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甩开他的手:“你好烦。”

    林泽秋又伸手,扯动了她的枕头。她皱着眉头说:“为什么你是哥哥,不是姐姐呢?别人家的姐姐都好温柔,你这个哥哥最讨厌了。”

    林泽秋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撒谎道:“爸爸给你的一百块钱。”

    他松开那一张纸钞,放在林知夏的床头柜旁边:“别人家小孩能有的,你也会有。你不用羡慕别人。”

    话音落后,林知夏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拒绝道:“谢谢爸爸,你把钱还给爸爸。我不想去海洋馆了。没必要。”

    林泽秋进退无门,站在原地搓手顿脚:“我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有那么多废话!我们家又不是没钱。就是爸爸妈妈,你也知道,他们光想着省钱,没什么远见……”

    卧室房门已经开了一条缝。

    妈妈端着托盘,带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汤。她抬脚踢了一下墙壁,问道:“你们俩都在这儿呢?”

    红烧排骨的香气飘进了卧室。

    林知夏宛如老僧入定,不为所动。

    林泽秋眼疾手快。他把一百块钱塞进了林知夏的书包里。他全身放松,正在做摆臂运动,眼见妈妈端着饭菜来哄妹妹吃饭了,他连忙帮腔:“林知夏,你肚子叫了,我听到你的肚子在叫。”

    “我不饿。”林知夏固执道。

    妈妈坐到了林知夏的床边。她端起一只瓷碗,又用筷子把猪肉从排骨上剃下来,再用一只勺子舀起一勺米饭,添了点白菜、香干、排骨肉,递到林知夏的嘴边:“夏夏,吃一口吧?”

    林知夏摇头:“不要,我不吃!”

    “夏夏,你打算一辈子不吃饭吗?”妈妈问她,“就因为妈妈说了你几句,你就这样气妈妈?”

    林知夏张嘴了,一口咬住勺子。

    妈妈喃喃自语:“你想去海洋馆,那就去吧。妈妈跟你道歉。妈妈今天心情不好,对你发火了……”

    林知夏一边吃,一边哭:“妈妈为什么要凶我,还骂我是废物……你一骂我,我就觉得你不喜欢我。你凶我的每一句话,我都忘不掉,我的记忆力好奇怪,可是你们都不懂,没有人懂我,没有人理解我。我好难过,妈妈……”

    妈妈用纸巾擦她的眼泪,擦着擦着,妈妈都有点想哭了,哽咽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养你。妈妈小时候在地里干农活,蚂蝗爬到我的腿上吸血,我还得继续干活。你外公外婆骂我的话,比我对你说的要严重多了。”

    林知夏抽噎不止:“妈妈好可怜。”

    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她紧紧搂着小狗玩偶:“我能想象到那种场面……”

    “去超市,”妈妈叫来林泽秋,“给你妹妹拿一瓶牛奶。”

    林泽秋跑得飞快:“马上去。”

    林泽秋用了他生平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爸爸听说女儿正在嚎啕大哭,就让儿子拿了两瓶牛奶,还有味的棒棒糖。一家人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把林知夏哄好了。

    不过,第二天早晨,林知夏起床后,眼球还有红血丝。

    她调整了一下心情,背着一瓶牛奶,兜里揣着一支棒棒糖,高高兴兴去学校上学。

    今天,江逾白来得比林知夏更早。

    按照每日惯例,江逾白撕开一包消毒湿巾,仔细擦拭了他自己和林知夏的课桌。他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锃亮反光。

    四年级(一)班的副班长唐乐琴路过此地,当场驻足,表扬道:“江逾白,你和你同桌的桌子好整洁。”

    唐乐琴是全班最听老师话的女生之一。老师们经常称赞她懂事、聪慧、细心、上课专心。平常班上要收班费、收学杂费,那都是唐乐琴一手操持。今天也不例外。唐乐琴带着一张记名用的白纸,一支圆珠笔,还有一个装钱用的塑料袋,正在四处收取本学期的秋游费用。

    她站在江逾白面前,告诉他:“76块钱,秋游费。”

    江逾白打开书包,翻出一只Dunhill的皮夹。唐乐琴不认识Dunhill这个牌子,但她一眼看出这个皮夹肯定不便宜。皮料本身是深蓝色,拉链又是金灿灿的,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竟然能产生和谐的美感。

    江逾白两指探入夹层。唐乐琴看到一大沓百元纸钞,数不清有多少张。

    她猛然想起“一班首富江逾白”这个诨名。

    她神色一凛,自动后退一步:“一张一百就够了,江首富。”

    江首富递给她一张钞票。

    早晨的阳光正好。唐乐琴接过纸钞,对光一照,验明了水印:“找你24块钱。”

    坐在江逾白前排的周步峰忽然扭过头来,对江逾白说:“江逾白,你这么有钱!那24块不找你了,直接给我,你不会介意吧?”

