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爸爸本来想说,他的女儿天生与众不同,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教育女儿才好。

    但,他的话听在朱婵耳中,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朱婵真的没想到,世间还有这等好事!

    五岁的孩子,就能看论文了?

    朱婵快要结婚了,和男朋友的感情很稳定,小两口沉浸于二人世界,暂时没打算要孩子。

    今天见到了林知夏,朱婵有些蠢蠢欲动,恨不得回家抓了男朋友,立刻繁衍下一代。等到女儿五岁时,她就能陪妈妈一起读论文了。

    幻想中的生活太过美妙,朱婵情绪激动,忍不住捂紧了自己的嘴。

    导师沈昭华延续了朱婵刚才的提问:“浊流的密度设为Rho,倾斜角度设为Alpha,浊流的厚度为H,假使你让浊流进入容器,你觉得,它的速度能用什么方式表达?”

    林知夏摊开草稿纸:“这个好像是基础概念呀。浊流的密度一定大于水,Rho减去Alpha的差值除以Alpha,我们就得到了浊流的密度差,密度差促使了流体的运动。这个密度差再乘以重力加速度g,乘以浊流的厚度H和角度Beta的sin值,再除以一个系数……这里需要引入经验系数和滑动摩擦系数……”

    沈昭华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林知夏的旁边。

    她更改了初始条件,又为林知夏的公式增加了变量。

    林知夏“哇”地惊呼一声:“原来还能这么写!我懂啦,谢谢沈老师!”随后,她举一反三,创造了更多的约束条件和方程式。

    沈昭华惊叹于她的悟性。

    牛思源也看呆了。

    沈昭华抬头,对她的学生牛思源说:“你看,林知夏的表达方式没有问题,我们增加了条件,让她的数学描述更具有普遍性。你的文章写得可以,数据分析也没错,我们不妨采用更高的标准。”

    牛思源抓起自己的论文,羞臊不已,满面通红。

    沈昭华对他说:“牛思源,你还是按我给你的课题来吧。你的本科论文是个好方向。正如林知夏刚才说的,我更想让你改用一个随机性模型。”

    “但是……”牛思源挠了挠头发,讲不出他的理论依据。

    沈昭华走向了办公室门口:“下个月,我要出海考察,你的师兄和师姐都会帮我关照你。”

    江逾白跟着沈昭华往外走。他忍不住问她:“沈老师,你会让你的学生们关照林知夏吗?”

    “那是一定的,”沈昭华低声感叹,“林知夏的天赋很难得。”

    江逾白又问她:“你见过和林知夏一样聪明的学生吗?”

    沈昭华脚步一顿。她穿着牛绒毛衣,手臂揽着一件棉袄,伸出的手背布满了褐色老人斑:“我见过不少天才,可惜他们不是我的学生。我自己带过的学生,倒是真有一个……智力超常。”

    江逾白急忙追问:“那位学生,后来怎么样?”

    “泯然众人。”沈昭华如实回答。

    “泯然众人”这个词语,正是出自《伤仲永》。

    《伤仲永》是北宋文人王安石所作的一篇文章。文章讲述了一位天才神童因为缺乏教育机会,最终沦落为普通人的故事。

    江逾白略有耳闻。

    一直以来,江逾白的愿望都是打败林知夏。但是,当他听说沈昭华曾经亲眼见证过天才的陨落,他心中涌起不知何故的挣扎。

    千万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沉淀,最终汇聚成一个迫切的愿望——他希望,林知夏永远是天才,永远能汲取她热爱的知识、探索她喜欢的的领域、追寻她梦寐以求的境界。

    他希望她永远开心。

    *

    因为惦念着林知夏,江逾白走神了一段时间。

    他刚从沈昭华那里听说了一个天才陨落的故事,难免担心起林知夏的安危。

    如果将来的某一天,江逾白胜过了林知夏……他一定会不骄不躁,不让林知夏感到愤怒和惶恐。

    江逾白一边沉思,一边跟着沈昭华。他们一行人走进了海洋深水实验室的大门。

    林知夏开心极了。她绕着沈昭华转了一个圈,兴致勃勃地问道:“沈老师,那个就是海洋深水实验室吗?”

