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说话间,一辆马车驶来,李景风回头看去,不正是那怪老头的马车?老妇人见他转头,怕他逃走,忙扯住他衣袖喊道:“你说了赔我药钱,别想耍赖!”

    李景风忙道:“我没耍赖!奶奶家住哪?我先送你回家,。”

    老妇人道:“我家就在镇外往东一里处,有间木屋就是。”

    李景风道:“奶奶上马,我送你回家。”

    那老妇人似乎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看着李景风,又连忙笑道:“好啊好啊,你真是个好人呢!”

    李景风扶老妇人上马,自己牵了缰绳,一路往老妇人说的地方走去,没多久果然见着一间小木屋。尚未到门口,只听老妇人喊道:“这间就是我家啦!”

    李景风心想:“这附近也就这间房,还能是哪间?”却也回答道:“知道了。”

    李景风将老妇人扶下马来,又将马系在屋外柱子上,抬头看时,远方一辆马车驶来,又是那老头的车。李景风心想:“这还真有缘,才见他进镇,怎地又到这来了?”

    他正怀疑间,那老妇人已经开了门,忽地哭道:“老爷啊,我们好命苦啊!”李景风甚是诧异,走进屋内,见地上一张草席,上头躺着一名老人家,脸如白纸,显然已经死去。只听那老妇人哭道:“你就这样去了,可怜我连一口棺材都张罗不起,把家里积蓄换了半斤茶叶,就想挣点小钱帮你买口薄棺,哪知道还给人骗了。我不如抱着你跳河,反正你这一撒手,留着我拖累孙女,活不得啦!”

    她哭得情真意切,李景风甚是不忍,又见一名少女从内里走出,喊道:“奶奶别哭了,爷爷他……他会死不瞑目的!”说着眼眶一红,也是怆然欲涕模样。

    老妇人哭道:“我就跟你去了,也好别拖累丫头!”

    那少女抱着老妇人哭成一团。

    李景风不忍道:“这样吧,我出点银两,帮你买副棺材,让老先生入土为安。你们有了钱,一时也不至于落魄。”

    那老妇人与少女都是一愣,原来他们俱是“瓷门”的骗子,在边界营生,专欺初到武当的生客。见到有人骑马入镇,老妇人立即抢上,假装打翻茶叶,其实哪里是什么金骏眉,不过是寻常五十文一斤的茶叶,借此欺生讹人罢了。通常来说,被讹的受害者往往讨价还价,他们索要也不多,将本逐利,能诈得几钱银子即可,受害者既为旅客,不想招惹事端,多半赔钱了事。

    哪知李景风虽然识破假茶,却不起疑,反承诺赔偿损失,老婆子见他慷慨,又讹他伤钱,他又一口允诺。这天上掉下来的火点子,哪能不潢?老妇人又把他引入家中,故意在门口喊一声,让丈夫装作死尸,照例哭上三寻,哀哀告求,本以为这才能骗得几钱银子,谁知这婆孙两人眼泪都还没流到嘴角,李景风又一力承担丧葬。

    这简直岂有此理,这人要不是白痴傻子,便是富得流油却要装穷的阔少,当真喜从天降,元宝掉进口袋,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装下去。

    李景风不是不知银两贵重,实是他物欲极低,虽然一路上都有人送银子,也是节俭度日,往山东的路费大有敷余。他游历江湖不到两年,大半时间不是在崆峒便是与沈家兄妹等人相处,见识浅薄,唯一见过的骗子就是朱门殇——还是个大好人。加上他出身的易安镇破败,街坊大半是老人,他见着老人家格外有亲切感,若几两银子能救得两条人命,于他是大有价值。

    那两名骗子没想李景风这么轻易就答应援手,不由得面面相觑,李景风望向尸体,见胸口似乎稍稍有起伏,这起伏极轻,对方毕竟是惯犯,晓得怎么吸气呼气方能不露破绽,然而李景风眼睛实在太贼,任何轻微起伏都逃不过他眼睛,不由得讶异道:“老先生好像还有气?”

    他正要上前,少女用手肘推了那老妇人一下,老妇人忙扑上去抱住他大腿,哭道:“这都死三天了,哪里还有气,恩公要是被尸气冲撞,生了病,如何过意的去。”

    李景风再看那尸体,果然胸口平稳,再无气息模样。心下怀疑:“莫非是我眼花?”

    那老妇人又跪地叩头道:“少爷大恩大德,当真活菩萨转世!可我们不能白收你银子,我这孙女年纪轻,还未婚配,不如许你做个小妾,权当卖身了!”

    这瓷门把戏玩到尽,又变成燕门手段,李景风虽不知根底,仍连忙摆手道:“使不得,我还没打算娶妻!银两多少,奶奶你折算一下,我这就走!”

    那老太婆仍不死心,哭道:“我们两个女人家,如何营生?你要是嫌弃我孙女不好看就直说,只是这恩非报不可!”

    那少女也道:“就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照例她说这话时还得红着脸才真,可李景风答应得爽快,她装完哭,心情还没调过来,脸也红不起来,说着都有几分心虚。

    老太婆也道:“要不,在寒舍睡一晚也行!”

    李景风心想,“年轻人睡在两个女人家,传出去可坏了姑娘的名声。”。忙摇手道:“不用,我这就回镇上投宿!”他正要掏银子,老太婆与孙女见财神爷要走,连忙伸手拉住他衣裤,李景风一时甩不开。正纠缠间,忽听一个老人声音道:“你要是睡了她闺女,天还没亮就有人闯进来,栽你个奸淫妇女,要抓你去门派受审。”

    老太婆与少女吃了一惊,望向门口,李景风也看过去,却不是驰道上那无理取闹的老头是谁?方才他便见那马车跟来,没想竟然跟上门来,老头身后还站着那两名保镖。只听那老头继续说道:“你要是不想死,非得剥层皮不可,指不定还要找人通知家人来赎呢。”

    老太婆骂道:“哪来的老王八,满口胡说八道,坏人名声!”

    李景风听她这样一说,登时起疑。那老先生又道:“我在镇门口听你讹这小兄弟,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这才偷偷跟过来。”他问李景风,“她是不是说你砸烂了她什么东西,要你赔钱?”