    “我马上报警说你抢劫,你也不会介意吧?”林知夏刚好走进座位,顺口接了一句。从她降临教室,到她落座,班上许多同学都频频向她投来目光。

    因为林知夏今天扎了双马尾。

    她的头发乌黑又浓密,发尾稍微有些自然卷,左右两侧都绑了粉红色发绳,显得她非常漂亮,非常可爱。

    她之所以在今天选择双马尾,是因为她希望自己不同于往日的发型可以分散周围同学对她眼球红血丝的注意力。但,她发现,看她的人变多了。

    “你好可爱。”唐乐琴由衷地称赞。

    “全靠发型。”林知夏谦虚地回应。

    唐乐琴把手中塑料袋提起来,让林知夏看清了袋子里装满的钱。唐乐琴催促道:“秋游费,76块钱。”

    “我不去了。”林知夏却说。

    江逾白坐在一旁问她:“你为什么不去?”

    林知夏还没回答,江逾白左手握拳:“你想在家看书吗?那我也不去了。”

    第13章

    货币经济学

    其实,林知夏可以说实话。

    她可以对江逾白说:是这样的,我想帮家里省点钱。省钱也是次要,主要是我昨天和妈妈吵架了。我没有心情去准备秋游了。

    通过归纳总结《人类观察日记》的内容,林知夏发现,大部分人都无法把自己代入到他们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里。无论孩童或是成年人,几乎都不可能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就连林知夏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对江逾白而言,“省钱”可能是一个抽象概念。他要理解“节省76块钱”,比理解“Peccei–Quinn对称性”还要难一些。

    林知夏试探道:“你觉得,多少钱算是一笔巨款?”

    江逾白认为,这是一道智力考验题。他严阵以待,严谨思考:“你说的钱,是地球上流通的货币吗?”

    “是的。”林知夏回答。

    江逾白下定结论:“一元钱是一笔巨款。”

    林知夏惊讶地问:“为什么?”

    江逾白有理有据地解释:“货币是现代经济的基础,一元钱,代表人类文明的进步。”

    “多么理想主义。”林知夏赞叹。

    江逾白不太确定:“你在夸我?”

    林知夏点头:“对呀,我当然是在夸你。你把一个简单又通俗的问题……拔高到了人类文明和现代经济的层面。我佩服你的思想深刻性。”

    江逾白矜持道:“谢谢。”

    林知夏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你好有意思。”

    林知夏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记录今天的《人类观察日记》。她握着一支钢笔,郑重其事地写道:今天我有一个重大发现。虽然,我的同桌江逾白对物理化学一窍不通,但是,江逾白在货币经济领域里,保持了高度敏锐的直觉……

    今天早晨的四年级(一)班并不安静,教室内充满了同学们的喧闹声,吵得江逾白静不下心。他稍稍偏过头,看向了林知夏手中的《人类观察日记》。

    他只看到一行字:江逾白在货币经济领域里,保持了高度敏锐的直觉。

    想当初,江逾白刚开始和林知夏做同桌,他的自尊曾经毫无保留地被林知夏碾碎过。

    他发现,林知夏不仅广泛涉猎了物理、数学、历史、经济、文学、计算机等学科,还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

    他不确定林知夏能说几门语言。但他知道,林知夏的法语比英语更好。她的措词和语法都无懈可击。

    而她,甚至,没有外教。

    她怎么学外语呢?

