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见两人一人休息,一人毒发,烤完兔肉后,照例撕开,心想:“这两天杨兄弟发作时间渐短,间隔愈长,这易经筋真有如此神奇?”

    他好奇心起,于是盘坐在地。他认识的经脉穴位不多,这两日虽听明不详讲解易筋经,仍只听懂最早的任脉大周天与督脉小周天,其他小循环、大循环、小往复、大往复、阴阳顺行、大灌顶等一律不懂,当下照着明不详的口诀深吸缓吐,把微薄内力在任脉间运行。

    然而练了一会,李景风察觉不出有何变化,又走了一次小周天,仍无所感。他猜测这武功非一日可成,倒也不急,见杨衍恢复了,忙将兔肉送上。

    又过了两天,杨衍发作时间变成每三个时辰一次,每次一刻钟,皮肤也不再恶化。李景风见他有好转,大为高兴,明不详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就是有点麻烦,眼下已是九月底,天气渐寒,三人衣物不多,杨衍天天泡着水,怕他着凉。

    这日下午,杨衍如同往常一般练功,明不详靠在墙边歇息,李景风也依着易筋经大小周天吐纳,忽听到两人说话声音。

    一人道:“这啥鸡巴毛鬼地方?都过了武当,哪来的香火?”

    另一人道:“山腰上的道观都住满,没人住的你又嫌小,只得往山上走了。”

    两人声音越说越近,李景风吃了一惊,拿起初衷,心底又有犹豫。杨衍也张开眼睛,此时他身上没有佩刀,找了根木柴替代。

    只听那两人继续说道:“何不在山下自己盖一间?”

    另一人道:“得了吧,我们这点积蓄,全拿去买驱秽百仙方,还有这些药材,哪还有什么敷余?不过就是炼丹而已,将就点就是了。要是成就了点石成金,你把整座武当山买下来都行!”

    两人刚走进门,见着杨衍等三人,不由得一愣,问道:“你们是谁?”

    杨衍皱起眉头,喊道:“玉成师兄?玉谷师兄?”

    玉成子见是杨衍,也喊道:“杨衍?你竟然躲在这!”

    杨衍更不打话,挥动手中木柴砍向玉成子。玉谷子手中拿着拂尘,也扫向杨衍,他那拂尘中藏着铁丝,扫中便要受伤,武当不少道士都有这习惯,藉以防身。

    李景风见他攻向杨衍,忙挥剑阻挡。

    这两人俱是杨衍师兄,虽非玄虚亲授的武功,最少也比杨衍早二十年入门,武功不差,过去杨衍即便健康也不是对手,何况这多日来饱受丹毒折磨,过没几招便气喘吁吁。

    李景风见杨衍支撑不住,喊道:“杨兄弟,你退下!”

    杨衍却知道,若拿不下这两人,自己又要重回牢中,只怕还得拖累明不详跟李景风,哪肯退下,咬了牙不住抵挡。

    那玉成子与杨衍过了几招,觑着空门,一掌拍去,杨衍见无可闪躲,只得纵身跃起,施展那招纵横天下。

    也不知为何,杨衍虽然力虚体弱,这一刀纵横天下却比往常多添了几分威力。玉成子见来势猛恶,不得不闪,两人又过了几招,杨衍又是险象环生,只得再使一次纵横天下。

    玉成子心想:“这可不是武当功夫!”他虽看清这刀来路,但实在猛恶,仍是不得不闪。

    连着使两次纵横天下,杨衍已是力不从心,手一软,木柴落地。玉成子见机会难得,一脚踢中他腰间,把杨衍踢飞出去。

    至于李景风,他仍在犹豫,只守不攻。那玉谷子拂尘左扫右扫,无论他打得怎地虎虎生风,李景风总是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想来也是,方敬酒都砍不中的人,这中年道士又怎么打得中?只气得玉谷子怪叫连连,觉得岂有此理。

    两人斗至分际,李景风察觉杨衍败退,只怕他又要受伤,也顾不上玉谷子,抢上递剑接过玉成子的攻势,以一敌二,不,是以一闪二,也把玉成子气得满脸通红。

    三人又斗了几招,李景风知道若不还击,只怕难以退敌,猛地举起剑来,连着剑鞘递出,只这轻轻一剑,竟突破玉谷子防守,戳进他胸口,若不是带着剑鞘,这剑便戳入他心窝。那玉谷子大吃一惊,虽然吃疼,却没受伤,他只道是意外,又继续攻来。

    李景风心念一动,决意试试初练的龙城九令。他想起当初齐子慨演练的身影,自己这几日的苦练还有小妹教的用剑法门,大喝一声,才使出第一招“碧血祭黄沙”。只听到“啪啪啪啪”七八道声响,两名道士“唉呦唉呦”叫个不停,竟已各自被打中三四下,要不是没拔剑,只怕已经是两具尸体。

    李景风没料到才第一招便打得对方无招架之力,又觉得自己出手比过往更加迅速有力,连着身子也轻盈许多,一时兴起,又接着使第二招“暮色缀鳞甲”。

    这第二招更是惨烈,“噼噼啪啪”的也不知道几十下,打得两人不住惨叫哀嚎。李景风心想:“我这剑这么慢,怎么他们闪都不闪?”