    “是的,”沈昭华饱含耐心地解释道,“它能模拟深水海洋的风、浪、潮流,包括飓风和奇异波浪。”

    “好厉害!”林知夏夸赞道。

    眼前的场景难得一见,林知夏被好奇心驱使,扒住了一扇玻璃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她看见一个关于“深水设备的流体动力性能”的实验正在进行中。

    庞大的水池内,广阔的水面被飓风吹出波涛,水浪搅碎了一池灯影。这水池深不见底,四面镶嵌着特制的不锈钢“消波滩”。

    这种“消波滩”,能够抵御风浪带来的强烈冲击力。

    林知夏看得出神。

    朱婵喊了她一声:“林知夏?”

    林知夏扭过头,开心地回应她:“姐姐。”

    朱婵心头一软,连忙提议:“我带你去看我们的数据采集系统吧。你见过计算机集群吗?就是高性能计算的具体实现。”

    林知夏格外雀跃:“好的,姐姐!我知道计算机集群,相关论文我也看过!它的英文名是Cluster,它能把一个集群内的所有计算机的运算能力综合在一起,大大地提高了系统的处理效率。”

    临走前,林知夏没忘记江逾白。她拽住江逾白的袖子,拖着他一起去了数据采集实验室。

    江逾白和林知夏都离开了。

    这一间海洋深水实验室里,就只剩下沈昭华、江绍祺、以及林知夏的爸爸。

    波涛击岸,拍出沉重的声响,水浪被灯光照出一种质地分层感。实验室的景象变幻莫测,真像是海洋世界的深水区。

    江绍祺感叹道:“物理海洋学,了不起。”

    沈昭华没有接话。她看向林知夏的父亲:“您好,请问怎么称呼?”

    这位父亲显出一丝窘迫:“沈老师你好。我是林知夏的爸爸,我叫林富贵。”

    林富贵和妻子在省城闯荡多年,费尽一番功夫,总算扎下根来。可他常有漂泊不定之感。他上有老下有小,理当存钱应急,虽然勉强算个“小生意人”,但他尽量削减了人情往来的开支。

    而沈昭华这种顶级大学的知名教授,肩负着自然科学基金的重大项目,竟然专门抽出一整天的时间来招待林富贵和他的女儿,还和他们客客气气地谈话……这让林富贵心生诸多感慨。

    沈昭华的时间很宝贵。她没做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地说:“林先生,你的女儿林知夏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我1955年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去前苏联留学。留学期满,我回国在这所大学里找了一份工。到今天为止,我带过一百多个学生。我的学生里也有天资极高的,也将学问做得很好。但他们九岁的时候,兴许比不上林知夏……”

    林富贵面露讶异之色,舌头顿时打了结:“我们家夏夏,确实、确实喜欢读书。”

    沈昭华微微颔首:“不止是读书和天资的关系。在我们那个年代,获取信息的途径,比不上今天丰富。信息化的新时代催生了更多的优秀人才。林知夏有她自己的交叉学科体系。她的外语功底扎实,还能理解数学和物理的复杂概念,最难得的是,她的悟性高,心态也好。”

    沈昭华毫不吝啬溢美之词,仅仅三言两语,就把林知夏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深水海洋的实验尚未终止。

    波涛汹涌,犹如大江翻浪,那水浪湍急无比,高达数丈,凶猛地砸在边缘地带。

    水花四处迸溅,仿佛落在了林富贵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的掌心一凉,低声问道:“沈老师具体什么意思呢?我们做父母的,这几年……是不是耽误了夏夏的成长?”