    李景风忙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老先生又对老妇人道:“你说你老公死了,那就让我上去戳上几刀,要真死了,我赔你银子,要戳活了,就当我白送你一个老公。”

    他正要上前,老太婆连忙拦住,喝道:“你是什么人?我家老爷哪能让你糟蹋!”

    那老头子哼了一声,扬起头,当真用起鼻子看人,喝道:“我是谁?说出来怕吓破你胆子!我儿子就是奚大狗!要是怕,别找这小兄弟麻烦,滚远点!”

    老太婆瞠目结舌,倒不是被老头儿子的名号震慑,而是压根没听过这名字。

    李景风见他们争执,走到“尸体”旁端详,他等了一会,那老头年纪大,再也憋不住,偷偷抒了一小小口气,外观上虽无异状,可李景风却已看出他胸腹间的轻微鼓动。不禁又怒又恼,喝道:“你再不起来,我打人了!”说着伸脚去踢那老头腰侧。他虽气急,仍不想伤及老人,只是轻踹。

    那老头眼看瞒不住,跳起身来喊道:“儿子!伙计!出来干活了!”

    一声令下,屋里屋外跑出六名壮汉,将李景风等人包围。老头子喊道:“骗不着,抢就是!乖乖把银两交出,省了伤筋动骨!”他们认定这几人身上银两不少,打定主意要抢。

    李景风没想落入陷阱,正在戒备,那奚老头却是凛然不惧,环顾四周,顾盼自雄,显然不将周围这些人放在眼里。众骗徒见他明知是局,偏偏进来趟这浑水,打从进门起便神色自若目中无人的模样,都不由得有些忌惮起来,心道难道此人真是高手,又或者仗恃着什么靠山?自己这群人不过是赚点蝇头小利的骗子,别栽在大人物手上!连李景风也在想:“难道这老先生真的来头不小,特地来救我?”

    那装死的老头拱手道:“老先生哪处人物?报个万儿来听。锣鼓要是打得响,我们这群鼠辈自当退下,还要向老先生请罪!”

    奚老头昂首道:“我儿子是嵩山派中天门驻守副统领奚大狗!你们这群臭鼠,要命的快滚远点!要不等我儿子过来,把你们一个个捣鼓成筛子!”

    众人见奚老头亮出儿子名号头衔,都吃了一惊,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过了会,那老婆子才轻声道:“嵩山离这远得很,等你儿子找来,我们早就跑了。”

    奚老头见他们不从,更是大怒,伸手指着老头子与老太婆道:“把他们都给我擒下了!”

    他这声号令自然是对自己那两名保镖下的,众人又望向那两名保镖,只见两人脸色苍白,显然无一丝能以少击多的底气。

    装死的老头骂了一声:“装腔作势!”又大喊道,“大伙剥白猪!”六名壮汉一拥而上,那两名保镖拉着奚老头要逃,却在门口被拦下,一番扭打,两名保镖脸上身上吃了几拳,惨叫连连,各自逃去。

    奚老头见保镖逃走,又急又怒,骂道:“你们跑哪去?!让我儿子知道,抓你们回来受审!喂,别逃!别逃啊!”他正嚷着,一名壮汉已将他抓住,正要搜他身,奚老头见他伸手过来,把身子一缩,手脚护住胸前,忙喊道:“我没钱,没钱!”

    余下几人正包围李景风,这些人只会些寻常功夫,不过仗着人多,李景风侧身避开拳脚,泥鳅般挤到奚老头身边,举起初衷,也不出鞘,“啪”的一声,正打在胁持奚老头的壮汉背上。那壮汉唉了一声,捂着背嗷呜乱叫,李景风转过身来,见其余五人奔上,此时他武功大有长进,又多了许多临敌经验,正如朱爷所说,寻常铁剑银卫还不是他对手,何况几名功夫粗浅的壮汉?他举起初衷,“啪啪啪啪啪”,五下分打在五人脸上手上脚上胸口,疼得这些人唉唉大叫。他之前与武当的玉成玉谷两人对战,已经觉得自己手脚轻快灵活许多,这几日又有长进。他正火大,更不留情,噼里啪啦一顿毒打,打得那五人摔倒在地,哀叫不止,起身不能。

    那老妇人与老头子没料到李景风这般厉害,俱是目瞪口呆,忙扑向当中一名青年壮汉,哭喊道:“别打我孙子!”那少女也喊道:“别打我老公!”敢情原来当中有一人竟是她丈夫。这哪是什么奶奶跟孙女?分明是奶奶与孙媳妇!

    李景风怒道:“你们干嘛骗人?!”

    老妇人道:“我们原本只想骗几钱银子,哪知道你这么……老实,说什么信什么,要多少给多少!”

    老头子也道:“是啊,瓷门走这么久,没见着这么好骗的,怪谁呢!”

    奚老头缩在一旁,忍不住咒骂道:“没见识的贼!连我儿子都不认识,呸!呸!”他嘴里不停咒骂,倒不像是气这几人要抢他钱财,更像是气他们没听过自己儿子的名字。

    老头子哭道:“好汉,饶我们这一回吧!”那少女与老太婆也不停叩头哭泣哀求。

    李景风摇头道:“不成,我得禀了门派,把你们抓起来严办。”

    那几人听他说要送门派,眼睛一亮,忙道:“应该,应该!”

    李景风对奚老头道:“老先生,承蒙帮忙。我先押着这伙人去门派,顺便送你回镇上。”他回头看看天色,见暮色已降,又道,“天黑了,快走吧。”

    他骑着马,让那几名壮汉牵着马车,载着奚老头往镇上去了。

    掌管皮家镇左近的门派是华清观,乃是武当分支,掌门是个道士,姓赵。李景风把九名骗子一并送办,那九名骗子倒也配合,坦承认罪,利落爽快。李景风见没自己的事,便与奚老头一同离开。

    正要牵马时,奚老头忽道:“你就这样把他们送进门派有个屁用,关没三天就又全放出来了!你没瞧说要把他们送门派时,一个个开心得像是捡回条命似的!”

    李景风讶异道:“就关三天?”

    奚老头道:“瞧你这么蠢笨好骗,估计也不是武当的人。这里可是武当,出了名的风气败坏,骗子多,抢匪多,要全关了,多盖一百间大牢都不够住!不伤人命,不犯大罪,几天就出来了,反正你钱也没被骗走,当买个乖就是。”

    李景风皱眉道:“这可不行。”

    奚老头道:“怎么不行?你钱也没被骗,气消了就是。”

    李景风道:“我气的不是被骗钱,是别的事。”

    奚老头怪道:“还能有什么事?没睡着那姑娘,可惜了?”