    他却不知他眼中的快慢可不是对手眼中快慢,他看着自己是一剑剑格外分明,可对方却见着满天剑雨,变化莫测,哪里闪躲得及?

    杨衍目瞪口呆,怎地才几天时间,景风兄弟武功就进步如斯?到底是他天分太高,还是自己太无能?难道除了明兄弟,还有这样的天之骄子?

    他却不知道龙城九令虽不如弹指乾坤与混元真气闻名,却是崆峒镇派剑法,百多年之前,崆峒以此剑法横行天下,只是昆仑共议后,崆峒守了边关,马上用剑不利,这数十年间才遭到忽视。李景风但凡只要懂得皮毛用剑法门,打起这两道士可说不费吹灰之力。

    李景风两招得手,听到对方惨叫,不禁有些愧疚,正想着要罢手还是打第三招,那两道士转身就逃。

    只听杨衍喊道:“别让他们走!”李景风却是为难。这两名道士并无过错,也没威胁他性命,他不想杀这两人,却也不知怎么留住两人,只得从后抢上。他这一踏,又觉得自己身法比以往快多了,可即便快多了也拦不住这两人——毕竟人家练了二十年武,总会些保命轻功。

    眼看两人就要逃走,李景风暗自焦急,一条黑影从身旁飞来,风声呼啸,“啪”的一声,正打在玉成子脑后。玉成子翻倒在地,恰恰绊倒了玉谷子,眼看是昏迷了。

    李景风看得清楚,那是一根木棍飞来,料是明不详帮忙。这举动顿时点醒李景风,李景风举起剑也往玉谷子头上敲去,依样画葫芦要将对手敲昏。

    “啪”的一声巨响,玉谷子被打得头昏眼花,额头鲜血直冒,却没昏去。李景风愕然,只得再“啪”的一下,正打在额头上,玉谷子左右摇晃,脚步歪斜,仍是没昏。

    李景风心想:“怎地这道士这么难晕?”他正要再打,玉谷子跪地哭喊道:“爷爷别打,再打要死人啦!”

    杨衍也讶异道:“景风兄弟……你……你跟玉谷师兄有仇?非得这样活活打死他不可?”

    李景风道:“我只想打晕他啊!”

    玉谷子哭道:“打晕不是这样打的,这得打死多少人啊!”说着转过头去,指着自己耳后脖子处道,“这!你得打这才会晕啊!”

    李景风喜道:“多谢指点!”随即一剑拍下,“啪”的一声,这次终于把玉谷子打晕了。

    他回过头,见杨衍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李景风脸一红,道:“我……我不知道,我没打晕过人……”

    杨衍道:“你还跟他说谢呢……”

    李景风道:“得人指点,当然要有礼貌……”说完忍俊不禁,不由得捧腹大笑,杨衍也跟着大笑起来。

    一旁的明不详看着两人大笑,又见他们将目光看来,嘴角违扬,似乎是表示自己也觉得好笑。两人笑了一阵,明不详问道:“这两人你们要怎么处置?”

    杨衍咬牙道:“杀了他们!”

    李景风连忙挥手道:“不行!”

    杨衍道:“他们若逃走了,我们就要被抓了!你又不是明兄弟,他修行人不杀生,你在船上杀了这么多盗匪,怎地这时倒是手软了?”

    李景风道:“船上与匪争斗,那是性命交关,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这两人只是路过,又不是想杀我们,也没为恶,就这样杀了,太没道理。”

    杨衍与他相处几日,知道他性格,只得道:“那我来杀!”

    李景风忙挡在他面前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杀!”

    杨衍急道:“那怎么办?”

    李景风道:“把他们绑起来吧。”

    明不详道:“这不是办法。”他看着李景风,接着又道,“他们见着你,认得你,只要活着回武当,你就是放走杨兄弟的犯人,连着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被窃的事情也要把你牵连在内。”

    杨衍本就为此担心,也道:“李兄弟,他们不死,你得出事,少不了被武当通缉。师父抓着你,就算不杀你也会关你一辈子。我跟明兄弟算是被逮着了,你却是无辜。”

    李景风摇头道:“那也是我运气不好罢了。”

    杨衍摇头叹息道:“你到底是糊涂还是聪明?我都分不清了!”

    李景风当下找不着绳索,剥了树皮将两人绑起,明不详吩咐搜这两人身,李景风搜出了许多药材,有些是炼丹用的,有些不是,还有一张驱秽百仙方的药方。

    明不详见了药方,说道:“这是调理补气,解热毒的方子,甚是精妙,是国手所书。”

    杨衍此时丹毒发作,正浸在水中受苦,李景风听了这话,问道:“这药方对你跟杨兄弟有用吗?”

    明不详道:“对杨兄弟甚是有用,对我也能益气补身,助我早些恢复。”

    李景风看向那两人,笑道:“他们不但带了药方,连药材也一并带来了!”

    过没多久,玉成、玉谷两人醒来,李景风一问之下,原来武当几位宿耆花了五百两向朱门殇弄来这方子,转头又向弟子兜售,一份十两,不但没亏,反倒赚了一大笔。玉成玉谷两人早想炼丹,只是苦于积蓄不足,两人向太师叔祖高平子赊了药方,之后学着转手卖给其他弟子,每份索要一两,偿还药方后还剩下七八两银子,便买了炼丹与这百仙方所需药材。他们没有炼丹器具,只得找这些闲置的宫庙,看里头是否有丹炉借用。

    李景风刚与沈家兄妹分手,谢孤白在他行囊里塞了二十两银子,李景风折了银子给两人,说道:“这些药材我买下了。”之后便拿了那些药材煎煮汤药给明不详与杨衍服用。

    只是这样一来,李景风要照顾的人又多了两个。

    ※

    ※          ※

    沈玉倾一行人回到青城边界,见张青领着车队正等着,沈未辰关心白大元伤势,下车便问道:“白师叔还好吗?”