    “倒也不是。”沈昭华回答。

    她伸出一只手,搭住了一条不锈钢的扶栏。

    她的皮肤泛黄,褶皱明显,血管向外凸起,布满了久经岁月磨砺的沧桑痕迹。

    她经常出海进行科学考察。而在喜怒无常的海洋环境中,一艘科考船,随时可能发生意外。飓风暴雨、海浪暗礁、电磁干扰导致的损失,印证了大自然面前的人类有多渺小。

    早些年,沈昭华和学生们都吃了许多苦。

    她回想起过往经历,就对林富贵说了实话:“学术圈本身,是有些浮躁的。基础学科几年无产出,那压力会非常大,冰雪聪明的孩子都要对自己产生怀疑。你过早地把林知夏牵扯进来,给她划出一个研究范围,规定她必须做什么,严禁做什么,她对科研的热情……兴许会被消磨殆尽。待会儿,我去问问她自己的想法。”

    林富贵叹了一声:“哎,是的,我们夏夏很有主见,很喜欢自由……她太聪明了。”

    沈昭华随口笑谈:“我见过几个天才,包括学术界的泰斗,思维都很开放。我们这个学校里,各个院系都有很好的老师。我打算给林知夏办一张访问卡,让她自由使用学校的图书馆资源。”

    她考虑得十分细致。

    林富贵赶紧替女儿表达感谢:“太谢谢了,沈老师,夏夏有什么问题,能不能到学校里来请教你?”

    沈昭华却说:“我平常是有些忙的。我必须随船出海,在海上科考。每个季度都有任务要完成,还要去外地出差。每年至少半年的时间,我不在学校里。”

    林富贵慌忙道歉:“对不起,沈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就那么一问。”

    沈昭华笑着说:“林先生,没事的,我组里一共有十七个学生,还有一批博士后。我总会留几个人在学校。夏夏有什么问题,来找他们也行。林知夏来学校时,最好有大人陪着,她才九岁,脑袋再聪明,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一定一定!”林富贵答应道。

    沈昭华沉默片刻,又问:“你考虑过,让林知夏跳级吗?还有,少年班……你打算让林知夏去上少年班吗?”

    海洋深水实验室的设备逐渐停止运行,数据采集完毕,宽阔的水面平静得不可思议,涌动的暗潮消失在渺茫光影中。

    林知夏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

    她从对面一间屋子里跑出来,边跑边喊:“爸爸!爸爸!我看见计算机集群了!我第一次亲眼见到Linux操作系统!我好开心!Linux操作系统的命令行真是太好玩啦!”

    她像一只活泼的小兔子,一溜烟跑到了父亲的面前。

    父亲却突然问她:“夏夏,你想跳级吗?”

    她歪了一下头:“夏夏不想。”

    室内的气氛陡然尴尬。

    父亲试着哄她:“夏夏听话。”

    她眨了一下眼睛:“夏夏不听。”

    沈昭华的眼中流露出温暖的笑意。她微微弯腰,问起林知夏:“你不想上少年班吗?”

    林知夏反问道:“我看过今年发布的《少年班学习管理办法》,学生必须选择大学的必修课程。少年班相当于提前上大学吗?”

    “对啊,你爱读论文、爱做科研。你见到Linux操作系统,好像很高兴似的,你不想早点上大学吗?”沈昭华温柔地劝诫道。

    林知夏后退一步,正好撞到了江逾白。

    江逾白扶住她的肩膀,又松手了。他小声对她说:“林知夏别怕,我把勇气传给你。”

    他的勇气凝成了实体,打破不可逾越的障碍,深切地激励了林知夏。

    林知夏立刻挺直腰杆:“我……我想自己选择未来。”

    沈昭华点了点头,顺着林知夏的意思说:“你要自己选择科研的方向?你不要老师在前方引导你?”

    “比起‘引导’,我更希望那是一场平等的交流。”林知夏斟酌着回答道。

    沈昭华反问她:“你待在实验小学,没人和你平等交流,那不是一种人才浪费吗?你不想认识别的超常儿童吗?我这些建议,基本是为了你好。”

    林知夏直面沈昭华,冷静地诉说道:“是这样的,沈老师,我觉得,林知夏是一个人,不是一种资源。我有没有浪费时间,应该由我自己定义。全球少年班和天才班的老师,不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他们和我一样,对世界的认知也是有限的。他们教育我的方法,也全是通过从外界学习而获得的。这个世界不仅包含了数学和物理,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我不想被归类到极少数的一部分。”

    林知夏还有一段话没说出口。

    她知道,美国数学家威廉詹姆斯一度被认为是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威廉詹姆斯的智商超过了250,他4岁精通法语,9岁在哈佛大学宣讲四维空间,16岁成为著名大学的数学教授。可惜,他几乎没有学术成果。他度过了孤独的一生,贫困潦倒地离开了人世。

    沈昭华细细品味刚才那一番对话,笑着调侃了一句:“你怎么看待《伤仲永》的主人公呢?”