    就靠在省图书馆借书,付费限时上网。

    省图书馆、借书、限时上网。

    这些概念,全部触及了江逾白的知识盲区。

    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江逾白成功地从打击中恢复。强烈的胜负欲在他的身体里作祟,他相信自己会有反败为胜的那一天。

    没想到,今天早晨,他就得到了林知夏的初步认可。

    江逾白立刻翻出《探索宇宙》系列漫画,新一章的标题被他定义为《货币新秩序》。

    这一章的情节发展可谓跌宕起伏。地球军团在猎户座上建立了一块基地,成立了中央银行,发行了一种新型货币——这种货币能在猎户座上流通,江逾白负责研究“货币供给与货币需求”的供应关系。

    “猎户座的商品,”江逾白自言自语,“怎么定价?”

    林知夏指出:“我们可以建立一个货币供给需求的非均衡模型。根据短边原则,假设一种商品的市场需求量为D,市场供给量为S,价格为P,引入外生变量和随机误差之后,取D和S的最小值为Q。然后,新一轮的市场价格,将被更新为P加上一个参数伽马乘以D与S的差值,这里还可以再引入一个新的随机误差[1]。”

    解释完毕,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这个公式是我从中国科学院系统科学研究所的一篇论文里看来的。”

    江逾白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自己的震惊。

    他随手捡起一支钢笔——这是林知夏的钢笔,他用这支钢笔在林知夏列出的公式下方画了一条横线,评价道:“不错。”

    他并非故意沉默寡言。他思维空白,实在没东西讲。

    林知夏歪头:“钢笔没墨水了。”

    她端起一只墨水瓶。

    江逾白拧开瓶盖,很自然地将钢笔的笔尖伸入墨水里。他一边挤压钢笔的进水气囊,一边开口问:“你看过很多论文吗?”

    林知夏只说:“我最喜欢《自然》和《科学》。”

    江逾白问出了深藏心底的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不跳级,不参加小学竞赛?”

    “小学竞赛好无聊,题目都好简单。我也不想跳级,”林知夏从他手中接过钢笔,“反正我去哪里都是自学。我想和同龄人做朋友,我想和你做朋友。”

    她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江逾白靠上椅背,目光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他好像不是在和她说话。但他的答复确实属于她。他说:“可以。”

    *

    正值课间休息,走廊上人来人往。

    班主任吴老师快要走到四年级(一)班的门口,碰巧看到了林知夏的妈妈。

    林知夏的妈妈穿着牛仔裤、棉衬衫、防风夹克,还戴着一对深色袖套。她远远望见吴老师,连忙喊道:“吴老师,你好啊,我是林知夏的妈妈。我今天早晨忘记给我女儿钱了,我来给她送那个……76块钱的秋游费。学校保安说,我待十分钟就得走……正好遇到吴老师了,我现在就把钱交上。”

    吴老师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她“哦”了一声,笑着答应道:“啊,是林知夏的家长,我有印象,有印象。”

    班级正门敞开,吴老师叩响门扉,大声呼唤:“唐乐琴!唐乐琴,你把咱们班的秋游名单带过来!”

    坐在门口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同学们仿佛参加了一场接力比赛。他们纷纷扭过头,朝着班级的内部高声叫嚷:“唐乐琴!吴老师找你!唐乐琴!吴老师找你!”

    接收到讯息的唐乐琴跑得比兔子还快。

    唐乐琴拿起塑料袋、名单册,飞奔着冲出了教室,立定在吴老师的面前,并向老师汇报:“吴老师,我把钱收齐了。我们班上有七个同学不参加这次秋游。”

    全班共有四十九位同学。

    不参加秋游的人,只有七个。

    林知夏的妈妈翻开口袋,拿出76块——她有一张50,一张20,一张5块,和一枚硬币,不多不少刚刚好,也不需要唐乐琴找钱。

    “这位是林知夏的家长。”吴老师介绍道。

    唐乐琴忙说:“阿姨好。”

    这时,林知夏走出了教室。她看着妈妈,神色懵然,妈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早上我在超市验货,忘记给你钱了。”

    妈妈还说:“夏夏扎双马尾很好看。”

    林知夏睁大双眼,眼睛有点潮湿。泪水一点一点模糊了她的视野,她所见的世界又被蒙上一层浅雾。可是,在走廊上掉眼泪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她后退着缩进墙角,结结巴巴地阐述:“我、我不想去秋游……”

    她还没说完,吴老师揶揄道:“哎呀,林知夏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爱读书了。林知夏,你要学会社交,多跟同学相处,多参加集体活动,好吗?”