    沈玉倾当日便被掳走,不知白大元伤势如何,也问道:“白师叔没事吧?”

    张青低着头,难过道:“我们刚回边境,白师叔伤势加剧……已经……走了四天了。”

    沈玉倾大吃一惊,忙问:“尸体呢?”

    张青道:“大伙知道少主总要见白师叔一面,就停在车中。”

    白大元是青城守卫中的宿耆,身份虽不高,但年资长,保护沈家兄妹多年,众人不敢随意火化。此时听他死了,沈未辰甚是难过,两人走到车前,都闻到一股浓重的腐败味道。

    沈家兄妹两人也不害怕,掀开车帘,只见一具尸体,肚子已经肿胀。沈未辰不避脏臭,走上前端详这位长辈的脸,难过地喊了句:“白师叔……”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沈玉倾铁青着脸,华山当真欺人太甚!

    只见朱门殇也走上前,撬开白大元嘴巴观看。沈玉倾讶异道:“朱大夫,你这是做什么?”

    朱门殇沉吟半晌,这才道:“我在验尸。”

    “杀他的人是方敬酒,这不是众人亲眼所见?”沈玉倾问道。

    “我说他不会死,他却死了,这也太不给我面子……”朱门殇眉头一挑,指着白大元口中道,“你们瞧,他舌头少了一小截呢!”

    沈玉倾看去,只见白大元口中乌黑一团血迹,确实少了舌尖一小截,不禁纳闷问道:“怎么回事?”

    “或许是死时太疼痛,不小心咬着了。”朱门殇道,“总之我得查清楚是不是有哪里没弄清,不然下次谁被哪个嘴上长花柳的伤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救治。”

    沈玉倾听他说得有理,于是道:“劳烦朱大夫了。”

    沈未辰甚是伤心,又看了白大元尸体一眼,沈玉倾知她难过,拍拍她肩膀,拉着她离开。

    朱门殇上了车,放下车帘,取出针来,口中忍不住骂了一句:“操他娘的!”神情甚是愤恨。

    ※

    ※         ※

    也不知是朱门殇的药方有效,又或是易筋经有效,又或者丹毒终究将尽,又过了几日后,杨衍发作的时间变成四个时辰一次,每次仍近一刻钟,虽然发作时仍痛苦难当,比起之前已好了太多,何况四个时辰也足够杨衍睡一场好觉。

    至于明不详,他已能起身,只是脸色仍然苍白。

    “这两人在武当有职事,失踪太久会有人起疑。”杨衍道,“别的师叔伯就算了,就算有人失踪也未必会查,行舟子师叔却是精细人,等他回来,这里就不安全了。”

    李景风问道:“你们能下山吗?”

    明不详道:“还行。”

    杨衍道:“不行也得行了。他们查上山来,我们可跑不掉。”

    李景风点点头,道:“你们骑我的马下山。”

    杨衍上山时所骑的马已逃失,只剩李景风那匹马。当下三人约好见面的客栈,李景风下午出发,离开武当山,杨衍与明不详等入夜后再骑马下山,避开眼线。

    至于那两名俘虏,杨衍道:“等我们走了,他们滚下山也好,爬下山也好,随便他们了。”

    李景风点头答应,到了中午,提了水壶便出发。

    等入了夜,杨衍牵了马,准备与明不详下山。明不详忽道:“等这两人回去,景风兄弟只怕要被武当通缉呢。”

    杨衍听了这话,犹豫片刻。道:“我答应景风兄弟不害他们。”

    明不详道:“我只是感叹景风兄弟是好人。却被连累。”

    杨衍眉头一皱,过了会,咬牙道:“景风兄弟是好人,好人不能没好报!”

    他捡起切药材所用的小刀,这还是玉成子两人带来的,走到玉成子面前道:“你在武当欺负我,我不怪你,但你若活着,势必连累我景风兄弟。”

    玉成子、玉谷子知道杨衍要做什么,不由得肝胆俱裂,不住挣扎欲逃。

    杨衍怕身上沾了血会让李景风察觉,从后一脚踩住玉成子腰际,弯下腰,左手抬起他下巴,挥刀将他喉咙割断,又走到玉谷子身边,用同样方法杀了玉谷子,随即在水缸里洗了手,确认全身上下无血迹,这才与明不详一同上马,往山下奔去。

    ※

    ※        ※

    三人在客栈集合,李景风先定了房,一宿过后,三人重又聚首。

    李景风道:“我要往嵩山去,你们要去哪?”

    “嵩山?”明不详问,“你不是说要去衡山?”

    李景风道:“我大哥要我去嵩山,说……有个口信要捎给朋友。”他想起谢孤白的交代,总不好把什么事都跟明不详说清。

    明不详那细长的睫毛低垂,没有多问什么,只道:“你们学过易筋经的事,还望保密。”

    李景风道:“我不会说出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杨衍道,“我……明兄弟,你要去哪?”