    林知夏继续阐述自己的感悟:“《伤仲永》这篇文章,也在佐证我的观点。《伤仲永》的主人公泯然众人,是因为他的父母不让他继续学习,不让他获取外界的知识。他很不幸地停留在了初级阶段。可是我没有啊。我永远不会停止汲取外界的信息,我思故我在。我本人,就是我自己的终身老师。最强的人工智能也应该学会自己训练自己,找到最适合它的参数。”

    林知夏的那一句“我思故我在”,让沈昭华深吸了一口气。

    可能是她年纪大了,又曾在海上死里逃生过几回。近些年来,她很少对年轻人的心绪波动产生共情。

    初听闻林知夏谈到“我思故我在”,沈昭华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她细思之后,心中竟然有所触动。她恍然记起年少时的自己,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一九五五年,四十九年前,她刚刚步入北京大学的校园。她记得未名湖畔的“才德均备”斋,还有名为“岛亭”的新华书店。

    再一晃眼,就是四十九年后了。

    她的父母、导师、当年的两位好友,均已离开人世。

    海洋在地球上存在了上亿年。相比之下,人类只是短寿而弱小的生物。幸好历史和文明都可以薪火相传,功在万古千秋。

    沈昭华收慑心神,声调放缓:“你刚才说,你不想被归类到极少数的一部分,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只想和普通人相处吗?”

    林知夏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我和普通人的思维方式可能不一样,我正在仔细地观察他们。可是,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呢?我们最大的相似处,就是我们都各有不同。所有人的灵魂都是平等的。”

    截至目前,沈昭华差不多明白了林知夏的意思——林知夏的兴趣在于挖掘未知世界。而且,她不想被任何人束缚。

    像林知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般都会对成年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崇感。

    但是,林知夏不太一样。她似乎认为所有人生来平等,灵魂共通。

    倘若“知识”是海洋中的鱼群,林知夏就是一艘捕鱼船。她徜徉在辽阔的海面上,广泛撒网,捕获各个学科分门别户的庞大鱼群。

    她习惯于依靠自己,迎着风浪,扬帆起航。

    她不需要掌舵人。

    沈昭华理顺思路之后,措词直白地解释道:“学术需要交流,学术思维也需要锻炼。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不可能永远考虑周全。除了基础科学,你大概也读过哲学。林知夏,你的天赋太好了,你的心地还很善良,我特别欣赏。我想看到你发光发亮。你还没察觉,未来是属于你的。”

    林知夏被她夸得脸红。

    沈昭华还说:“人在每个阶段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你看我,今年六十七岁,我的想法就和十年前不同。我建议你先跳级去初中竞赛班……省立一中的初中竞赛班,全市最拔尖的初中生都在那儿,你先考进去,体验体验竞争的氛围。等你闲来无事,你就来我们大学里转一转,我们组里的博士生都很乐意和你交流学术。”

    林知夏的脑袋稍稍偏了一下。

    显然,她正在谨慎地评估沈昭华的提议。

    沈昭华略一思索,还对林知夏采用了激将法:“你要是害怕一中竞赛班的压力,保持现在的步调也不错。你年纪还小,选择面多广阔啊。”

    “我才不怕呢。”林知夏小声地说。

    沈昭华立刻留了一个手机号。

    “省立一中校长的电话号码,”沈昭华告诉她,“你想跳级,可以直接联系她。”

    林知夏随口问道:“沈老师,你认识省立一中的校长吗?”

    沈昭华叹了一声,如实回答:“她是我的女儿。”

    省立一中的校长……

    明明是个很体面的职位。

    然而,沈昭华的语气里,略带一丝怜悯和惋惜。

    沈昭华甚至把自己的女儿当做了反面教材,用来激励年幼的林知夏:“你一旦选择了科研的道路,最好不要中途放弃。我家的孩子全都放弃了,没有一个人坚持到最后。”

    林知夏使劲点头:“我不会放弃的!”