    李景风苦笑道:“还真不是。”随即又正色道,“他们骗我钱,错的是他们,笨的是我,要是撞翻茶叶时他们收了钱就走,我即便知道受骗也不会这么生气。可他们把我骗去看尸体,又说要埋葬亲人,嫁我孙女,欺我好心,这就不一样了。”

    奚老头翻了个白眼道:“哪里不一样?不都是骗你蠢?”

    李景风摇头道:“骗人蠢不行,骗人好心更不行。老先生你想想,要是今天换了别人,一时好心反倒被骗了,以后还敢做好事吗?他们骗钱不过贪图几钱几两银子,至多几十两,却断了一个人的善念。若受骗的人生了孩子,有了亲眷,又把这当教训,要人别做好事,岂不是把人心都败坏了?骗人蠢,可以让人学聪明,骗人好心,难道要让人学坏?哪有这道理。”

    奚老头不以为然道:“别人家的事你管得着?这也忒多事了!”

    李景风兀自不甘,想了半天,只觉得若只关个几天,那些人出来后定然重操旧业,又不知会有多少人被骗。骗钱还是小事,骗去了良善,自己想着都难过。奚老头见他模样,道:“你要是不甘心,我叫我儿子送封信来,把他们都给抓了,关个一年半载!我儿子厉害得紧,在嵩山派当了副统领呢!”

    李景风摇头拒绝,奚老头又催促他离开,怕投不着客栈。

    奚老头不会驾车,李景风只得替他驾车,再回头牵自己的马,两人投宿在同一间客栈。李景风回到房间,心烦意乱,忽想起谢孤白说的话,拿起那本《九州逸闻录》,就着灯火检查。这本书他已看过几遍,书中对于九大家各处风土人情都有介绍,瞧不出有毛病,他想:“大哥说这书中有秘密,是什么秘密?”

    他又细细察看,见书皮有些厚实,心下起疑,挑开了缝线,将书皮摊开,果然内里画着乱七八糟的图线。李景风细看,那图线一端划着一个“凸”字形,从“凸”字形开始延伸,弯弯曲曲,每条线或一侧,或两侧,画了许多像是山丘形状,类似地形的东西,似乎是一张地图,却无其他坐标。那许多支线的某一条旁边画着一个小“十”字,小“十”字旁边又写了个“井”字。那连接小“十”字的路线只有右半侧有山的形状,左半侧却是空的,离线条约一寸远的地方画着一个叉。

    李景风心想:“就这样一张东西,怎么找得到地点?”随即又想起谢孤白曾经对他说过的“密藏昆仑”四字。

    昆仑,莫非指的是昆仑共议所在的昆仑宫?若照这想法,这个“凸”字该当就是指昆仑宫?李景风这才觉得谢孤白周密,若没有这句话,单靠这地图,怎样也找不到地点。

    若“凸”字真是昆仑宫,那地图所指示的位置便是昆仑山无疑,这弯弯曲曲的应该是道路,那些山丘形状便是山壁。

    可这“十”字与交叉图像又是什么意思?“井”字又是什么意思?

    李景风想了半天,估计得到了昆仑才能知道真相,眼下且不着急,于是将地图收起。他又想起今天的事,一拍脑门,心道:“若是早知道关不久,方才下手就该重些,多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以后不敢乱来!可这似乎又不合门派规矩……嗯,若是三爷,估计会说:‘去他娘的规矩,先打再说!’”

    隐隐约约间,他似乎想到什么,心底深处有个感触,却又一时想不清楚,迷迷糊糊便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景风正要出门,却见奚老头坐在马厩前,甚是苦恼的模样。李景风问道:“老先生,你怎么啦?”

    奚老头懊恼道:“娘的,每天收我五十文,本事这么不济!现在好,还给我跑了!我不会驾车,这可怎么办好?”

    李景风心想,一日才五十文,能请到什么好保镖?青城的一日镖,好些的都得一百文或一钱银子,于是问道:“老先生要去哪?”

    奚老头见他问起,将身体一缩,问道:“你想干嘛?”李景风见他模样,甚觉好笑,像是怕人不知道他身怀巨款似的,若没保镖,这一路能否平安可难说,于是道:“没什么,若是顺路,就陪老先生走一程。”

    奚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他,问道:“你打什么歪主意?”

    李景风笑道:“令郎是嵩山中天门副统领奚大侠,我哪敢打歪主意?”

    奚老头听他夸奖儿子,这才点头道:“说得甚是!”

    李景风心念一动,问道:“难道老先生要去济南嵩山派找令郎?”

    奚老头道:“你怎知道?”

    李景风道:“这就巧了,我也要去嵩山,就陪老先生走一程吧。老先生不会骑马,穷乡僻壤的也找不着好保镖。”

    奚老头昨天见过李景风本事,一打六尚且游刃有余,于是道:“我也不白让你送,你帮我驾车,每日三餐我张罗。”他寻思这趟出门请了两个保镖,包着三餐住宿,每日五十文钱,现在请了李景风,本事更大,只要照顾三餐,那是大占便宜。

    李景风道:“就是我们两个人驾不了三匹马。”

    奚老头道:“卖了便成。”

    李景风道:“我这马上有青城烙印,不好卖。”

    奚老头道:“那卖我的。”

    他说卖就卖,真把马匹卖了。只是他讨价还价,一毛都不肯少,又死命纠缠,一匹马卖了一个多时辰。李景风也只能苦笑,换上自己的马,驾着马车便往东北驶去。

    他本嫌旅途上一人无聊,奚老头是个多话的人,两人便攀谈起来,他这才知道奚老头这趟旅程不只是旅程,而是去嵩山定居。

    “我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都嫁了,儿子都夭折。”奚老头难过道,“我怕养不活,才帮狗儿取了这名字。”

    当时生子怕养不大,都会故意取一个贱名,李景风自然知道原因。

    “没想叫他大狗,这孩子还真有些野性,不爱种田,就爱打架,又吵着要学武。我就不喜欢他学武,舞刀弄枪的,伤着别人还好,伤着自己怎么办?再说出去打架,惹是生非,性命危险。可这儿子就爱忤逆,真真气死老子!”他说着,犹有些气愤。

    说到儿子他便停不下口,又接着道:“我死劝活劝,练把式顶个屌毛用?武当那些一日镖一天活才几十文钱,还得冒风险!干得好些的,大户人家的护院也才二两银子一个月。再说等我死了,不白荒废了那些田地?他偏偏不听,死磨活磨让我送他去武当拜师,也不知使了多少银两,到了二十岁拿了一张侠名状,就这样跑了,一去就是五年。五年!娘的,五年都不回来看爹一眼……”他说着,却又替儿子开脱,说道,“其实也不怪他,他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想来也很辛苦,要是三天两头回家,能给我挣这么大面子?”