    “我本要回少林,现在也还是回少林。”明不详道。

    “我跟你同行……方便吗?”杨衍试探着问。

    明不详不置可否,杨衍只当他答应了,又道:“武当不宜久留,还是快走吧。”

    当下三人又买了两匹马,正在挑选时,几名江湖客经过,正自讨论着。

    “你听着那消息了没?”一人说着,“彭老丐的事。”

    杨衍听着“彭老丐”三字,猛地警觉起来。

    “听说了。唉,大好英雄也过不了这一关!不过九十一岁,不亏了,喜丧啊。”

    杨衍大吃一惊,转身冲向那几名江湖客,问道:“你……你们刚才说什么?!”

    他心情激荡,连话音都有些发颤。

    “彭老丐几天前走了,武林上正传得沸沸扬扬呢!”

    杨衍眼前一花,险些摔倒在地。

    第七卷

    丐棺论定

    篇

    第68章

    丐棺论定

    入夜前,忽地一阵暴雷急雨,惊得前院水塘里的王八缩进龟壳里。雨滴沿着屋檐滴落到未掩的厅门前,溽湿了一大片地板。

    雷酝坐在他花梨木制成的屉桌前批着公文。他今年六十二,比彭小丐还大着一岁,是准备退休的年纪,实际上,四年前他接掌义堂成为九袋长老已经让他大感意外,他虽是副堂主,但论年纪过不了几年便要封刀退隐,回家养老,丐帮并非没人,照往例是拔擢四十出头的顶尖弟子,怎会轮到他头上来?

    怪的事还不只这一件,他执掌义堂,负责丐帮人事,彭南义去年升了莆田分舵主,照他出身,这算升得慢了,他终究不如他父亲,更远远不如他爷爷,只是……靠着彭老丐的余荫,彭小丐的经营,江西总舵终究还是彭南义的囊中物,要换了别人,只怕百姓还不肯呢。然而彭小丐去年办了六十大寿,就算学他父亲一样六十五封刀,掐着指头算也只剩四年,彭南义该去接掌抚州分舵,等着之后继任才是。真要担心的是彭家在江西的势力庞大,彭老丐糊涂前还能压得住那头“臭狼”,换了彭小丐,渐渐就压不住了,就不知道彭南义有没有法子治他……

    想起了那人,他心下烦躁,把朱笔给批歪了。

    可怎么彭南义就去了莆田……

    裴屠快步从檐廊走来,雨很大,淋湿了他半片身子。他是义堂的保镖,看他模样,似乎有急事。

    “堂主。”裴屠送上一张拜帖,雷酝看了一眼,甚是讶异,喊道:“快请他进来!”

    裴屠快步走下,不一会,领着一名目测在五六十上下的壮汉走入。这人穿着一身麻衣,胸口却别着一小块淡红色布条,雷酝自然认得这人,心想:“还真是彭老丐的孙子,看模样哪想得到他才三十四岁……”见他这身穿着,心下自然有数。

    那人进了大厅,抱个明字拳,拱手道:“彭南义参见雷堂主!”

    雷酝忙起身道:“世侄不用多礼,彭伯父他……”

    彭南义道:“显祖考三日前在梦中过世,走得安详,家父命我前来通知帮主与堂主。”说着递上一张淡红色的帖子。雷酝知道是讣文,顺手接过,问道:“见过帮主了?”

    彭南义道:“才刚离开降龙殿。”

    打抚州到莆田,再从莆田到绍兴,雷酝心想:“这路途可不近,传个讣文何需如此奔波?”于是道,“贤侄请坐。”

    两人在半月桌前坐下,雷酝问道:“世侄还有别的事要问吗?”

    彭南义道:“我就想问件事。承蒙提拔,彭某去年升任分舵主,比起爹爹跟祖父那是差得远了,可我以为……就算不是抚州也该是南昌,怎会是……莆田?”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雷酝道:“这是帮主的安排,我只是听命行事。”

    彭南义皱起眉头,问道:“真是帮主的安排?”

    雷酝道:“彭世侄你别介意,抚州分舵主没犯什么过错,恰巧就是莆田那有缺……”

    “我爹上任抚州分舵主时,原来的分舵主还当了他副手。”彭南义道,“就算我今天就替我爹当了江西总舵,谁不服?”

    雷酝见他质疑,心下也自不快,道:“世侄,江西总舵或许姓彭,江西最大的门派就是彭家,可彭家也不是令尊当家。想服人,不能靠着祖上庇荫。”

    彭南义摇头道:“堂主误会我的意思了。总舵这位置当不当,彭某不介意,我只是要堂主想想,帮主为什么这样安排?难道是四年前杨家一案让他在华山面前失了颜面,记恨了?”

    雷酝道:“帮主不是小心眼的人。再说,他华山算什么?咱帮主还要看他老严的脸色做人?即便是点苍,也管不着丐帮的事。”

    彭南义问:“那帮主这个安排到底为了什么?”

    他说完,站起身来,道:“家有丧事,不便久留,彭某说的话还请堂主三思。”

    雷酝心中一动,起身送客。

    彭南义走后,雷酝心头一阵烦躁,把案卷全堆进抽屉里,在大堂中来回踱步。

    难道帮主不打算让彭南义接江西总舵?那他又有什么打算?