    沈昭华蹲在了林知夏的面前,伸出一根小拇指:“我们俩拉个勾?”

    林知夏毫不犹豫,立刻和她拉勾:“拉勾,上轿,一百年不许变!”

    沈昭华笑容满面:“一百年不许变。”

    “科研是我一生的追求。”林知夏许诺时,态度庄重,像是在宣誓。

    澄澈灯光落在地上,实验室仿佛一座神圣的殿堂,翻涌的水浪化作一曲赞歌,咏唱世人的光辉和理想。

    第23章

    G小调进行曲

    沈昭华的研究组里,共有十七个学生。近两年,他们开始招收兼职的实验室助理。

    沈昭华单方面地宣布林知夏通过了她的面试。她送给林知夏一张校园卡,卡片的姓名栏上写着“林知夏”,职位则是“实验室助理”。

    她说:“林知夏,你什么时候有空,直接来学校就行。我们学校有好几个图书馆,资源非常丰富,超过了省图书馆。”

    朱婵也在一旁附和:“咱们学校的文献库,实时更新全球的重要论文……”

    林知夏双眼放光:“那些论文,我都能看吗?”

    沈昭华长久地凝视着她:“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林知夏欣喜若狂。她紧紧地攥住这张大学校园卡,像是攥住了命运的咽喉。

    论文!

    数不清的论文!

    实时更新的全球论文!

    大学图书馆,简直是人间天堂!

    林知夏越细想,越激动得难以自持。她绕着沈昭华转了一个圈:“沈老师,沈老师,谢谢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刚才说过了,”沈昭华再次弯腰,平视着林知夏,“你还没察觉,未来是属于你的。”

    林知夏和沈昭华对视片刻,她眼中的笑意渐浓。林知夏相信,沈昭华正在鼓励她,鼓励她勇往直前,征战四野,攀登科学的最高峰。

    林知夏当然不会退缩。

    她郑重地宣告道:“未来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沈昭华感叹:“真难想象,你今年才九岁。”

    林知夏认真解释:“我出生于1995年9月24号。今天是2005年1月2号,我就是九岁呀……虚岁十岁啦。”

    沈昭华微微颔首。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陪林知夏太长时间,就让朱婵和牛思源领着林知夏继续参观实验室。

    短短两个小时的参观旅程中,林知夏经常发表一些独到的见解。朱婵和她聊起了理论物理学,她总有一套清晰的认知方法。

    朱婵曾经辅导过本科生的毕业设计。据她观察,林知夏的悟性、思考力、知识面,都已经达到了本科生的顶尖水平。

    林知夏拥有庞大而渊博的知识储备量。可她的外表和性格还都是九岁小姑娘的样子。这种强烈的对比和反差,让周围所有的实验室工作人员暗自称奇。

    分别之前,朱婵送了林知夏一本名为《二十世纪数学经纬》的书。这本书的作者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该书出版于2002年,讲述了二十世纪的数学发展史和理论应用史。

    林知夏翻开书页,扫视目录,对这本书爱不释手。

    “谢谢姐姐!”她向朱婵道谢。

    朱婵笑着回答:“也许,到了下个世纪,会有人写一本《二十一世纪数学经纬》,那里面就有林知夏的名字呢。”

    林知夏紧紧抱住书册:“我的名字会被印进教科书吗?”

    朱婵弯下腰,看着她。正如今天的沈教授一样,朱婵也对她充满了期待:“会的。别人心里怎么想,姐姐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一定会的。”

    朱婵是沈昭华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平日里,朱婵指导学弟学妹们改论文时,那态度都是十分的严谨而严肃,牛思源生平第一次见到朱婵和蔼可亲的一面。

    牛思源目光枯淡,神色麻木。

    起初,他脑子里的想法还是:林知夏不可能那么聪明。

    而现在,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沈老师从来没对我说过“未来属于你”?朱婵学姐也没给我送过书?啊,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如果,再过两年,林知夏跳级念了大学,做了沈昭华老师的博士生……