    吴老师一只手搂住了林知夏的肩膀:“上次咱们班搞了个综合测试,有一道选择题,是问学生擅长哪一项体育活动。我记得有游泳、滑冰、网球、羽毛球……林知夏一个项目都没选。林知夏还在旁边写,那些体育项目,她一个都不会。哎呀,林知夏妈妈,你培养孩子,不能让她只会读书,是吧?读书要跟上,体育锻炼也得跟上。清华大学还要求学生都去测试三千米长跑呢。”

    妈妈笑着回答:“对,吴老师说得对。林知夏在学校还算听话吧?谢谢吴老师的照顾啊。”

    吴老师频频点头:“林知夏听话,脑袋也聪明。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经常考满分来着。我们几个老师都很喜欢她。”

    “辛苦老师们,”妈妈脸上的笑意更深,“有机会的话,我和孩子他爸爸想请几位老师吃一顿饭。”

    吴老师握着教案,稍微挥了挥手:“不用不用,那就太客气了。”

    行政楼外侧挂着一面钟。妈妈扫眼瞥过,瞧清了时针和分针。她马上和吴老师告别:“吴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孩子他爸一个人看着家里的店,我怕他忙不过来。”

    林知夏想把妈妈送到学校门口,但是,上课铃忽然打响了。妈妈催她快回教室。

    悠扬的铃声逐渐停止。

    林知夏跨过四年级(一)班的门槛,妈妈的身影也消失在走廊尽头。

    吴老师怀抱一本教案走上讲台,今天的语文课正式开始。

    全班齐声朗诵一篇名为《幸福是什么》的课文,众人异口同声地读道:“你祝我们幸福。请你告诉我们,幸福是什么呢?”

    林知夏趴在课桌上,撩起窗帘的一角,呆望着楼底下的一块自行车存放区。她看到了妈妈推出一辆自行车。

    那是她家里的自行车。

    自行车坐垫的边缘区域老化,缝线处早已断裂,露出内里填充的淡黄色海绵。她的妈妈骑上自行车,踩稳脚踏板,驶向了学校大门。

    校园里栽种着成排的白玉兰。

    枝叶交错的玉兰树挡住了林知夏的视线。玉兰树的花期早在几天前结束了,落花的色泽白中泛黄,残存馥郁香气,伴随秋风飘零一地,像是一支白蜡滴出的灯花盛景。

    *

    四年级的秋游活动将在下周一举行。

    于是,本周的周末,大部分同学都在家里准备零食。林知夏也不例外。

    她把书包全部掏空,意外地发现了一百块钱——正是那天晚上,哥哥非要塞给她的一百块。

    怎么回事呢?

    林知夏略一思索,马上跑出卧室,撞开了林泽秋的房门。

    气势汹汹的妹妹如同残暴的土匪一样闯进了门,林泽秋被吓得浑身一震。

    林泽秋做哥哥做得很憋屈,根本没有一丝威严。他挺直腰杆,板起一张脸:“林知夏!你搞什么?进门前先敲门!你跟土匪学打劫吗?”

    “哥哥,还你一百块钱。”林知夏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

    林泽秋当场愣住。

    林知夏解释道:“如果这一百块钱是爸爸给的,妈妈就不会来我的学校送钱。所以,我觉得,这一百块,是哥哥自己攒的零花钱。”

    林泽秋戴上一顶鸭舌帽,嘴里还是只有一句话:“林知夏,你搞什么……”

    他抱起篮球,准备出门和同学打球。他绕过林知夏,甩给她一句话:“那钱你留着吧,我也没处花。”

    “我不想拿你的零花钱。”林知夏却说。

    “你怎么磨磨唧唧的,真烦人,”林泽秋抱怨道,“你就不能买点,带去水族馆里面吃?我要出门打球了,你别缠着我。”

    他换过球鞋,走出了家门。

    林知夏打开他的书桌抽屉,直接把钞票放了进去。她还在林泽秋的书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感谢哥哥的关心。祝哥哥学业进步,越来越聪明(还有,和妹妹说话要温柔,要有耐心)林知夏敬上。

    这天傍晚,打球打得一身汗水的林泽秋回来了。

    夜色浓重,窗外已有万家灯火。

    林泽秋直奔自己的卧室,反锁房门。他脱掉了身上的T恤,光着膀子站在房间里,端起水杯喝下一口凉白开,眼角余光瞥见一张纸条。

    他捡起纸条,读完后,轻嗤一声:“林知夏敬上?”