    彭家作为丐帮最大的一支势力,开枝散叶,亲族弟子上万,历代帮主向来忌惮,却也要任用安抚彭家,三省总舵总有一个姓彭的,但也绝不会是直系,多半是远亲旁系。彭老丐父子在江西当了近五十年总舵,还有谁能接这个位置?

    问题是:帮主有什么原因不让彭南义接任江西总舵?

    一阵不安涌起,或许就跟自己莫名其妙接掌了义堂一样,这几年帮主安排的人事总透着古怪。

    裴屠又快步走来,低声道:“堂主,帮主派人过来,请堂主往降龙殿商议事情。”

    “这个时候?”雷酝不解,随即明白,该是为了彭老丐的死找他商议,说不定自己多心了,他正打算把彭南义调去抚州。他叹了口气,四十年英雄名声,终究避不开生老病死。

    从义堂到总舵连马都不必骑,大雨天的,他也懒得乘轿,没事糟蹋手下做啥?雷酝取了把油纸伞,掌了盏灯笼便出门。

    那是一条足以容下两台马车错身的长街,雨势很大,长街上不见人影,乌云遮盖了月光,唯有街旁几盏脂皮灯笼迎风摇晃,泛黄的微光尽力但虚弱地提供周围几尺方圆照明。

    雷酝刚转过街角,就见到长街另一端有人开了门,靠着那人身周朦胧的灯火,他依稀辨认出那人也穿着麻衣。

    “这家也在办丧事?”他想着,并未起疑。那人打起雨伞向他走来,雨伞恰恰遮住了脸,看不清身形,只瞧着有些肥胖。从伞后依稀可以见到那身影腰间悬着什么东西,只是夜色昏暗,那人又未掌灯笼,一时看不清。

    忽地,几道电光闪动,他看清了那人腰间悬着什么。

    那是一把刀,那人的手已按在刀上。

    轰隆隆的雷声在漆黑的长街中回荡不止,但依然没有掩盖从后方急踏而来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三个……后面来了三个?

    一阵大风吹来,长街上滚动着两把雨伞,像是颠簸的醉汉,左右摇摆。雷酝并不是庸手,能当上丐帮的九袋长老,绝不可能是庸手,他已掏出腰间的跨虎拦,同时将灯笼掷向那穿着麻衣的男子。

    刀光劈开了灯笼,锐利而干净,那是彭家的五虎断门刀。雷酝见着了麻衣人的面孔,那是他认识的人。

    呼喊声混杂着急踏的脚步声,一阵暴雨浇灭了长街上的灯笼,一声哀鸣后,只余那涤荡万千的豪雨声。

    ※

    ※         ※

    杨衍告别了李景风与明不详,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九江。

    李景风要往嵩山去,至于明不详……

    “我要先往少林。”明不详说,“只要你还活着,我总能找到你。”

    杨衍把这句话当成“后会有期”的意思,此时他心潮汹涌,巴不得插上翅膀飞去抚州,就怕赶不及见彭老丐一面。

    他在九江见到不少人家在自己家门口挂了粉纸,那是感念彭老丐而贴的。申时刚过,杨衍忙找了间客栈投宿,刚进房,一股炎流从丹田处炸开,他连忙打坐运气,仍痛得不住发颤翻滚。

    虽然练了易筋经导气归流,每日子时、辰时、申时,杨衍仍会丹毒发作,全身便如火焚一般痛苦难当。店小二见他脸上皮肤皲裂得厉害,形貌特异,又听房间里有动静,过来敲门。杨衍哀嚎着说没事,店小二觉得他语气古怪,想要破门而入,被杨衍怒斥了几句。店小二怕他有隐疾死在客栈,通知了掌柜,掌柜的要来赶人,恰巧杨衍发作已过,若无其事地走出,反让店小二白挨了一顿骂。

    若不是怕马力疲惫,杨衍真不想休息。这个月他遭逢人生中数场大变,先交好友,后遇仇人,服食了丹药中毒,又学会了上乘武学,却在彷徨无措、不知何去何从时听着了恩人的死讯。

    整四年没回江西了,杨衍想着。他照着明不详教导的易筋经练了一会气,子时还要发作一次,睡不得,不如趁现在天色未暗在附近走走。

    九江在长江南岸,江面上多是三峡帮的船只,还有少数襄阳帮的船,溯河而上便可抵达重庆,那是青城的总部。

    杨衍想起沈玉倾,不由得又是一阵恼火。景风兄弟就是老实,总有一天会被青城卖了!至于明兄弟,他这么聪明,懂得明哲保身,就不知道他以后是不是打算出家?

    他信步走着,忽地听到有人叫卖,喊道:“赊刀人,人赊刀,买刀七两一,赊刀一斗米!”接着又唱了一首打油诗,“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天涯海角必相见,一斗赊米不得差!”

    只见那人坐在一台驴车上,车上搁着长长短短各式刀具数十把,周围聚集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杨衍离开武当时未带佩刀,见有人卖刀,正想着买把防身,听他诗不诗文不文的说些古怪话,更是好奇,便挤入人群中。他见车上有长刀、短刀、朴刀、厚背刀、断头刀等,种类既多且杂,这些刀俱是精钢打造,不输给武当清字号铁铺的兵器。又听有人问道:“这刀怎么卖?”