    很可能,牛思源就要对着一个扎双马尾的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学姐。

    牛思源一下子堕入了绝望的深渊。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双眼半睁半闭,那是一个年轻人在失去信念后才会露出的表情。

    冬风萧瑟,校园里一片肃寒。

    天色黯淡,太阳也是冷的。

    同样的环境下,林知夏却有截然相反的感受。

    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她遥望一条长路的前方,恍然体会到春天的温暖气息。今天在大学城里,她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当她走出大学校门,她仍然兴致高昂。

    短暂的实验室之旅,让林知夏得到了一张校园卡,还有实时更新的全球论文数据库。她回忆这几个小时的所见所闻,忽然反应过来——今天的江逾白格外沉默寡言。

    是她疏忽了。

    她的注意力全在沈昭华和朱婵的身上,并没有留意江逾白。那么,江逾白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呢?他被林知夏强行扯过来参观了物理海洋学的实验室。

    大学城的校门之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纷杂涌动的人潮里,林知夏扯住了江逾白的衣袖,直接问他:“江逾白,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开心吗?

    其实还行。

    江逾白的父亲前年又买了一艘游轮。江逾白曾经跟随他的父母乘船出海。他见过千里海浪追逐明月,也见过万顷霞光纵云上天。

    但他从未见过人工模拟的飓风和潮汐,也不了解“船舶模型的拖曳水池”。

    今天,他扩展了眼界。

    江逾白告诉林知夏:“我挺开心的。”

    林知夏点了点头:“那就好。”

    江逾白的叔叔江绍祺却是心情复杂。

    在物理海洋系的实验楼里,江绍祺旁听林知夏和朱婵讲起了英语论文。他发现,林知夏的英语发音比较自然。她擅长各式短语,重音和轻音咬得十分仔细。

    江绍祺甚至有了进一步的猜想——他认识的聪明人,基本都会讲好几种外语。

    林知夏呢?

    林知夏修炼到了哪一步?

    江绍祺毕业于奥地利音乐学院。

    奥地利音乐学院采用德语授课,江绍祺能讲一口流利的德语。

    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江绍祺忽然蹲下来,看着林知夏,试探道:“Sprichst

    du

    Deutsch?”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能讲德语吗?

    江绍祺说完,静静地等候林知夏的答复。

    而林知夏也看着他,饶有兴味似的。她的双眼像繁星一样明亮,折射了绮丽的光芒。

    她猜透了江绍祺的所思所想,回应道:“Ich

    lerne

    seit

    zwei

    Jahren

    Deutsch.”

    江绍祺屏住呼吸,翻译她的话:“你学了两年德语?两年前,你几岁……七岁吗?你从2003年学到2005年?你能讲几种外语?”

    林知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牵起爸爸的手,和他们告别:“我要回家了,再见。”

    爸爸也说:“夏夏,快和你同桌打个招呼。”

    看得出来,爸爸很珍惜林知夏的同桌江逾白。

    江逾白的存在,证明了林知夏也能跟同龄人和平共处。

    听见爸爸的话,林知夏立刻朝着江逾白挥手:“明天见!江逾白!”

    江逾白也朝她挥手:“明天见!林知夏!”

    林知夏转过身,和她的爸爸一起走向公交车的站牌。

    江逾白看着她的背影,回想她和沈昭华的观念交流……他忽然发觉,他并没有非常了解她。

    原来在林知夏的眼中,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他仔细回想这几个月的经历,这才突然发现,林知夏确实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对同学的蔑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在困惑普通人的思考方式。

    回家路上,江逾白问起他的叔叔:“叔叔,林知夏应不应该跳级?”

    周末是交通运输的高峰期,车流拥堵,路况并不乐观。江绍祺双手握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回答:“乖侄子,你叔叔我,不仅是全世界最好的叔叔,也是一个善于倾听的教育家。我听了沈教授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听完林知夏的话,我觉得更有道理。”

    江逾白刨根问底:“你的见解是什么?”