    正在收拾东西的林知夏打了个喷嚏。

    林知夏已经往书包里装了薯片、牛奶、蛋糕卷。她满心期待着下周一的秋游活动。

    只要去一次海洋水族馆,走遍所有的展馆,她就可以不断回味旅程、不断挖掘记忆中的细节。那些海洋生物都会被她记住,供她在脑海中观赏无数次。

    好开心呀!

    希望大概是快乐的源泉。

    林知夏幻想着海洋水族馆之旅,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一个周末。

    第14章

    维斯托克斯方程

    周一早晨五点,林知夏起床了。她的妈妈正好进货回来,爸爸和妈妈都在整理仓库。而林知夏穿着拖鞋,轻手轻脚地踏进厨房。

    她削了两个苹果,捣碎成泥,加入冰糖和淀粉……妈妈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夏夏,你在忙什么?”

    林知夏回头看着妈妈,诚实地描述:“妈妈,我想做两个苹果馅饼。”

    昨天晚上,他们家刚吃了饺子,冰箱里还留着几片面皮。

    妈妈用一盆自来水洗手,拿出冰箱里的面皮,然后才对林知夏说:“你回卧室去睡觉吧,夏夏,妈妈给你做苹果馅饼。”

    林知夏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我想自己做嘛。”

    “你没做过饭,不会用煤气,身高还没水管高,你能干什么?”妈妈下达最后通牒,“回去睡觉,到了六点,我叫你起床。”

    林知夏确实很困。她返回卧室,卷着一床棉被,很快就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她闻到了苹果馅饼的香味。妈妈把馅饼装进了盘子里,摆在灶台边上晾凉。

    林知夏用一只玻璃饭盒装好馅饼,再把饭盒塞进了她的书包。

    这天早晨的上学路上,林知夏连蹦带跳,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她的心情好得无与伦比,每一步都仿佛踩住了云朵,使她的灵魂和躯体一同飘荡在自由自在的风中。

    水族馆!水族馆!参观水族馆!

    书包里还有牛奶、饼干、苹果馅饼!

    林知夏超级开心!

    林知夏带着她的全部资产,兴高采烈冲进四年级(一)班的教室。

    学校巴士将在早晨七点五十抵达校门口。而现在只是七点十分,教室里人影寥寥,较为安静。

    江逾白已经来了。

    江逾白站在座位旁边,观望着一楼的校园景色。林知夏跑到江逾白面前,打开保鲜袋,取出袋子里的饭盒,又递给江逾白一只叉子。

    她说:“这是我家里做的苹果馅饼,我自己调的馅,你尝一尝吧。”

    江逾白一点也不饿。但是林知夏双眼放光望着他,他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他低下头,咬了一口苹果馅饼,细嚼慢咽之后,才缓声说:“挺好吃。”

    林知夏扬起头:“你喜欢就好。这是你的饭盒,我把饭盒还你。”

    江逾白谢绝道:“送给别人的礼物,我不会收回。”

    “苹果馅饼你还要吗?”林知夏发出疑问。

    江逾白十分矜持:“谢谢,不用了。”他有一身铮铮铁骨,绝不容许自己被食物收买。

    林知夏观察着他的神色,故意说:“那我拿去给别人吃吧。”

    今天早晨,劳动委员韩大伟同学六点五十就到校了。韩大伟独自一人打扫了一遍教室,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当他听见林知夏说:拿去给别人吃,韩大伟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林知夏的身边:“林知夏!你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林知夏举起饭盒。

    “给我!”韩大伟双手去接。

    江逾白扯开自己的书包,扒出一大袋海南特产的果酥和椰糕。这些品相上佳的零食,全被他扔给了韩大伟。

    刹那间,韩大伟的一腔惊讶化作狂喜:“哇!江逾白!你这么大方啊!”

    江逾白从林知夏那边接过饭盒,重新拉上书包拉链。他没说一句话,深藏功与名地坐回原位。

    林知夏背对着他,望向窗外,摆出一副算尽天下玄机的样子:“江逾白,你长大以后,也会是这种性格吗?”