    “无论长短样式,一律七两一。”卖刀人道。

    围观人都惊道:“这也太贵!”

    “不贵,不贵,你们以为世道清平,见着听着都以为好人多,坏人少,正义伸张,那是你们喜得太早。这五浊恶世,鬼魅横行,真个无耻下流的卑鄙恶人只是还没见着。你们喜谈情说爱,却不想鸳鸯拆散,你们喜善有善报,却不想忠良枉断。那些个美的好的善的,个个都得毁了坏了堕落了,即便是天上的仙子也得落进泥泞里打滚,你躲在坟墓里都得被人刨出来挫骨扬灰。好日子走尽,坏日子见不到头,等你们醒觉过来,才知刀在手,命才有。”

    有人骂道:“你卖刀便卖刀,讲什么妖言惑众!让人通报了门派,看不把你抓起来治罪!”

    也有人骂道:“说这么多胡话,不就是想卖刀嘛!”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无非就是编排这卖刀人的不是,说他信口雌黄,就是想卖刀。

    杨衍身上银两不多,见他刀好,又觉太贵,一般铁铺里头的刀好些的不用二两银子,这刀要卖到七两一,于是上前问道:“能不能算便宜点?你的刀好,可七两太贵了。”

    “是七两一。”卖刀人道,“一文不少,七两一。”

    杨衍掂了掂身上银两,道:“我喜欢你这刀,你算便宜些,二两银子如何?”这些银两是他从玉成子身上拿来,算起来还是景风兄弟的。

    那卖刀人道:“你买不起,可以赊。”

    “赊?”杨衍瞪大了眼睛,摇头道,“赊了也买不起。”

    “赊只要一斗米。”卖刀人道,“等时间到了,我再来找你索要。”

    围观众人听了纷纷笑道:“莫不是个痴汉子?”“一斗米才几十文钱,怎地赊的比卖的便宜多了?”

    杨衍道:“你这赊法古怪,哪有赊得这么便宜的?你要一斗米,我现在去买了给你。”

    卖刀人道:“不是现在,等时机到了再还。”

    杨衍疑问道:“什么时机?”

    卖刀人道:“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天涯海角必相见,一斗赊米不得差。”

    杨衍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卖刀人道:“说的是什么就是什么,等应验了,你自然懂意思。”

    杨衍又问:“我不住九江,你往哪找我收去?”

    卖刀人道:“若有缘,遇着再来跟你收米。”

    杨衍觉得这人说话稀奇古怪,围观众人也各自窃窃私语。他卖的不是一般家用刀具,俱是凶器,寻常人家收着也无用,但这赊账生意却是稳赚不赔,赊了刀拿去转卖,几石大米都有。

    一名江湖客见有便宜可占,上前问道:“你这刀真的只赊一斗米?”

    卖刀人道:“就是一斗。”

    江湖客道:“我就住九江码头边万福巷子。我写张欠条给你,你说什么时候还?”

    “刚才不说过了?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

    江湖客笑道:“这长江上每天顶多百艘船经过,一万颗人头就算放着给你砍,一百个人还不得杀到手软?真是胡说一气!”于是写了张纸条,从驴车上拿了一柄厚背刀,得意洋洋离去。

    众人见他拿了刀走,纷纷上前赊刀。杨衍虽不想占便宜,可自己既不宽裕,也缺兵器,且这人刀好,于是想:“下回见面再还他。”也走上前去拿刀。此时他脸上皲裂虽已好转,仍是模样恐怖,众人见了有些怕,都让了开来。他拿了一柄朴刀,对卖刀人道:“我叫杨衍,抚州崇仁人,居无定所,画个押给你行吗?”

    卖刀人给他画了张押,道:“等我的话应验,再来找你收钱。”

    杨衍点点头,拱手说道:“谢了。”

    他提着刀要回客栈,转过街角,又听一个声音叹道:“卜卖人的便宜也敢占,死不知道埋的。”

    杨衍见是个老人,约摸六七十年纪,白浊着一双眼蹲坐在街角处,身前拄着根拐杖,心下好奇,伸出手在他面前比划一下。

    “小子,爷看得见,只是看不清。”那老人说道。

    杨衍忙赔罪道:“小的唐突了。”又问,“爷爷,你说那人是什么……卜卖人?那是什么身份来历?”

    那老人又叹口气道:“好端端的九江,好端端的丐帮地界,怎么就弄出这等妖孽……”

    杨衍道:“听爷爷的意思,那卜卖人是个骗子?难道我被骗了?”

    “你是被骗,可不是被人骗,是被精怪骗了!你们都被精怪给骗了!”老人颤着声音道,“那不是人,是精怪!”

    杨衍笑道:“光天化日哪来的精怪?爷爷你倒是说说,这卜卖人是什么回事?要我真是被骗了,也好找他理论去。”

    老人道:“小子,你年纪轻,不懂事,爷告诉你,这卜卖人又叫赊刀人,他是不是把刀卖得贵,却又让你赊,约了个尴尬时限,也不知几时成真?”

    杨衍道:“他说‘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且不说长江上每天行船不过百余艘,就算真应验了,一斗米值多少钱?”

    “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那老人喃喃自语道,“不好,不好…这又是什么大祸事要发生了?”