    江绍祺勾唇而笑,高深莫测地回答:“就像E大调升c小调一样,你不能说E大调不好,或者c小调不好。你可能更爱听G小调进行曲,但你暂时没察觉。”

    “什么?”江逾白搭在安全带上的手指顿住了。

    车流仍然没有疏散的迹象。

    江绍祺耐心解释:“你的钢琴弹得那么好,肯定能听懂你叔叔我的话。就我个人看来,我认为,林知夏应该跳级。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她年纪还小,那么善于思考,早点往上爬,不是更好吗?她在小学里只能听见短暂的和弦,碰不到最适合她的交响乐。和弦不是她的归宿,她应该指挥一场……降E大调第八交响曲。”

    江逾白听见“和弦”与“交响乐”,瞬间领悟了江绍祺的深意。

    事实上,他和江绍祺意见一致。

    他说:“叔叔,你的话,很有道理。”

    江绍祺微微抬起下巴:“你叔叔我太会教育小孩了。我就是太年轻了,还不想结婚生孩子。如果你的同桌是我的侄女,我会在一天之内和她达成共识,明天送她上清华,后天陪她去领奖,大后天也许能混个诺贝尔或者菲尔兹?”

    江逾白没有细听江绍祺的自我夸赞。

    他站在林知夏的角度,尝试为她规划未来。

    他记得林知夏反复强调“她本人,是她自己的终身教师”。如果她周围的环境改变了,她的自学方式会不会改变?

    这个问题,似乎涉及林知夏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本我、自我、超我”。

    江逾白越思考,越觉得迷茫,最后他脱口而出一句:“我想和林知夏一起跳级。”

    “一起跳级?”叔叔有些惊讶。

    江逾白就在这一刻下定决心:“是的。”

    在《探索宇宙》系列漫画里,江逾白和林知夏总是一起探索宇宙的未知领域。而在现实中,江逾白更不会让林知夏做一个孤胆英雄。他会保持步调,和她同路向前。

    叔叔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你要跳到几年级?”

    “省立一中,初中部竞赛班。”江逾白阐述道。

    叔叔脸色微变:“江逾白,你冷静点,你才九岁,你要跟全市那一帮尖子生在一起拼刺刀?我有个朋友的儿子,在省立一中的培优班上学,上得头痛欲裂……那还是个初中生,每天晚上学习学到十二点,这还得了?”

    江逾白完全没有被叔叔吓到。他还能找出叔叔的逻辑漏洞:“叔叔,今年八月份,我十岁。我和初中生拼刺刀的时候,应该是十岁。”

    “九岁和十岁有区别吗?”叔叔的情绪突然激动,“你爸爸要是知道,我今天带你出来玩一趟,就让你被那个沈教授洗脑了,非要跳级去省立一中的竞赛班……你爸爸可能会宰了我。”

    拥挤的车辆恰似一条长龙,叔叔遥望前方,喃喃自语道:“江逾白,你不怕失去全世界最好的叔叔吗?”

    江逾白依然冷静:“不,不会。我爸爸很讲道理。”

    叔叔却说:“正因为他讲道理,他不会赞成你参加竞赛。”

    江逾白反问:“为什么?”

    “竞赛的竞争非常激烈,你会感到莫大的压力,”叔叔一句一顿地回答,“江逾白,你的抗压能力不错,没必要把时间花在以后用不到的东西上。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每天都要练习小提琴,没日没夜地练,这才成就了今天的我。”

    无论江逾白提起什么话题,他叔叔都能顺带着夸自己一句。

    虽然叔叔有些不靠谱,但是,叔叔对爸爸的行为预测一般都比较准确。江逾白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说服他的爸爸和妈妈。

    *

    江逾白的妈妈正在筹办今天傍晚的一场冬季宴会。她邀请了许多亲戚和朋友,那些客人们陆续现身,偌大的厅堂变得热闹非凡。

    宴会从下午五点开始,江逾白和他的叔叔江绍祺一直没出现。

    江逾白和江绍祺没有参加宴会。他们去了书房查找资料,共同研究了省立一中的竞赛班培养计划。

    “网上说,竞赛班的学生随时可以退出,可以转到普通班。”江逾白抬起一只手,指向了电脑屏幕。

    “这对孩子的自信心打击多大啊。”叔叔皱起了眉头。

    叔叔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书房的正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江逾白回头一看,看见了他的爸爸。