    原来三个月前奚大狗回家,说自己几年来勤奋努力,当上了嵩山中天门副统领,要接父亲到嵩山奉养照顾。

    “这可不是保镖护院那种低下活,门派弟子呢!”奚老头甚是骄傲,道,“还是嵩山派,大门派呢!虽说是少林底下的,比起九大家的青城唐门华山都不知道体面多少,我这儿子可长脸了!”说罢呵呵大笑。

    李景风心想:“嵩山虽大,终究不是九大家,也只领着山东一块地,未必真大得过青城唐门华山。”不过他也无意反驳,只是点头称是。

    奚老头住了一辈子十堰,除了种田养家,打小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嵩山派中天门副统领有多大,但既然是在嵩山派本部,自然非同小可。奚大狗要讨父亲欢心,难免膨胀几分,他只道自己儿子名气响彻云霄。他卖田地家产,斤斤计较,耽搁不少日子,儿子不断催促也无用,因还有公务,只得先行返回嵩山。奚老头收拾了几十两银子,那是他祖传五代家当,他从未身怀如此巨款,又觉得儿子扬名立万,不由得有些飘飘不知所以然,请了两个保镖,又买了马车充门面——只是马是劣马,车厢也是破旧——浩浩荡荡要前往嵩山。

    却不想保镖不济事,自己儿子的名号也不济事,不免有些丧气了。

    他虽没见过世面,却世居武当,于坑、蒙、拐、诈、骗、偷、抢这些破烂勾当很是熟悉。照他说,襄阳帮地界还算清平,只有边界上有些投机取巧的,活在武当不懂这些,要在糟糕的地方,没三五年就得家破人亡。

    这话听得李景风舌挢不下,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上了这次当,心想总要学乖,不能老被人骗,尤其因为好心被骗,更加不值。于是转了话题,让奚老头教自己有哪些诈术。奚老头想到哪说到哪,有些说过了又说,李景风也不介意。

    过了边界便是南阳,奚老头道:“这里就是南阳,诸葛亮他家就住这。”

    其实诸葛亮原本住在襄阳,后来才迁到南阳,住没几年就出山协助刘备,不过这掌故李景风与奚老头都不懂,只当南阳是诸葛亮的故乡。

    李景风是重庆人,青城雄踞半个四川,蜀地对武侯最是感佩,不仅有不少武侯庙,诸葛亮各种传说典故三岁孩儿也能朗朗上口。李景风心中一动,问道:“这诸葛武侯该是非常非常聪明厉害的人了吧?”

    奚老头愣了会,道:“应该是。”

    李景风问道:“那这个最聪明的诸葛亮治理蜀国这么多年,立了不少规矩刑罚,他这么聪明的人,立下来的规矩刑罚该是最好的,怎地现在都没人用?后来改立规矩的人难道比他更聪明?”

    奚老头道:“这我可不知道。”

    李景风又道:“九大家也好,昆仑共议也好,各有各的规矩,就连青城现在肯定也没全照着武侯定的律法规矩。武侯的东西肯定有漏洞,这才被人改来改去,可连天底下最聪明的诸葛亮也想不着一个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律法规矩,世上又有谁能想到?”

    他想起义兄谢孤白,又想起诸葛然,这两个都是他见过非常非常聪明的人,可他们聪明得过武侯吗?兴许也不能。那还有谁能定个规矩出来?能包罗万象,让每个人都不受欺凌,不受骗上当,又能让好人平安?或者还是把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请来,大家一起想,想出个办法来?

    肯定不行,前几朝还是一统时肯定也有不少聪明人,听说以前皇帝一人管着九大家所有地,那能请来多少聪明人?要真有办法,前朝也不至于被怒王打垮。

    还是说,本来就没有这个办法?

    李景风自知书读得少,见识浅薄,这问题太费神,他琢磨着得慢慢想。

    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奚老头叫了两碗白面,一盘豆干,一碟花生,对李景风道:“别客气,尽管用,面管饱!”

    李景风虽然节俭,也没吝啬到这程度,不禁苦笑道:“不了,还是我请老先生吃点别的吧。”于是自掏腰包,点了一盘卤猪舌。

    此后一路无事,只是跟奚老头闲聊,拜他所赐,李景风于江湖骗人法门也算略知一二了。

    马车抵达嵩山之日,正巧是明不详离开少林寺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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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不详离去后,觉空与觉观先后回到少林寺,觉见开了一场四院共议,只有重病的子德首座未到场。

    会议上,觉见提起了几个月前一桩无关紧要的旧事。

    “三个月前,河北寒天寺的寺僧了霖在境内宿娼被抓,受了惩罚。”觉见道。

    觉空听着,即便年过六旬,他的腰竿依旧笔直,仿佛没什么东西能让他稍微弯腰。

    “了霖是俗僧。”锦毛狮觉寂道,“已经处置了。”

    “我还不知道现在俗僧不但不守清规,连包庇都行了。”觉观冷冷道。

    了霖身为俗僧,宿娼嫖妓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只不过他是在少林境内嫖娼。少林寺是九大家中唯一禁建妓院的地方,然而有禁便表示有险,有险定然有杵,少林境内虽无妓院,却有“半掩门”,也就是私娼。

    私娼多半是无以维生的寡妇,又或者贪恋钱财的女子,自家开了一户,关门纳客,开门送行,既无保障,更多风险。风险还分着两层,遇着白嫖的,没人帮讨公道,为此这群私娼还得养几个保镖。另一层风险则在于,少林既无妓院,昆仑共议又有“奸淫妇女天下共诛”的大罪,价码谈不拢,栽你个奸淫妇女的罪名可不是小事,是以纷争不断,倒成了少林治安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