    “什么性格?”江逾白认真地反问。

    “就是那种性格,”林知夏形容道,“你心里想的,和你嘴上讲的,不太一样。”

    江逾白正要反驳她,她回头对他一笑,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像个哑巴一样安安静静地待在座位上。

    *

    这一天早晨的七点四十,四年级的七个班级都排好了队伍。

    每个班除了班主任之外,还有两位带队老师。老师们三令五申,要求所有学生必须遵守海洋馆的规章制度,切忌乱跑乱叫,损坏学校的声誉。

    吴老师面朝着四年级(一)班的同学们,再次强调道:“你们走出这个校门,代表的就不只是你们自己,还有老师的脸面,学校的脸面,你们知道吧?我们一班是重点班,也是年级排名第一的班级,你们一定要遵守秩序,要有集体荣誉感!好吗?”

    同学们齐声高喊:“好的!”

    气势磅礴,直冲云霄。

    吴老师摆了摆手。班长董孙奇急忙跟上吴老师的脚步。随后,全班同学秩序井然地走上了公交车。

    江逾白坐到了最后一排,董孙奇和丁岩都是他的邻座,而林知夏和甘姝丽坐在他的前方。两个女孩子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很快就“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丁岩开口问道:“林知夏,你们在讲笑话吗?带我一个,我也想听。”

    林知夏和甘姝丽玩得太开心,完全忽略了来自座位后方的丁岩的请求。

    丁岩双手撑在膝盖上,扭头就对江逾白说:“我有个好主意。”

    江逾白问他:“什么主意?”

    丁岩鬼鬼祟祟地低语:“林知夏和甘姝丽都不告诉我,她们在讲什么笑话。我和你多笑几声,等她们来问我们,我们也不告诉她们!”

    解释完毕,丁岩发笑:“哈哈哈哈,江逾白,哈哈哈哈。”

    江逾白说:“神经病。”

    丁岩被异性朋友、同性朋友双双抛弃,一下子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他抬头时才注意到江逾白的左耳挂了一只耳机。他凑近了细瞧,发现江逾白的手中捧着一只MP4播放器。

    MP4播放器!

    别说MP4了,丁岩想买MP3,他爸妈都没同意。

    丁岩勾住了江逾白的肩膀,恳求道:“MP4借我玩玩。”

    江逾白答应了。于是,MP4播放器落入丁岩的手中。

    丁岩注意到,这个MP4播放器是纽曼公司今年九月份才出的最新款,显示屏和丁岩的手掌一样大,屏幕清晰,分辨率高,金属按键带着一丝钝感。丁岩一指头按下去,整个人顿时飘飘然,仿佛和2004年的最新高科技无缝接轨。

    “你有哪些视频?”丁岩迫不及待地询问。

    “名侦探柯南、神奇宝贝、黑猫警长。”江逾白操纵按键,调出播放列表。

    邻座的董孙奇探出头,惊呼一声:“名侦探柯南!”

    “我们看黑猫警长吧?”丁岩却说,“我爸不让我看黑猫警长,他说黑猫警长死了好多人……不对,是死了好多动物。”

    江逾白不甚在意:“随你。”

    丁岩立刻选择了黑猫警长第四集

    ,这一集名为“吃丈夫的螳螂”。

    “吃丈夫的螳螂!”丁岩惊叹不已,“我靠!这名字,好带劲。”

    前排的林知夏忽然转过身来告诉他们:“我从《生命科学研究》里看到,雄螳螂在交尾过程中被雌螳螂吃掉的概率不高。因为雄螳螂的翅膀发达,飞行能力强于雌性螳螂。它趴在雌螳螂的背上……”

    讲到此处,林知夏猛地顿住。

    丁岩、江逾白、董孙奇三人都怔怔地看着她。

    她像是在大白天撞了鬼一样怯生生地缩回自己的座位。她的脸颊红透了,红晕蔓延到耳根。突如其来的强烈尴尬感如同蚕茧般细密地包裹着她,包得密不透风,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我刚才是在讲科学!”林知夏小声宣告,“你们几个懂不懂?”