    爸爸的身高将近一米九,无论他穿什么衣服,看上去都是风度翩翩。他的身材挺拔如青松,步履稳健,彰显成熟男人的硬朗,还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爸爸没问江逾白一句话。

    爸爸只看了叔叔一眼,叔叔一下子全招了:“大哥,你听我讲,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帮你带孩子。今天上午,我和江逾白去了一趟大学城,见到了沈昭华教授。沈昭华告诉我们跳级的好处,然后,江逾白非要跳级。我试着拦住他,结果没拦住。这孩子的意志力很顽强,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跳级?”爸爸笑了,“跳到几年级?”

    叔叔没敢吱声。

    江逾白立刻回答:“省立一中,初中一年级竞赛班。”

    爸爸蹲下来,看着儿子:“是吗?”

    爸爸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高定西服。江逾白抬起一只手,扶住爸爸的肩膀——就像是一名年幼的国王在嘉奖一位骑士。

    江逾白五指成拳,折皱了西服的精细面料:“爸爸,我做出了男人的决定,不能更改。”

    爸爸笑得开怀:“男人的决定?你才多大一点儿。”

    “快满十岁,”江逾白再次重申,“我会报名省立一中的初一竞赛班。”

    爸爸问了一个问题:“你要是跟不上竞赛班的进度,怎么办?”

    江逾白早有对策:“我从不浪费时间。假如我跟不上,我会提交申请,转去普通班。”

    爸爸又问:“你连跳两级,先去了竞赛班,又转了普通班,你确定自己能适应吗?”

    江逾白毫无迟疑地回答:“确定。”

    爸爸点了一下头:“勇气可嘉。我同你讲过,人这一生会做出很多决策,结果有好有坏。无论未来的发展如何,你现在下定了决心,将来可别后悔。”

    叔叔帮忙强调一句:“别后悔啊,江逾白。”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

    江逾白真没料到,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成功地说服了他的爸爸。他反而疑惑起来:“为什么不阻止我跳级?”

    父亲与儿子对视:“我相信你,做出了男人的决定。你快满十岁,也到了为自己负责的年纪。我是你的爸爸,不能指导你去做每一件事。你是我的儿子,你有独立的机会。”

    江逾白胸腔中涌起一股热血,烫得他快要烧起来。但他表面上依旧镇定:“是的,我会保持独立。”

    随后,爸爸忽然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说实话,我不支持你去参加竞赛。”

    叔叔跟着附和:“我也不赞成。”

    江逾白的语气波澜不惊:“我在为我的选择负责。”

    “很好,”爸爸表扬他,“不愧是我们家的孩子。”

    “确实,”叔叔也说,“这么优秀的孩子,真的很少见。”

    爸爸重新站起来,领着江逾白和江绍祺走出了书房。他们三个人都去了宴会厅,那地方充斥着欢声笑语,灯色衬托着衣香鬓影,四处皆是珠光宝气。

    江逾白见到了很多大人,还有一些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别的小朋友来找江逾白说话,江逾白总是点头示意、惜字如金。他没办法一心二用。他还在盘算竞赛班的事情。

    而且,他刚刚才反应过来——他之所以积极地连跳两级,非要去省立一中上竞赛班,是因为,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他认为林知夏更适合竞赛班的氛围。

    他是不是被《探索宇宙》系列漫画影响了?

    在《探索宇宙》的第二部

    漫画里,江逾白和林知夏不畏艰险,迎难而上。他们携手探索宇宙的未知奥秘,共创太空历史的新篇章。

    至于现实如何?他不确定。

    *

    为了解决心中的疑虑,周一早晨到校之后,江逾白正式告知他的同桌:“我报名参加了省立一中的2005级竞赛班选拔活动。”

    江逾白一口气说完一个长句,林知夏怔怔然地盯住他:“你为什么……”

    江逾白绝不可能说出他的内心真实想法。他当场编造了一个理由:“这是我提升自己的方式。”

    提升自己的……方式?

    林知夏半信半疑。可是江逾白的表情又不像是在骗她。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