    了霖这事的问题便在这,他明知对方是娼,不仅不举报,还去嫖了,比起来知情不报的罪名还大过嫖娼这回事。

    “食色人之大欲,他本非正僧,苛求无益。论其罪行,主要还是落在了知情不报这事上。”觉见道,“河北僻远,与九大家其他家都不接壤,了霖克制不了情欲,难免冲动。”

    “俗僧克制不了情欲,却又无处发泄,若因此犯法,也是少林寺逼他犯法,这是致人于罪。这些年……”觉见顿了一下,又道,“寺内有些勾当,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傅颖聪这样的事不会是最后一次。情欲如洪水,疏导胜于防堵,与其让这些事见不得光,还不如妥善治理。”

    众人都吃了一惊,方丈这话似乎另有含意。

    觉空却已在思索。觉见虽是正僧,却不是颟顸固守之辈,懂得妥协让步,审度大局,俗僧易名之事他也反对,也因此觉生才将方丈之位传给他。

    可他终究是正僧,有些槛不是他能过的。可他今天这番话却都指向了同一件事。

    “我以为,该撤去少林境内不许设娼这条规矩,还请观音院两位住持拟出一个办法来。”

    “方丈!”觉观首先出声,“修行戒淫,少林治下开妓院,成何体统?更与经文背离!”

    拔舌菩萨觉广也道:“晚上偷偷摸摸叫窃,大白天硬来是抢,见得了光也不表示就对了。”

    觉见道:“修行是个人事,既然是正僧,便该持戒修行,勿溺欲海。再说,若妓院真妨碍修行,难道少林寺外再无僧人三宝?”

    向来少作评论的觉明也道:“少林寺是佛门圣地,这样……只怕不妥。”

    觉见在打什么主意?觉空想着:“这不是他会做的事。”他望向觉见,觉见的目光异常坚定,难道……他想拉拢俗僧?

    “觉空首座赞成吗?”觉见忽地看向觉空。

    “我赞成。”觉空双手合十,对着觉见行了一礼。

    话说到这份上,能不赞成吗?若不赞成,只怕俗僧还以为是自己从中作梗。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有劳观音院两位住持尽快在河北地面设立一家妓院,也让那些人有个好地方歇息。”

    他言下之意,连投票也不用了。也是,觉空觉见都答应,就代表正俗两派势力共同赞成,也就不需要投票了。

    会议结束后,觉见回到大雄宝殿,觉观早已等候多时。

    “方丈,开放娼管一事还需三思!”觉观道。

    “觉观首座,以佛灭佛的典故我们都知道。”觉见看着觉观,“可你知道该如何以魔灭魔吗?”

    觉观皱起了眉头。

    第76章

    嵩高维岳

    济南城的城墙比李景风预想的高些,虽不及崆峒边关壮阔,也足以与青城比拟。少嵩之争后,嵩山弃了原本的中岳庙,转移到济南,与泰山派遥相呼应。泰山派的根据地仍在东岳,距离济南不过两百余里。泰山之于嵩山正如嵩山之于少林,彭家之于丐帮,都是境内最大的门派,掌握极大势力,但嵩泰两家长期联姻,关系之紧密却是彭家与丐帮不能比拟。这些事情,李景风还是从谢孤白送的《九州异闻录》上学到的。

    即便如此,抵达山东时李景风还真没想过会遇到关口。照理说,嵩山还是少林辖下,却在河北与山东交界处设了关口,当真不伦不类。守卫盘问了李景风与奚老头,奚老头取出儿子给的关文,说是投亲,守卫见两人无甚可疑之处,这关文又是嵩山派亲自颁给,也不刁难两人。一名守卫嘱咐道:“山东不平静,没事别乱晃。守着宵禁,别出来惹是生非。”

    李景风应诺,驾着马车过关。河北不少寺宇,到了山东,庙多寺少,只是一路上守卫盘查竟比华山青城严格许多。

    到了嵩山地界,奚老头搬出儿子名号,总算有几个守卫认识,态度甚是礼遇。看着奚老头得意得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模样,李景风也觉好笑。

    进了济南城,李景风问道:“老先生,你儿子住哪?我该往哪驶去?”

    奚老头一愣,道:“我也不清楚……要不,你往嵩山派去,到那再问人?”

    李景风道:“这不是冲撞人家门派?”

    奚老头道:“怕什么!到中天门去,我儿可是副统领呢!”

    李景风笑道:“是,是,威风得紧!”说着问清了道路,便往嵩山派驶去。

    嵩山大院正门便是中天门。与青城不同,青城除了重庆府这座大城外,又在里头盖了座小城,只有沈家人住在那。李景风记得沈玉倾提过,青城里头除了他跟小妹一家人外,还住着几名叔公与堂亲,不过叔公辈年事已高,早已不问政事,大部分堂亲不是领了职事在地赴任,便是自立门户。

    嵩山大院虽然也有高墙,但不过一丈多高,这样的墙防贼或许可以,当座城池来守却是不行,看起来更像是一座深宅大院。不过与青城相同的是,那是座不知几进的巨大院落。

    “我找奚大狗!”奚老头对着大门守卫道,“我儿子奚大狗,中天门副统领!”

    守卫皱起眉头,疑惑问道:“奚大狗?”另一名守卫则道:“是找奚副统?”又有人道:“奚副统不叫这名字啊。”“还有谁姓奚的?”

    奚老头见他们犹豫,不由得大声起来:“你们找个人通报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李景风看他莽撞,忙陪礼道:“这位是你们奚副统领的家眷,从武当来投。若奚副统领不在府内,也请指点一下住所。”

    守卫道:“且等会,我们派人通知副统领。”

    过了会,果然见到一名青年壮汉身着赭色衣衫,后脑扎了一条粗马尾,尖嘴扁鼻,瞧着与奚老头有几分像,满头大汗地跑出,见了奚老头忙喊一声:“爹!”

    奚老头骂道:“总算出来了!还以为不认我这个爹了!”

    只听守卫议论纷纷,有人笑道:“奚副统,原来你叫奚大狗啊?”又有人笑道:“这名字不错啊,听着亲切。”

    青年壮汉脸上一红,佯怒道:“再饶嘴饶舌,让你们值一个月夜班!”