    江逾白带头回答:“生命科学。”

    林知夏轻舒一口气:“对!就是生命科学。”

    她和甘姝丽互换了位置。她坐到了窗边,甘姝丽靠近走廊。

    巴士内部挂着一种蓝色窗帘,这种可折叠式的窗帘被林知夏推到了另一侧,方便她凝望窗外的风景。巴士刚刚登上了高架桥,载着一车乘客,越攀越高。远处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城市的天际线错落有致,蓝天白云和城市景象浑然融为一体。

    看着眼前的现代社会缩影,林知夏不禁想到了人类文明的起源。她想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苏美尔文明——学界公认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是人类历史上可供追溯的最早的文字记录。还有,发源于长江的良渚文明。在距今约四五千年之前的良渚之地,中国人已经能制作精美的玉琮、玉璧、漆器和丝绸。

    玉琮和玉璧都是古代中国人在重大仪式上……比如祭祀时所使用的礼器。古人讲究“以璧礼天,以琮礼地”。好像全世界所有古代文明留下的奇观都与天地神明、宗教信仰有关,这是为什么呢?林知夏产生了新的思考。

    她又记起,南美洲的普玛彭古遗迹是一大堆加工精细的巨石阵。巨石阵的用料都是坚硬无比的安山岩和闪长岩。而一万五千年前的普玛彭古人能在那种岩石里钻出完美的圆洞、水平的直线、标准的直角多边形。她怀疑那些遗迹是铸模而非打磨形成。

    当甘姝丽开口问她:“林知夏,你在想什么?”

    林知夏只能含糊地回答:“我吗?我也不知道。”

    *

    又过了二十分钟,学校的巴士来到了海洋水族馆的停车场。

    秋日的天色澄明,无风无雨,气温也不冷不热。林知夏下了车,站在班级队伍里,欢欣雀跃地蹦蹦跳跳。

    “水族馆!水族馆!”她开心地嚷道。

    “安静!”吴老师在前方发布命令,“你们都给我安静下来!不许发出噪音,保持队形!谁都不能掉队!少一个人,咱们都不能回家!”

    同学们顿时集体失声,乖乖跟着老师踏进水族馆的正门。

    水族馆为每个班级安排了解说员。四年级(一)班的解说员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姐姐。她穿着工作制服,带领一群小朋友走过大厅。

    包括林知夏在内的一部分游客忍不住“哇”了一声。因为他们正在穿越一条海底隧道。众人的头顶是一道拱形玻璃,数不清的海洋生物就在玻璃的另一侧缓缓移动。

    这些来自海洋的曼妙生物,完美地呈现了流体力学。

    它们蛊惑林知夏停住了脚步。

    色彩斑斓的浅海世界近在咫尺之间。林知夏扒住玻璃,喃喃自语:“好多鱼,好多好多鱼。”

    各种鱼类缤纷满目,林知夏都看不过来。

    江逾白却反应平平。他旁若无人地从林知夏身边走过。林知夏很奇怪,就问他:“江逾白,你见到这么多鱼,不觉得惊讶吗?”

    “有什么好惊讶,”江逾白回答,“不就是一群鱼?”

    林知夏纠正道:“一大群鱼。”

    江逾白虚心接受:“嗯,一大知夏又问他:“你去过水族馆吗?”

    江逾白反问:“哪个城市的水族馆?”

    林知夏还没回答,江逾白瞥见一条青蓝色的胖鱼。他感叹道:“这条鱼很胖。”

    “这是曲纹唇鱼,属于辐鳍鱼纲鲈形目隆头鱼亚目隆头鱼科[1],”林知夏向他介绍道,“主要分布在印度太平洋区域。它是个性很温和、很可爱的一种鱼。它不叫胖鱼。”

    江逾白的视线紧盯着林知夏。林知夏歪了一下头。江逾白学她歪了一下头。她说:“你不要学我。”

    江逾白说:“我还是觉得,这个鱼很胖。”

    曲纹唇鱼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飘逸的尾巴一甩,气呼呼地游走了。

    “这边有好多拟刺尾鲷!”林知夏指向一个位置,“你快看,拟刺尾鲷不胖,它们长得扁扁的。”

    拟刺尾鲷的鱼身是蓝紫色,尾巴却是明黄色。它们嬉戏于珊瑚丛中,可谓十分抢眼。林知夏告诉江逾白:“去年上映的《海底总动员》,你看了吗?《海底总动员》里那只叫做多莉的鱼,就是拟刺尾鲷。”

    她扭头望着他:“拟刺尾鲷,你喜欢吗?”