    杨衍见他稀奇古怪,说话夹缠不清,他虽然性急暴躁,偏偏对老人最有耐性,于是道:“老爷爷,你说清楚点。”

    “那是我奶奶说的故事,她说的已经是她奶奶小时候的事了。”老人想了一会,道,“听说,曾曾祖母那时还小,有个卜卖人来家乡卖锅子,买一个锅子一两银,赊一个锅子一头猪。”

    “这一头猪多少银两?”杨衍道,“这谁要赊?”

    “那卜卖的说,‘待到海晏河清时,也无天子也无臣’,再来跟祖上讨猪。那时大家都想,海晏河清,怎么可能没天子,没皇帝?天下乱时不只一个皇帝,可哪一天这天下没有皇帝?祖上都想不可能,就赊了卜卖人的锅子,谁知道……”

    昆仑共议后,天下再无皇帝。昆仑共议就有一条:妄自称帝,九大家共击之。杨衍自然知道这件事。

    “村里赔光了所有的猪也还不起卜卖人,有些想赖账的,全……全家都死光了。”老人道,“祖上凑齐了家当才还了那头猪,之后搬到九江来,听说原来的村子就这样没了……”

    杨衍心中一惊,心想:“这卜卖人竟然有这等本事?”

    “这卜卖人是精怪所化,能知过去未来,表面上做的是赔本生意,却是十倍索利。你今天贪他便宜,赊了一把刀,来年还时,怕不得还十倍!”

    杨衍听他说得诡异,也不禁毛骨悚然,回头去看,只见那卜卖人已将刀兜售一空,正驾着驴车准备离开。杨衍道:“爷爷,我去看看那人有什么古怪!”

    他从后追上,只见那人驾着驴车转过条巷子,他追了上去,弯过街角却只见一辆空荡荡的驴车,不见那卜卖人。

    杨衍环顾四周,两侧俱是民居,长街上三三两两几名路人,他打听了,都说没见着有人转进这巷子,可这驴车从何而来却也没人知道。

    光天化日之下,杨衍竟觉得背脊发冷,又想起卜卖人说的话。

    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

    ※

    ※         ※

    沈玉倾刚踏入钧天殿就见着父亲与大伯沈雅言。沈雅言见他回来,问道:“小小呢?”

    沈玉倾道:“小妹受了伤,我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沈雅言惊道:“伤着哪了?”

    沈玉倾道:“被方敬酒伤着肩膀,幸好有朱大夫在,没事。”

    “操他娘!”沈雅言大怒道,“好!好!华山当真以为青城好欺负了?!”说着回头望向沈庸辞,“你怎么说?这口气咽下去?”

    沈庸辞沉吟道:“严四公子死在唐门,严掌门丧子之痛,难免激进。明年便是昆仑共议,有什么误会,我会当面与严掌门说清楚。”

    沈雅言铁青着脸问:“就这样?”

    沈庸辞道:“难道真要出兵与华山宣战?”

    “就出兵了又怎样?”楚夫人声音传来,语气甚是恼怒。

    沈玉倾刚回青城就见着母亲身着劲装,披着皮甲,腰悬长剑——都不知几年没见她这装束了,正领着大队人马守在城外。原来沈玉倾被擒,车队即刻快马通报,楚夫人既惊且怒,点了人马便要往华山讨人,沈庸辞再三苦劝她等消息。后来传回沈玉倾平安的消息,楚夫人仍不放心,直见到沈玉倾归来,这才解散了人马,随即赶来钧天殿,连衣服都没换下。

    “他连你儿子都敢动,再不理他,真要到你头上撒尿了!”她盛怒之下竟然口不择言,全无端庄气质。

    沈庸辞皱起眉头道:“怎么你也这样说话?”

    沈玉倾道:“父亲,孩儿受辱是小事,终究平安回来,但青城若不有些动作,确实不妥。”

    沈庸辞点点头,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边境严守,凡华山商旅镖客一律不准入境,请他们绕道崆峒或武当。”沈玉倾道,“之前方敬酒能进唐门杀人,就是边境松散,开了方便。我们这样做,冷面夫人也会承我们的情。”

    “就这样?”沈雅言道,“太便宜他了!”

    “孩儿这趟与襄阳帮结盟,双方交好,我约了时间,请俞帮主拜会许帮主,今后三峡帮与襄阳帮互为盟友,让襄阳帮若有需要,可以挂三峡帮旗号。”

    沈庸辞道:“你这事办得极好。有了这个盟友,青城东西两方都有奥援,只是挂三峡帮旗号,不知武当是否介意?”

    沈玉倾道:“孩儿也拜会过武当,与玄虚掌门相谈甚欢。且襄阳帮只是借挂三峡帮旗号,不是青城旗号,玄虚掌门并不介意。”

    沈雅言道:“他当然不介意,有人帮他保船,他开心还来不及!只是这跟华山有什么关系?”

    沈玉倾道:“汉水上这一年不平静,那群河匪强奸民女,这是昆仑共议的大罪,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出人帮华山扫平河路,想来华山也会承我们的情。”

    汉水上的河匪袭击襄阳帮,明眼人都知道是华山暗地指使,师出有名,华山就算吃了亏也不敢声张,沈雅言大喜道:“我派常不平去!”

    “方敬酒能伤着小妹,常掌门不是对手。”沈玉倾道,“让计师伯走一趟,也别让华山瞧青城没人。”

    楚夫人也道:“让韶光师兄去正好!遇着了斩龙剑,就替他徒弟报仇!”