    那几名守卫连忙喊不敢,却又哈哈大笑,看来甚是融洽。

    青年壮汉埋怨父亲道:“我在这叫奚东虎。我用这名字走江湖好几年啦,别老大狗大狗的叫我。”

    奚老头翻了个白眼,骂道:“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连爹给的名字都要改!大狗就是大狗,什么冬虎秋虎,干脆改名叫夏虎!以后有人骂你,你就说,吓唬谁啊!”

    守卫听了这话,纷纷忍俊不住,李景风也忍笑劝道:“老先生,先听令郎安排。”

    奚大狗对守卫道:“萧堂主或石统领找我,就说我父亲来了,先请假回家。”又对李景风道,“劳你驾车。”李景风一愣,知道被误认成保镖,又见奚大狗扶着奚老头的手道:“爹,我扶您上车。”奚老头骂道:“我还没瘸呢!”当下却也不反对,由奚大狗领着前往奚家。

    这奚大狗在嵩山果然混得不错,弄了一座两进大宅,大门进得了马车,还雇了两名佣人。奚老头眉飞色舞,嘴上却说:“还行,挺宽敞的。”李景风帮着卸了行李,送到内室去,进了奚老头房间,听到微弱的蝈蝈叫声。奚老头大喜过望,见书柜上放着四个瓦罐,忙上前去看,里头果然各装着一只蟋蟀。

    奚老头见那些蟋蟀个个有气无力,骂道:“十月天的,蛐蛐没精神,斗不起来了!”

    奚大狗无奈道:“几个月前买的,都是好种,哪知道爹你拖了几个月才来……”

    奚老头骂道:“啥事都怪老子啊!”过了会又道,“还能叫,挺好的,晚上听着好睡。”接着又道,“这房子没毛病,带我去看田地。”

    奚大狗皱眉问道:“什么田地?”

    奚老头顿足骂道:“田啊!老家的田都卖了,不种庄稼怎么吃饭?还有,媳妇呢?多大年纪了还没娶媳妇,真想气死你爹?”

    奚大狗道:“我在这每月俸银五两银子,还种什么田?爹你省下心养老,我跟裘统领的女儿定了亲,明年入春成亲,生个孙子给你照顾,甭操别的心。”

    奚老头又骂道:“连田都没了,这还了得!你要是死了,没留些田产,让儿孙喝西北风?媳妇见过没?品行怎样?能不能生养?怎么就自个提亲,人家还以为你没爹养了,丢脸!还有,自个儿子自个养,老子没空替你关照!”

    奚大狗皱眉道:“打从进门你就没一句好话,当着外人面一直数落你儿子,很好玩吗?”

    奚老头骂道:“我就数落你怎地?啊?领了差职了不起,不把生你的看在眼里了是吧?”

    奚大狗怒道:“我要不养你,去接你干嘛!放着你养那一亩三分田,累死老耕牛!”

    奚老头骂道:“有本事把我扔武当饿死,让街坊知道我生了个不孝子!”

    奚大狗道:“要是不孝也是你骂跑的!打小我做啥都骂,学武也骂,出门也骂,年初一骂到喝腊八还要骂,对面的张婶赵姨都说我可怜呢!”

    奚老头骂道:“好啊,张破鞋凭啥编排我的不是?!你倒是学学钱老头他儿子,每日里伺候老爹周到!”

    奚大狗道:“钱爷爷要像你这样骂儿子,钱叔早把他扔屎坑淹死了!”

    奚老头骂道:“就知道你惦念着害我,以后我上茅房多点油灯!”

    李景风见他们父子你一句我一句当着自己的面吵架,又觉好笑又觉尴尬,连忙劝解几句。奚大狗见他还没走,皱起眉头,以为是父亲积欠了镖银,伸手在袖子里头掂了掂,口中问道:“你怎么还没走?我爹没付镖银吗?多少?”

    奚老头又骂道:“客气点!这是客人!”

    李景风见奚大狗露出疑惑表情,忙道:“在下李景风,是前来拜见萧情故萧公子的。”

    奚大狗讶异道:“你要找萧堂主?”又摇头道,“你是什么人?萧堂主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你认识他吗?”

    奚老头骂道:“要不是他,你爹半路上早被人坑害了!你当了什么副统领,帮他安排见个人很难吗?”

    奚大狗道:“萧堂主是掌门女婿,很多人想害他,不好随意引荐。”

    李景风早知会有难处,取出青城文书道:“就说是青城使者,萧堂主会愿意见我。”

    奚大狗接过文书,又问了父亲如何与李景风相遇,这才说道:“你且等会,我带你去见萧堂主。”

    ※

    ※

    ※

    李景风跟着奚大狗进了嵩山大院,查验文书无误,这才放行。他在里头绕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抵达刑堂,李景风见里头一名年轻人,三十出头年纪,着栗色锦袍,下巴尖削,鼻梁高挺,眉宇间自有英气。他听说过萧情故以白衣身份娶得嵩山掌门女儿,心想:“原来有这等人品,难怪嵩山掌门青眼有加。”

    只是他为什么不好好坐在椅上公办,却倒在张躺椅上,把腿翘得老高,左手拿着公文,右手拿着笔,一旁案桌上放着纸镇砚台朱砂,蘸了就批,难道是身有残疾?

    萧情故看了青城文书,摸着下巴疑惑问:“嵩山又不是九大家,青城派你来做什么?”又道,“若是为了近来华山的事,也用不着跟嵩山通声气。”

    李景风听到华山,不由得好奇起来,问道:“华山与青城有事吗?”他心念一动,想到严烜城已向小妹求婚,料是定了婚期,心中难过,仍问道,“两家结亲了?”

    萧情故道:“结仇还差不多。青城派人在汉水上扫荡船匪,说是船匪犯了昆仑共议的大罪,还抓了人,要逼他们招供是否有人主使,还把所有陕西商旅镖客都给赶出重庆四川。重庆扼着长江道路,又卡着黔东,陕西商旅可有得受了。”

    李景风大感意外,又想严非锡在武当抓了二哥,青城该是借机报复。本以为严烜城求亲,青城会借此机会与华山交好,没想事态发展如此,问道:“这跟嵩山又有什么关系?”

    萧情故道:“华山与嵩山交好,你不知道?”