    江逾白复述道:“你、刺、猬、雕?”

    林知夏点头:“对!拟、刺、尾、鲷。”

    “明明是一条鱼,”江逾白作出点评,“名字里又有刺猬,又有雕,这个鱼失去了自我。”

    林知夏笑得停不下来:“尾是尾巴的尾,鲷是鱼字旁一个周。”

    江逾白因为无知而产生疑问:“什么?”

    林知夏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字:“鲷,是这么写的,读作diao,一声调。”

    “我认识的汉字太少了。”江逾白深刻地反省道。

    四年级(一)班的队伍消失在海底隧道的尽头。而林知夏和江逾白都混进了四年级(二)班的队列里。林知夏赶忙拽紧江逾白的衣袖,扯着他往前跑。

    隧道是一条单行路,林知夏和江逾白跑出来时,刚好撞见了解说员姐姐。

    所有一班的同学和老师都站在一块空地上,那位姐姐对大家说:“我们海洋水族馆,非常欢迎实验小学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呢,我来做大家的导游,在我们的观光路上,我会有一些小问题,哪位小朋友知道答案,就告诉姐姐,每一个问题都有相应的奖品!”

    众多同学齐声欢呼。

    林知夏混在同学堆里,跟着欢呼道:“奖品!奖品!”

    江逾白只问:“什么奖品?”

    “她背着一个包,”林知夏指出,“奖品都在包里。”

    虽然吴老师一再强调全班同学必须保持队形,但是海洋水族馆里人多口杂,同学们三五成群,老师渐渐管不过来了。四年级(一)班的三名带队老师组成了一个三角形,把全部学生保护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

    而林知夏紧紧跟随解说员姐姐,对她亦步亦趋,简直就像是姐姐的小尾巴。

    终于,当他们来到“水母展览馆”时,那位姐姐开始提问:“各位小朋友,你们知道世界上现存的最大水母有多大吗?”

    林知夏马上举手:“我知道!越前水母最大能达到三米的直径,五百多斤重!”

    姐姐打开背包,送了她一块水母冰箱贴。

    林知夏超级开心。全班同学都向她投来敬佩的目光。

    姐姐继续解说:“刚才这位小朋友讲出了最大的水母。有没有小朋友知道,世界上现存的最小水母有多小呢?”

    “伊鲁康吉水母!”林知夏再次举手,“体积只有一立方厘米,可是毒性很强!能让成年人丧命!”

    水族馆之所以对小学生提问,是因为他们采取了“自问自答,寓教于乐”的教育方针。而那位解说员姐姐完全没料到,真有一位小女孩能一直讲出正确答案。

    姐姐愣了一下,又掏出一块水母冰箱贴,送给了林知夏。

    林知夏把这块冰箱贴转送给了江逾白。

    江逾白疑惑地问她:“你给我干什么?”

    “我想给就给了。”林知夏的回答稍显傲慢。

    江逾白打开书包,翻出一块糖。他直接把糖揣进了林知夏的衣服口袋。林知夏问他:“你为什么要送我糖?”

    江逾白迈出一步,离她更远:“因为我吃不掉。”

    林知夏蹙眉:“真的吗?”

    江逾白说:“真的。”

    水母展览馆的光线黯淡。大大小小的水母都在昏暗光色中沉浮,有几只水母已经处于溶解状态,不再具备完整而飘逸的形状。

    江逾白并不清楚什么是“水母自溶”。他面朝着玻璃橱窗,形容道:“这只水母像是一团泡发的燕窝。”

    “它快死了,”林知夏在一旁解释,“水母自溶,就会像这个样子。”

    江逾白回头看她:“林知夏。”

    林知夏止步:“怎么了?”

    江逾白问她:“你记这么多东西,脑子累不累?”

    “有时候会有些累,”林知夏诚实地倾诉道,“我的记忆力很奇怪,我有点害怕会被大家发现。你应该也明白吧?当你成为一群人里的异类,可能会带来相应的风险。”

    江逾白似乎很能理解她。他还提醒她:“你背书很快,三秒一篇课文,全班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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