    计韶光是青城嫡传弟子,论资历是沈雅言的师弟,沈庸辞的师兄,沈未辰的峨眉刺功夫便是多受他指点。

    沈庸辞点点头,道:“这法子甚好。亏你想得出这等妙计,既不兴兵也不伤及无辜,还能给华山一些教训。吩咐下去,这事就交给你了。”

    沈玉倾拱手道:“孩儿领令。”

    沈雅言道:“我先去看小小。”也不等沈庸辞点头,快步走下。

    楚夫人仍有不满,道:“诸葛焉兄弟是怎么回事,放他们家的狗到处咬人?只是这样应付,便宜华山了。”

    沈庸辞劝道:“若真要报复,免不得又要兴兵。玉儿这处置不落人口实,又不过分,合乎中道。”

    楚夫人怒道:“让他把你儿子抓走了你再来说中道!”

    沈玉倾劝道:“娘,孩儿没事。再说,他们伤了小妹,这事也不会就这样揭过。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楚夫人余怒未消,沈玉倾劝了又劝,这才稍稍平复。

    ※

    ※       ※

    沈未辰在房里歇息,先是雅夫人来到,见她肩膀上绑着绷带,甚是心疼,问道:“怎么伤成这样?”

    沈未辰笑道:“没事,朱大夫妙手回春,说不会有后遗症。”

    “就是留着疤也难看!”雅夫人尖声道,“玉儿是世子,华山不敢动他,你让掌门烦恼去就好!要是出了事……以后不许跟着你哥出门!青城又不是没人,轮得到你个大小姐瞎操心?”

    沈未辰见母亲担心,只得劝道:“朱大夫的药好,就算有疤也不明显。哥身份贵重,下回我多带些保镖就是。”

    “不许去了!就算掌门夫人跟我翻脸也不许去!”雅夫人道,“就听她那些胡话,说什么要出去长见识,你长了什么见识?你娘就没学着她到处走,难道你娘就没见识?说起当年,她当年是跟着谁走?三爷、诸葛兄弟,有功夫有脑袋有身份,她是三个男人保护一个姑娘走江湖!你是一个姑娘保护你哥走江湖,这能比吗?”

    “这话要是让楚夫人听见,还不暴跳起来。”沈未辰正想着,抬头见到父亲悄无声息地走到母亲身后,佯作跟楚夫人说话的模样道:“哎!弟妹,你嫂子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

    雅夫人听见丈夫说话,几乎跳了起来,忙转身道:“弟妹,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正要辩解,却只见丈夫笑吟吟地看着她,知道上当,脸上一红,沈未辰早笑得直不起腰来。雅夫人恼羞成怒,骂道:“没个正经!输给人家丈夫就算了,还拿人家老婆挤兑自家老婆!”

    沈雅言脸色一变,道:“就开个玩笑,干嘛这样说话?”

    雅夫人道:“我说的不是?你的地位快给那绣花枕头抢走了!”

    沈雅言冷哼一声,甚是不悦。点苍使者遇刺,不知怎地嫌疑竟落到自己身上,还是沈玉倾代为解围,沈玉倾虽然不说,沈雅言总自觉在沈玉倾面前矮了一截。这一年多来,沈玉倾事务渐多,过不了多久便是真正的二把手,自己只剩下个虚衔而已。

    “行了,别吵着女儿养伤。”沈雅言道,“去膳房找些补品给小小补身子。”

    雅夫人噘起嘴,不情不愿地走了。沈雅言见妻子走远了,这才回头问道:“输给方敬酒了?”

    沈未辰道:“是啊。”过了会又道,“下次未必会输。”那日她船上对战,因要守着舱门口,腾挪受限,这才败下阵来。然而方敬酒当真厉害,若是平日对战她也无必胜把握,这几日闲来无事便想着如何破解“龙蛇变”。

    “你还年轻,差着岁数,输了不丢人。”沈雅言说着回过头去,确定见不着妻子身影,这才弯低了腰,在沈未辰床下摸着。沈未辰好奇道:“爹,你在我床底下找什么?”

    不一会,沈雅言翻出一个长六尺有余宽一尺的红木盒子,道:“本来想给你惊喜,怕你娘见着,藏在你床底下。”

    沈未辰打开一看,竟是一张鱼纹黑铁巨弓,长五尺有余。沈未辰举起弓来,沉甸甸的甚有份量,她试着拉动,竟要鼓足全力方能满弓。这一拉牵动伤口,她哼了一声,险些松手,喜道:“爹,你哪找来这宝物?”

    沈雅言笑道:“请你三叔找的,满弓一箭足以穿甲。爹知道你喜欢,但别给你娘知道,她不爱你玩这些东西。”

    沈未辰笑道:“我就说从武当买来的!”

    沈雅言哈哈大笑,道:“记得戴护指,你这双手漂亮,别磨粗了。”

    沈未辰细细把玩,问道:“这弓有名字吗?”

    沈雅言道:“叫‘射月’。后羿的老婆跑了,他射得下金乌,却射不着月兔,想来没带上这把,所以射不着。”

    沈未辰笑道:“这怪名字还有典故呢。”

    父女二人又聊了半天,见雅夫人来,沈未辰忙将射月藏起,假作不知,陪着父母闲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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