    这还真出李景风意料之外,萧情故看他屡屡露出诧异神色,又见他衣着不像是使者,于是问道:“不为这些事,那你来做什么?”

    李景风道:“我是来传讯的,是关于江大夫妻的事……”

    他刚提到江大夫妻,萧情故打断他道:“等会。”转头对奚大狗道,“东虎,这没你的事了。你爹刚来嵩山,今天休息一天,陪陪你爹。”

    奚大狗问道:“那李兄弟这边?”

    萧情故道:“我自会招待,去吧。”

    奚大狗行礼离去,萧情故见他走远,上前掩了房门,问道:“江大夫妻怎么了?”

    李景风将朱门殇遇着江大夫妻的始末告知萧情故,说江大夫妻去了武当,萧情故听了嗟叹不已。

    李景风问道:“萧公子,给朱大夫彩癞巴子的真是夜榜的人?”

    萧情故耸耸肩道:“你这不是多问的?我一个嵩山女婿能说认识夜榜吗?你要知道秘密,我还不得杀你灭口?”

    李景风吃了一惊,道:“这么严重?”

    “不然呢?在嵩山,若还有比夜榜更严重的,便就只有嵩高盟了。”萧情故道,“不说这个,你来就为传两年前这句话?”

    “还有一件事是我大哥嘱咐我来问你的。”李景风问道,“明不详是什么人?”

    萧情故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他已经跳了起来。只见他屁股离开躺椅,腾身飞起,空中打个翻滚,双足斜插,落到李景风面前,一把揪住李景风衣领,惊问道:“你见过那妖孽?!”

    李景风皱起眉头,隐隐觉得大哥跟眼前这位萧公子都不喜欢明兄弟,点头道:“我在汉水上遇着船匪,是明兄弟救了我。”

    萧情故又问:“你大哥叫什么名字?干嘛的?”

    李景风道:“谢孤白,现在青城做我二哥的幕僚。”

    萧情故又问:“你二哥又是谁?”

    李景风道:“是青城世子沈公子。”

    萧情故抓抓后脑勺,望着李景风:“你是沈公子的义弟?怎么不叫他名字,要叫他沈公子?”他见李景风衣着简单朴素,一件外衣洗得泛白,实不像青城世子的兄弟,想了想道,“谢孤白,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忽地灵光一闪,讶异道,“原来是他!”

    李景风问道:“怎么了?”

    萧情故正要再说,有人敲门道:“萧堂主,掌门请你去议事。”

    萧情故喊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守卫,萧情故对李景风道:“我还有事,今天住我家,晚上慢慢聊。”又对守卫嘱咐道,“带他去松云居,跟夫人交代,这是我的贵客,要好生款待。”说完自己去了。

    李景风跟着守卫又绕了一大圈,走进一座庄园,但见奇木扶苏,花草繁盛,鼻中闻得阵阵幽香,这才见到一间大厅。守卫的吩咐李景风留在门口,自个进去禀报。一名婢女走出,两人交谈了一阵,那侍卫招手让李景风过去,李景风便跟着婢女进入大厅。那婢女招呼李景风坐下,道:“小姐稍后便来,还请公子稍待。”

    又过了会,两名婢女端着盘子走上,一个盘子里装着四色蜜饯,另一盘则是四碟水果,俱是当季现采的。李景风忙起身道:“不用招待了,我等萧公子回来就是。”

    婢女道:“公子不用客气,还请稍待。”说完又退下。

    李景风拣了两颗金丝小枣吃了,觉得入口鲜甜,等得无聊,又不知萧情故几时回来,又拿了几颗糖霜花生嚼着。他吃了几口,才发现旁边备有筷子牙签,顿时觉得失礼,幸好四下无人。

    此时,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内堂走出,李景风见她身着蝴蝶穿花锦衣,水绿色披肩,长发随意绑成一束,垂在腰间,圆溜溜的大眼睛,模样甚是娇俏,忙起身道:“在下李景风,见过萧夫人。”心中却想:“萧公子的夫人也太年轻。”不过转念又想,“许是装扮关系。”

    九大家分治后,适婚年龄比旧朝更晚些,一般人家约十八九岁成亲,早些的十六七也有,唯有名门大派的世子姑娘成亲晚些,有几分待价而沽的意思。李景风见萧情故已过三十,料想夫人也该二十出头,哪料到如此年轻。

    那萧夫人上上下下打量李景风,忽地瞥着他手,李景风察觉自己指头上还沾着糖霜,像是作贼被抓了现行般,脸上一红,忙将手藏到背后,捏着衣角擦拭。

    萧夫人也不说话,走上前去,她矮了李景风半颗头,抬起头来仰望着李景风的眼睛。李景风只觉得这萧夫人古怪无比,见她逼得极近,鼻息可闻,忙屏住呼吸,退开一步道:“是萧公子请我来的,得罪勿怪。若夫人觉得失礼,我退到厅外等候就是。”

    “淡蓝色的。”萧夫人瘪嘴摇头,“不行。”

    李景风看看自己周身,哪有什么蓝色物事?疑惑道:“什么蓝色的?”

    “你的灵色!”萧夫人压眉眯眼,歪着头盯着李景风瞧,活像是街头卖弄金点的相士正打算诓人的模样,道,“我能看出人的灵色,你是淡蓝色的,没半点灵性。”

    李景风大惑不解,问道:“什么是灵色?”

    萧夫人道:“灵色就是……你有没有读过韩愈的《芍药歌》?”

    李景风摇头道:“没有。”

    萧夫人聒聒说道:“这都没有,难怪你灵色低!灵色就是一个人从内到外,包括灵性、精、气、神、机缘、命运、内涵、心性、聪明、智慧、志向、品行……总之但凡你这个人身上看不到的所有东西加起来,就是你的灵色。这个灵色包在你周围,从你五官,尤其眼睛里透出来。最好的灵色是紫色,像我姐夫那种,早晚是人中之龙。我爹就差了点,只有金色,这辈子就是屈居人下的命。至于你就太差了,只比最差的绿色高一点点,顶多就是个保镖护院的命,力争上游,最好也就是个小统领。”

    这萧夫人不说话则已,说起话来劈哩啪啦便是一串,李景风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成竹在胸的模样,半信半疑,心想:“我本来就是个店小二,以前也不过想当个厨子,书读得少,武功又差,没啥本事,说是蓝色也不为过。”又问:“这灵色要怎么看?又分了哪几档?”

