她的妈妈坐在床头,一边摸她的头发,一边问:“夏夏还难受吗?妈妈给你拿点健胃消食片?”

    林知夏摇头:“不,我要自己消化掉……我吃了太多虾仁水饺和鱼丸。”

    “原来你知道自己吃得多啊,”林泽秋站在一旁冷嘲热讽,“你今晚就跟小猪没两样。”

    林知夏并未回击他,只是扯了扯妈妈的袖子:“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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