    萧夫人道:“要说档次,就是绿蓝黄红银金紫。至于怎么看,这是天生的能耐,我打小就能看出这人有没有本事,有没有出息。你别看个农夫孩子不起眼,指不定他天生就带着金色灵色,将来肯定大有出息。你也别看有些人出身高贵,周身发着绿色,俗气得紧。”

    李景风频频点头,道:“原来如此。”又想:“这样说来,大哥、二哥、小妹这些人饱读诗书,武功好又有礼貌,出身又好,应该是紫色的。明兄弟这种人才当然也是紫色的。朱大夫妙手回春,虽然嘴上爱调侃人,仍是个好人,不是紫也是金。杨兄弟脾气暴躁了些,但为人仗义,最少也是金色的。那三爷是什么色?嗯……他老不爱洗澡……”一想到这,忍不住问道:“有黑色或灰色吗?”

    萧夫人一愣,摇摇头道:“没有。”

    李景风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我想也是。”

    萧夫人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李景风摇头道:“没了。”

    萧夫人问道:“你就不想问问要怎么改才会好?”

    李景风问:“有得改?”

    萧夫人道:“没,这是天生的。多读书,修身养性,顶多提升一个阶段,那是蓝中带黄,可也不是全黄。我再细看你,你也不是本来是蓝的,该说是绿转蓝,只是蓝的多了,可见你勤奋认真,把绿的练得有些蓝了。”

    李景风喜道:“看来我努力练功也是有些提升的呢。”

    萧夫人疑道:“你都信?”

    李景风道:“你说得这么有道理,自然信了。”

    萧夫人又问:“我说你是蓝色,低贱得很,你也不生气?”

    李景风道:“是什么就是什么,干嘛生气?”

    萧夫人点点头道:“喔,你能认命也甚好……我……”

    忽听一个娇柔婉媚的声音道:“银铮,你跟客人聊什么呢?”

    李景风转头望去,又见一名少妇走来。只见她身着黛绿色素面锦衣,发挽飞仙髻,簪绿玉钗子,瓜子脸大眼睛,与“萧夫人”有些相似,只是更加娇艳。

    那丽人敛衽行礼道:“贱妾苏氏,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李景风一愣,望向先前的“萧夫人”,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

    ※

    ※

    “灭了他们!还有啥好说的?就是灭了他们!”一头披肩卷发的虬髯壮汉怒吼着。萧情故真后悔坐在赵大洲对面,那口水沫子几乎都喷到脸上来了。不,有些已经喷进他面前的茶杯,他亲眼看见茶面上漾起轻轻一层涟漪,不只不美,还恶心极了。

    “赵总教,就算要灭,也得找到人家在哪才好行动。”萧情故问,“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刮了地皮也要查出来!一个个盘查,一块块地盘查,查到一个杀一个!”赵大洲道,“且待我手起刀落,将他斩于马下!”

    “行了,人家不见得骑马呢。”萧情故道,“嵩高盟的脸上又没刺字,盘查只是扰民而已。”

    “这个月第二起了。”脸颊削瘦,扎了半灰半白粗长辫子的老人掰着指头算道,“连着上个月双龙门门主,上上个月东华观烟台副巡守、赤星帮副帮主,这半年来嵩山死了九个门派职守,都是不支持少嵩分家的。”他是副掌秦昆阳,昆阳是他的道号,也是当今泰山派掌门秦伯阳的亲弟。

    “娘屄的,讨厌少林去砍和尚啊,砍自家兄弟作啥?!”赵大洲忿忿不平道,“脑袋被驴踢了吗!”

    “他们毕竟是嵩山子民,只是走错了道而已。”秦昆阳道,“这五十年来杀了多少嵩高盟的人,又几时真灭了嵩高盟?我与萧堂主的想法相同,讨伐不如招安。”

    “我没说招安。”萧情故道,“先听听卢长老的想法。”

    卢长老道:“招安好,招安好,招安不降,杀了也好。我觉得先招安,不降再杀挺好的。”

    卢长老全名卢开廷,是四大长老之一,家里本是富商,入了嵩山负责营建劳役等事务的营务司。他于钱财面上很是精打细算,其他事情就……不知怎地,虽然形貌不同,萧情故总觉得赵大洲长得像锦毛狮觉寂住持,卢长老则越看越像子德首座,到底商人就是这德行,还是他俩真有血缘关系?

    “都他娘的废话!”苍老的声音不掩雄浑。萧情故想,爹终于骂人了,也是意料之中。

    “我是让你们想办法,不是说怎么处置!让他们这样闹腾下去,过几年我苏长宁的人头不得挂在济南城墙上?!”

    站在苏长宁身后的苏亦霖轻声道:“爹,没想清楚怎么处置,要怎么想办法?”

    赵大洲道:“我带一批人马把山东搜一遍,遇着有嫌疑的,先抓再审,审实了就杀,咱们以前就这样干的!”

    萧情故皱起眉头。又听秦昆阳道:“我倒觉得少嵩分家是早晚的事。这几年少林正俗之争闹得利害,实力远不及当年,嵩高盟毕竟是自己人,劝他们忍一忍,或许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用不着跟少林开战,嵩山自成十大家了。”

    萧情故道:“少嵩非得分家不可吗?”

    秦昆阳道:“春秋五霸都能变成战国七雄,难道三家分晋,韩赵魏就活不成吗?”

    萧情故道:“可最后全给秦灭了。”

    苏长宁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说?”

    萧情故道:“处置就只有一种办法,杀害门派要人,死罪。这些人扰乱嵩山治安,若是放任,岂不是让他们更肆无忌惮?”

    赵大洲哈哈大笑道:“没错!饶这些个狗崽子一命,回头又要咬人!”

    秦昆阳问道:“萧堂主以前主张劝,怎地今日又说要杀?”

    萧情故道:“过去劝,是没犯下大错,现在犯了法自要处决。但我们只能罚首恶,其余不罚。若是抓着了嵩高盟的人就杀,只会把这些人逼急,不如网开一面,鼓励他们投诚,首恶之外既往不咎,等他们内部有了矛盾,自然会有人出来举发。”

    赵大洲道:“啥意思?”

    萧情故道:“就是按兵不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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